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之初,中國復由分裂而歸於一統。聲教文物,一時稱盛,迨夫機、雲入洛以後,三張二陸,兩潘一左,集於都下,遂成當時文人一大結集。在此期中負重望者,要當以陸機爲最,自文學史方面論之,繼兩漢之風雅,開六代之聲色,卓犖敻絶,一人而已。

機之成就,在文學批評方面,亦擅一代。自機以前,先秦兩漢之斷章散句者無論矣;子桓《典論》,《論文》特其一篇,持論雖高,其説未盡;子建之書,殊嫌凡近。獨機《文賦》爲能深得文義,蕭梁以前,莫能方駕,兹摘其要點言之:

一、論文學之重要:

伊兹文之爲用,固衆理之所因。恢萬里而無閡,通億載而爲津,俯貽則於來葉,仰觀象乎古人。濟文武於將墜,宣風聲於不泯。

二、論理爲文幹:

罄澄心以凝思,眇衆慮而爲言。籠天地於形内,挫萬物於筆端,始躑躅於燥吻,終流離於濡翰。理扶質以立幹,文垂條而結繁。

三、論文之聲色:

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

四、論文之剪裁:

或仰逼於先條,或俯侵于後章。或辭害而理比,或言順而義妨。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考殿最於錙銖,定去取於毫芒。苟銓衡之所裁,固應繩其必當。

五、論文繁者重在扼要: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適,極無兩致,盡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雖衆辭之有條,必待兹而效績。

六、論文必己出:

必所擬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雖杼柚於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苟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

此中文之聲色一節,開沈約之音韻論;文必己出一節,開韓愈之文章論。至其論文章之病,列舉唱而靡應、應而不知、和而不悲、悲而不雅、雅而不豔五者,尤深得評文之真義。其言云:

或託言於短韻,對窮跡而孤興,俯寂寞而無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獨張,含清唱而靡應。

或寄辭於瘁音,言徒靡而勿華,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爲瑕,象下管之偏疾,故雖應而不和。

或遺理以存異,徒尋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猶弦幺而徽急,故雖和而不悲。

或奔放以諧合,務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聲高而曲下,寤防露與桑間,又雖悲而不雅。

或清虚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闕大羹之遺味,同朱弦之清泛,雖一唱而三歎,固既雅而不豔。

賦中論及神感,備言文思之開塞,語特警闢,如云:

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齒,紛葳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擬,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流,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攬營魂以探賾,頓精爽於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雖兹物之在我,非餘力之所戮,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

《文賦》之論文體,列舉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説十項,在當時未必求其盡備,然後代論者每滋紛紜,或以未列傳記,疑其自成史體,不在文内,此則言者之過矣。十體之説云:

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悽愴,銘博約而温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遊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説煒曄而譎誑。

詩爲文之支流,然派别既分,泱漭浩渺,遂與幹流争趨,故緣情綺靡之説,後人于此遂多論述。言中國詩者,大抵可分爲二:温柔敦厚者爲一派,其説出於《戴記》;緣情綺靡者爲一派,其説出於陸賦。中國一統,儒教思想足以支配全社會之時,則温柔敦厚之説盛,兩漢之間,唐代以後是也。國家分裂,儒教思想不足支配全社會之時,則緣情綺靡之説盛,晉宋六代之間是也。然人情所在,出乎天性,自有爲名教所不能盡者,緣情之作,遂見之于樂府,於五代北宋之詞,於元明之散曲,此則又廣義之詩也。機之言詩,其影響亦巨矣。清朱彝尊譏之,以爲“專以綺靡爲事,一出乎閨房兒女子之思,而無恭儉好禮、廉靜疏達之遺”。此則拘墟之見,無足論也。 [1]

陸雲與兄機同時入洛,俱以文采爲當時所重,然二人性情迥别。機之爲人,體氣清剛,雲則温厚弘靜,文弱可愛,故時人比之顔回。今《陸士龍文集》中,有《與兄平原書》若干則,其中論文者大半,往復迴環,足以想見其爲人。

機、雲兄弟論文,首貴清綺,故雲書云:“文章當貴輕綺。”其推重乃兄,亦云:“省《述思賦》,流深情至言,實爲清妙,《文賦》甚有辭,綺語頗多。”《文賦》亦言:“藻思綺合,清麗芊眠,炳若縟繡,淒若繁弦。”

雲之論文,其初先辭而後情,故曰:“往日論文,先辭而後情,尚勢而不取悦澤。”然論《述思賦》則歎其至情,其後論《答少明詩》則云:“亦未爲妙,省之如不悲苦,無惻然傷心言。”一則以情深而歎其工,一則以無惻然之言而怪其拙,則其重視文辭與情感之關係,概可見矣。

《與平原書》中,稱揚阿兄之處極多,比之王粲,則云:“仲宣文如兄言,實得張公力。……兄詩多,勝其思親耳。”比之蔡邕,則云:“蔡氏所長,唯銘頌耳,銘之著者亦復數篇,其餘平平耳,兄詩賦自與絶域,不當稍與比較,張公昔亦云,兄新聲多之,不同也。”比之古今作者,則云:“古今文兄所未得與校者,亦惟兄所道數都賦耳,其餘雖有小勝負,大都自皆爲雌耳。張公父子亦語云,兄文過子安……雲謂兄作《二京》,必得傳無疑。”此則皆就比較立言,自見精核。

陸機之文,病在蕪累,故後世有披沙簡金之譏。士龍於此,一再爲指出之,皆足以見其識力:

兄文章之高遠絶異,不可復稱,然猶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爲病耳。

兄文方當日多,但文實無貴於爲多,多而如兄文者,人不厭其多也。

兄文章已顯一世,亦不足復多自困苦,適欲白兄,可因今靜,盡定昔日文,但當鉤除,自易爲功力。

士衡文辭之長,在於清綺,在於新奇。士龍之評,尤執定“新”之一字稱之。又云:

《漏賦》可謂清工,兄頓作爾多文而新奇乃爾,真令人怖,不當復道作文。

古今之能爲新聲絶曲者,無有過兄。兄往日文雖多瓌瓅,至於文體,實不如今日。

綜機、雲二人之論觀之,其重在文辭之聲色情思者,大致可見。雲之所論,雖無專篇,而與乃兄諸書,足以見其見解之縝密。度士衡當日定有往復之論,然機集久佚,今之所存,出於綴輯,固不得與士龍之全集尚存者爲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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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2年講義下云:“機於時人之評,有與弟雲書一則云:‘此間有傖夫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此言以譏左思,失於貌取,固無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