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律之説,與中國詩體之完成,其關係至爲密切,而其説之大盛,在齊永明中,此時詩體一變,世所稱爲“永明體”者是也。在齊梁之間,詮論文學,足爲時代之中心者,以沈約爲最。約之前則有范曄,與約同時則有蕭子顯,其論多與約相出入,今述二人之論於此。裴子野《雕蟲論》在當時亦有名,附載於後。

曄字蔚宗,順陽人,少好學,博涉經史,善爲文章,曉音律,元嘉初左遷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删衆家《後漢書》爲一家之作。後官至左衛將軍、太子詹事,二十二年以事被殺。有《獄中與甥侄書》,自序其論文之旨,節録如次:

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常謂情志所託,故當以意爲主,以文傳意。以意爲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性别宫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爲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本未關史書,政恒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後漢,轉得統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史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贊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含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爲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蔚宗此書,略分三節。首論文章以意爲主,以文傳意,蓋有鑒於當時文人之作,辭不達意,故有此言。晉宋以降,駢儷漸繁,拘牽對偶,轉形餖飣,蔚宗所謂情急於藻、韻移其意者是也。次言宫商清濁,此則蔚宗性所素習,其自負可見。音律之長,形於文字,唇吻遒會,固不待言,自是以降,迄于沈約,而其論遂大定。最後一節,則舉前、後《漢書》比較其得失,讀《後漢書》諸贊,固知其言不誣也。

宋時文人,顔延之、謝靈運爲最。延年《庭誥》有論詩一章,語多佚落,不可詳矣。康樂有《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論建安諸人,略得端倪,亦嫌未盡。至齊梁間,文士雲起,蕭子顯其一也。子顯,齊豫章王子,梁大同三年官至仁威將軍、吴興太守,未幾卒,有《南齊書》。其評論文字者,見於書中之《文學傳論》。

太康以後,文章之士好言情性,士衡之言緣情,即其一也。陸氏兄弟又好言新綺,士龍書中嘗稱乃兄清新相接。子顯立論,遠紹此意,故曰:

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吕也。藴思含豪,遊心内運,放言落紙,氣運天成,莫不稟以生靈,遷乎愛嗜,機見殊門,賞悟紛雜。

屬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無象,變化無窮。俱五聲之音響,而出言異句;等萬物之情狀,而下筆殊形。吟詠規範,本之雅什,流分條散,各以言區。

習玩爲理,事久則瀆,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

上述二論要爲六代之恒言,惟新變代雄之説,言之清切,一至於此,要推子顯。至其論及南齊作家者,大抵分爲三派,而曰:

今之文章,作者雖衆,總而爲論,略有三體。一則啓心閑繹,托詞華曠,雖存巧綺,終致紆迴。宜登公宴,本非準的。而疏慢闡緩,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博物可嘉,職成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爲偶説,唯睹事例,頓失精采。此則傅咸五經,應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眩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斯鮑照之遺烈也。

明遠文辭清贍,樂府遒麗,擬跡顔、謝之間,然頗以險仄爲累。鍾嶸《詩品》亦謂其“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子顯之言,亦此意也。至其結論,則舉文家準則云:

三體之外,請試妄談。若夫委自天機,參之史傳,應思悱來,勿先構聚。言尚易了,文憎過意,吐石含金,滋潤婉切。雜以風謡,輕唇利吻,不雅不俗,獨中胸懷。輪扁斵輪,言之未盡,文人談士,罕或兼工。

裴子野字幾原,河東聞喜人,齊時官至江夏王參軍,梁天監二年,范縝爲國子博士,上表讓之,謂其家傳素業,世習儒史,苑囿經籍,遊息文藝,著《宋略》二十卷,彌綸首尾,勒成一代,屬辭比事,有足觀者。後官至鴻臚卿,領步兵校尉,中大通二年卒。以范縝之言觀之,《宋略》成書,蓋在齊代,作《雕蟲論》,當亦同時,顔、謝之餘風未泯,沈、范之新焰初張,而幾原以片言搘拄其間,亦可謂有識之士矣。其後簡文《與湘東王書》曰:“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頗加譏評,或于幾原之論,亦有所不足耶?蓋當時文質之殊途如此。

宋明帝時,每有燕集,輒陳詩展義,且以命朝臣,戎士武夫,或買以應詔,於是天下向風,人自藻飾,雕蟲之藝,於斯大盛。裴氏之論,緣此而作,其辭曰:

古者四始六義,總而爲詩,既形四方之風,且章君子之志,勸美懲惡,王化本焉。後之作者,思存枝葉,繁華藴藻,用以自通。若悱惻芳芬,楚騷爲之祖;靡漫容與,相如和其音。由是隨聲逐景之儔,棄指歸而無執,賦詩歌頌,百帙五車。蔡邕等之俳優,揚雄悔爲童子。聖人不作,雅鄭誰分?其五言爲家,則蘇、李自出,曹、劉偉其風力,潘、陸固其枝柯。爰及江左,稱彼顔、謝,箴繡鞶帨,無取廟堂。宋初迄於元嘉,多爲經史。大明之代,實好斯文,高才逸韻,頗謝前哲,波流相尚,滋有篤焉。自是閭閻年少,貴遊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學者以博依爲急務,謂章句爲“專魯”,淫文破典,斐爾爲功,無被於管弦,非主乎禮義,深心主卉木,遠致極風雲,其興浮,其志弱,巧而不要,淫而不深,討其宗途,亦有宋之遺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