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幅员广袤,江河湖海所产鳞介种类繁多,可是有一共同缺点,就是肉越细嫩,冗刺越多。有一次笔者被鱼刺卡住咽喉,不上不下,找医生动了小手术,才把鱼刺镊出,所以对于吃鱼,怀有戒心。不管鱼多鲜美,凡是刺多的一律停箸不吃。

有一年我到泰县谦益永盐号开股东年会,会后经理周植庵请我小酌,席上用白地青花三号海碗盛上一碗红烧鱼来,无头截尾,好像一碗走油蹄髈。主人声明这是厨房主厨的帅师傅特地给我烧的敬菜“冬笋烂鮰鱼”。周植老说:“鮰鱼是里下河特产,银桂将谢,篱菊初绽,正是吃鮰鱼的时候。扬镇喜欢吃鮰鱼的朋友,真有赶来尝鲜的。帅师傅原是令祖用的家厨,做鲍鱼素称拿手。他听说少东家来了,又碰巧今天有新上市的鮰鱼,芹献之敬,你就多吃点,别辜负他一片诚心吧!”帅师傅做的鮰鱼,咸淡适度,肉紧且细,芳而不濡,爽而不腻,吃了四大块鱼肉,只出一根大刺,在我吃过的鮰鱼类里,鱼算是最大快朵颐的美肴了。

后来于役武汉,时常到硚口的武鸣园吃河豚,跟堂倌混熟。他告诉我,鮰鱼是鱼里最肥润的一种,等鮰鱼上市,请我去尝尝,就知道它有多好吃啦!武汉绥靖公署同寅赵知柏兄,他的尊人经营渔业公司,所以对于各种鱼类颇有研究,他说:“鮰鱼在《本草纲目》中,称作‘鮠鱼’,是江淮间所产无鳞鱼的一种,也算鲟属,头尾身鳍俱似鲟,鼻短,口在颔下,腹似鲇鱼,身有肉鳍,‘鮰’、‘鮠’

音极近似。大家叫惯鮰鱼,‘鮠鱼’这个名词,反而变为冷僻,没人知晓了。”知柏兄引经据典而谈,他的话是信而有征的。赵兄认为武鸣园虽然在汉口甚为有名,他家的河豚,吃过的人从未出过事,但武鸣园的鮰鱼不过是汤浓味厚,实在不如鮰鱼大王刘开榜的手艺,有机会你到刘开榜酒楼吃一次就知道他与众不同啦!

果然过不几天,绥靖公署办公厅主任陈炽新(光组)给刘多荃旅长在刘开榜酒楼接风,用的是整桌鮰鱼席,煎、炒、烹、炸、蒸、汆、炖、烩,一律以鮰鱼为主体。刘开榜跟陈氏的渊源甚深,当时陈在武汉又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一桌菜,甘鲜腴肪,味各不同。他家最脍炙人口的鱼杂炖豆腐,刘氏连吃三碗,仿佛意犹未足。同座既济水电公司经理刘少岩,在武汉饮食界向称大手笔,也承认从未吃过这样郁郁菲菲、众香发越的鱼席。

刘少岩兄说:“黄石港水泥厂的厨师苏万弓,是武昌四大徽馆之一的太白楼的头厨,做鮰鱼另有独到之处。因为鮰鱼要等它溯江而上网捕来吃,等游到宜昌一带产卵而回,肉老而瘪,就不叫鮰而叫鯙了。”于是决定下一星期,由少岩兄假座黄石港水泥厂的贵宾室,再痛痛快快吃一次鮰鱼。那天还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农民银行总经理吕汉云,他祖籍杭州寄籍湖北,家里开有糟坊。他带来半打自己酿制的“九酝桂花露”,色如琥珀,溅齿流甘,旨酒佳肴,相得益彰。

苏厨是日除了酒菜外,主菜是红烧鮰鱼、白烧鮰鱼各一陶盔。盔有两耳,盖顶踞一猛虎,式样古拙,而且分量奇重,用来煨炖菜肴,绝不散香漏气。一般吃鮰鱼爱红烧者,嗜其膏润芳鲜,爱吃白炖者品其琼卮真味,所以红白双上,让客人哜啜恣飨,各取所嗜。“鮰鱼荠菜羹”,鮰鱼无小刺,除去中骨边刺,用鸡汤一汆,勾芡加白胡椒绿香菜,另附油炸细粉丝一盘,呷羹时可以和入,听客自取,热鏊翻丝,有类矞云,跟北平春华楼银丝牛肉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后大菜叫“馉饳菜”,光组兄说这个菜名来源甚古,青精玉芝,蟹螯翅鲍,尝鼎一脔,百味杂陈。鮰鱼汁露精美,比诸一品锅佛跳墙,犹胜一筹。

这一席香醑妙馔,羽觞尽醉,推潭仆远,回味醰醰,一晃数十年,大概是七八或十多年前在台北市琼华楼跟陈炽新同席,他跟我赌酒猜拳,他说:“想起黄石港吃鱼的盛况,大家兴高采烈,恍如昨日,现在恐怕只有你我二人了。”算来算去,真是只剩下我们两个老厌物了,谁知过了不久他也驾返道山。台湾没有看见过鮰鱼,就是有人弄一桌鮰鱼席出来,现在只有颓然一老,我也没有当年的豪情逸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