司空圖字表聖,河中虞鄉人,咸通末進士,僖宗時用爲知制誥、中書舍人,後歸隱中條山,唐亡,不食而卒。表聖有《與王駕論詩書》《與李生論詩書》,及《詩品》二十四則。表聖詩文迥然與唐末諸人不同,故蘇軾稱其淵雅有承平之遺風。又云:“表聖自列其詩之有得於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恨當時不識其妙。”《四庫提要》亦稱其持論非晚唐所及,《詩品》亦深解詩理。
表聖《與王駕論詩書》,明胡應麟論爲“擷重概輕,繇巨約細,品藻不過十數公,而初盛中晚,肯綮悉投,名勝略盡”。至《與李生論詩書》,則後人所論味外味之説所自出也。録表聖之論於次:
國初,主上好文雅,風流特甚,沈、宋、始興之後,傑出于江寧,宏肆于李、杜,極矣。右丞、蘇州,趨味澄敻,若清風之出岫。大曆十數公,抑又其次焉。元、白力勍而氣孱,乃都市豪估耳。劉公夢得、楊公巨源,亦各有勝會。閬仙、東野、劉得仁輩,時得佳致,亦足滌煩。厥後所聞,逾褊淺矣。(《與王駕論詩書》)
文之難而詩之難尤難,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爲辨於味而後可以言詩也。江嶺之南,凡足資於適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於酸而已,若鹺非不鹹也,止於鹹而已。中華之人,所以充饑而遽輟者,知其鹹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嶺之人習之而不辨也,宜哉。詩貫六義,則諷諭抑揚,渟蓄淵雅,皆在其間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輩諸集,亦不專工於此,矧其下者耶!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緻,格在其中,豈妨於遒舉哉?賈閬仙誠有警句,然視其全篇,意思殊餒,大抵務於蹇澀,方可致才,亦爲體之不備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後可以言韻外之致耳。(《與李生論詩書》) [2]
《詩品》一書,可謂爲詩的哲學論,于詩人之人生觀,以及詩之作法,詩之品題,一一言及,驟觀似無端緒可尋,今將《二十四詩品》,排比於次:
一、論詩人之生活:《疏野》《曠達》《沖淡》。
二、論詩人之思想:《高古》《超詣》。
三、論詩人與自然之機關:《自然》《精神》。
四、論作品陰柔之類:《典雅》《沈著》《清奇》《飄逸》《綺麗》《纖穠》。陽剛之美:《雄渾》《悲慨》《豪放》《勁健》。
五、論作法:《縝密》《委曲》《實境》《洗煉》《流動》《含蓄》《形容》。
盛唐詩人身處太平之時,胸中之趣,自有得於意言之表者。元白之時,天下已亂,發而爲新樂府,譏刺諷諫,猶冀得邀當局之垂聽,謀現狀之改進。及于表聖,時則大亂已成,哀歌楚調,同爲無補,於是抹殺現實而另造一詩人之幻境,以之自遣,《二十四詩品》之作,蓋以此也。《曠達》云:“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樽酒,日往煙蘿?”即指示此出路。在此虚幻之境地,遂有虚幻之人生,如云:
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纖穠》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高古》
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自然》
高人惠中,令色絪緼。御風蓬葉,泛彼無垠。——《飄逸》
此虚幻之人生,又皆有虚幻之人生觀,如云: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沖淡》
黄唐在獨,落落玄宗。——《高古》
體素儲潔,乘月返真。——《洗煉》
少有道氣,終與俗違。——《超詣》
王士禛《香祖筆記》云:“表聖論詩,有《二十四品》,余最喜‘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八字。”又云:“‘采采流水,蓬蓬遠春’二語,形容詩境亦絶妙。”“詩境”二字,漁洋特爲拈出。趙執信《談龍録》則云:“觀其所第二十四品,設格甚寬,後人得以各從其所近,非第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爲極則也。”今以表聖之書考之,知漁洋所云之詩境,僅爲表聖所舉種種幻境之一部。《綺麗》云:“月明華屋,畫橋碧陰,金樽酒滿,伴客彈琴。”《高古》云:“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勁健》云:“巫峽千尋,走雲連風。”《豪放》云:“天風浪浪,海山蒼蒼。”何一而非詩境,惜漁洋之未及知也。 [3]
漁洋論詩,獨主神韻,擷取《詩品》諸語,張其宗風,一若表聖之言,與漁洋若合符契者。考之表聖集中,則又不然,今録其《詩賦贊》於次,亦可見其持論之不主一格矣:
知道非詩,詩未爲奇,研昏練爽,戛魄淒肌。神而不知,知而難狀,揮之八垠,卷之萬象。河渾沇清,放恣縱横,濤怒霆蹴,掀鼇倒鯨。鑱空擢壁,琤冰擲戟,鼓煦呵春,霞溶露滴。鄰女有嬉,補袖而舞,色絲屢空,續以麻絇。鼠革丁丁,焮之則穴,蟻聚汲汲,積而成垤。上有日月,下有風雅,歷眩自是,非吾心也。
唐人論詩雜著,今存於世者,有《二南密旨》(題賈島撰),《文苑詩格》(題白樂天撰),《詩格》、《詩中密旨》(題王昌齡撰),《評詩格》(題李嶠撰),《詩議》、《詩評》、《詩式》(題僧皎然撰),《緣情手鑒詩格》(題李洪宣撰),《風騷要式》(題徐衍撰),《風騷旨格》(題齊己撰),《詩格》(題僧文彧撰),《流類手鑒》(題僧虚中撰),《詩評》(題僧景淳撰),《詩中旨格》(題王玄撰),《詩格》(題王叡撰),《詩要格律》(題王夢簡撰),《雅道機要》(題徐寅撰),《金針詩格》(題白樂天撰)等諸編,大抵出於假託,然其爲唐末之作,則似可信,宋蔡寬夫《詩話》所謂“唐末五代俗流以詩自名者,多好妄立格法,取前人詩句爲例,議論鋒出”者也。 [4]
就諸書論之,皎然《詩式》之論較高,嘗謂詩有四不,四深,二要,二廢,四離,六迷,六至,七德,五格,十九體。其言四不,二要,七德,十九體者,語尤有見 [5] 。附録於次 [6] :
氣高而不怒,怒則失於風流。力勁而不露,露則傷於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則蹶於拙鈍。才贍而不疏,疏則損於筋脈。
要力全而不苦澀。要氣足而不怒張。
詩有七德:一識理;二高古;三典麗;四風流;五精神;六質幹;七體裁。
辨體有一十九字:高(風韻切暢曰高)。逸(體格閑放曰逸)。貞(放詞正直曰貞)。忠(臨危不變曰忠)。節(持節不改曰節)。志(立志不改曰志)。氣(風情耿耿曰氣)。情(緣情不盡曰情)。思(氣多含蓄曰思)。德(詞温而正曰德)。誡(檢束防閑曰誡)。閑(情性疏野曰閑)。達(心跡曠誕曰達)。悲(傷甚曰悲)。怨(詞理淒切曰怨)。意(立言曰意)。力(體裁勁健曰力)。靜(非如松風不動、林狖未鳴,乃謂意中之靜)。遠(非謂淼淼望水、杳杳看山,乃謂意中之遠)。 [7]
《風騷旨格》論詩有六義,十體,十勢,二十式,四十門,六斷,三格。其言勢者有獅子返擲勢,猛虎踞林勢,丹鳳銜珠勢,毒龍顧尾勢,孤雁失群勢,洪河側掌勢,龍鳳交吟勢,猛虎投澗勢,龍潛巨浸勢,鯨吞巨海勢。詞鄙喻陋,真蔡寬夫所謂“覽之每使人拊掌不已”者也。其書未必出於齊己,然唐末人之荒陋,則由此可見。
唐末江南詩人張爲,有《詩人主客圖》一卷。共立六主,其下各有上入室、入室、升堂,及門之殊,宋人詩派之説,實本於此。所謂六主者如次:
廣大教化主白居易。高古奥逸主孟雲卿。清奇雅正主李益。清奇僻苦主孟郊。博解宏拔主鮑溶。瓌奇美麗主武元衡。
此中所指六主及其標名,皆不盡可解,晚唐詩人之論,有如此者。至謂白居易之“升堂”則有盧仝、顧況;孟雲卿之“上入室”則有韋應物,“入室”則有李賀、杜牧;李益之“入室”則有張籍、姚合,“升堂”則有馬戴、賈島;武元衡之“上入室”則有劉禹錫,“入室”、“升堂”則有趙嘏、許渾。尤比擬不倫,無從索解,既常俗所推稱,附記於此。
* * *
[1] 1932年講義此節題作《皎然詩式及司空圖詩品》,首節云:“唐人詩話著録於《四庫總目》者,有孟棨《本事詩》、司空圖《詩品》及《樂府古題要解》、皎然《詩式》、《詩法源流》,《二南密旨》諸書。《本事詩》旁採故實,涉及文學批評者極少,姑不置論。《樂府古題要解》題吴兢撰,《詩法源流》不著姓名,《二南密旨》題賈島撰,皆出依託,亦不論。”
[2] 1933年講義下云:“表聖此論,以味外之味、韻外之致爲極則,其論衍爲嚴羽之羚羊掛角,無迹可求,衍爲王士禛之神韻論,斯皆其遺胤也。”
[3] 1933年講義述《詩品》一節,較此有很大不同,在列舉二十四品目後云:“《提要》謂其諸體畢備,不主一格,然表聖論詩,意境清遠,自有其宗旨所在,不可不知也。”後據王士禛説,全録《沖淡》《纖穠》《自然》《含蓄》《清奇》五品,“以見嚴、王一派所祖,非謂表聖之論盡於此也”。又云:“表聖《詩品》立論高遠,造語清妍,後代文人爲之傾倒者至衆,起而模仿之作品亦極多,故有《續詩品》《詞品》《續詞品》《補詞品》《文品》《文頌》《賦品》之作,表聖之爲後人景慕可知矣。袁枚《續詩品》自序曰:‘余愛司空表聖《詩品》,而惜其祇標妙境,味寫苦心,爲若干首續之。陸士衡云:雖隨手之妙,良難以詞諭,要所能言者,盡於是耳。’枚之此論,殆欲爲表聖諍臣,然妙境既具,無待贅論也。”
[4] 1932年本講義此節云:“晚唐論詩在元白及司空圖外别有一派,其論極平凡,其引喻極鄙陋,然在當時則極盛行。其書僅存齊己《風騷旨格》,餘則散佚久矣。蓋立論淺陋,雖盛於一世而終歸泯没,亦自然之理也。宋《蔡寬夫詩話》有一則記此者,附識於此:‘唐末五代俗流以詩自名者,多好妄立格法,取前人詩句爲例,議論鋒出,甚而有師子跳擲、毒龍顧尾等勢,覽之每使人拊掌不已。大抵皆宗賈島輩,謂之賈島格,而於李、杜特不少假借。李白“女媧弄黄土,摶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若埃塵”,目曰調笑格,以爲談笑之資;杜子美“冉冉谷中寺,娟娟林外峯。欄干更上處,結締坐來重”,目爲病格,以爲言語突兀,聲勢蹇澁,此豈韓退之所謂“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者邪?’”
[5] 此節,1932年本講義作:“皎然,長城謝氏子,名晝,靈運十世孫,居湖州杼山,中年了心地法門,文章雋麗,顔真卿、韋應物皆重之。《書録解體》有《詩式》五卷、《詩議》一卷。陳氏曰:‘唐僧皎然撰,以十九字括詩之體。’今所傳本非五卷,可疑者一。又一十九體乃末一條,故《總目提要》疑陳氏不應舉以概全書。《提要》又云:‘皎然與顔真卿同時,乃天寶、大歷間人,而所引諸詩舉以爲例者,有賀知章、李白、王昌齡,相去甚近,亦不應遽與古人並推。疑原書散佚,而好事者摭拾補之也。’今按原書‘文章宗旨’條,稱康樂公作詩,得空王之助,其他稱康樂公者凡三,又書中稱人,或分舉名字,如陸機、景純者是,或沿襲俗稱,如陳王、陶公者是,獨於康樂標致獨異,疑其確出謝氏子孫學佛者所爲。《總目》稱其摭拾輯補,語近平允,竊意此書蓋後人摘録而成,今若稱爲原書,面目固非,列之僞撰,亦未盡當也。《詩式》之論,語簡而言賅,如所舉六迷、六至、十九體之語,皆有意義,較之齊己《風騷旨格》,其雅俗相去遠矣。”
[6] 1932年本講義所録尚有二節:“詩有六迷:以虚誕而爲高古,以緩縵而爲澹泞,以錯用意而爲獨善,以詭怪而爲新奇,以爛熟而爲稳約,以氣少力弱而爲容易。詩有六至:至險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麗而自然,至苦而無迹,至近而意遠,至放而不迂。”
[7] 1932年講義下云:“《詩式》文章宗旨一條,論謝靈運之詩得學佛之助,於詩家境界,頗有見地。其他之論,雖稱述祖烈不無過譽,然熟讀謝詩,自抒己見,過而存之可也。‘康樂公早歲能文,性穎神徹,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詩,發皆造極,得非空王之道助邪?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曩者嘗與諸公論康樂爲文,真於情性,尚於作用,不顧詞彩而風流自然。彼清景當空,天地秋色,詩之量也。慶雲從風,舒卷萬狀,詩之變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氣正,其體貞,其貌古,其詞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調逸,其聲諧哉!至如《述祖德》一章、《擬鄴中》八首、《經廬陵王墓》、《臨池上樓》,識度高明,蓋詩中之日月也,安可攀援哉!惠休所評謝詩如芙蓉出水,斯言頗近矣。故能上躡風騷,下超魏晉,建安製作,其椎輪乎!’三偷之説發自《詩式》,所謂偷語、偷意、偷勢者是。然黄庭堅亦言:‘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换骨法。規摹其意形容之,謂奪胎法。’换骨奪胎,即《詩式》偷意偷勢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