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观念复古期之二

第一章 北宋之文论

第一节 宋初之文与道的运动

第一目 统的观念

宋初之文与道的运动,可以视作韩愈之再生。一切论调主张与态度无一不是韩愈精神之复现。这所谓韩愈精神之复现,最明显的,即是“统”的观念。因有这“统”的观念,所以有信仰,所以能奋斗。必须勇于自信,能有以斯文斯道自任的魄力,然后才能奏摧陷廓清的功绩。韩愈之成功在是,宋初之参加文与道的运动者,其主因也完全在是。论到“统”的观念之创始。固不起于韩愈。《孟子·尽心》篇谓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云云,这已是道统说之滥觞。《论衡·超奇》篇云:“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仲舒既死,岂在长生(周)之徒欤?”这又是文统说之滥觞。但宋人文统道统之说,其渊源似不出此,其关键盖全在韩愈。韩愈《原道》篇云:“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孟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这固是道统说之所本,而也是文统说之所出。盖韩公一生学道好文,二者兼营,所以斯文斯道一脉之传,在宋初一般人看来,便全集在韩愈身上。柳开《应责》一文云:

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河东集》一)

他心目中的韩愈,即是能以斯文斯道之重自任者;而他之所自期,也即在继韩愈之道与文。所以吾说这是韩愈精神之复现。这在孙复、石介所言,更可以看出此关系。孙复《信道堂记》云:

吾之所谓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吾学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三十年,处乎今之世,故不知进之所以为进也,退之所以为退也,喜之所以为喜也,誉之所以为誉也。(《孙明复小集》二)

石介《尊韩》一文云:

道始于伏羲氏,而成终于孔子。道已成终矣,不生圣人可也。故自孔子来,二千馀年矣,不生圣人。若孟轲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祖述孔子而师尊之,其智足以为贤。孔子后,道屡废塞,辟于孟子,而大明于吏部。道已大明矣,不生贤人可也。故自吏部来三百有馀年矣,不生贤人。若柳仲涂、孙汉公、张晦之、贾公竦,祖述吏部而师尊之,其志实降。噫!伏羲氏、神农氏、黄帝氏、少昊氏、颛顼氏、高辛氏、唐尧氏、虞舜氏、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者,十有四圣人,孔子为圣人之至。噫!孟轲氏、荀况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五贤人,吏部为贤人之至(一作“卓”)。不知更几千万亿年复有孔子,不知更几千百数年复有吏部。孔子之《易》、《春秋》,自圣人来未有也;吏部《原道》、《原人》、《原毁》、《行难》、《禹问》、《佛骨表》、《诤臣论》,自诸子以来未有也。呜呼,至矣。

他们这样推尊韩愈,以韩愈继承道统,自是宋初人的见解。所以石介在这个运动中便只希望韩愈之复生。其《与裴员外书》云:

噫!文之弊已久。自柳河东、王黄州、孙汉公辈,相随而亡,世无文公儒师,天下不知所准的,犹学夫乐者不知六律之有统,五音之有会,而淫哇之声百千万变,徒嚵嚵慆人心,噪噪聒人耳,终莫能适夫节奏而和于人神。文之本日坏,枝叶竞出,道源益分,波派弥多,天下悠悠,其谁与归。轻薄之流,得斯自骋。故组巧纂组之辞,偏满九州,而世不禁也;妖怪诡诞之说,肆行天地间,而人不御也。今天下大道榛塞,人无所由趋,而之于尧、舜、周公、孔子之圣人,唯诘屈一径而已。吾常思得韩、孟大贤人出,为芟去其荆棘,逐去其狐狸,道大辟而无荒碛,人由之直至于圣,不由曲径小道,而依大路而行,憧憧往来,舟楫通焉,适中夏之四海,东西南北,坦然廓如,动无有阻碍。往年官在汶上,始得士熙道;今春来南郡,又逢孙明复,韩、孟兹遂生矣!斯文之弊,吾不复为忧;斯道之塞,吾不复以为惧也。(正谊堂本《石徂徕集》上)

又《上赵先生书》云:

传曰:“五百年一贤人生。”孔子至孟子,孟子至扬子,扬子至文中子,文中子至吏部,吏部至先生,其验欤?孔子、孟子、扬子、文中子、吏部,皆不虚生也。存厥道于亿万世迄于今,而道益明也,名不朽也。今淫文害雅,世教堕坏,扶颠持危,当在有道。先生岂得不危(一作“为”)乎?仲尼有云:“吾欲托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深切著明也。”先生如果欲有为,则请先生为吏部。介愿率士建中之徒,为李翱李观。先生唱于上,介等和于下;先生击其左,介等攻其右;先生犄之,介等角之;又岂知不能胜兹万百千人之众,革兹百数千年之弊,使有宋之文,赫然为盛,与大汉相视,巨唐同风哉?《语》曰,“当仁不让于师”;孔子不曰,“天之未丧斯文也”;孟子不曰,“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拒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扬子不曰,“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文中子不曰,“千载之下有绍仲尼之业者,吾不得而让也”;吏部不曰,“释老之害过于杨墨,吾欲全之于已坏之后,使其道由愈而粗传”,盖知其道在己,不得而让也。今者道实在于先生,岂得让乎?(《石徂徕集》上)

时而以为韩愈已生,时而复以韩愈期人,这种精神,这种态度,真与韩愈相同。人家虽未必成为韩愈再生,而石介自己,却已成为韩愈精神之复现了。故其《上张兵部书》又云:

介尝读《易》至《序卦》曰“剥者剥也。物不可以终尽,故受之以复”。……今斯文也,剥已极矣,而不复,天岂遂丧斯文哉!斯文丧则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之道,不可见矣。嗟夫!小子不肖,然每至于斯,未尝不流涕横席,终夜不寝也。顾己无孟轲、荀卿、扬雄、文中子、吏部之力,不能亟复斯文,其心亦不敢须臾忘。(《石徂徕集》上)

则又以斯文斯道自任了。所以我以为后来文统道统之说,实以受宋初诸人之影响为多。

第二目 柳开与赵湘

自韩愈倡文道并重之说,于是后来的古文家往往论文主道,而蕲义理词章之合而为一。所以宋初柳开、穆修诸人之古文运动,实在也即是道学运动。易言之,宋初一般人之论文,不仅为此后古文家论文主张之所本,也且为道学家政治家论文主张之所出。表面上是古文运动,骨子里早开道学的风气。我们试看柳开初名肩愈字绍先(一作“绍元”),即知其以韩、柳为宗而以斯文自任。后来易名为开,字仲涂,其意以为“将开古圣贤之道于时也,将开今人之耳目使聪且明也,必欲开之为其涂矣,使古今由于吾也。……吾欲达于孔子者也”(见《河东集》卷二《补亡先生传》)。则知其又以斯道自任。所以我以为宋初的文论,是文与道共同的运动。

柳开是这个运动中最早也最有力的一个人。他的重要即在提出积极的主张,即在竭力提倡文与道的运动。石介《与君贶学士书》云:“唐去今百馀年,独崇仪克嗣吏部声烈,张景仅传崇仪模象。”又云:“道至重也,孔子下千有馀年,能举之者,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文中子、吏部、崇仪而已。”他竟以柳开嗣韩愈,亦可知柳开在这个运动中的重要了。其《应责》一文说明其为古文的理由完全由于道。其言云:

子责我以好古文。子之言何谓为古文。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子不能味吾书,取吾意,今而视之,今而诵之,不以古道观吾心,不以古道观吾志,吾文无过矣。吾若从世之文也,安可垂教于民哉!亦自愧于心矣。欲行古人之道,反类今人之文,譬乎游于海者乘之以骥,可乎哉!苟不可,则吾从于古文。……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子不思其言,而妄责于我。责于我也即可矣?责于吾之文与道也,即子为我罪人乎?(《河东集》一)

其《上王学士第三书》说得更偏。如云:

文章为道之筌也,筌可妄作乎?筌之不良获斯失矣。女恶容之厚于德,不恶德之厚于容也。文恶辞之华于理,不恶理之华于辞也。(《河东集》五)

这竟以道为本,以文为末,以道为目的,以文为手段;俨然是后来道学家文以载道的口吻了。当时赵湘也有这样主张。其《本文》篇云:

灵乎物者文也,固乎文者本也。本在道而通乎神明,随发以变,万物之情尽矣。……若伏羲之卦,尧舜之典,大禹之谟,汤之誓命,文武之诰,公旦、公奭之诗,孔子之礼乐,丘明之褒贬,垂烛万祀,赫莫能灭。非固其本,则湮乎一息焉。一息之湮,本且摇矣,而况枝叶能为后世之荫乎?而况能尽万物之情乎?周礼之后,孟轲、扬雄颇为本者,是故其文灵且久。太史公亦汉之尤者也。扬雄呼其文为实录,道之所推耳。又曰:“若孔门之用赋者,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奈孔门之不用乎。”然则扬子之言非不用也。本有所不固尔。传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大哉夫子之言皆文也,所谓不可得而闻者本乎道而已矣。后世之谓文者,求本于饰,故为阅玩之具。竞本而不疑,去道而不耻,淫巫荡假,磨灭声教,将欲尽万物之情性,发仁义礼乐之根蒂,是郤克为长万之行,吾不见其易也。

或曰:古之文章所以固本者,皆圣与贤。今非圣贤,若之何能之?对曰:圣与贤不必在古而在今也。彼之状亦人尔。其圣贤者心也。其心仁焉,义焉,礼焉,智焉,信焉,孝悌焉,则圣贤矣。以其心之道发为文章,教人于万世,万世不泯,则固本也。

今学古之文章而不求古之仁义之道,反自谓非圣贤不能为之,是果中道而废者,果贼于儒术者,为蠹教之物者。

古之人将教天下,必定其家,〔将定其家,〕(绍虞案武英殿本《南阳集》无此四字,疑是脱误,今补。)必正其身,将正其身,必治其心,将治其心,必固其道。道且固矣,然后发辞以为文,无凌替之惧,本末斯盛。虽曰未教,吾必谓之教矣。如不能是,不若盲瞆之夫也。盲瞆者不学圣人之道,罔然无所知识,虽无所知,犹不为儒术之残贼,不为圣教之罪人矣。吁嗟〔本〕(原无“本”字疑脱,今补。)如是之不固也,其幸未混于禽兽尔。而况能教人耶?而况能道于万世耶?

或曰今之言文本者,或异于子,如何?对曰,韩退之、柳子厚既殁,其言者宜与余言异也。(《南阳集》六)

当时孙何《文箴》亦云:“尧制舜度,绵今亘古,周作孔述,炳星焕日,是曰六经,为世权衡。”又曰:“当涂之后,文失其官。家攘往迹,户掠陈言。陵夷怠惰,至于江左。轻浅淫丽,迭相唱和。圣心经体,尽坠于地。千词一语,万指一意。缝烟缀云,图山画水。骈枝俪叶,颠首倒尾。”又云:“语思其工,意思其深。勿听淫哇,丧其雅音。勿视彩饰,亡其正色。力树古风,坐臻皇极。无俾唐文,独称往昔。”因此,可知宋初一般人论文,大率倾向于道的方面的。

第三目 石介与孙复

由于明道,于是连带的再言致用。这又开政治家的论文主张了。柳开《上王学士第四书》云:

文籍之生于今久也矣。天下有道则用而为常法,无道则存而为真物,与时偕者也。夫所以观其德也,亦所以观其政也,随其代而有焉,非止于古而绝于今矣。(《河东集》五)

此言实合唐代韩愈、柳冕二家而为一。“观德”、“观政”实开道学政治两派的主张。盖时人之所谓道,本多重在应用。观孙复《答张浻(一作“洞”)书》可知:

《诗》、《书》、《礼》、《乐》、《大易》、《春秋》皆文也。总而谓之经者也。以其终于孔子之手,尊而异之尔。斯圣人之文也。后人力薄不克以嗣,但当左右名教,夹辅圣人而已。或则发列圣之微旨,或则名诸子之异端,或则发千古之未寤,或则正一时之所失,或则陈仁政之大经,或则斥功利之末术,或则扬贤人之声烈,或则写下民之愤叹,或则陈天人之去就,或则述国家之安危,必皆临事摭实,有感而作,为论为议,为书、疏、歌、诗、赞、颂、箴、铭、解、说之类,虽其目甚多,同归于道,皆谓之文也。(《孙明复小集》二)

此亦文以明道之旨,而所谓道颇有“用”的意义。所以说:“文者道之用也,道者教之本也。”这两句即是文以致用的主张。所以又说:“故文之作也必得之于心,而成之于言。得之于心者明诸内者也,成之于言者见诸外者也。明诸内者故可以适其用;见诸外者故可以张其教。”这种论调当然偏于教化了。

这种意思,至石介而益显。石介在这个运动中间,较为重要,因为他有极大的破坏的力量,他有摧陷廓清的功绩。他有几篇《怪说》。其《怪说上》攻击释、老,《怪说中》攻击杨、刘。攻释、老,所以为道的运动;攻杨、刘,又所以为文的运动,而同时也兼有道的运动在内。其言云:

昔杨翰林欲以文章为宗于天下,忧天下未尽信己之道,于是盲天下人目,聋天下人耳,使天下人目盲,不见有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韩吏部之道;使天下人耳聋,不闻有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韩吏部之道。俟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灭,乃发其盲,闻其聋,使天下惟见己之道,惟闻己之道,莫知其他。

今天下有杨亿之道四十年矣!今人欲反盲天下人目,聋天下人耳,使天下人目盲,不见有杨亿之道;使天下人耳聋,不闻有杨亿之道。俟杨亿道灭,乃发其盲,闻其聋,使目惟见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耳惟闻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

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也,“三才”、“九畴”、“五常”之道也。反厥常,则为怪矣。夫《书》则有尧、舜《典》,皋陶、益、稷《谟》,《禹贡》,箕子之《洪范》;《诗》则有大、小《雅》,《周颂》,《商颂》,《鲁颂》;《春秋》则有圣人之经;《易》则有文王之《繇》,周公之《爻》,夫子之《十翼》。今杨亿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蠹伤圣人之道;使天下不为《书》之《典谟》、《禹贡》、《洪范》,《诗》之《雅》、《颂》,《春秋》之经,《易》之《繇》、《爻》、《十翼》,而为杨亿之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其为怪大矣!(《石徂徕集》下)

又其《与君贶学士书》云:“自翰林杨公唱淫词哇声,变天下正音四十年,眩迷盲惑,天下瞆瞆晦晦,不闻有雅声。尝谓流俗益弊,斯文遂丧。”这些都是攻击杨、刘二氏之论。盖他反对“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的文章,所以要重在道。他所说明文与道的关系,也与孙复相类。其《送龚鼎臣序》云:

山阳龚辅之学为古文,问文之旨。鲁人石介对曰:夫与天地生者,性也;与性生者,诚也;与诚生者,识也。性厚则诚明矣,诚明则识粹矣,识粹则其文典以正矣。然则文本诸识矣。圣人不思而得,识之至也;贤人思之而至,识之几也。《诗》、《易》、《书》、《礼》、《春秋》,言而为中,动而为法,不思而得也。孟、荀、扬、文中子、吏部,勉而为中,制而为法,思之而至也。至者,至于中也,至于法也。至于中,至于法,则至于孔子也。至于孔子而为极焉,其不至焉者,识杂之也。甚者为杨墨,为老庄,为申韩,为鬼佛,识杂之为害也如此。(《石徂徕集》下)

又《与张秀才书》云:

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以为文之道也,由是道则圣人之徒(一作“中国之人”)矣。离是道,不杨则墨矣,不佛则老矣,不庄则韩矣。足下为文始宗于圣人,终要于圣人,如日行有道,月行有次,星行有躔,水出有源,亦归于海,尽为文之道矣。(《石徂徕集》上)

这些话不过是孙复“文者道之用,”一语的注脚。至其所谓道,则亦偏在教化方面。其《上赵先生书》云:

介近得姚铉唐文粹》及《昌黎集》,观其述作,……必本于教化仁义,根于礼乐刑政,而后为之辞。大者驱引帝皇王之道施于国家,教于人民,以佐神灵,以浸虫鱼;次者正百度,叙百官,和阴阳,平四时,以舒畅元化,缉安四方。今之为文,其主者不过句读妍巧,对偶的当而已;极美者不过事实繁多,声律调谐而已。雕锼篆刻伤其本,浮华缘饰丧其真,于教化仁义礼乐刑政,则缺然无髣髴者。

又《上蔡副枢书》云:

今之时弊在文矣!夫有天地故有文。“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文之所由生也。“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文之所由见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所由用也。三皇之书,言大道也,谓之《三坟》;五帝之书,言常道也,谓之《五典》;文之所由迹也。四始、六义存乎《诗》,典、谟、诰、誓存乎《书》,安上治民存乎《礼》,移风易俗存乎《乐》,穷理尽性存乎《易》,惩恶劝善存乎《春秋》,文之所由著也。文之时义大矣哉!故《春秋传》曰:“经纬天地曰文。”《易》曰:“文明刚健。”语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三王之政曰:“救质莫若文。”尧之德曰:“焕乎其有文章。”舜则曰:“濬哲文明。”禹则曰:“文命敷于四海。”周则曰:“郁郁乎文哉。”汉则曰:“与三代同风。”故两仪,文之体也,三纲,文之象也;五常,文之质也;九畴,文之数也;道德,文之本也;礼乐,文之饰也;孝悌,文之美也;功业,文之容也,教化,文之明也;刑政,文之纲也;号令,文之声也。圣人,职文者也,君子章之,庶人由之。具两仪之体,布三纲之象,全五常之质,叙九畴之数。道德以本之,礼乐以饰之,孝悌以美之,功业以容之,教化以明之,刑政以纲之,号令以声之。灿然其君臣之道也,昭然其父子之义也,和然其夫妇之顺也。尊卑有法,上下有纪,贵贱不乱,内外不渎,风俗归厚,人伦既正,而王道成矣。今夫文者,以风云为之体,花木为之象,辞华为之质,韵句为之数,声律为之本,雕为之饰,组绣为之美,浮浅为之容,华丹为之明,对偶为之纲,郑卫为之声,浮薄相扇,风流忘返,遗两仪、三纲、五常、九畴而为之文也。弃礼乐、孝悌、功业、教化、刑政、号令而为之文也。圣人职之,君子章之,庶人由之,君臣何由明,父子何由亲,夫妇何由顺,尊卑何由纪,贵贱何由叙,内外何由别,而化日以薄,风日以淫,俗日以僻,此其为今之时弊也。(《石徂徕集》上)

此则又以文化为文,所以又是孙复“道者教之本”一语的注脚。若使柳开所言为道学家文论之先声;则石介所言亦政治家文论之先声。其后熙宁间,刘彝述其师胡瑗之学云:“臣闻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其体也。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国家累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臣师当宝元明道之间,尤病其失,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他所谓明体是道学家之所务,达用是政治家之所主。故知明体达用以成其文,正是宋初共同的风气。

第四目 王禹偁

柳开与赵湘,在文的运动之外兼有道的运动;石介与孙复在文与道的运动之外兼有教的运动。都不是纯粹文的运动。其比较纯粹属于文的运动者,在北宋之初当推王禹偁、穆修与宋祁。王、宋并宗韩愈,而王得其易,宋得其奇,穆修则兼宗韩、柳。就文论文,惟此三家有足述者。王禹偁《送孙何序》云:

天之文,日月五星;地之文,百谷草木;人之文,六籍五常:舍是而称文者,吾未知其可也。咸通以来,斯文不竞,革弊复古,宜其有闻。国家乘五代之末,接千岁之统,创业守文,垂三十载,圣人之化成矣。君子之儒兴矣。然而服勤古道,钻仰经旨,造次颠沛,不违仁义,拳拳然以立言为己任,盖亦鲜矣。(《小畜集》十九)

又其《五哀诗》之一,哀高锡诗有云:

文自咸通后,流散不复雅。因仍历五代,秉笔多艳冶。高公在紫微,滥觞诱学者。自此遂彬彬,不荡亦不野。(《小畜集》四)

则是他对于当时诗文亦颇致不满,亦颇有意于复古。但是他的复古,并不如宋祁这样偏于尚奇。他与宋祁同样的推尊韩愈。他亦说过:“近世为古文之主者韩吏部而已。”(《答张扶书》)但是他所取于吏部者,并不在其难,并不尚其奇险。所以他又说:

吾观吏部之文,未始句之难道也,未始义之难晓也。其间称樊宗师之文,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称薛逢为文,以不同俗为主。然樊、薛之文不行于世,吏部之文与六籍共尽。此盖吏部诲人不倦,进二子以劝学者。故吏部曰,吾不师今,不师古,不师难,不师易,不师多,不师少,惟师是尔。(《答张扶书》)

大抵当时自有一辈人对于所谓“古文”不免有些误解,不是以为必须“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便是以为必须磔裂章句、隳废声韵、破偶而用奇。这在他的意思,认为都不必如此。所以他再说:

夫传道而明心也,古圣人不得已而为之也。且人能一乎心,至乎道,修身则无咎,事君则有立。及其无位也,惧乎心之所有,不得明乎外,道之所畜不得传乎后,于是乎有言焉;又惧乎言之易泯也,于是乎有文焉。信哉不得已而为之也。既不得已而为之,又欲乎句之难道邪?又欲乎义之难晓邪?必不然矣。

请以六经明之,《诗》三百篇皆俪其句,谐其音,可以播管弦,荐宗庙,子之所熟也。书者,上古之书,二帝三王之世之文也,言古文无出于此,则曰“惠迪吉,从逆凶”,又曰“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在《礼·儒行》者,夫子之文也,则曰“衣冠中,动作慎,大让如慢,小让如伪”云云者,在《乐》则曰“鼓无当于五声,五声不得不和,水无当于五色,五色不得不彰”。在《春秋》则全以属辞比事为教,不可备引焉。在《易》则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日月运行,一寒一暑。”(绍虞案此与《易》文次序不同)夫岂句之难道邪?夫岂义之难晓邪?今为文而舍六经,又何法焉!若弟取其《书》之所谓“吊由灵”、《易》之所谓“朋合簪”者,模其语而谓之古,亦文之弊也。(《答张扶书》)

由道的方面言,不需要辞涩言苦的古文;由文的方面言,也并不以属辞比事为可耻,无须乎章句之磔裂。至其《再答张扶书》则言之更明。

仆之前书,欲生之文句易道,义易晓,遂引六经韩文以为证。生继为书启,谓扬雄以文比天地而下云云者,甚乎哉子之笃于道而好于古者也。仆为子条辨之,庶知仆之用心也。

子之所谓扬雄以文比天地,不当使人易度易测者,仆以为雄自大之辞也,非格言也,不可取而为法矣。夫天地,易简者也。测天者,知刚健不息而行四时;测地者,知含弘光大而生万物:天地毕矣,何难测度哉?若较其寻尺广袤而后谓之尽,则天地一器也,安得言其广大乎?且雄之《太玄》,准《易》也。《易》之道,圣人演之,贤人注之,列于六经,悬为学科,其义甚明而可晓也。雄之《太玄》,既不用于当时,又不行于后代,谓雄死已来世无文王、周、孔则信然矣,谓雄之文过于伏羲,吾不信也。仆谓雄之《太玄》,乃空文尔。今子欲举进士,而以文比《太玄》,仆未之闻也。子又谓六经之文,语艰而义奥者十二三,易道而易晓者十七八,其艰奥者非故为之,语当然矣。今子之文则不然,凡三十篇语皆迂而艰也,义皆昧而奥也,岂子之文也,过于六籍邪?若犹未也,子其择焉。

子谓韩吏部曰,仆之为文,意中以为好者,人必以为恶焉,或时应事作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人即以为好者,此盖唐初之文,有六朝淫风,有四子艳格,至贞元、元和间,吏部首唱古道,人未之从,故吏部意中自是而人能是之者百不一二,下笔自惭而人是之者十有八九。故吏部有是叹也。今吏部自是者,著之于集矣,自惭者弃之无遗矣。仆独意《祭裴少卿》文在焉。其略云,儋石之储不供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此必吏部自惭而当时人好之者也。今之世亦然也。子著书立言,师吏部之集可矣,应事作俗,取《祭裴》文可矣。夫何惑焉!

又谓汉朝人莫不能文,独司马相如刘向、扬雄为之最。是谓功用深其文名远者,数子之文,班固取之,列于《汉书》。若相如《上林赋》、《喻蜀》、《封禅文》,刘向《谏山陵》,扬雄《议边事》,皆子之所见也。曷尝语艰而义奥乎?谓功用深者,取其理之当尔,非语迂义暗而谓之功用也。生其志之!

此篇文字至为重要,他把一般人对于韩愈文论的误解,均能站在平易的立场,而细为说明。韩愈说过:“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又说:“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均见《答刘正夫书》)这便是韩门尚奇一派的根据。他并不反对韩愈这种主张,而他却能阐说此意以成为自己的主张,这便是他的成功。

第五目 穆修

因宋初论文的风气偏主于道,而论到道又最易有“统”的观念,所以即就文的方面而论,亦不能无所宗主。盖当时之为古文非有极坚固的信心,亦不易独排流俗,为于举世不为之时。穆修《答乔适书》云:

古道息绝不行,于时已久。今世士子习尚浅近,非章句声偶之辞,不置耳目,浮轨滥辙,相迹而奔,靡有异涂焉!其间独敢以古文语者,则与语怪者同也。众又排诟之,罪毁之,不目以为迂,则指以为惑,谓之背时远名,阔于富贵;先进则莫有誉之者,同侪则莫有附之者,其人苟无自知之名,守之不以固,持之不以坚,则莫不惧而疑,悔而思,忽焉且复去此而即彼矣。噫!仁义中正之士,岂独多出于古而鲜出于今哉!亦由时风众势,驱迁溺染之不得从乎道也。(《河南集》卷二)

所以即像穆修这样,比较地不很沾染道的色彩者,而在这一点亦不得不牵涉到道的问题。他再说:

夫学乎古者所以为道,学乎今者所以为名。道者仁义之谓也;名者爵禄之谓也。然则行道者所以兼乎名,守名者无以兼乎道。……有其道而无其名,则穷不失为君子;有其名而无其道,则达不失为小人。与其为名达之小人,孰若为道穷之君子。……学之正伪有分,则文之指用自得。

即就这一点不合时宜的精神,已非守道之君子不能为了。穆修一生潦倒穷途,而宋初古文之振起实与有力,即由于这种精神的关系。论到道的方面,他受学于陈抟,似乎没有柳开、石介之纯,然而论到宋初之古文运动,则穆修与柳开实是同样的重要。(1)不过柳与穆虽同是宋初古文运动之中心,而柳重在道,穆重在文,亦各有所偏。重在道则尊韩,重在文则兼崇柳,所以柳开虽也曾以“绍先”为字,兼崇柳宗元之文,然后来易名以后,实偏重于道,而所尊惟韩了。穆修则不然。他是韩、柳并重的。邵伯温《辨惑》称其家有唐本韩、柳集乃丐于所亲者,得金募工镂板印数百部自鬻于相国寺,即此故事,亦可知其推崇韩、柳之处。其《唐柳先生文集后序》云:

唐之文章,初未去周隋五代之气,中间称得李、杜其才,始用为胜,而号专雄歌诗,道未极其浑备。至韩、柳氏起,然后能大吐古人之文,其言与仁义相华实而不杂。如韩《元和圣德》、柳《平淮西雅》章之类,皆辞严义伟,制述如经,能卒然耸唐德于盛汉之表,蔑愧让者,非二先生之文则谁与!(《河南集二》)

又云:

呜呼!天厚予嗜多矣!始而餍我以韩,既而饫我以柳,谓天不吾厚,岂不诬也哉!世之学者如不志于古则已!苟志于古,然求践立言之域,舍二先生而不由,虽曰能之,非予所敢知也。

这俨然是韩、柳的信徒了。据于这种论调,可以看出宋代的古文运动与唐代不同。《四库总目提要》有言:“唐时为古文者主于矫俗体,故成家者蔚为巨制,不成家者则流于僻涩。宋时为古文者主于宗先正,故欧、曾、王、苏而后沿及于元,成家者不能尽辟门户,不成家者亦具有典型。”此说极是。宋人正因统的观念,故必宗先正。实则唐人之为古文,亦何尝不宗先正,不过因古文之体未定,所以觉得能辟门户;而宋人之为古文,则已有典型在前,所以也难成巨制而已。

第六目 宋祁

宋代的古文运动,本以韩愈为依归。柳开、穆修、石介诸人莫不推尊韩愈。但是时有未至,才有未逮,所以古文运动不会成功,酝酿之久,至宋祁、欧阳修而始大。宋祁严于用字,其源出于韩门樊绍述、皇甫湜一派;欧阳修矜于造句,其源出于韩门李翱一派。不过因(1)宋祁之作未臻完成,其《笔记》中自言:“年过五十,被诏作《唐书》,精思十馀年,尽见前世诸著,乃悟文章之难也。虽悟于心,又求之古人始得其崖略,因取视五十以前所为文,赧然汗下,知未尝得作者藩篱。”又云:“余于为文,似蘧瑗。瑗年五十,知四十九年非;余年六十,始知五十九年非;其庶几才至于道乎!”又云:“每见旧所作文章,憎之必欲烧弃。”则知其于文,直至晚年,始有悟入,所作自不逮欧文流传之广。(2)宋人论文本有偏于道的倾向,若复严于用字,岂非与淫巧侈丽浮华纂组之文同一机轴!所以欧派文章主于自然。苏轼《谢欧阳内翰书》云:“自昔五代之馀,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谕厥旨;于是招来雄俊魁杰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馀,而渐复三代之故。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馀风未殄,新弊复作。”张耒《答李推官书》云:“足下之文可谓奇矣。捐去文字常体,力为瑰奇险怪,务欲使人读之,如见数千岁前,科斗乌迹所记弦匏之歌,钟鼎之文也。足下之所嗜者如此,固无不善者。抑耒之所闻所谓能文者,岂谓其能奇哉!能文者固不专以能奇为主也。……自唐以来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有缺句断章,使脉理不属,又取古人训诂,希于见闻,衣被而说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知其章,反覆咀嚼卒亦无有,此最文之陋也。”(《张右史文集》五十八)这些都是对于宋派攻击的论调。宋祁晚年于文自谓有所悟入,或即在此。(3)因此之故,宋祁一派不合时尚,继起无人,不若欧门有三苏曾巩为之羽翼,而苏门亦有张、晁、秦、黄之流传其薪火。所以不久宋派式微,而所谓古文运动之成熟,亦惟欧阳一派足以当之。

然而宋祁论文,也有特别的长处。即在就文论文,丝毫不牵涉到道的问题,而亦不陷于文格文例之属。这正是皇甫湜一派的态度。王得臣麈史》(中)称:“里人称:宋景文未第时,为学于永阳僧舍。连处士因问曰,君好读何书?答曰予最好《大诰》。故景文率多谨严。至修《唐书》,其言艰,其思苦,盖亦有所自欤?”则知他所以近于皇甫湜一派的作风,本亦由于性之所近。其《笔记》(上)云:

柳州为文或取前人陈语用之;不及韩吏部卓然不丐于古而一出诸己。

又笔记(中)云:

柳子厚云“嘻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音,过于恸哭”,刘梦得云“骇机一发,浮谤如川”,信文之险语。韩退之云:“妇顺夫旨,子严父诏。”

又云:

“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又云:“持被入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刺刺不得休。”此等皆新语也。

这些都是受韩愈尚奇特之影响;同时,也即是他自己作文所持的态度。

第二节 文与道之偏胜与三派之分歧

正因“统”的观念之深入于人心,同时,又正因文与道毕竟是两个事物,所以古文家自有其文统的观念,而道学家也自有其道统的观念。人皆知道学家好言道统,而不知古文家也建立其文统。孙樵《答王霖秀才书》云:“樵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此已俨然有一祖三宗,衣钵传授之意了。宋人文统之说,亦正从此种风气得来。宋初一般人之“统”的观念,大概犹混文与道而言之。到后来,道学家建立他们的道统,古文家建立他们的文统,便各不相谋了。欧阳修《苏氏文集序》云:“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能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欧阳文忠公全集》四十一)曾巩《与王介甫第三书》云:“是道也,过千载以来,至于吾徒,其智始能及之,欲相与守之,然今天下同志者不过三数人尔。”(《元丰类稿》十六)这些话皆有文坛寂寞之感,皆希望有人主盟文坛,而隐隐又有以斯文自任之意。此意在苏氏父子说得更明显。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二书》云:

自孔子没百有馀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数十年而至荀卿子。后乃稍阔远,二百馀年而扬雄称于世,扬雄之死不得其继,千有馀年而后属之韩愈氏。韩愈氏没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将谁与也。

下文再有“洵一穷布衣,于四子者之文章,诚不敢冀其万一”云云,则可知其所言是专指文统言者。李廌师友谈记》有一则记东坡谈话云:

东坡尝言文章之任,亦在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其道不坠。方今太平之盛,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故不敢不勉。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

此又述当时之传授,俨然有“吾道南矣”的口吻。在此节中所谓“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云云,或不免李廌伪托东坡之言以自重,但所谓“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则欧阳修固早已说过“当放此人出一头地”,又曾说过“更数十年后,世无有诵吾文者”,则知北宋古文家文统的观念,固不仅在继往而也重在开来,正与道学家的道统说同一面目了。道统文统既已建立,固宜其壁垒森严,相互角胜而各不相下了。

古文家与道学家何以必须各立其统系以相角胜呢?则以古文家与道学家虽同说明文与道的关系,而自有其性质上的分别与程度上的差异。我曾说过:“唐人主文以贯道,宋人主文以载道,贯道是道必藉文而显,载道是文须因道而成:轻重之间区别显然。”(《东方杂志》二十五卷一号《文学观念与含义之变迁》)这即是所谓程度上的差异。后来贯道说成为古文家的文论,而载道说则成为道学家的文论,所以这不仅是唐人和宋人文学观之不同,实也是古文家与道学家论点之互异。盖所谓贯道与载道云者,由一方面言,由贯与载的分量上言,固似乎只是程度上轻重的分别;但在另一方面言,道何以能贯,道又何以能载,贯应有可贯之点,载也应有能载之理,则知所贯者与所载者其意义不尽相同,而更有性质上的分别了。朱子说得好:“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若以文贯道,却是把本为末。以末为本,可乎?”这段话便说明贯道与载道的分别。不过他所说的只能说吾人明了贯道说与载道说之异,却不能使吾人信仰他的话,因为他犹不足以折服贯道说的主张。盖朱子所言,是先戴上了载道的眼镜,所以说以文贯道是把本为末,若使吾人以贯道说为立脚点而言,则正未见其有先后本末之分。吾人须知文学批评中之道的观念,其大部分固是受儒家思想之影响,实则道的含义至不一致,有儒家所言之道,也有释老所言之道,各人道其所道,故昔人之文学观,其于道的问题,虽以儒家思想为中心,而也未尝不受释老言道之影响。此则所谓性质上的分别。盖在韩愈以前,其阐明文与道的关系者有两种主张:其一则偏主于道者,如荀卿、扬雄便是。荀之言曰:“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非相》篇)扬之言曰:“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法言·吾子》篇)这些话都是偏重在道的方面,而所谓道又是只局于儒家之说者。其又一,则较偏于文,如刘勰便是。《文心雕龙·原道》篇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又云:“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这些话又较重在文的方面,而所谓道又似不囿于儒家之见者。论文而局于儒家之道,以为非此不可作,所以可以云“载”。论文而不囿于儒家之道,则所谓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圣人得之以成文章”。(并《韩非子·解老》篇语)此所以文与天地并生,而亦可以云“贯”。朱子局于儒家所言之道,所以说“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实则假使以所传之道为万物之情,则知所谓贯道云者正,即刘勰所言“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是故言文以明道,则可以包括贯道、载道二者,言载道,则只成为道学家的文论,言贯道,也只成为古文家的文论。只可惜贯道之说虽始于唐人,而唐人之论道,总是泥于儒家之说,所以觉得模糊影响,似乎只以道为幌子,而不能与文打成一橛。至于苏轼,则在道学家看来,本以异端视之者,故其于文与道的观念,转很受庄与释的影响,于是文与道遂相得益彰,不复是离之则双美了。此所以载道说固始于北宋,而贯道说亦完成于北宋。载道说与贯道说同时建立而完成,此又所以壁垒森严而各不相下也。

因文统道统各有其中心主张,所以北宋的文论以古文家与道学家的主张,最足以代表其两极端,至界其间者,则又有政治家的论调。古文家所重在文,道学家所重在道,政治家则以用为目标而不废道与文。这正是刘彝所谓“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的三方面。

这三派的区分,自有其时代的背景,亦自有其思想的渊源。大抵宋人风气好立门户以为党争。于是关于文论之纷岐,亦俨有党争的色彩。当时有洛、蜀二党,洛党以程颐为之首,蜀党奉苏轼为其魁。而洛党正可为道学家的代表,蜀党亦正可为古文家的代表。至于政治家方面则又有新、旧二党,而实折衷于二者之间。旧党的领袖是司马光,故较偏于道,新党的领袖是王安石,故较偏于文。要之均主于用,而不废道与文。这是此三派所由区分之时代的背景。

又这三派的主张,本亦近于昔人所谓三不朽的意思。欧阳修《送徐无党南归序》云:

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事,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千百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欧阳文忠公全集》四十三)

此文所言,虽重在德而不在言,实则其见于言者固须重在立言,而修于身施于事者亦不得不附于言以传。因此道学家虽偏于立德,政治家虽主于立功,而也与古文家一样,并有其论文的见解。盖主修于身而复以所明之道以见于言者,道学家之论文主张也。欲施于事而以言济其用者,政治家之论文主张也。欲见于言而藉道德事功为之干者,则又古文家之论文主张也。这实是此三派论文主张较远一些的渊源。

第三节 古文家之文论

第一目 欧阳修

宋初之古文运动,其积极的主张有二:一是明道,一是宗唐。这种宗旨,至欧阳修犹没有变更。其《记旧本韩文后》云:

予为儿童时……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读之见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犹少,未能悉究其义,徒见其浩然无涯若可爱。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年十有七,试于州,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则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馀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谓盛矣。(《六一题跋》十一)

在这篇文中可以看出他学文的宗旨与经历。他于《韩集》亦只觉“其言深厚而雄博”耳,他的蕲望亦只是“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就文论文,似亦并不带什么道的意味。但他在《读李翱文》一篇中云:

最后读《幽怀赋》,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也。况乃翱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推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若翱独不然。(《六一题跋》十一)

则似乎不止于学文,又不仅以韩愈为止境了。韩愈虽亦“有道而能文”,但其所得于道者,且不如李翱,更何论宋人。欧阳修能觑破这点,所以欲使文与道并重。其于文则取诸韩而近于李,其于道则取诸李而进于韩。此所以古文家之文论又颇多与道学家相近之处,且开道学的风气也。后来桐城派欲合韩、欧、程、朱而为一,实则欧阳修的立身祈向,即欲合韩李而为一者。

因此,其论文主张颇与道学家相近。其《答吴充秀才书》云:

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然读《易》者,如无《春秋》,读《书》者如无《诗》(一作“读《春秋》者如无《诗》、《书》”)。何其用功少而能极其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用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乎渊泉,无不之也。(《欧阳文忠公全集》四十七)

又《送徐无党南归序》云: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寄吴一书,言溺于文则远于道,谓“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此与道学家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之旨相同。送徐一序,又言重在修于身次则施于事,而不重在见于言;以为凡“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这又与道学家所谓“玩物丧志”之说为近。所以这些俨然都是道学家的口吻。我们如果欲说明欧阳修所言文与道的关系与道学家不同之处,至多只能说:道学家于道是视为终身的学问,古文家于道只作为一时的工夫。视为终身的学问,故重道而轻文;作为一时的工夫,故充道以为文。盖前者是道学家之修养,而后者只是文人之修养。易言之,即是道学家以文为工具,而古文家以道为手段而已。欧阳修《与乐秀才第一书》云:

古人之于学也,讲之深而信之笃。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譬夫金玉之有英华,非由磨饰染濯之所为,而由其质性坚实而光辉之发自然也。《易》之《大畜》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谓夫畜于其内者实,而后发为光辉日益新而不竭也。故其文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此之谓也。……今之学者或不然:不务深讲而笃信之,徒巧其词以为华,张其言以为大。夫强为则用力艰,用力艰则有限,有限则易竭。又其为辞,不规模于前人,则必屈曲变态以随时俗之所为,鲜克自立。此其充于中者不足,而莫自知其所守也。(《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九)

其《答祖择之书》亦云:

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八)

则知彼所谓充实云者不过谓文人的修养,必须下这种基本工夫而已。能下这种基本工夫,则一方面言之有物,一方面识见高卓,能不随时俗之所好,古文家之所取于道者盖如此。他的意思,只欲藉道以为重,并不是重道而废文,他盖以为仅仅尽心于文字间,或巧其言以为华,或张其言以为大,则诚不免散亡磨灭,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耳。观其《唐书·艺文志序》云:“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备,故其愈久而益明。其余作者众矣,质之圣人或离或合,然其精深闳博,各尽其术,而怪奇伟丽,往往震发于其间。此所以使好奇爱博者不能忘也。然凋零磨灭亦不可胜数,岂其华文少实,不足以行远欤!”此正可为吾说作证。欧阳氏更有《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于此意说得更畅。

传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诗》、《书》、《易》、《春秋》皆善载事而尤文者,故其传尤远。荀卿、孟轲之徒,亦善为言,然其道有至有不至,故其书或传或不传,犹系于时之好恶而兴废之。其次楚有大夫者,善文其讴歌以传。汉之盛时,有贾谊、董仲舒、司马相如、扬雄能文其文辞以传。由此以来,去圣益远,世益薄或衰,下迄周、隋,其间亦时时有善文其言以传者,然皆纷杂灭裂不纯信,故百不传一,幸而一传,传亦不显,不能若前数家之焯然暴见而大行也。甚矣言之难行也。(《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七

下文再说:“言之所载者大且文,则其传也章;言之所载者不文而又小,则其传也不彰。”则可知古文家之所藉于道德或事功者,不过为易于流传计耳。为流传计,所以仅借道德事功以为重,当然不能废文的工夫了。道学家以文为工具,古文家以道为手段,这是他们的异点。以文为工具,故“文”不必求饰;以道为手段,故“道”必须讲求。此所以道学家的文论异于古文家,而古文家的文论却近于道学家。

抑古文家与道学家文论之区别,犹不仅道的问题已也。古文家以并不废文,而且更重视文,所以犹有讨论文事的地方。这在欧公所论碑志文字,最易看出。他会为《范文正公神道碑》及《尹师鲁墓志》均不满于其子孙,不免增损其文,故其撰《杜祁公墓志》有《与杜䜣书》二通,说明其意。其第一书云:

修文字简略,止记大节,期于久远,恐难满孝子意,但自报知己。尽心于纪录则可耳。……然能有意于传久,则须纪大而略小,此可与通识之士语,足下必深晓此。(《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九)

其第二书云:

所纪事皆录实有稽据;皆不节,与人之所难者。其他常人所能者,在他人更无巨美,不可不书,于公为可略者,皆不暇书。然又不知尊意以为何如?苟见信,甚幸。(《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九)

至其《论尹师鲁墓志》一文,则言之更透澈:

志言天下之人,识与不识,皆知师鲁文学议论材能。则文学之长,议论之高,材能之美,不言可知。又恐太略,故条析其事,再述于后。述其文则曰“简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经,惟《春秋》可当之,其他经非孔子自作文章,故虽有法而不简也。修于师鲁之文不薄矣,而世之无识者,不考文之轻重,但责言之多少,云师鲁文章,不合只著一句便了。既述其文,则又述其学曰,“通知古今”,此语若必求其可当者,惟孔孟也。既述其学,则又述其论议,云“是是非非,务尽其道理,不苟止而妄随”,亦非孟子不可当此语。既述其议论,则又述其材能,备言师鲁历贬,自兴兵便在陕西,尤深知西事,未及施为而元昊臣,师鲁得罪,使天下之人,尽知师鲁材能。此三者皆君子之极美,然在师鲁,犹为末事,其大节乃笃于仁义,穷达祸福,不愧古人。其事不可遍举,故举其要者一两事以取信。如上书论范公,而自请同贬,临死而语不及私,则平生忠义可知也。其临穷达祸福,不愧古人,又可知也。既已具言其文、其学、其论议、其材能、其忠义,遂又言其为仇人挟情论告以贬死。又言其死后妻子困穷之状,欲使后世知有如此人,以如此事废死,至于妻子如此困穷,所以深痛死者,而切责当世君子致斯人之及此也。《春秋》之义痛之益至,则其辞益深,“子般卒”是也。诗人之意责之愈切,则其言愈缓,《君子偕老》是也。不必号天叫屈,然后为师鲁称冤也。故于其铭文,但云:“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意谓举世无可告语,但深藏牢埋此铭,使其不朽,则后世必有知师鲁者。其语愈缓,其意愈切,诗人之义也。而世之无识者,乃云铭文不合不讲德,不辨师鲁以非罪,盖为前言其穷达祸福,无愧古人,则必不犯法;况是仇人所告,故不必区区曲辩也。今止直言所坐,自然知非罪矣。添之无害,故勉徇议者添之。若作古文,自师鲁始,则前有穆修、郑条辈,及有大宋先达甚多,不敢断自师鲁始也。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若谓近年古文自师鲁始,则范公祭文已言之矣,可以互见,不必重出也。皇甫湜《韩文公墓志》,李翱《行状》不必同,亦互见之也。《志》云“师鲁喜论兵”,论兵儒者末事,言喜无害,非嬉戏之戏,喜者好也,君子固有所好矣。孔子言回也好学,岂是薄颜回乎。后生小子,未经师友,苟恣所见,岂足听哉。修见韩退之与孟郊联句,便似孟郊诗,与樊宗师作志,便似樊文:慕其如此,故师鲁之志,用意特深而语简。盖为师鲁文简而意深,又思平生作文,惟师鲁一见,展卷疾读,五行俱下,便晓人深处。因谓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尔,岂恤小子辈哉!(《六一题跋》十一)

这种论调,根据史家褒贬之法,以为文人镕裁之准,已启后人义法之说。当时王安石《答钱公辅学士书》,苏洵《与杨节推书》,亦皆类此。可知这是古文家极重视的一个问题。

第二目 曾巩与刘弇

所谓古文家之文论,只有欧阳一派足以当之,固也。然即在欧阳一派中,其主张也微有差异。三苏用力于文者多,曾巩致力于道者深。这种分别,在刘壎隐居通议》中早已言之。其“合周程欧苏之裂”条云:

永嘉有言:“洛学起而文字坏。”此语当有为而发。闻之云卧吴先生曰,“近时水心一家欲合周、程、欧、苏之裂”。又言:“先儒谓欧文粹如金玉,又以为有造化在其胸中,而未有以道视之者。然《答吴充秀才》一书则其知道可见矣。南丰说理则精于其师,如曰及其心有所得而下二三百言,非所诣之至何以发明透彻!东坡雄伟固所不逮,伊、洛微言,或有未过也。”予详此言似谓欧、曾可以周、程,而苏自成一家,未知然否?(卷二)

又“南丰先生学问”条云:

濂洛诸儒未出之先,杨、刘昆体固不足道,欧、苏一变文始趋古,其论君道国政民情兵略无不造妙,然以理学或未之及也。当是时独南丰先生曾文定公,议论文章根据性理。论治道则必本于正心诚意,论礼乐则必本于性情,论学则必主于务内,论制度则必本之先王之法。其初见欧阳公之书,有曰:“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又曰:“趋理不避荣辱利害。”其卓然绝识,超轶时贤。先儒言欧公之文,纡余曲折,说尽事情。南丰继之加以谨严,字字有法虔。此朱文公评文专以南丰为法者。盖以其于周程之先,首明理学也。(卷十四)

所以由文学批评而言,曾与欧近,而与三苏实远。曾氏论文,殆无不可以看作欧阳文论之发挥者。欧阳修论文以为充于中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于是曾巩本之拈出“气”字。其《读贾谊传》一文谓:

余读三代两汉之书,至于奇辞奥旨,光辉渊澄,洞达心腑,如登高山,以望长江之活流,而恍然骇其气之壮也。故诡辞诱之而不能动,淫辞迫之而不能顾,考是与非若别白黑而不能惑,浩浩洋洋,波彻际涯,虽千万世之远,而若会于吾心。盖自喜其资之者深,而得之者多也。既而遇事辄发,足以自壮其气。觉其辞源源来而不杂,剔吾粗以迎其真,植吾本以质其华,其高足以凌青云、抗太虚而不入诡诞,其下足以尽山川草木之理、形状变化之情而不入于卑污。及其事多,而忧深虑远之激托有触于吾心,而干于吾气,故其言多而出于无聊,读之有忧愁不忍之态,然其气要为无伤也。

“资之者深而得之者多”,则自然足以“自壮其气”,自然“其辞源源来而不杂”,此即欧阳所谓“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的意思。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以为“文者气之所形”,亦本此意言者。

欧阳修于史传碑志之文,又曾提出义法的问题。这在曾巩《南齐书目录序》中亦颇说明此意。

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则必得其所言,而后能传于久,此史之所以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则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通,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有殊功韪德非常之迹,将暗而不章,郁而不发,而梼枕嵬琐奸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何以知其然耶?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明,以为治天下之本,号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设,其言至约,其体至备,以为治天下之具。而为《二典》者,推而明之,所记者独其迹耶!并与其深微之意而传之。小大精粗,无不尽也。本末先后,无不白也。使诵其说者,如出乎其时,求其指者,如即乎其人。是可不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智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则方是之时,岂特任政者,皆天下之士哉?盖执简操笔而随者,亦皆圣人之徒也。两汉以来,为史者去之远矣。司马迁从五帝三王既没数千载之后,秦火之余,因散绝残脱之经,以及传纪百家之说,区区掇拾,以集著其善恶之迹,兴废之端,又创已意,以为本纪、世家、八书列传之文,斯亦可谓奇矣。然而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谬乱者,亦岂少哉!是岂可不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夫自三代以后,为史者如迁之文,亦不可不谓隽伟拔出之材,非常之士也。然顾以谓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何哉?盖圣贤之高致,迁固有不能达其情而见之于后者,以故不得而与之也。(《元丰类稿》十一)

这样讲道,便不致如道学家之拘泥迂腐。必圣人之徒,才足以明圣贤之高致而达其情,才足使小大、精粗、本末、先后无不尽且白,而并传其深微之意。此则古文家之所以重在明道,而所谓义法之法,又必根据乎义也。法近于文,义近于道,故本此意以推到碑铭,于是他又谓:

夫墓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惊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荀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寄欧阳舍人书》)

“畜道德能文章”是古文家欧、曾一派论文的中心主张。当时欧阳修为人撰志铭,即本此主张,曾巩不过深明此意,故得代为说出耳。必畜道德者始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而析理能通,设辞能善者,自足以发难显之情。此虽不言贯道,而实是贯道了。

当时为曾氏之学者,有刘弇。弇字伟明,安福人,与曾巩同乡。所著有《龙云先生文集》,中多与曾氏论文之书,其主张亦最与曾氏为近。曾氏论文,拈出“气”字,重在壮其气,而不欲伤其气,刘氏《上运判王司封书》亦云:

匹夫无故杀人于道,有折之者必屈,不善用气也。童子立至,孟贲惧焉,气足故也。弱赵之璧,抵强秦之府,垂入者数矣,相如一睨柱之顷,而赵则反璧,而秦则不敢售欺。曹沫三丧地于齐,剑锋未揣其咽,而向所负者按籍不失锱铢。气之不可不恃也如此!然又有甚乎此者,其文章欤!其气完者其辞浑,其气削者局以卑。是故排而跃之,非怒张也;缀而留之,非惧胁也;道纵捷发,非吝而骄也;纡余不肆,非惫而痿也:时出冷汰以示其清,别为庞浑以示其厚,如将不得已以示其平,无适而不在于理以示其专,破觚扫轨以示其数鼓而不竭也。丹雘绩绘以示其朝彻而更新也。有毅然不可犯,如汲直之面折者。有时女守柔,如回车以避廉颇者。有省语径说,如曾子之守约者。有洒落快辨,无敢校对,如季布之呵曹武阳者。故曰文章以气为主,岂虚言哉。孔子之气,周天地,该万变,故六经无余辞焉。而其小者犹足以叱夹谷之强齐。孟子芥视万钟,小晏婴管仲,而其自养则有所谓浩然者,故其书卒贻后世。语赋者莫如相如,相如似不从人间来者,以其慕蔺也。语史者莫如子长,瑰玮豪爽,视古无上者,以其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沅湘,以作其气也。唐之文子,固无出退之者,其入王庭凑军也,视若轩渠乳儿,则足以知其气矣。若夫持正褊中,禹锡浮躁,元稹缘宦人取宠,吕温茹便僻规进,而宗元戚嗟于放废之湘南,皆其气之不完者。故其文章终馁于理,亦其势然也。(《龙云先生文集》十八)

此文阐说尚气之旨,以及气与理之关系,均与曾氏《读贾谊传》一文相同。即其论道,亦与曾氏《南齐书目录序》相似。如《上知府曾内翰书》云:

盖尝以谓使真理不言而喻,妙道无迹而行,则世复何赖于言,而言亦无以应世矣。惟其形容之不能写,精微之不能尽,中有以类万物之情,外有以贯万物之变,旁有以发其耳目之聪明,而截然自造于性命道德之际。此言之所以不可已,而文章所为作也。(《龙云先生文集》二十一)

这不即是曾氏所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智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之意吗?若由地域而言,则欧、曾与刘弇的文论,正可称之为江西文派的文论,周必大作《龙云集序》,称其足继欧阳修之后,而上接韩文,虽未免推许逾量,然就江西文人言之,弇实足继欧、曾之后也。

第三目 三苏

三苏论文便与欧、曾迥异。其所由不同之故,即在其对文学之态度。苏洵《上欧阳内翰书》自述其学文经历,谓:

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其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嘉祐集》十一)

此便与道学家及柳、穆、欧、曾诸人所持之态度不同。盖道学家及柳、穆、欧、曾诸人,其所以学古人之文者,乃所以求其道,即使于道无所得,表面上总不敢像苏洵这样大胆地宣言为文而学文。盖自韩愈说过:“愈之所志于文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所以后来古文家之自言有志于文者,总不敢直捷明白地说只是好其辞。但在苏洵则所取于《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者,不过重其文而已,不过好其辞而已。他只是学其文而不是学其道,所以孔、孟、荀、扬、韩诸人在道学家以之建立道统者,在他却以之建立文统。又此文中,更有评论昔人和时人的文章之处,谓:

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

此亦就文论文,与道学家及欧、曾诸人不同。他只是论文的风格,不复论及文的内容。他从作风品格衡量文的价值,而不复拖泥带水牵及道的问题。这便是三苏文论重要的地方。

明此,才可知三苏论文,本不重在道。即偶有言及道者,其所谓道,也是道其所道,非惟不是道学家之所谓道,抑且不是柳、穆、欧、曾诸人之所谓道。同一道的观念,在道学家说来觉得朽腐者,在古文家说来便化为神奇。

朱子语类》中虽有一节攻击苏氏所论文与道的关系,谓: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今东坡之言曰,吾所谓文必与道俱,则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时,旋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此是他大病处。只是他每常文字华妙,包笼将去,到此不觉漏逗说出他本根病痛所以然处。缘他都是因作文却渐渐说上道理来,不是先理会得道理了方作文,所以大本都差。

实则此语丝毫不曾道着苏氏痒处。盖这一节的争论,仍是关于贯道说与载道说的一重公案。朱子所谓:“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仍即是上文所引朱子语“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的意思。这些话语,正是“文所以载道也”一语之绝妙注脚。至于东坡所谓“文必与道俱”云者,则又是“文者贯道之器也”一语的转变。朱子处处在载道一方面说话,东坡处处在贯道一方面说话。所以东坡之所谓道,与道学家之所谓道,本不是指同一的对象。东坡之所谓“道”,其性质盖通于艺,较之道学家之所谓道,实更为通脱透达而微妙。其《日喻赠吴彦律》云:

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孔子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五十七)

东坡之所谓道者如此,所以可以因文以求道,所以可以“文必与道俱”。彼之于道,实是“莫之求而自至”的,实是由于“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这正与老泉所谓“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是同样意思。彼亦何尝临文时才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呢?彼不过与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者,其方法不同而已。其即其所见而名之者,论道每泥于迹象,其莫之见而意之者,论道又入于虚玄。这才与扪烛扣槃无异。所以他主张学。学文可以得文中之道,学文又可以得行文之道。得文中之道,犹是昔人的糟粕,不可以言求道;得行文之道,才可以达其所明之道,这才是所谓致道。但此岂生不识水的北方勇者所能明其故哉!固宜朱子之讥为大本都差矣。我们且再看东坡《答谢民师书》。他谓: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四十六)

东坡屡言为文主于辞达,其《答王庠书》亦谓:“孔子曰:‘辞达而已矣。’辞至于达,止矣,不可以有加矣。”(《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四十六)但是他的所谓辞达,决不是道学家政治家之所谓辞达。盖他是欲使了然于心者,再能得了然于口与手,所以他之所谓辞达,也是“莫之求而自至”的辞达。道学家因主辞达而无须于文,政治家因主辞达,而所须于文者只求其适于功利的用。故其所谓达,均不过是质言之的达而不是文言之的达。质言之的达,只能达其表面,达其糟粕而不能达其精微。至古文家则异于此者。必须先能体物之妙,了然于心,攫住其要点,捉到其灵魂,然后随笔抒写,自然姿态横生,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而道也亦自然莫之求而自至的以寓于其间。这才尽文家之能事,这才是文言之的达。是又岂泥于格物致知者所能达其髣髴哉!要能得这样达了以后,才能使了然于一己者更以之了然于人人。这才是所谓明道,这才尽文辞之用。所以说:“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但此所谓不可胜用者,又是无用之用,是自然的用,而不是功利的用,有目的的用。

这种意思,当时释德洪庶几知之矣!《石门题跋》中有《跋东坡池录》云:

欧阳文忠公以文章宗一世,读其书,其病在理不通。以理不通,故心多不能平,以是后世之卓绝颖脱而出者皆目笑之。东坡盖五祖戒禅师之后身,以其理通,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而成文,盖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从般若中来,其何以臻此!其文自孟轲、左丘明、太史公而来一人而已。(2)

这种意思后来李缯亦庶几知之矣。程洵《尊德性斋小集钟山先生行状》中述李氏语云:

尝曰:文者所以载道,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而世儒或以文为不足学,非也。顾其言于道何如耳!每为学者诵眉山之言曰,物固有是理,患不能知之,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辞者达是理而已矣。以为此最论文之妙。

辞所以达是理,何尝“文自文而道自道”!不过古文家之文说理而不为理障,道学家之文说理而堕于理窟。高下精粗,区别显然。此所以道学家只知求道而不明致道;而于论文,只知推崇欧、曾,而不能了解三苏也。张耒《答李推官书》云:“夫文何为而设也?知理者不能言。世之能言者多矣,而文者独传。岂独传哉!因其能文也而言益工,因其言工也而理益明。”(《张右史文集》五十八)玩味此语,则苏门论文之旨昭然矣。

说理而堕于理窟,所以道学家以为有德者必有言,而欧阳修亦以为“道胜则文自至”(《答吴秀才书》),以为“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答祖择之书》)。说理而不为理障,所以必须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始出而书之。(见苏洵《上欧阳内翰书》)此虽同样谓充于中以发于外,但其意义亦微有不同。观苏轼《江行唱和集叙》,即可知其异点所在。苏氏谓:

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五十六)

则知其所谓充满勃郁云者,已指一种兴会淋漓不可遏制的状态。此种兴会淋漓不可遏制的状态,未尝不由于道,也未尝不由于学,而道与学均所以积之于平时。至一时临文之顷仍不得不有待于兴到而神来。此意入微,便非道学家之所能窥见了。而其意亦仍出于苏洵。苏洵《仲兄字文甫说》云:

且兄尝见夫水之与风乎?油然而行,渊然而留,渟洄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蓬然而发乎太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行之。今夫风水之相遭乎大泽之陂也,纡余委蛇,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而如鳞,疾而如驰,徐而如缅,揖让旋辟,相顾而不前;其繁如縠,其乱如雾,纷纭郁扰,百里若一;汨乎顺流,至乎沧海之滨,磅礴汹涌,号怒相轧,交横绸缪,放乎空虚,掉乎无垠,横流逆折,旋倾侧,宛转胶戾,回者如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鹭,跃者如鲤,殊状异态,而风水之极观备矣。故曰“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风之文也,非水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而文生之者,惟水与风而已。昔者君子之处于世,不求其功,不得已而功成,天下以为贤;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著,天下以为口实。呜呼!此不可与他人道之,唯吾兄可也。(《嘉祐集》十四)

平常所了然于心者,是水;一时所动荡激发不得不使之了然于口与手者,是风。“是水也,而风实起之”,“是风也,而水实行之”,这样风水相遭,以备风水之极观者,这才成为天下之至文。而此天下之至文,却正是所谓不能自己而作者。

这种意思,其二子轼、辙本之以作文,本之以论文,各有所得亦各有所成。《东坡题跋》中《书子由超然台赋后》云:“子由之文词理精确有不及吾,而体气高妙,吾所不及,虽各欲以此自勉,而天资所短,终莫能脱。”此言说得颇有分寸。词理精确与体气高妙云云,确能道着各人长处,并未溢美,也并非标榜。盖子瞻长于理,故论文妙处近于神;子由长于气,故论文精处重在气。

子瞻之文词理精确,而能不堕理窟,实以得于庄与释者为多。钱谦益《读苏长公文》云:

吾读子瞻《司马温公行状》、《富郑公神道碑》之类,平铺直序如万斛水银,随地涌出,以为古今未有此体,茫然莫得其涯涘也。晚读《华严经》,称性而谈,浩如烟海,无有不有,无所不尽。乃喟然而叹曰,子瞻之文,其有得于此乎?文而有得于《华严》,则事理法界,开遮涌现,无门庭,无墙壁,无差择,无拟议,世谛文字,因已荡无纤尘,又何自而窥其浅深,议其工拙乎?……苏黄门言少年习制举,与先兄相后先,自黄州已后,乃步步赶不上。其为《子瞻行状》曰,公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然则子瞻之文黄州已前得之于庄,黄州已后得之于释,吾所谓有得于《华严》者信也。(《初学集》八十三)

此言亦是。惟其所得于庄与释者,并非如一般耽心禅悦者流,说得迷离恍惚,不可捉摸。他所得于庄与释者,不过能于道的观念,不局于儒家之见,看作万物自然之理而已。庄子言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而佛家亦言佛法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屙屎撒溺处,没理没会处,死活不得处。这般说法,即东坡所谓:“物固有是理,患不能知之者。”道学家所言格物,本也是在格万物之理,但是后来只局于儒家的经籍中间,于是所谓道者便不是“万物之所然”了。物固有是理而能知之,即所谓体物之妙,而使之了然于心。“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则所谓行文之妙,而复使之了然于口与手、了然于心,所谓“深悟实相”;了然于口与手,又所谓“博辩无碍”也。能如是,横说竖说,虽是文的功夫,而莫非道也,而莫非理也。此之谓辞达!能得这样辞达,即所谓神化的境界。子瞻有《文说》一篇,即自评其文,谓: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五十七)

此即状神化妙境,所谓随物赋形云者,也即是风与水相遭而成为天下之至文。子瞻《琴诗》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文忠公诗集》二十一)妙语解颐。若以理言,则陈继儒所谓一卷《楞严经》也(见其所著《偃曝谈余》);若就论文见解言,则又即风水相遭之说也。

子由不能如子瞻之妙悟,所以只能在气字上致力。老泉论孟子之文谓其语约意尽而锋不可犯,论韩子之文谓浑浩流转而掩抑蔽掩,欧阳子之文纡余委备而条达疏畅,并自为一家之文。于是子由本之遂以拈出气字。

论气,亦未尝不关于理。张耒《答李推官书》云:“理解者文不期工而工,理愧者巧为粉泽而隙间百出。此犹两人持牒而讼,直者操笔,不待累累,读之如破竹,横斜反覆自中节目;曲者虽使假词于子贡,问字于扬雄,如列八味,而不能调和,食之于口,无一可惬,何况使人玩味之乎?”这即是理直气壮之说。理直气壮,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所以下文云:“江淮河海之水,理达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激沟渎而求水之奇,此无见于理,而欲以言语句读为奇之文也。”此文虽不言“气”,但颇能说明理与气的关系。子由既不能像子瞻这样天生妙悟,所以不能得之于理,只能求之于气。求之于理,重在体物,而更须有了然于口与手的本领;求之于气,重在修养,而比较的易使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所以子由《上枢密韩太尉书》云:“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栾城集》二十二)一般人只晓得文可以学而能,至于气则“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曹丕语)者,而他却偏说“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则又何也?盖子瞻、子由并用力于文字,而同时又均不敢有作文之意。其用力于文字,即老泉所谓“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之意;其不敢有作文之意,又即老泉所谓“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著”之意。盖此本苏门家学,并得之于父教者。子瞻才高,能由文以致道,更能因道以成文。用力于文字,则所了然于心者得以了然于口与手矣;不敢有作文之意,则所了然于口与手者又莫非了然于心之流露矣。由理言,则不是语言文字而都是理;由文言,则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随物赋形而不可知。这是妙悟神化的境界,子由所不能到者。子由上不能如子瞻之入化境,而下又不敢有作文之意,不欲求工于言语句读以为奇,此所以谓“文不可以学而能”也。但神化妙境虽不可学,言语句读虽不屑学,而“生好为文”,癖性所嗜,未能忘情,于是不得不求之于气。盖理直则气壮,气盛则言宜,气是理与言中间的关键,于是想由气以进乎言宜之域。言宜,则庶几亦可以合乎理而近乎神。此又所以谓文是气之所形,而养气则文自工也。(3)

养气之法,他更举二例云: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弘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上枢密韩太尉书》)

在此二例中,差不多有两个意思。孟子一例,指修养言;太史公一例,指阅历言。指修养言者,其功夫从内证入,不易为着手之地;从阅历言者,其工夫从外做起,便有所依据之途。所以他于此二者中间,毕竟还重在后一方面。他又说: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述,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汨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上枢密韩太尉书》)

原来他的所谓养气功夫,是有待于外方之激发者。所以必须高山大野才可登览以自广,所以必须求天下之奇闻壮观才足以激发其志气。盖道学家之论气,重在修养,古文家之养气,重在阅历。所谓文章得江山之助,即是古文家的养气方法。

第四节 道学家之文论

第一目 道学家文论之衡价

文学观至道学家遂复返于复古。所谓传统的文学观,亦至宋代的道学家始有其权威。所以近人以反对文以载道之说,对于道学家之文论往往一笔抹煞,以为不足论述。实则他们的主张,无论如何趋于极端,或不合现代潮流,而在文学批评史上总有他相当的地位与价值。我们正应着眼在客观的叙述而加以公平的论断。

所以第一点先须说明道学家的文学观念,自是时代背景所造成,自是学术演进自然趋势的结果。盖这个复古潮流,正是沿袭唐人的风气,而益以演进者。唐人已说过:“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韩愈《答李秀才书》)则宋人只好其道而遗其辞,固亦承唐人之遗绪而已。承唐人之遗绪而益趋极端,所以宋初柳开欲“开古圣贤之道于时”,而当时赵湘亦言:“今学古之文章而不求古仁义之道,反自谓非圣贤不能为之,是果中道而废者。”(《本文》篇)则知道学家之所以成功,不过循斯涂以进行,不曾中道而废耳。

第二点更须明了道学家之文论无论如何趋于极端,但在文学批评史上依旧有他相当的价值与影响。盖以(1)道学家都有他思想上的根据,故其文论,多重在原理上的讨论,而不是方法上的考究。昔人之论四六、论诗词者,往往泥于粗迹,偏于修辞的方面。这在古文家犹不免如此,而道学家则不尚修辞,独能免于这种琐屑的论述。(2)道学家即不重在道的问题——文的内容的问题,而就文论文,也能有精微透澈的见解,并不全属迂腐。盖宋儒最喜体认圣贤之真气象,《近思录》至特设圣贤气象一门,故其观文亦能别有会心。此即程颐所谓“六经之言在涵蓄中默识心通”者也。这实是论文而通于道,论道而通于文的地方。所以是宋儒读书解经的特色,同时亦是其论文的特色。至或因此种极端重道的主张成为问题以后,或加阐发,或起反对,则对于文学批评史上更有相当的影响了。

第二目 周敦颐

道学风气,开自周敦颐,即文以载道之说,亦始于周氏。周氏云: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致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文辞》第二十八)

这一节话固然颇有重道轻文之意,但绎语气,尚不甚偏,即如《通书》第三十四节所云:“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亦不过谓学圣人者当求之道德,不可徒溺于文辞而已。他只说溺于文辞则不足以明道,尚不致说欲阐发圣人之道可无借于文辞也。《通书》文辞一节谓:

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

其意亦同,他只是说不可偏重于文辞,并不是说只欲务道德而不欲务文辞。语气中间正说反说倒说顺说,意义自别,都不容轻忽读过。所以他的所谓文以载道云者,虽有重道轻文之意,犹无重质废饰之说。所谓“笃其实而艺者书之”,所谓“美则爱爱则传”都是并不废艺,并不轻美之意。盖他虽以文为工具,而仍不欲废此工具之修饰。为车者饰其轮辕,为文者善其词说,皆所以使人爱而用之。他不主张废饰,他只反对徒饰而已。朱子解释此章云:

或疑有德者必有言,则不待艺而后其文可传矣。周子此章似犹别以文辞为一事而用力焉,何也?曰:人之才德偏有长短,其或意中了了,而言不足以发之,则亦不能传于远矣。故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程子亦言,“《西铭》吾得其意,但无子厚笔力不能作耳”。正谓此也。然言或可少而德不可无,有德而有言者常多,有德而不能言者常少。学者先务,亦勉于德而已矣。

我以为此节“正谓此也”以上,所释犹是周子意思;至“然”字一转则全是朱子意思。周子此章本是“别以文辞为一事”。或疑云云,则拘泥于二程之说乃始有此疑耳。周、程二氏对于文学之见解本不尽同,朱子必欲曲为沟通之,似亦近于多事。

第三目 二程

二程论文,本濂溪之说以推衍,遂益趋极端。于是有所谓“倒学”之说。

退之晚来为文所得处甚多。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却倒学了。因学文日求所未至,遂有所得。如曰“轲之死不得其传”,似此言语非是蹈袭前人,又非凿空撰得出,必有所见。若无所见,不知言所传者何事。(《二程遗书》卷十八)

二程以前,吴孝宗早有“古人好道而及文,韩退之学文而及道”之语(吴幵优古堂诗话》引),刘敞亦言“道者文之本也,循本以求末易,循末以求本难”(《公是先生弟子记》),似均为程说所本。

于是,进一步且以文章与异端同科。《二程遗书》卷十八云:

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何归,必趋于道矣。

又卷六云:“今之学者歧而为三,能文者谓之文士,谈经者泥为讲师,惟知道者乃儒学也。”卷十八云:“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此虽不与异端并论,但已屏文章于道学之外,欲趋于道者,便不必求其能文了。

于是,更进一步有作文害道之说。程颐《颜子所好何学论》谓:

不求诸己而求诸外,以博闻强记,巧文丽辞为工,荣华其言,鲜有至于道者。即今之学与颜子所好异矣。(《伊川文集》四)

其《答朱长文书》(或云此明道之文)又谓:

向之云无多为文与诗者,非止为伤心气也,直以不当轻作尔。圣贤之言不得已也。盖有是言则是理明,无是言则天下之理有阙焉。如彼耒耜陶冶之器,一不制,则生人之道有不足矣。圣人之言虽欲已得乎?……后之人始执卷则以文章为先,平生所为动多于圣人,然有之无所补,无之靡所阙,乃无用之赘言也。不止赘而已,既不得其要,则离真失正,反害于道必矣。(《伊川文集》五)

至其《语录》中说得更透彻,程颢云:

忧子弟之轻俊者只教以经学念书,不得教作文字。子弟凡百玩好皆夺志。

学者先学文鲜有能至道。至如博观泛滥,亦自为害。

程颐云:

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曰“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吕与叔有诗云:“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始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氏得心斋。”此诗甚好。古之学者惟务养情性,其他则不学。今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既务悦人,非俳优而何。曰:人见六经便以为圣人亦作文,不知圣人只摅发胸中所蕴自成文耳,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曰:游、夏称文学,何也?曰:游、夏亦何常秉笔学为词章也。且如“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岂词章之文也!(《二程遗书》卷十八)

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何也?和顺积于中,英华发于外也。故言则成文,动则成章。(《二程遗书》卷二十五)

以为文为玩物丧志,这才是道学家的偏见。濂溪论文,犹不废饰,二程论文,始以为有德者必有言,无事于文。一方面歧文与道为二,而以为学文则害道;一方面又合文与道为一,而以为明道则能文。于是才主张文不可学,亦不必学。但是对于张载的《西铭》,未尝不见到此意,而却无其笔力以达之,则知学文固未尝不有裨于道,而明道的结果亦未必一定能文了。

第四目 程门弟子

文学观至二程已偏到极点,所以程门弟子之文论,也不用再说;即使再说,这种陈陈相因的话头,我们也可不必重事称引。但在程门弟子中论文之语也有一些重要的地方。即是(1)颇能说明文所以要重道的理由,(2)颇能说明道所能影响于文的地方。

关于第一点,由道学方面言,由儒学方面言,都是一种进步。盖他们以为在道未明以前,则贵体会,贵求之于言意之表,所以不能限于文辞;在道已明以后,则贵力行,贵验之于行动之间,所以又用不到文辞。这样,完全以道为中心,所以对于文的态度,于古人之作则不求诸外而体之于内,于自己之作,则不重在饰,而致力于质,无论在读或作的方面都有重道轻文的需要。

杨时《送吴子正序》云:

六经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治之成法也。其文自尧、舜历夏、商、周之季,兴衰治乱成败之迹,求敝通变,因时损益之理,皆焕然可考。网罗天地之大,文理象器幽明之故,死生终始之变,莫不详谕曲譬,较然如数一二,宜乎后世高明超卓之士,一抚卷而尽得之也。予窃怪唐虞之世,六籍未具,士于斯时,非有诵记操笔缀文,然后为学也;而其蕴道怀德,优入圣贤之域者,何其多耶?其达而位乎上,则昌言嘉谟,足以亮天工而成大业;虽困穷在下,而潜德隐行,犹足以经世励俗。其芳猷美绩,又何其章章也!自秦焚诗书,坑术士,六艺残缺。汉儒收拾补缀,至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也。若贾谊、董仲舒、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继武而出,雄文大笔,驰骋古今,沛然如决江汉,浩无津涯,后虽有作者,未有能涉其波流也。然贾谊明申、韩,仲舒陈灾异,马迁之多爱,相如之浮侈,皆未足与议,惟扬雄为庶几于道,然尚恨其有未尽者。积至于唐,文籍之备,盖十百前古。元和之间,韩、柳辈出,咸以古文名天下,然其论著不诡于圣人盖寡矣。自汉迄唐千余载,而士之名能文者,无过是数人,及考其所至,卒未有能倡明道学,窥圣人阃奥,如古人者。然则古之时六艺未具,不害其善学;后世文籍虽多,无益于得也。孔子曰予非多学而识之,予一以贯之,岂不信矣哉!(《杨龟山先生集》二十五)

其《与陈传道序》又云:

予尝谓学者视圣人,其犹射之于正鹄乎?虽巧力所及有中否远近之不齐,然未有不志乎正鹄而可以言射者也。士之去圣人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所造固不同,然未有不志乎圣人而可以言学者也。自孔子没,更战国至秦,遂焚书坑儒士,六经中绝。汉兴,虽稍稍复出,然圣学之失其传尚矣。由汉至唐,千余岁,士之博闻强识者,世岂无其人耶?而卒未有能窥圣学之堂奥者,岂当时之士卒无志于圣人邪?而卓然自立者何其少也!若唐之韩愈,盖尝谓世无仲尼,不当在弟子之列,则亦不可谓无其志也。及观其所学,则不过乎欲雕章镂句取名举而止耳。然则士固不患不知有志乎圣人,而特患乎不知圣人之所以学也。且古之圣人固宜莫如舜也。舜之在侧微,与木石居鹿豕游,固无异于深山之野人也。是岂以文采过人耶?伏羲画八卦,《书》断自《尧典》,当是时,六经盖未有也。而舜之所以圣者果何自哉?夫舜,圣人也,生而知之,无事乎学可也。自圣人而下则未有可以不学者也。舜之臣二十有二人,相与共成帝业者,是果皆生知耶!不然,其何以学也!由是观之,六经虽圣人微言,而道之所存盖有言不能传者,则经虽具犹不能谕人之弗达也。然则圣之所以为圣,贤之所以为贤,其必有在矣。虽然,士之去圣远矣!舍六经亦何以求圣人哉!要当精思之,力行之,超然默会于言意之表,则庶乎有得矣!若夫过其藩篱,望其门墙,足未逾阈,而辄妄意其室中之藏,则幸而中也难哉!呜呼!今之士未尝以此学也,类皆分文析字,屑屑于章句之末。甚者广记闻,工言辞,欲夸多斗靡而已!是乌用学为哉!(《杨龟山先生集》二十五)

此外如《答吕居仁书》及语录中所言大率此意。这是言道未明以前的工夫。道未明以前,宜知学圣人,更宜知所以学圣人。知所以学圣人矣,更须反之于约,更须求其一贯,更须超然默会于言意之表而有所得。易言之即重在窥圣人之阃奥,才称为善学。所以不重在分文析字,不重在操笔缀文了。

尹焞,是伊川门下躬行实践之人,故不重在文而重在行。其进《论语状》云:

学贵于力行,不空贵言,若欲意义新奇,文辞华瞻,则非臣所知也。(《和靖集》四)

其《语录》中亦谓“某在经筵进《论语解》,别无可取,只一篇序却是某意。曰学贵力行,不贵空言,若欲意义新奇,文辞华瞻,则非臣所知,此是某意”(《和靖集》六)。可知他的主张尚行而不尚言。

重体会则不局于文辞,尚实行则无须于文辞,所以程门论文,不必诋为玩物丧志,而重道轻文之意,实更为显露。但在另一方面,却又颇能说出道所及于文的影响,《尹和靖集》中所载《语录》有下述一则:

先生尝与时敏言,贤欲学文,须熟看韩文公六月念六日白李生足下一书,检之乃《答李翊》。中云:“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先生之意在此。(《和靖集》七)

程门未尝以文为事,但此节竟有取于韩愈《寄李翊》一书者,良以此数语在昌黎以之学文,在和靖以之学道。道之与文虽有形上形下之分,而其间本是息息相通,所以论文至精微处每近于道,而论道到透澈处亦可通于文。《和靖集》中再有一节云:

冯忠恕曰,先生学圣人之学者也。圣人所言,吾当言也;圣人所为,吾当为也。词章云乎哉!其要有三:一曰玩味,讽咏言辞,研索归趣,以求圣贤用心之精微。二曰涵养,涵泳自得,蕴蓄不挠,存养气质,成就充实,至于刚大,然后为得也。三曰践履,不徒谓其空言,要须见之行事,躬行之实,施于日用,形于动静语默开物成务之际,不离此道。所谓修学,如此而已!所谓读书,如此而已!(《和靖集》八)

他虽则说“词章云乎哉”,但所举出的三端正可以见他们论文的见解。第一项玩味,重在体会,第三项践履,重在实行,这即是我上文所谓他们所以重道轻文的缘故。第二项涵养,则作为学道者之修养可,作为学文者之修养亦可。此所以韩愈论文之语可以通于学道;而此节学道之要,也可通于论文。泥于文以载道之说,固足使文为道的附庸,若能得活看,作为文人之修养,夫又奚不可者!此三项中,自以涵养一项最与论文有关,实则玩味一项亦极重要。盖玩味固适于学道,也适于学文。所谓超然默会于言意之表者,固可指学道之有所悟入处,而学文固也未尝不有悟入处也。故此三端中只有践履一项才与论文无关。

此意,即可以杨时之说证明之。《龟山集》中《语录》云:

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无。如子瞻诗多于讥玩,殊无恻怛爱君之意。荆公在朝论事多不循理,惟是争气而已。何以事君!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衺僻之气不设于身体。(《杨龟山先生集》十)

此即所以说明学道者之涵养,然亦正有补于学文者之涵养。此与古文家之论气不尽同。古文家重在气势之浩瀚,所以有待于激发;道学家重在气息之深醇,所以须资于涵养。激发有待于外界,是由外以壮其内;涵养只体于身心,是充内以发乎外。所谓有德者必有言,如此而已!

杨氏又云:

《狼跋》之诗曰“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周公之遇谤何其安闲而不迫也!学诗者不在语言文字,当想其气味,则诗之意得矣。(《杨龟山先生集》十)

此又所以说明学道者之玩味,然亦正有补于学文者之玩味。这样论文,何等透脱!而一般人定欲一笔抹煞,轻视道学家之论文,抑又何也!

明得程门弟子之论文一方面重道轻文,而一方面却又能论道而通于文,才可知后来朱子论文,有太偏执处,也有颇通达处。盖程与朱之论文主张,其所由转变之故,此实为其中间之枢纽也。

第五节 政治家之文论

北宋政治家之文论可以司马光、王安石和李觏三人为代表。在当时政治舞台上有新、旧两派之争,旧派以司马光为魁,新派以王安石为首,二派互为水火,相争不已,而且此二派首领,性情学术,各不相同,司马光与道学家为近,王安石与古文家为近,但其论文主张则无甚差异,盖并以政治家的眼光以论文也。李觏未曾大显,不足见其事功,虽不能算是政治家,却可算是政治学家,故其论文主张亦相同。

政治家之论文,与古文家、道学家所同反对者为雕锼无用的文辞。李觏《上宋舍人书》云:“近年以来新进之士,……不求经术而摭小说以为新,不思理道,而专雕锼以为丽,句千言万,莫辨首尾,览之若游于都市,但见其晨而合,夜而散,纷纷藉藉,不知其何氏也。……圣人之门将复榛芜矣。”(《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七)此与道学家之讥玩物丧志,古文家之不敢有作文之意正复相同,所以政治家文论之积极主张也是欲言之有物,也是欲有为而言。司马光《文害》篇云:“君子有文以明道,小人有文以发身,夫变白以为黑,转南以为北,非小人有文者执能之。”(《传家集》七十四《迂书》)又《赵朝议文稿序》云:“在心为志,发口为言。言之美者为文,文之美者为诗。如鼓钟者声必闻于外,灼龟者兆必见于表,玉蕴石而山木茂,珠居渊而岸草荣,皆物理自然,虽欲掩之,不可得已。”(《传家集》六十九)王安石《上人书》云:“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临川集》七十七)其《答王景山书》又云:“读其文章,庶几得其志之所存。其文是也,则又欲求其质。”(同上)这些话又与程颐所谓“摅发胸中所蕴自成文”之意,欧阳修所谓“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之说,并无分别。范仲淹《上时相议制举书》云:“夫善国者莫先育材,育材之方莫先劝学,劝学之道莫尚宗经。宗经则道大,道大则才大,才大则功大。盖圣人法度之言存乎《书》,安危之几存乎《易》,得失之鉴存乎《诗》,是非之辨存乎《春秋》,天下之制存乎《礼》,万物之情存乎《乐》。故俊哲之人入乎六经,则能服法度之言,察安危之几,陈得失之鉴,析是非之辩,明天下之制,尽万物之情。使斯人之徒,辅成王道,复何求哉。”(《范文正公集》九)这也是政治家的文论。其主张也不外宗经明道之说,不过立场不同,旨趣亦微有区别耳。

所以政治家之文论由大体言,本与古文家道学家相近。不过以政治家之学,即昔人所谓经济之学。故其文论,就道言则更主于用,就文言则所长在识。

因其主于用,故其论文,以礼教治政为文。司马光《答孔文仲司户书》云:

光昔也闻诸师友曰,学者贵于行之,而不贵于知之;贵于有用,而不贵于无用。故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此德行之所以为四科首者也。孔子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夫国有诸侯之事,而能端委束带,与宾客言,以排难解纷狥国家之急,或务农训兵以扞城其民,是亦学之有益于时者也。故言语政事次之。若夫习其容而未能尽其义,诵其数而未能行其道,虽敏而传,君子所不爱,此文学之所以为末者也。然则古之所谓文者,乃所谓礼乐之文、升降进退之容、弦歌雅颂之声,非今之所谓文也。(《传家集》六十)

李觏《上宋舍人书》亦云:

贤人之业,莫先乎文。文者岂徒笔札章句而已,诚治物之器焉。其大则核礼之序、宣乐之和、缮政典、饰刑书。上之为史则怙乱者惧;下之为诗则失德者戒。发而为诏诰,则国体明,而官守备;列而为奏议,则阙政修,而民隐露。周还委曲,非文曷济!禹、益、稷、皋陶之谟,虺之诰,尹之训,周公之制作,咸曰兴国家、靖生民矣。自周道消,孔子无位而死,而秦嬴以烈火劫之,汉由武定,晚知儒术,至今越千载,其间文教一盛一衰。大抵天下治则文教盛,而贤人达;天下乱则文教衰,而贤人穷。欲观国者,观文可矣。(《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七)

王安石《与祖择之书》亦云:

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谓文也。书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圣人之于道也,盖心得之,作而为治教政令也,则有本末先后,权势制义,而一之于极。其书之策也,则道其然而已矣。彼陋者不然:一适焉,一否焉,非流焉则泥,非过焉则不至,甚者置其本求之末,当后者反先之,无一焉不于极。彼其于道也,非心得之也。其书之策也,独能不耶!故书之策而善,引而被之天下之民反不善焉,无矣。二帝三王引而被之天下之民而善者也;孔子、孟子书之策而善者也;皆圣人也。易地则皆然。(《临川集》七十七)

这些都是政治家的文学观,其论旨颇与道学家相近,而毕竟不同。盖政治家之所谓道,是要见之于事功,不重在体之于身心;是要验之于当今,不重在修之于一己。司马光《答陈充秘校书》云:

孔子自称述而不作,然则孔子之道,非取诸己也,盖述三皇五帝之道也。三皇五帝三王,亦非取诸己也,钩探天地之道,以教人也。故学者苟志于道,则莫若本之于天地、考之于先王、质之于孔子、验之于当今,四者皆冥合无间,然后勉而进之,则其智之所及,力之所胜,虽或近或远、或大或小,要为不失其正焉。舍是而求之,有害无益矣。(《传家集》五十九)

其论道欲本之于天地,验之于当今,便与道学家之专主折衷于孔子者不同,此与王安石所谓“圣人之于道也,盖心得之,作而为治教政令也,则有本末先后,权势制义,而一之于极”,正是同样意思。盖政治家以主用,故于道必验之于当今,必作而为治教政令,而所谓文者不过“道其然而已矣”。能“书之策”者同时必能“引而被之天下之民”。此所以论文遂偏主于用了。李觏《上宋舍人书》云:

窃谓文之于化人也深矣。虽五声八音,或雅或郑,纳诸听闻,而沦入心窍,不是过也。尝试从事于简策间。其读虚无之书,则心颓然而厌于世;观军阵之法,则心奋起而轻其生;味纵横之说,则思诡谲而忘忠信;熟刑名之学,则憙苛刻而泥廉隅;诵隐遁之说,则意先驰于水石;咏宫体之辞,则志不出于奁匣:文见于外,心动乎内,百变而百从之矣。谅非淳气素具,通识旁照,则为其所败坏如覆手耳。韩子有言曰,“儒以文乱德”,岂谓是乎。然则圣君贤辅,将以使民迁善而远罪,得不谨于文哉!(《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七)

此亦同于王安石所谓:“书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之意。不过一从正面说,一从反面说耳。

既主于用,故又不主修辞,遂与古文家异趣。司马光《答孔文仲司户书》云:

今之所谓文者,古之辞也。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必也以华藻宏辩为贤,则屈、宋、唐、景、庄、列、杨、墨、苏、张、范、蔡皆不在七十子之后也。颜子不违如愚,仲弓仁而不佞,夫岂尚辞哉!足下所谓:“学积于内,则文发于外,积于内也深博,则发于外也淳奥。则夫文者虽不学焉,而亦可以兼得之。学不充于中,而徒外事其文,则文盛于外,而实困于内。亦将兼弃其所学。”斯言得之矣。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足下允蹈其言,为之无倦,将与渊、骞并驱争先,又况游、夏,尚奚足慕!(《传家集》六十)

其解辞达,谓足以通意斯止,便与苏轼之言不同,王安石《上人书》云:

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临川集》七十七)

其解“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谓尚辞非作文之本意,也与苏轼之言不同。盖他以为韩、柳虽尝语人以文,只是语人以辞,并不会论作文之本意。古文家之论文,本只须语人以辞,足矣。道学家与政治家,则更要论作文之本意。语人以辞,则其所诣各异;论作文之本意,则其归趣恒同。苏轼《答张文潜书》云:“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四十五)这是古文家攻击政治家论文的论调。盖政治家之论文,既以礼教治政为文,则当然重在教化,而不得求其道同风一了。

又因其长在识,故又不致如古文家之拘于义法。李觏《答黄著作书》云:

汉杰罪我不如李习之,不为僧作钟铭。习之之论信美矣!然使唐来文士皆效习之所为,则金园宝刹碑版若林,果谁作也!……圣贤之言,翕张取与,无有定体。其初殊涂,归则一焉。犹李汉所谓“千态万貌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何须开口便随古人!汉杰使我效李习之,胶柱矣!今之学者谁不为文,大抵摹勒孟子,劫掠昌黎。若为文之道,止此而已!则但诵得古文十数篇,拆南补北,染旧作新,尽可为名士矣!何工拙之辨哉!觏之施为,异于是矣。(《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八)

此又政治家攻击古文家的论调。这种见解,实较古文家为通达。欧阳修《与黄校书论文章书》谓:“才识兼通,然后其文博辩而深切,中于时病,而不为空言。盖见其弊必见其所以弊之因。若贾生论秦之失,而推古养太子之礼,此可谓知其本矣。”(《欧阳文忠全集》六十七)盖才识兼通深中时弊,本古文家之所难而政治家之所长。

而且,即就道言,亦较道学家为通达。李觏有《原文》一篇谓:

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为不可言!言而不以礼,是贪与淫罪矣。不贪不淫,而曰不可言,无乃贼人之生,反人之情!世俗之不憙儒以此。孟子谓“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义而不利者乎!其书数称汤、武将以七十里百里而王天下,利岂小哉!孔子“七十所欲不逾矩”,非无欲也,于诗则道男女之时、容貌之美、悲感念望,以见一国之风,其顺人也至矣。学者大抵雷同,古之所是则谓之是,古之所非则谓之非,诘其所以是非之状,或不能知。古人之言岂一端而已矣。夫子于管仲,三归具官则小之,合诸侯正天下则仁之,不以过掩功也。韩愈有取于墨翟、庄周,而学者乃疑。噫!夫二子皆妄言耶?今之所谓贤士大夫,其超然异于二子者耶?抑有同于二子,而不自知者邪?何訾彼之甚也!(《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九)

此等见解,岂道学家所能有,亦岂道学家所敢说!所以云:政治家之所长在识。

第六节 释子之文论

当时文论除古文家、道学家、政治家之外,更有异军突起别成一支者则为释子之文论。释子固不重在讨论文事,然而也有足述者,则契嵩之《镡津文集》与德洪之《石门文字禅》可以为其代表。契嵩字仲灵,自号潜子,藤州镡津人,与欧阳修等同时,故其论文主张,非特可以代表释家一派,抑且可以影响到后来的古文家与道学家各方面。

契嵩的论文主张具见于《纪复古》及《文说》二文。其《纪复古》云:

章君表民,以官来钱唐。居未几,出欧阳永叔、蔡君谟、尹师鲁文,示予学者。且曰今四方之士,以古文进于京师,崭然出头角,争与三君子相高下者,不可胜数。视其文,仁义之言炳如也。予前相与表民贺曰,本朝用文已来,孰有如今日之盛者也!此圣君之德,而天下之幸也。退且思之:原古文之作也,所以发仁义而辨政教也。尧、舜、文、武,其仁义至,其政教正。孔子以其文奋而扬之,后世得其法焉。故为君臣者有礼,为国家者不乱。方周道衰,诸侯强暴相欺,上下失理,孔子无位于时,不得行事,故以之用褒贬、正赏罚,故后世虽有奸臣贼子,惧而不敢辄作。及战国时,合从连衡之说以倾天下,独孟轲、荀况,以文持仁义,而辨政教。当时虽不甚振,而学者仰而知有所趣。汉兴,贾谊、董仲舒、司马迁、扬雄辈,以其文倡之,而天下和者响应。故汉德所以大,而其世所以久也。隋世王通,亦以其文继孔子之作。唐兴,太宗取其徒,发而试之。故唐有天下大治,而韩愈、柳宗元复以其文从而广之,故圣人之道益尊。今诸儒,争以其文奋,则我宋祖宗之盛德鸿业益扬,天子之仁义益著,朝廷之政教益辨。(《镡津文集》七)

其《文说》云:

章表民始至自京师,谓京师士人高欧阳永叔之文,翕然皆慕而为之,坐客悦听。客有一生遽曰,文兴,则天下治也。潜子谓客曰,欧阳氏之文,言文耳;天下治,在乎人文之兴。人文资言文发挥,而言文借人文为其根本。仁义礼智信,人文也;章句文字,言文也。文章得本,则其所出自正,犹孟子曰“取之左右逢其原”。欧阳氏之文,大率在仁信礼义之本也,诸子当慕永叔之根本可也。胡屑屑徒模拟词章体势而已矣。周末、列国、嬴秦时,孰不工文!而圣人之道废,人文不足观也,盖其文不敦本乃尔。孔子无位,其道不行,病此不得已,徒以六经春秋之文载之以遗后世。故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圣人岂特事其空文乎?君臣、父子、师徒、朋友,其文词有本,仁义礼信蔼然,天下不治,未之有也。《易》曰,观乎人文,则天下化成,岂不然哉?坐客闻吾说,皆愕然不辩。(《镡津文集》七)

这些论调,很同情于当时的古文运动;而且不仅如此,更欲进而为道的运动与政教的运动。所以他以为“原古文之作也,所以发仁义而辨政教也”。为要“发仁义”,所以以为文章自有根本,不能徒事空文。为要“辨政教”,所以又以为天下之治在乎人文而不在言文。其论仁义与文之关系云:

吾闻君子之学欲深探其道;深探欲其自得之也。于道苟自得之,则其所发无不至也。所谓道者,仁义之谓也,仁义出乎性者也。人生纷然莫不有性,其所不至于仁义者,不学故也。学之而不自得者,其学浅而习不正故也。夫圣与贤,其推称虽殊,而其所以为圣贤者岂异乎哉!其圣者得之于诚明,而贤者得之于明诚。诚也者生而知之也,明也者学而知之也,及其至于仁义一也。表民其学切深,于道有所自得,故其文词之发也懋焉。韩子所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与章表民秘书书》)

这些话我觉得比道学家更透澈。又其论《人文》云:

曰何谓人文乎?曰文武王之道也。文武相济以贲人道,故曰人文也。文者,德也;武者,刑也。德以致大业,刑以扶盛德。德其至也,刑其次也。会文武者,所以以文总之,故曰人文也。(《镡津文集》六)

又云:

人文至焉,言文次焉。以言文而验其人,人其廋哉?以人文而验其世,世其廋哉?故人文者,天下之道之所存焉;言文者,圣贤之志之所寓也。先天下而后圣贤者,圣贤发已矣,天下至公也,故公者至而已者次也。孰曰言文,其无用乎?(《镡津文集》六)

这些话,我亦觉得比政治家更切实。所谓传统的文学观,不谓竟于释子的文集见之。我觉得契嵩在当时学术上的地位,在当时比欧阳修诸人实更重要,在《镡津文集》中很可看出阳儒阴释的道学之渊源所自,固不仅其论文主张兼有古文家、道学家、政治家诸种之长已也。

其后德洪(一名惠洪)论文,便颇近禅家机锋,成为纯粹释子之文论了。其《堕庵铭》云:

心非言传,则无方便;以言传之,又成瑕玷。(《石门文字禅》二十)

这种态度便是禅家的态度。又其《昭默禅师序》云:

李北海以字画之工而世多法其书。北海笑曰,学我者拙,似我者死。当时之人不知其言有味,余滋爱之。盖学者所贵,贵其知意而已!至于踪迹绳墨,非善学者也。(《石门文字禅》二十三)

这种方法,也是禅家所持的方法。故其自述作诗文之态度云:

予非有意于工诗文,夙习洗濯不去。临高望远,未能忘情,时时戏为语言,随作随毁,不知好事者皆能录之。(《题自诗》)

予于文字未尝有意,遇事而作,多适然耳。譬如枯株,无故蒸出菌芝。(《题珠上人所蓄诗卷》)

这种态度也与三苏之不敢有作文之意相同。所以他也最称颂东坡之文,以为:“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从般若中来,其何以臻此!”宋祁《云门录序》云:“忘言之言,未始有言也;可道之道,未始有道也。”(《宋景文集》四十五)他论释子之文,犹且持此种态度,有这种论调,何况这本是释子之文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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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邵氏闻见录》:“本朝古文柳开、仲涂,穆修、伯长首为之倡。”《朱子言行录》:“韩、柳之文因伯长而后行,国初知者有柳开。”

(2) 亦见《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七。

(3) 辙孙籀所记《栾城遗言》谓:“公解孟子二十馀章。读至浩然之气一段,顾籀曰,五百年无此作矣。”可知他着眼所在。

第二章 北宋之诗论

第一节 诗坛批评之风气

第一目 论诗风气之流行

宋人诗论,较唐为盛。后人每谓唐人不论诗而诗盛,宋人论诗而诗亡。(1)这话固有相当的理由,然亦须知这正由当时诗坛风气所致。盖唐人重在“作”,宋人重在“评”,时代风气各不相同。大抵一般人方从事于创作之时,每顾不到批评;待到其体既定,其制既盛,则论者自多。此亦与后世词话、曲话必行于词曲既盛之后,正是同一道理。所以就诗论,在一般严于唐宋流派者固然尊唐抑宋;即就诗论而言,亦未必有远胜唐人之处。然若就论诗著作之量的方面而言,则宋人所著实远胜于唐人。即此,可知宋代诗坛风气正是重在“评”的方面。

因诗坛风气之偏重在“评”,所以宋代诗人之诗论,虽涉琐碎而亦关重要。盖诗人之诗论,是由一生毕力于诗,对于诗中甘苦深切体会,对于昔人佳句,亦时常讽诵,几乎看作诗外无事,所以论诗著作也日以繁滋了。然此犹不过求诗于诗内耳!求诗于诗内,则纵有精义,大率是修辞上的问题,而不是批评上的问题。宋人诗论,量虽多而质不优者,此实为其重大的原因。

所以在当时更有求诗于诗外者,则道学家是。道学家之诗论虽不免囿于传统的文学观,然而却能求诗于诗外。求诗于诗外所以能不重在作法,不泥于体制,而重在原理的根本的探索,较之一般诗人之论诗转能有些独到之见。一则以诗人自限,一则不能以诗人目之。这个关系,也足以促当时论诗风气之流行而普遍。何况当时诗人也未尝不受其影响而求诗于诗外呢。

第二目 诗话

论诗风气何以会如是流行呢?其最大原因,由于诗话之笔记化。唐人论诗,偏重在格,虽无系统可言,然全书总有中心,自与笔记不同。即其专论诗的本事者,体固近于小说,然加以分类,也与笔记之冗杂者有别。待到宋人开诗话之体,于是论诗开一方便法门。此真章学诚所谓“以不能名家之学,入趋风好名之习,狭人尽可能之笔,著惟意所欲之言”者(《文史通义·诗话》),固宜其量之多了。

宋人诗话之最早者,为欧阳修之《六一诗话》。

《六一诗话》 一卷。(《江西通志·艺文略》误作“六卷”)欧阳修撰。有《全集》本、《百川学海》本、《说郛》本、《津逮秘书》本、《历代诗话》本、《萤雪轩丛书》本。又据《千顷堂书目》有《古今汇说》本,未见。案是书原称“诗话”,故司马光所撰亦只云“续诗话”。其称“六一诗话”或“欧公诗话”、“永叔诗话”云云者,皆出后人所加,取便称引而已。

欧阳修自题其《诗话》云:

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

曰“以资闲谈”,则知其撰述宗旨初非严正。是以论辞则杂举隽语,论事则泛述闻见,于诗论方面无多阐发,只成为小说家言而已。后世诗话之滥,不能不说欧氏为之滥觞。其后司马光继之,有《续诗话》一卷。

《温公续诗话》 一卷。司马光撰。有《百川学海》本、《津逮秘书》本、《历代诗话》本、《萤雪轩丛书》本。又《说郛》本,不全。案今世所传各本,皆从《百川》本出。《渔隐丛话》前集十三引《迂叟诗话》一则云:“唐曲江,开元天宝中旁有殿宇,安史乱后,其地尽废。文宗览杜甫诗云:‘江头宫殿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因建紫云楼、落霞亭,岁时赐宴,又诏百司于两岸建亭馆。太宗于西郊凿金明池,池中有台榭以阅水戏,而士人游观无存泊之所,若两岸如唐制设亭馆,即逾曲江之盛也。”此一则,为今传各本所无。

其卷首自题语亦云:

欧阳公文章名声虽不可及,然记事一也,故敢续书之。

则其撰述宗旨,原非严正,亦可知诗话之起,本同笔记。故余《论诗话绝句》有云:“醉翁曾著《归田录》,迂叟亦记《涑水闻》,偶出绪余撰诗话,论辞论事两难分。

宋人诗话之与说部既难以犁别,所以《宋史·艺文志》之著录诗话有入集部文史类者,有入子部小说类者。这不能全怪《宋志》之进退失据,体例不纯,也是宋人诗话之内容性质本可两属之故,其足考当时诗人之遗闻轶事者,体固近于小说;即足资昔人诗句之辨证考订者,亦何尝不可阑入子部呢!所以诗话而笔记化则可以资闲谈、涉谐谑,可以考故实、讲出处;可以党同伐异标榜攻击,也可以穿凿傅会牵强索解;可杂以神圣梦幻,也可专讲格律句法:巨细精粗,无所不包,以这样繁猥之作,当然继起效颦者大有人在,而论诗风气盛极一时了。

今考北宋诗话一类之书,除欧阳修《六一诗话》、司马光《续诗话》外,其至今犹获流传者,有下述数种:

中山诗话》 一卷。(《郡斋读书志》及《通考》作“三卷”,案钱曾《述古堂书目》有三卷本,宋《四库阙书目》作“二卷”)刘攽撰。有《百川》本、《说郛》本、《津逮》本、《历代诗话》本、《萤雪轩》本。考李心传旧闻证误》有一则引《贡父诗话》云:“乾德三年春,平蜀,蜀宫人有入掖庭者,太祖览其镜背云‘乾德四年铸’,上大惊,以问陶、窦二内相。二人曰:‘蜀少主尝有此号,镜必蜀中所铸。’上曰:‘作宰相须是读书人。’自是大重儒臣。”是亦宋人著作,而所引为今《中山诗话》所无,窃疑今一卷本或亦非足本。

临汉隐居诗话》(或称“隐居诗话”) 一卷。魏泰撰。其足本有《知不足斋》、《龙威秘书》、《七子诗话》、《湖北先正遗书》、《古今说部丛书》、《萤雪轩丛书》及《笔记小说大观》诸种。其不足者有《说郛》本、《学海》本、《历代诗话》本、《奇晋斋丛书》本。

石林诗话》 三卷。(《津逮》本、《唐宋丛书》本作“一卷”)叶梦得撰。(《诗学指南》本误作“高似孙撰”)有《楙花盦》本、《叶石林遗书》本、《百川》本、《说郛》本、《津逮》本、《历代诗话》本、《萤雪轩》本。又《诗学指南》本,不全。案叶氏虽至南宋犹存,而《楙花盦》本褚逢春序谓是书当作于靖康以前,则亦北宋之书。又《楙花盦》本有叶廷琯所辑之《石林诗话拾遗》与《石林诗话附录》。《拾遗》足补今传各本之遗。《附录》则汇辑后人指正之语,足资辩证。叶德辉重刊《石林遗书》本除转录上述二种外,复辑有《石林诗话拾遗补》与《石林诗话附录补遗》二种。

《优古堂诗话》(《澹生堂目》作“复古堂诗话”,当是传写之误) 一卷。吴幵撰。有《读画斋丛书》本、《历代诗话续编》本。又有旧抄本,见《铁琴铜剑楼目》。案吴幵字正仲,滁州人,而铁琴铜剑楼所藏书钞本,题毛幵平仲。考毛幵,三衢人,毛友子,虽与吴幵同时而非一人,或以名同致误。又案是书与《渔隐丛话》所引《复斋漫录》、《高斋诗话》诸书,颇多相同。读画斋本徐骏《跋》称其杂见他书,良然。

紫薇诗话》(《百川》本作“东莱吕紫薇诗话”,各书称引亦有作“东莱诗话”者) 一卷。吕本中撰。有《百川》本、《萤雪轩》本,(均足本。)《津逮》本、《历代诗话》本,(以上二种仅脱一条。)又有《说郛》本,则删节殊多。案《萤雪轩》本从《百川》本出,故有下列一条——“从叔大有少时诗云,‘范雎才拊穰侯背,蔡泽闻之又入秦’,不灭王荆公得意诗也。”——此条为其余各本所无。

藏海诗话》 一卷。(赵魏《竹崦盦传钞书目》作“二卷”)吴可撰。有《函海》本、《知不足斋》本、《昌平丛书》本、《历代诗话续编》本、《萤雪轩》本。又有《诗法萃编》本,不全。

其虽流传而疑出依托者,有:

后山诗话》(或作“陈无已诗话”) 一卷。(《适园丛书》《后山集》本作“二卷”,盖分合之异)旧题陈师道撰。此书除全集各本外,有《百川》本、《稗海》本、《津逮》本、《历代诗话》本、《学海》本、《萤雪轩》本及《说郛》本。案是书诸家称引著录,或作《陈无已诗话》或作《后山居士诗话》,又卷数则或称二卷,或作一卷。如《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均作二卷,而《宋史·艺文志》子部小说家则云一卷,知是书非出陈氏手定,故多歧异。考《后山集》二十卷,为其门人彭城、魏衍所编。衍记《诗话谈丛》各自为集,而今本皆入集中,则非魏氏手录之旧可知。《四库总目提要》据陆游老学庵笔记》定为出于依托,所见亦是。然魏衍既言《诗话谈丛》各自成集,则后山之有是二书,自无可疑。今本所传,亦未必全出好事者以意补之。或后山原有此著,未及成书,后人编次,遂不免有所增益耳。

其近于辑佚以成书者,则有:

蔡宽夫诗话》 三卷。蔡启撰。有旧钞本,未见。案是书不见宋以来诸家著录,似当时已不甚流传。朱绪曾《开有益斋读书志》谓于吴山书肆得旧抄本,不知其所自出。窃疑是书或出书贾据《渔隐丛话》所引抄集以牟利者,故劳季言遂有当日全部收入之语。考《渔隐丛话》之于《石林诗话》采至八十馀条,较之单刻诸本,仅少六条,则其于蔡氏《诗话》全部收入固未可知。然蔡氏书既为当时所重,不应别无单刻本流传,今是书既不见宋明以来著录,而与丛话所载又是勘验悉合,则其出后人钞集断无可疑。岂其书以经丛话收入而单行者转不为人注意欤?抑以与《蔡宽夫诗史》名称相混而致误欤?

其虽流传而非足本者,则有下述诸种:

潜溪诗眼》 范温撰。有《说郛》本,一卷。案是书惟见《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及《文献通考》,而不见宋以后诸家著录,疑其佚已久。今传世者惟有《说郛》本(《古今诗话》本即出此)仅三则,已非其全。且有误录他书之语。

潘子真诗话》 潘淳撰。有《说郛》本,一卷。案《说郛》本(《古今诗话》本即出此)共四则。案《光绪江西通志·艺文略》诗文评类著录是书,称“诗话补遗”,不云《潘子真诗话》,盖以其祖兴嗣有《诗话》一卷,而是书为补其遗也。严有翼艺苑雌黄》引作《诗话补阙》,知当时原有此称。

陈辅之诗话》 陈辅撰。有《说郛》本,一卷。案是书不见宋以来诸家著录,尤袤《遂初堂目》亦无之。《说郛》所录凡十二则,不知其所据,意元时当犹有全书。

西清诗话》 三卷。(《澹生堂目》“五卷”,《万卷堂目》“一卷”)蔡绦撰。今有《说郛》本,一卷。三卷本,未见。

汉皋诗话》 不题撰人。今有《说郛》本,一卷。凡十一则。所论多偏于考据,尤以校正杜诗者为多。朱鹤龄《注》多与此同,当即据此书者。是书除《遂初堂书目》著录外,不见他家著录,知其佚已久。考吴曾能改斋漫录》有“汉皋张君《诗话》”云云,则当为张某撰。

漫叟诗话》 不知撰人,今有《说郛》本、《萤雪轩》本,均一卷。案是书不见诸家著录,惟《说郛》中有之,仅十二则。此外诸本皆同,盖即自《说郛》本出。考《郡斋读书志》小说类有《漫叟见闻录》一卷,云“不知何人,建炎中所撰也”,考《诗话》云“谢举廉,字民师,余建中靖国中与同寓兴国寺”,又云“予崇宁间往兴国军”云云,考其时代,正与相近。窃疑此书或即自《漫叟见闻录》中摘录出者。然阮阅诗话总龟》及胡仔《渔隐丛话》亦均引此书,则似早有单行之本,非辑录也。《抚州府志·艺文志》著录是书作谢逸撰,不知其所据。考谢逸无“漫叟”之号,而《渔隐丛话前集》(五十二)引《漫叟诗话》云:“谢无逸学古高洁,文词煅炼”云云,则其非出谢氏所撰,又至明显。

桐江诗话》 不知撰人。今有《说郛》本,一卷。案是书亦不见诸家著录,惟胡仔《渔隐丛话》及黄《山谷年谱》均引之。诗话中有“程进道绍兴初帅闽中”之语,知其人已入南宋。考今《说郛》本凡五则,而见于《渔隐丛话》者凡三条,尚有“感事”、“煎茶”二则,未见称引,则其书在元季或有传本,但不见诸家著录何也?

此外散佚而未获流传者更不知有多少种。今就所知别为数类,条举于后。其经诸家著录,且经他书称引而有佚文可以采辑者,为第一类,如:

《归叟诗话》(诸家称引多作“王直方诗话”或“王立之诗话”又方深道《诸家老杜诗评》所引作“归叟诗文发源”) 六卷,王直方撰。案是书《郡斋读书志》、《遂初堂书目》及《通考·经籍考》均著录,惟不见明以来诸家著录,疑散佚已久。《千顷堂书目》类书类司马泰《广说郛》中有《王直方诗话》一种,窃疑明人校刻丛书风气,于原本多加删节,恐亦未必为足本。

洪驹父诗话》 一卷,洪刍撰。案是书早佚。除《通志·艺文略》及《遂初堂书目》著录外,明以来诸家著录惟见《千顷堂书目》与《澹生堂书目》及焦竑《国史经籍志》而已。《千顷目》中有《古今汇说》本,未见。《澹生目》云有《百川》本,考《百川学海》有《洪刍香谱》而无诗话,恐误。至焦竑《国史经籍志》所载则颇多佚书,亦不足为明以来流传之证。

《李诗话》(他书称引均作“李希声诗话”) 一卷。李撰。《宋史·艺文志》著录文史类。《渔隐丛话》前集及《诗人玉屑》均引其语。

《唐宋诗话》 不知撰人与卷数。《遂初堂书目》文史类著录。方深道《诸家老杜诗评》卷二颇多称引。又考《宋史·艺文志》文史类有《唐宋名贤诗话》二十卷,不著撰人,不知即此书否?

其仅见著录而未见称引者,为第二类。此虽无佚文可辑,然原有其书。则无可疑。

《诗话》 一卷。潘兴嗣撰。案是书惟见光绪重修《江西通志·艺文略》诗文评类,此外不见诸家著录,当早散佚。

《潜堂诗话》 无卷数,李公彦撰。案是书见光绪重修《江西通志·艺文略》诗文评类,而未见藏书家著录,当早散佚。《抚州府志·艺文志》作李成德撰,成德盖成科之误。

《王禹玉诗话》 一卷。王珪撰。见《通志·艺文略》诗话类。

《大隐居士诗话》 一卷。朱肱撰。案是书《宋史·艺文志》入子部小说类。《宋志》于诗话每多分入文史、小说二类。此当亦为论诗之著。《宋志》不著撰者姓名,据《湖州府志·人物传》知为朱肱所撰。又案宋时号大隐居士者,有田辟,南康人;又有邓深,湘阴人,有《大隐居士集》。亦未能定其竟为谁作也。

其仅见称引而未见著录者,为第三类。此则虽有佚文可辑而不能考其是否成书者。

《三莲诗话》 不知卷数。员逢原撰。韦居安《梅诗话》引其语。

《高斋诗话》 不知卷数。曾慥撰。案是书不见诸家著录。《福建通志》(七十三)《经籍志》载曾氏著作亦只有《高斋漫录》一卷,不言有诗话。惟《渔隐丛话》前后集、《诗话总龟》后集以及《韵语阳秋》、《野客丛谈》诸书时多称引。今以《墨海金壶》所据四库本《高斋漫录》校之,绝无相同之语,知诗话一书其佚已久。诸家称引,每不冠以作者姓氏,惟葛立方《韵语阳秋》(十六)称曾端伯《高斋诗话》,始知为曾慥所撰。或诗话原为漫录中之一部分,故诸家多不别为著录;又以其早经散佚,故《永乐大典》所引《漫录》遂亦无诗话中语欤。

《洛阳诗话》 不知卷数及撰人。《诗话总龟》前集(五)引之云:“吕申公镇河阳府,府属投诗曰,‘渭川重得吕,嵩岳再生申’,由是获知。”清伍涵芬《说诗乐趣》采用书目中有司马光《洛阳诗话》不知其所据。

《古今诗话》 不知卷数及撰人。案是书不见诸家著录,惟《宋史·艺文志》有李颀《古今诗话录》七十卷,列蔡绦《西清诗话》后,不知即此书否?《苕溪渔隐丛话》、《优古堂诗话》及《竹坡诗话》诸书,均称引之。知在北宋末南宋初当亦流行一时也。

《闲居诗话》 不知卷数与撰人。案是书不见诸家著录,疑其佚已久。《诗话总龟》前集引之较多。考核其文多见《温公续诗话》及《中山诗话》,盖出时人窜窃为之者。伍涵芬《说诗乐趣》所引略与相同,惟有二则论贯休、惠崇诗,为《总龟》所未引者,不知伍氏何所依据,岂犹获见其原本耶?

其未成或未刊行,故未见著录且无佚文可辑者,为第四类:

《刘咸临诗话》 仅数十篇,盖未成之作。刘咸临亦不知何许人,惟《诗话总龟》前集(八)引王直方《归叟诗话》有一则云:“刘咸临醉中尝作诗话数十篇,既醒,书四句于后曰:‘坐井而观天,遂亦作天论。客问天方圆,低头惭客问。’盖悔其率尔也。”

根据上文所述,则知宋时诗话产量之多。虽至今颇多散佚,而以此类著作之众,犹可见一时论诗风气之盛。

第三目 笔记与语录

在当时,诗话既笔记化而体成繁猥,笔记亦诗话化而转近专门。所以也有许多诗话是从笔记中辑出以成者。由笔记之辑为诗话,大抵不外二种性质:一是分类选辑,如阮阅《诗话总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之类,不得不旁采博取,于笔记中搜罗材料;一则辑成专著,如曹溶《学海类编》中所收《玉壶诗话》即就宋释文莹玉壶野史》中论诗之语摘录以成者。前一种不变原书体例,后一种则由后人为之别立名称。所以《四库总目提要》,于《玉壶诗话》之辑即讥其“杜撰无稽,非古人所有”。其实笔记既通于诗话,则由笔记中以辑出诗话,事至寻常,毫不足怪。即如南宋洪迈的《容斋诗话》,亦从《容斋五笔》中辑出以成者。此在宋元以来,已有此编,不可谓出后人之杜撰。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之论《东坡诗话》,谓“苏轼号东坡居士,杂书有及诗者,好事者因集之成二卷”,此亦由笔记杂著中辑出诗话之证。

大抵就时人著述中论诗之语以辑成诗话者,不外二例。其不易原称者,如:

《艺苑雌黄》 一卷。严有翼撰。有《说郛》本及《萤雪轩》本。案是书据《宋志》著录,原有二十卷,兼论子史名数地理动植诸事,非尽论诗。《说郛》本所录虽仅八则,实皆辑其论诗之语,异于删节之本,《四库存目》所著录者仅十卷,盖出好事者摭拾成书,非其旧也。

其另定新名者,如:

《玉壶诗话》 一卷。旧题释文莹撰。《学海类编》本。

《东坡诗话》 一卷。旧题苏轼撰。有《说郛》本、《学海》本、《萤雪轩》本。日人近藤元粹跋云:“是系《说郛》所收,而案其体例非东坡自著,盖后人编辑其关系于诗者也。”《萤雪轩》本又有《补遗》一卷,即近藤元粹所辑。

《沈存中诗话》 无卷数,未见。案是书未见诸家著录,惟《浙江通志·经籍志》文史类与《杭州府志·艺文志》诗文评类均著录之,并云据《续文献通考》,疑此即就沈括梦溪笔谈》中所辑出者。

《侯鲭诗话》 一卷,赵令畤撰。日人近藤元粹辑。《萤雪轩丛书》本。此自《侯鲭录》辑出者。

此外,更有随意易称,改题诗话者,如:

《桂堂诗话》 《诗话总龟》前集引书目有《桂堂闲谈》,而卷三所引真宗末年尝游禁中一条,注云《桂堂诗话》,疑即《桂堂闲谈》之易称。伍涵芬《说诗乐趣》卷七引此条亦沿其误。

《玉堂诗话》 《诗话总龟》前集引书目有《玉堂闲话》,而卷十二所引诸则,注云《玉堂诗话》,疑即《玉堂闲话》之易称。伍涵芬《说诗乐趣》卷四、卷十二、卷十三、卷十六诸卷所引,亦称《玉堂诗话》,细核其文,大率与《总龟》所引相同。惟卷十二仕宦门所引钱惟熙诗,科第门所引贺陈修诗,均《总龟》所无,岂伍氏见其原书欤?顾不见其采用书目中,抑又何也?

《朱定国诗话》 《诗话总龟》前集引书目有朱定国《续归田录》而卷三十九所引郑毅夫榜一条,作《朱定国诗话》,疑即《续归田录》之易称。伍涵芬《说诗乐趣》亦沿用其称。

大抵宋人笔记,如释德洪《冷斋夜话》之属,本与诗话相通。故时人称引遂多随意易称之例。

此外有与笔记性质相类而亦足助论诗风气之流行者,一为题跋,一为语录,文人之论诗多在题跋,道学家之论诗多在语录。此种文体之流行,亦而宋时而始盛。

题跋之辑成诗话者,除《东坡诗话》外尚无他种。至语录之体本与诗话相类,故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所引已有《元城先生语录》、《三山老人语录》、《钟山语录》、《龟山语录》诸书,大抵此类著述其例有二。其一,出弟子所记者,如:

《陵阳先生室中语》 一卷,范季随录韩驹语,有《说郛》本。案《说郛》本仅九则,当不全。《诗人玉屑》引之颇多,可据以补辑。又吴可《藏海诗话》亦颇多韩氏论诗之语,或可与语录参证。考陆游《谓南文集》(三十一)《跋韩子苍语录》云:“此故人范季随周士所记也。周士殁后数年得之于其子,然余旧闻周士道韩公语极多,尚恐所记不止于此,当更访之。”则知范氏所记,陆游且疑其未尽,况《说郛》所录仅及九则耶?

《唐子西诗话》 一卷。强行父唐庚语。有《古今汇说》本,未见。案强氏所录原称“唐子西文录”,诸书称引或作“唐子西话录”(如《诗纪别集》卷九)。此作《唐庚诗话》疑即就文录中引书之语别行辑出者。考《季沧苇书目》延令宋版书目中有诗话四种,即为唐庚、竹坡、许彦周、吕紫微四家。岂《唐庚诗话》,宋时已有别出者欤?抑即《唐子西文录》而易其称欤?《千顷堂书目》卷十五类书类称司马泰《古今汇说》本卷二十五有《唐庚文录》,卷四十七有《唐子西诗话》,则是论文论诗分为二种。故明林世勤注《骈语雕龙》,其称引书目有《唐庚诗话》,又案《绛云楼》、《也是园述古堂》诸书目均称《唐子西文录》有二卷,亦与今通行本卷数不同。

其二,出自撰者,有:

《童蒙特训》 一卷。吕本中撰。案是书原名“蒙训”,盖家塾训课之本。本中论学惟与王氏立异,而不复严洛、蜀之辨。故是书于理学则折衷二程,于诗文则取法苏、黄。顾今世所传《童蒙训》三卷,则近语录者全存,近诗话者全汰。《四库总目提要》以为或由“洛、蜀之党既分,传是书者轻词学而重道学,不欲以眉山绪论错杂其间,遂刊除其论文之语”,其说良然。故知删汰之故,由于洛、蜀之见,而删节之本,则在朱学盛行以后也。明叶盛《菉竹堂书目》(四)有《童蒙特训》一册,又杨士奇等所编之《文渊阁书目》(十)亦有之,注云“阙”。均以列入宋人诗话中间,当即由《童蒙训》中论诗之语辑录以成者。岂宋人已有此分编之本欤?抑《童蒙训》之删节本既行,而后人以吕氏以诗名家,遂复掇其论诗之语而汇编之欤?

第四目 诗话之丛书类书与辑本

论诗之著既多,则诗话之丛书类书与辑本自应时而起。其辑为丛书者,有:

《吟窗杂录》 三十卷。蔡传撰。未见。《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均著录文史类。案《书录解题》云:“莆田蔡传撰,君谟之孙也。取诸家诗格、诗评之类集成之。又为《吟谱》,凡魏晋而下能诗之人皆略具其本末,总为此书。麻沙尝有刻本,节略不全。”据是则蔡氏所编《历代吟谱》似亦在此书之中。今《吟谱》既别有传本,而此书则经后人重编,即托于状元陈应行者。是此书虽不传,而其所辑内容要仍在陈编五十卷中也。又案毛晋《跋齐己风骚旨格》云:“莆田蔡氏著《吟窗杂咏》(当作“录”)载诸家诗评、诗格类三十余种,大略真赝相半,又脱落不堪读。”则其书明末犹有之,或今尚在人间也。

其辑为类书者,又可别为数目,如《诗苑类格》诸书,均以诗体诗法分者。

《诗苑类格》(《玉海》五十四作“宝元诗苑类格”,他书称引每简称《诗苑》或《诗格》) 三卷。李淑撰。佚。《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及《宋史·艺文志》均著录。案晁公武云:“宝元二年,豫王出阁,淑为王子傅,因纂成此书上之,述古贤作诗体格总九十目。”《玉海》云:“翰林学士李淑承诏编为三卷,上卷首以真宗御制八篇,条解声律为常格,别二篇为变格。又以沈约而下二十八人评诗者次之。中卷叙古诗杂体三十门。下卷叙古人体制别有六十七门。”据是所言,则其内容犹可窥知,盖兼有自著及类书丛书三种性质者。

《诗法》 一卷。孙载辑。载,嘉定人。是书不见诸家著录。惟《江南通志·艺文志》(一九二)及《嘉定县志·艺文志》均有之。《嘉定县志》且称为孙氏所辑,当亦类书之属。

《吟体类例》 一卷。不著撰人。佚。《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并著录。案是书焦竑《国史经籍志》虽亦著录,然不足据,明以前当早佚矣。

如《诗总》则又以内容性质分者。

《诗总》 十卷。阮阅撰(诸本作“阮一阅”,误)。佚。今有后人重编本。案阅字闳休,舒城人,宣和中知彬州,建炎初知袁州。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三十六)引阮氏《诗总自序》称:“得一千四百馀事,共二百四十馀诗,分四十六门而类之,其播扬人之隐慝,暴白事之暧昧,猥陋太甚,雌黄无实者,皆略而不取。……但类而总之以便观阅,故名曰《诗总》。”今传世诸本均无序(2)且易称为《诗话总龟》,盖非其旧矣。考《郡斋读书附志》别集类(三)有阮阅《总龟先生松菊集》五卷,岂总龟亦为阮氏自号耶?又《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一云:“闽中近时又刊《诗话总龟》,此集即阮阅所编《诗总》也。阮阅《诗总》十卷,分门编集,今乃为人易其旧序,去其姓名,略加以苏黄门诗说,更号曰《诗话总龟》,以欺世盗名耳。”则知《诗总》原仅十卷分四十六门,今月窗道人本前集卷数与之异而分门与之同,岂即宋时闽中刊本之旧耶?考邵懿辰《四库简明目录》云:“旧闻吴中顾维岳家有一本,竹坨见之,诧为秘录,今已不可复见。”则似宋时闽中刊本犹在人间。顾近时诸家藏书目均不言之,何也?今世所传重编之本有二:一,明抄本,百卷本,前后集各五十卷。二,明月窗道人重刊本,前集四十八卷(3),后集五十卷,今《四部丛刊》有影印本。则较宋时闽中刊本似更增益。阮氏固云:“世间书固未尽于此,后有得之者当续焉。”则《诗总》不载元祜诸公诗话,自有难言之隐,而有人为续补之,固亦阮氏所愿,第不应去其自序,没其原编宗旨耳。

至《历代吟谱》则以人以时为纲,又与前二种体例不同。

《历代吟谱》 五卷,蔡传撰,未见。案《四库存目提要》云:“此编始前汉以迄唐宋凡能诗之人皆纪其姓字。末载厉鹗跋云:‘此书尝有麻沙刻本,节略不全,其叙次当以汉迄唐为第一卷,宋为第二卷,名僧为第三卷,闺秀为第四卷,武人为第五卷。’今本序次悉与跋同,盖近人因鹗跋更定也。”则是此乃清人重编之本。其宋代重编之本托名陈应行者,犹有传本,盖以时为纲,其体例与《苕溪渔隐丛话》为近。

其兼有丛书类书之性质而异其面目者,即成为诗话之辑本。如方深道醇道之《集诸家老杜诗评》是。

《集诸家老杜诗评》 五卷。方深道撰。有抄本。深道,莆江人,宣和六年进士,次彭子。(《福建通志》附父次彭《良吏传》)或作方道深,当误。

《集诸家老杜诗评》 一卷,方醇道撰。《福建通志·经籍志》著录。案陈振孙《书录解题》云:“《诸家老杜诗评》,五卷,续一卷,莆田方深道撰。”则似为一人所著。又考《宋史·艺文志》云“方道醇《集诸家老杜诗评》五卷”,则又似方深道与方道醇(当即“醇道”之误)实为一人非二人也。考《福建通志·经籍志》云:“醇道字温叟,有《笔峰集》五卷,《类集杜甫诗史》三十卷,《集诸家老杜诗评》一卷。”与方深道并附父次彭《良吏传》,则知醇道、深道乃兄弟行,正集、续集乃出二人分编,陈氏合为一人,非也。

第五目 其他论诗之著

因宋代诗诗风气之盛,于是不仅诗话一类风起云会,即其他各种论诗之著亦同时并盛。此种著述,虽不始于宋代,然其所以能特盛之故,亦未尝不与诗话之发达有连带的关系。兹分数部分言之:

其沿袭唐人风气,专论诗格诗式者有下述数种:

《诗要格律》(《直斋书录解题》作“诗格要律”) 一卷。王梦简撰。有《诗学指南本》,又有《格致丛书》本,《诗法统宗》本,未见。案书中举例多引晚唐五代人作,又《直斋书录解题》文史类著录之云:“进士王梦简撰。”《通考·经籍考》同,进士上不冠以朝代名,当为宋人所著。

天厨禁脔》 三卷。(《通志·艺文略》、《国史经籍志》、《孝慈堂书目》均作“二卷”)释德洪撰。有明刊本,案论诗主格,且复强立名称妄生穿凿,自是唐代僧人论诗习气。《禁脔》所论诸格,往往类是。

《诗评》 一卷,僧□淳撰,有《诗学指南》本。案《直斋书录解题》文史类:“《诗评》一卷,桂林僧□淳撰。”淳字上原阙一字,考《宋诗纪事》八十二景淳下云“元丰初桂林僧”,不知即此人否?《诗学指南》本题桂林淳大师撰,又似单名为淳,与景淳或别一人。

《诗格》 一卷。僧文或撰。(《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宋史·艺文志》均作“神或”)有《诗学指南本》,又有《格致丛书》本、《诗法统宗》本,均未见。案《宋诗纪事》卷九十一“文或号文宝大师,有《诗格》”,顾《直斋书录解题》诸书均作神彧,当即一人。 (右流传之作)

《续金针诗格》 一卷,旧题梅尧臣撰。有《格致丛书本》、《诗法统宗本》,均未见。又《诗学指南本》一卷,题白乐天撰,梅圣俞续。案是书非出梅尧臣所撰,昔人早已言之。考《通志·艺文略》诗话类作三卷不著撰人。或此书本有二本,其三卷本则不著撰人,一卷本则伪托梅氏欤?(4)《澹生堂书目》又有《群公诗法》二册,五卷。其细目,为《金针集》、《木天禁语》、《诗家一指》、《诗学停脔》四种,而分为五卷,当以《金针集》有托于白居易、梅尧臣二种而别为二卷者。

《梅氏诗评》 一卷,旧题梅尧臣撰。有《格致丛书》本、《诗法统宗》本,均未见。今所见惟《诗学指南》本。案其所言,亦《诗格》之属。 (右依托之作)

《律诗格》 不知卷数,张商英撰。案是书未见著录,且亦罕见他书称引。惟《苕溪渔隐丛话》引其语,与梅圣俞《续金针诗格》、洪觉范《禁脔》并论,颇病其拘泥。乃清代王晓堂《匡山丛话》卷五谓此三书“各有妙处,随人取用”。嗜好独殊,为不可解。或王氏亦未见其书,姑妄言之云耳。

《风骚格》 五卷,阎东叟撰。《通志·艺文略》诗话类及焦竑《国史经籍志》诗文评类均著录。案阎东叟不知何许人,其书始见《通志》著录,当为北宋人著。其书早佚,故亦罕见称引。《国史经籍志》虽亦著录,然不足信。焦竑此书只就旧有目录汇合杂抄,并非明代犹有传书也。

《诗点化秘术》(《宋四库阙书目》“诗”作“新”) 一卷,任博撰。《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及《国史经籍志》均著录。任博不知何许人,疑此亦北宋人著。

《律诗洪范》 一卷。徐三极撰。(《宋四库阙书目》“徐”误作“律”)《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及《国史经籍志》均著录。徐三极仕履待考,当亦北宋人。

《分别六义诀》 一卷,齐陆机撰。是书仅见《宋四库阙书目》著录,齐氏时代难考,当亦北宋时人。

《骚雅式》 一卷,不知撰人。《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及《国史经籍志》均著录,当为北宋人著。

《今体诗格》 一卷,不知撰人。是书仅见《宋四库阙书目》文史类著录,当亦北宋人著。 (右散佚之作)

其沿袭唐人本事诗之遗,专述本事者则有下述数种:

乌台诗案》(《直斋书录解题》作“乌台诗话”,《学海》本作“诗谳”) 一卷,旧题朋九万撰。考此书凡有数本,详略互异,体例亦殊,知未必全出朋氏所录。大抵此书原有二种:一,直录当时供词以诗语联缀其间者,其体裁近于史;一,先列苏诗而以狱词附注于后者,其体裁近于集。前者各本虽有详略,盖由删节而非出剪裁;后者诸本则均经点窜,盖与《诗林广记》诸书体例为近,故得称为诗话。朋九万所编当属于后一种,今世所传前一种诸本,则盖由原案录出,而托于朋氏者。考陈振孙《书录解题》谓《乌台诗话》十三卷,中附谪官后表章书启诗词等,则朋氏所编颇具匠心,与直录原案者异,故卷数为独多也。至直录当时所供诗案者,其来源有二:一出于东坡亲笔,如周必大《二老堂诗话》所言者;一出于御史台录存原案,如胡仔《渔隐丛话》所言者。此则事异编撰,本可不必分卷,故大率为一卷也。今存者有《说郛》本、《函海》本、《忏华盦丛书》本、《艺圃搜求》本、《学海类编》《诗谳》本,又《渔隐丛话》前集四十二至四十五诸卷亦引之。清张鉴有《眉山诗案广证》。

《蔡宽夫诗史》 二卷,蔡居厚撰。佚。《宋史·艺文志》著录文史类。案《宋志》以后,惟《千顷堂书目》类书类载司马泰《文献汇编》中有诗史之目,不著撰人。今《文献汇考》亦散佚,莫由考其是否此著矣。光绪《江西通志·艺文略》诗文评类,《抚州府志·艺文志》诗话类均有《蔡宽夫诗史》二卷,注云:“蔡居厚撰,见《宋史·艺文志》。”则知是书并无传本,不过据《宋志》著录之耳。厉鹗《宋诗纪事》云:“蔡居厚字宽夫,熙宁御史延熙子,第进士。大观初拜右正言,累官徽猷阁待制,有《诗话》。”其论蔡氏仕履甚详,惟谓其有《诗话》,则有误,考《诗史》中所举人名,无在熙宁后者,其为蔡居厚撰无疑。今案明月窗道人校刊阮阅《诗话总龟》,其前集引用书目有《蔡宽夫诗史》,后集引用书目有《蔡宽夫诗话》,疑《诗话》、《诗史》本为二书,《诗史》较多论事,《诗话》较多论辞,大抵阮阅《总龟》所引有《诗史》而无《诗话》,胡仔《渔隐丛话》所引又有《诗话》而无《诗史》,各不相同,未可混为一书也。

《唐诗史》 无卷数。范师道撰。师道字贯之,长洲人,仲淹侄。是书不见他家著录,惟《苏州府志·艺文志》有之。疑未成或未刊之作,故仅方志著录之。是书内容当亦《唐诗纪事》《全唐诗话》之类。

《纪诗》 不知卷数及撰人。《诗话总龟前集》及《说诗乐趣》均称引,案是书见《总龟》称引者凡三则:(1)子瞻见辩才事,(2)王平甫梦至灵芝宫诗,(3)出处与乐天相似。见《说诗乐趣》(十八)所引者凡一则——听僧惟贤琴诗。考此多东坡诗,疑为后人杂纂之著。

其沿袭唐时摘句之风而选为句图者,有下述数种:

《惠崇句图》 一卷。僧惠崇撰。《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均著录。惠崇淮南人,一作建阳人,宋初九僧之一。《宋四库阙书目》别集类有惠崇《唐律诗句图》一卷,叶德辉考证云“按陈《录》作‘惠崇句图’”,似合二书为一,恐非是。考此乃惠崇自撰句图,即吴处厚青箱杂记》所录惠崇警句,非选唐人诗也。《诗话总龟》前集(十二)与《宋诗纪事》(九十一)均据以转录,而字句互异,有足相互校正者。

《御选句图》(《通考》作“御制句图”) 一卷。宋太宗、真宗选。佚。《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均著录文史类。《书录解题》云:“太宗皇帝所选杨徽之诗十联,真宗皇帝所选《送刘琮诗》八联。”

《杨氏笔苑句图》 一卷。黄鉴撰。佚。《通志·艺文略》、《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均著录。鉴字唐卿,浦城人。大中祥符八年进士,累迁太常博士,为国史院编修官,出倅苏州,有《杨文公谈苑》、《杨公笔苑句图》。《书录解题》论是书云:“盖杨亿大年之所尝举者,皆时贤佳句。”则是书亦杨氏所述,而黄鉴录之者。

《续杨氏笔苑句图》 一卷,不知撰人。佚。《通志》、《通考》及《书录解题》均著录。《福建通志·经籍志》即以附隶黄鉴著述下。

《风雅拾翠图》(《宋四库阙书目》作“雅十翠图”) 一卷。(《宋四库阙书目》作“二卷”)僧惟凤撰。佚。《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均著录。惟凤青城人,号持正,亦九僧之一。

《九僧选句图》 一卷。不知撰人。佚。《通志·艺文略》、《国史经籍志》均著录。案宋初有《九僧诗集》,欧阳修《六一诗话》谓今不复传。《温公续诗话》谓“元丰元年秋游万安山玉泉寺,于进士闵交如舍得之”。始知所谓九诗僧者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青(《历代诗话》本“青”误作“贵”)城惟凤、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怀古也。今其诗见《宋诗纪事》九十一卷,大率纤巧秀丽,故有俊句可摘。

《林和靖摘句图》 一卷。(《宋志》作“三卷”)不知撰人。佚。《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及《宋史·艺文志》均著录。此摘录林逋诗句,亦不知选者为谁。

《孔中丞句图》 一卷。不知撰人。佚。《直斋书录解题》及《通考》均著录。《书录解题》云:“中丞者或是孔道辅耶?”案道辅字原鲁,宣圣四十五世孙,举进士,天圣间为右正言,累官御史中丞,出知郓州。陈氏所云或亦不谬。第不知选摘其诗者为谁氏耳。

《唐杜荀鹤警句图》 一卷。强行父撰。《宋史·艺文志》著录文史类。

《寡和图》 三卷。僧定雅撰。佚。《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及《宋史·艺文志》均著录。

《搜贤集》 一卷。僧奉牟撰。佚。《宋四库阙书目》文史类著录。

《诗林句范》 五卷。不知撰人。佚。《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均著录。

此外更有重在品评或指陈优劣或巧为譬况,亦与一般诗话体例不同。如:

《诗病五事》 一卷,苏辙撰,附刻《栾城集》,别有《说郛》本、《萤雪轩》本。案苏辙《诗病五事》仅五则,在《栾城三集》卷八中,乃随笔记录之文,非能别出成书。《苕溪渔隐丛话》引其文只称“苏子由云”,知宋时犹不以为书名。自陶宗仪辑入《说郛》,于是《四川通志·经籍志》诗文评类且著录之,不复以是为篇名矣。

《瑶谿集》 十卷。(《国史经籍志》作“一卷”)佚。郭思撰。《通志·艺文略》及《宋史·艺文志》均著录。《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时多称引。案其内容似多偏于品评,与普通诗话不同。《通志》不著撰人,据《宋志》知为郭思所撰。思字得之,熙子。元丰五年进士。

《诗评》 一卷。夏侯籍撰。佚。《宋四库阙书目》著录文史类。考《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均有《诗评》一卷,不著撰人,疑即此书。

《胡氏评诗》 不知卷数。胡氏亦不知何许人。《诗话总龟》前集(五)引之,凡二则:一论黄鲁直诗,一论王介甫与张文潜诗。顾《诗话总龟》卷首所录采用书目作“胡氏诗话”,不知何故?

至其单篇不成著作者如张舜民《芸叟诗评》、蔡绦《百衲诗评》,均见胡仔《渔隐丛话》(三十三)及刘壎《隐居通议》(六)。此皆巧为形似之语,实敖陶孙《臞翁诗评》之所本。又赵与峕《宾退录》(二)亦引《芸叟诗评》,其次第与《渔隐丛话》不同。

第六目 论诗诗

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篇云:

诗话之源本于锺嵘《诗品》。然考之经传,如云:“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此论诗而及事也。又如“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此论诗而及辞也。

我尝根据此节而谓论诗诗之性质亦通于诗话。章氏所举论诗及事之例,以散文为之,其体为后世诗话之所始;其论诗及辞之例,以韵语为之,其体又后世论诗诗之所出。(见《小说月报》二十卷一号《诗话丛话》二)而且《诗经》中如“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彼何人斯》),“家父作诵,以究王凶”(《节南山》),“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四月》),“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巷伯》)诸语,亦正是论诗及事之例,所以论诗诗与诗话,体制虽殊而性质实同。

因此当时论诗风气之流行更可于论诗诗见之。论诗诗之流行于宋代亦自有故。盖以(1)宋诗风格近于赋而远于比兴,长于议论而短于韵致,故极适合于文学的批评;有时可以阐说诗学的原理,有时可以叙述学诗的经历,有时更可以上下古今,衡量前代的著作。(2)宋诗风气,又偏于唱酬赠答,往返次韵,累叠不休,于是或题咏诗集,或标榜近作,或议论齗齗,或唱和霏霏,或志一时之胜事,或溯往日之游踪,有此二因,则论诗诗之较多于前代固亦不足为奇了。

在宋初,若说欧阳修开了诗话的风气,则梅圣俞的《宛陵集》可谓是开了论诗诗的风气。宋人诗集中之论诗诗,与唐人文集中关于论文的序及书,实有同样的重要。

第二节 诗人之诗论

第一目 欧阳修与梅尧臣

宋人中间最先开论诗之风气者,当推欧阳修。欧阳修在诗坛上批评的重要,不在有什么明显的主张,而在(1)始创诗话的体裁,(2)对于论诗诗的尝试。前一项是欧公之所独具,后一项则与梅尧臣之所同。

欧阳修《酬学诗僧惟诗》云:

诗三百五篇,作者非一人。羁臣与弃(一作“贱”)妾,桑濮乃淫奔。其言苟(一作“或”)可取,疣杂不全纯。子虽(一作“之”)为佛徒,未易废其言。其言在合理,但惧学不臻。子佛(一作“之”)与吾儒,异辙难同轮(一作“共论”)。子何独吾慕?自忘夷其身。苟能知所归,固有路自新。诱进或可至,拒之诚不仁。维诗于文章,太山一浮尘;又如古衣裳,组织(一作“绣”)烂成文。拾其裁剪余,未识衮服尊。嗟子学虽(一作“巳”)劳,徒自苦骸筋(一作“自远涉江津”)。勤勤袖卷轴,一岁三及门。惟(一作“何”)求一言荣,归以耀(一作“辉”)其伦。与夫荣其肤,不若启(一作“岂若习”)其源。韩子亦尝谓,收敛加(一作“以”)冠巾。(《欧阳文忠集卷》五)

此诗卫道气分至为浓厚;轻诗重文之意亦极显著。然其论诗尚能阐发诗理之精微。于《梅圣俞诗集序》中阐说诗穷而后工之说,最为后人所称引。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欧阳文忠公全集四十二)

即其《书梅圣俞诗稿后》阐说诗与乐通之理,可以意会,难以言传,亦远胜于宋儒之见解。

凡乐达天地之和,而与人之气相接,故其疾徐奋动,可以感于心,欢欣恻怆可以察于声。五声单出于金石不能自和也,而工者和之。然抱其器知其声,节其廉肉而调其律吕,如此者工之善也。今指其器以问于工曰,彼簨者者堵而编执而列者,何也?彼必曰鼗鼓钟磬丝管干戚也。又语其声以问之曰,彼清者浊者劲而奋柔而曼衍者,或在郊或在庙堂之下而罗者何也?彼必曰八音五声六代之曲,上者歌而下者舞也。其声器名物皆可以数而对也,然至乎动荡血脉,流通精神,使人可以喜可以悲,或歌或泣,不知手足鼓舞之所然,问其何以感之者,则虽有善工,犹不知其所以然焉,盖不可得而言也。乐之道深矣!故工之善者必得于心应于手,而不可述之言也。听之善亦必得于心而会以意,不可得而言也。尧舜之时,夔得之以和人神。舞百兽,三代春秋之际师襄、师旷、州鸠之徒得之为乐官,理国家,知兴亡。周衰官失,乐器沦亡,散之河海,逾千百岁间,未闻有得之者。其天地人之和气相接者,既不得泄于金石,疑其遂独钟于人。故其人之得者虽不可和于乐,尚能歌之为诗。古者登歌清庙,太师掌之,而诸侯之国亦各有诗以道其风土性情,至于投壶飨射,必使工歌以达其意,而为宾乐。盖诗者乐之苗裔与?汉之苏、李,魏之曹、刘,得其正始。宋齐而下,得其浮淫流失。唐之时,子昂、李、杜、沈、宋、王维之徒,或得其淳古淡泊之声,或得其舒和高畅之节;而孟郊、贾岛之徒,又得其悲愁郁堙之气。由是而下,得者时有而不纯焉。今圣俞亦得之,然其体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哆兮其似春,凄兮其似秋。使人读之可以喜,可以悲,陶畅酣适,不知手足之将鼓舞也。斯固得深者邪?其感人之至,所谓与乐同其苗裔者邪?

余尝问诗于圣俞,其声律之高下,文语之疵病,可以指而告余也。至其心之得者,不可以言而告也。余亦将以心得意会,而未能至之者也。圣俞久在洛中,其诗亦往往人皆诵之。今将告归,余因求其稿而写之。然夫前所谓心之所得者,如伯牙鼓琴,子期听之,不相语而意相知也。余今得圣俞之稿,犹伯牙之琴弦乎?

至其论诗诗中如《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一首,状苏、梅二人之诗,亦善用形似之语,颇能摄其精神。

子美气尤雄,万窍号一噫。有时肆颠狂,醉墨洒雱霈。譬(一作“势”)如千里马(一作“足”),已发不可杀。盈前尽珠玑,一一难柬汰。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一作“后犹无”)辈。文词愈清新,心意虽(一作“难”)老大。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近诗尤古硬(一作“淡”),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苏豪以气轹(一作“烁”)。举世徒(一作“尽”)惊骇;梅穷独我知(一作“我独奇”),古货今难卖(一作“物今谁买”)。

欧公一生于同时诗人所尊惟梅,固宜其论及梅诗者独多精义也。

梅尧臣之论诗主张亦多与欧公相类。其《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云:

圣人于诗言,曾不专其中。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自下而磨上,是之谓国风。雅章及颂篇,刺美亦道同。不独识鸟兽,而为文字工。屈原作《离骚》,自哀其志穷。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迩来道颇丧,有作皆言空。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人事极谀谄,引古称辩雄。经营唯切偶,荣利因被蒙。遂使世上人,只曰一艺充。以巧比戏奕,以声喻鸟桐。嗟嗟一何陋,甘用无言终。然古有登歌,缘辞合徵宫。辞由士大夫,不出于瞽矇。予言与时辈,难用犹笃隆。虽唱谁能听,所遇辄喑聋。(《宛陵集》二十七)

又还《吴长文舍人诗卷》云:

诗教始二南,皆著贤圣迹。后世竟剪裁,破碎随刀尺。我辈强追仿,画龙成蜥蜴。(《宛陵集》五十一)

均颇见其改革诗风的勇气。其于当时诗坛摧陷廓清之功似亦不在欧公之下。元贡奎诗称梅尧臣云:“诗还二百年来作,身死三千里外官。知己若论欧永叔,退之犹自愧郊寒。”洵为笃论。至其对于诗的作风,则如其所作,亦主平淡,其《依韵和晏相公诗》云:

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宛陵集》二十八)

又《读邵不疑学士诗卷》云:

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宛陵集》四十六)

即在当时欧阳修《再和圣俞见答诗》云:“嗟哉我岂敢知子,论诗赖子初指迷。子言古淡有真味,大羹岂须调以齑。”(《欧阳文忠公集》五)亦颇能说明梅氏论诗宗旨。盖他既抗志希古,不欲“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则旨趣所归,当然要重在“古淡有真味”了。

不过他的古淡之境,正是从冥搜力索中得来。他也是“险词斗尖奇,冻地抽笋𥰮”的(《依韵和永叔子履冬夕小斋联句见寄》)。其《答裴送序意》诗云:“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辞虽浅陋颇克苦,未到二雅未忍捐,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宛陵集》二十五)则知其虽力复古雅,偏主平淡,而结果当然不会如道学家之成为率易之作了。其《诗癖》一首有云:“但将苦意摩层宙,莫计终穷涉暮津。”(《宛陵集》二十)亦可见其搜索肝脾之苦。欧阳修称其“近诗犹古硬,咀嚼苦难嘬”,形容其作风亦殊的当。欧、梅诸人力矫西昆而卒使宋诗衍成西江一派者,或亦可于此中得其消息也。

第二目 苏轼

欧阳修之论同时诗人,称苏舜钦诗为“譬如千里马,已发不可杀”,称梅尧臣诗为“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这几句话若形容其后的诗人——苏轼与黄庭坚,亦颇有几分类似之处。苏轼之诗如其文,也有“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的情形,与黄庭坚的作风不尽相近,故其论诗主张亦不全同。黄氏论诗好讲句法、讲诗律,而他则尚圆熟、尚自然,所以谓“新诗如弹丸”(《答王巩》),所以谓“好诗冲口谁能择”(《重寄孙侔》)。又黄氏论诗重钩深、重奇险,而他则尚迈往、尚豪健,所以不足于孟郊之诗,又以为“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了。(《读孟郊诗》二首)

不过苏诗虽万斛泉源,一泻无余,而机趣横生,却从天生妙悟得来。黄庭坚称其:“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释德洪《冷斋夜话》七引)刘熙载亦谓:“东坡诗善于空诸所有,又善于无中生有,机括实自禅悟中得来。”(《艺概》二)故其诗的作风虽近于议论,而论诗主旨转与严羽之尚禅悟者相近。以辩才三昧而为韵言,故能笔端有口,故能舌底澜翻。于韵语中而吐不传之妙,故又重在“高风绝尘”,重在“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均见书黄子思诗集后》)。宋人诗话中之说东坡诗,而能窥到这一点者,只有吴可的《藏海诗话》为能发其妙。吴氏云“东坡豪,山谷奇,二者有余而于渊明则为不足,所以皆慕之”。明此,则知东坡论诗主张,所以与其作风背驰之故了。我旧作《诗话丛话》(小说月报二十卷二号)中有一节云:

以禅喻诗,人皆知始于严羽《沧浪诗话》,实则由诗话言固似此义发自严羽,由论诗韵语言,则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已发其义,至东坡诗中则益畅厥旨。如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诗》)妙话解颐,已近禅悟。又云:“冲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诗颂》)亦已逗露此意。至如《送参寥师》诗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成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清。”《跋李端叔诗卷》云:“暂借好诗销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则更和盘托出,无余蕴矣。所以东坡“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之语,即沧浪“不必太着题”之说也。东坡“新诗如弹丸”及“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之语,即沧浪“造语贵圆”之说也。东坡“读破万卷诗愈美”,即沧浪“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之说也。东坡《读孟郊诗》“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即沧浪所谓“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之义也。人皆知沧浪论诗,反对苏、黄之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而孰知其论诗主旨正出东坡也哉!盖苏诗作风与其论诗宗旨,正相反背。东坡诗云:“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论坡诗者,亦当作如是观,坡诗豪迈,其所以不脱子路未事夫子时气象者,盖皆由其才气累之。至其生平笃嗜,固别有归。其《答王定民》诗云:“五言今复拟苏州。”次《韵叶致远见赠》云:“一伎文章何足道,要言(一作“知”)摩诘是文殊。”微旨所在,盖亦可以窥见矣。明得斯义,则知东坡论诗所以亦拈出司空图“味在酸咸之外”之语(见《书黄子思诗集后》),而渡海以后复有《和陶》之作了。《沧浪》论诗,所以不满东坡者,以其“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实则此就坡诗言耳。东坡论诗,固已说过:“大木百围生远籁,朱弦三叹有遗音。”(《答仲屯田次韵》)

此节自谓差能阐说苏氏论诗之旨,读者或不致以傅会病之。大抵东坡之学以得于庄子者为多,故论调亦最近于禅。这不仅其论诗如此,即论其他艺事亦莫不如是。如《书蒲永升画后》云:

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流,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以手扪之,谓有洼隆。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营度终岁,终不肯下笔。一日苍黄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知微死五十余年,成都蒲永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王公贵人或以势力使人辄嘻笑舍去,遇其欲画不择贵贱,顷刻而成。尝与予临寿宁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阴风袭人,毛发自立。永升今老矣,其画难得。世之识真者亦少。如往时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画水,世或传宝之。如此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升同年而语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六十)

又《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云: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欲画者,急起从之,振衣直逐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稍纵即逝矣。(《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四十九)

这两段都与庄子论艺之旨相同。故其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诗》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惟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苏文忠公诗集》二十九)

第三目 黄庭坚

山谷论诗,消极方面,重在识“病”,所谓“更能识诗家病,方是我眼中人”也(《次韵奉酬荆南签判向和卿六言》)。积极方面重在“法”,重在“律”,故又重在“眼”。如云:“无人知句法,秋月自澄江。”(《奉答谢公定与荣子邕论狄元规孙少述诗长韵》)如云:“秋来入诗律,陶谢不枝梧。”(《送顾子敦赴河东》)如云:“拾遗句中有眼。”(《赠高子勉》)均重在作法的讨论。所以曾季貍艇斋诗话》云:“山谷诗妙天下,然自谓得句法于谢师厚,得用事于韩持国,此取诸人以为长也。”所以释德洪《冷斋夜话》(五)“荆公东坡句中眼”条亦引山谷语云:“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

他既这样重在句法诗律,所以以诗为事,而工夫亦尽于诗内。其《赠高子勉》四首之一云:

妙在和光同尘,事须钩深入神。听它下虎口著,我不为牛后人。

其戛戛独造,迥不犹人之意可见。其《避暑李氏园诗》云:“题诗未有惊人句,会唤谪仙苏二来。”求其惊人,是他“下虎口著”的本领。其《次韵答高子勉诗》云:“寒炉余几火,灰里拨阴、何。”任渊注:“言作诗当深思苦求,方与古人相见也。”(《山谷诗集注》十六)又《次韵奉酬荆南签判向和卿六言》有云:“覆却万方无准,安排一字有神。”任渊注:“言不为物役,诗思乃凝于神也。(同上)”这又是所谓“钩深入神”的注脚。至其《再作答徐天隐诗》所谓“破的千古下,乃可泣曹、刘”,则又是“不为牛后人”的态度。张耒《读黄鲁直诗》云:“不践前人旧行迹,独惊斯世擅风流。”极得山谷真相。曾季貍《艇斋诗话》云:“山谷诗云,‘十度欲言九度休,万人丛中一人晓’,曾吉父云,‘此正山谷诗法也’,其说尽之。”此言亦极中肯。《许彦周诗话》引黄氏讥郭功父语谓“公做诗费许多气力做甚”。实则黄氏做诗,也是费过气力者。正因他这般费气力,所以才肯不惮烦地讲什么诗法和句律。

然而他虽下虎口著,虽要惊人,要破的,而犹不致过偏于奇险。此则所谓“妙在和光同尘”也。其《和德孺五丈“之”字诗韵》所谓:

且然聊尔耳,得也自知之。

任渊注云:“诗意谓唱酬之作聊且遣兴,不必甚工,至其自得之妙,盖未易与俗人言也。”(《山谷诗集注》十九)则又是由艰深以归于自然。朱弁风月堂诗话》谓“黄庭坚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可谓窥见深际。

他何以能用钩深入神的工夫而造和光同尘的妙境呢?则以其论诗主张本是如此的。他以为有的工夫在诗内,这是他所谓诗法,《冷斋夜话》(一)曾述山谷诗法云

山谷言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这种方法即是化朽腐为神奇的方法。所以虽得之于深思苦求,而依旧能浑成自然。观其《再次韵杨明叔诗小序》所云:

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也。(《山谷诗集注》十二)

这即是夺胎换骨法的原理之说明。这样,所以虽新而实故,虽奇险而实平正,虽生硬而实妥贴。昔人谓“山谷晚年诗皆是悟门”(见楼钥《攻愧集》七十《书张式子诗集后》),于此也未尝不有一些关系。我们须知“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诸语,虽为东坡所言,却正是山谷的诗法。

他又以为有的工夫更为诗外。《渔隐丛话》前集(四十七)引山谷说云:

山谷云,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后来学诗者虽时有妙句,譬如合眼摸象,随所触体得一处。非不即是,要且不似,若开眼全体见之,合古人处不待取证也。

又云,诗文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

则又是超于诗法句律的见解。所以他的论诗只推崇杜甫、陶潜二人。其《赠高子勉诗》所谓:

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顾我今六十老,付公以二百年。

实已逗露此意。于杜则学其法,于陶则又蕲得其超于法者。得于法而后工,超于法而后妙。他指出此二人即所以示其学诗宗主,此则所谓“付公以二百年”也。任渊注谓:“老杜之诗眼在句中,如彭泽之琴意在弦外。”(《山谷诗集注》十六)恐非是山谷原意。

山谷论诗虽陶、杜并重,而晚年蕲向似乎更偏于陶。《津逮本山谷题跋》卷七《论诗条》云:

谢康乐、庾义城之于诗,炉锺之功,不遗力也,然陶彭泽之墙数仞,谢庾未能窥者何哉?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尔。

又山谷《宿旧彭泽怀陶令诗》云:

空余诗语工,落笔九天上。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

此友可尚,亦可知其蕲向之所在了。这个关系,正可看出后来江西诗人之论诗所以由“法”而转到“悟”的缘故。

第四目 魏泰与叶梦得

宋诗自欧阳、苏、黄以后最鲜韵味。《沧浪诗话》所谓“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云云,正是针对此种作风而言。当时诗坛与此种作风不甚相近者有王安石。故凡论诗不主苏、黄作风者,往往偏主韵味,而与欧阳、苏、黄异趣。这可以王安石一派为例。王安石《临川集》中虽无什么论诗主张,然稍后魏泰、叶梦得诸人实可为此派代表。

魏泰为曾布妇弟,故与苏、黄不合,其所撰《临汉隐居诗话》,亦党熙宁而抑元祐。《四库总目提要》讥其“坚执门户之私甘与公议相左”,要亦不为无见。但平心论之,魏氏所言亦颇为中肯。宋诗流弊,确是如此,即使魏氏诚持门户之见,要亦足为当时针砭,成其一家之言。如云:

诗者述事以寄情,事贵详,情贵隐。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乎词,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将盛气直述,更无余味,则感人也浅,乌能使其不知手舞足蹈,又况厚人伦、美教化、动天地、感鬼神乎?“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其言止于乌与桑尔!及缘事以审情,则不知涕之无从也。“采薜荔兮江中,搴芙蓉兮木末”,“沅有芷兮沣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之类,皆得诗人之意。至于魏晋南北朝乐府,虽未极淳,而亦能隐约意思,有足吟味之者。唐人亦多为乐府,若张籍王建、元稹、白居易以此得名,其述情叙怨委曲周详,言尽意尽,更无余味。及其末也,或是诙谐,便使人发笑。此曾不足以宣讽塑之情,况欲使闻者感动而自戒乎?甚者或谲怪、或俚俗,所谓恶诗也,亦何足道哉!

凡为诗当使挹之而源不穷,咀之而味愈长;至如永叔之诗,才力敏迈,句亦清健,但恨其少余味尔。

诗主优柔感讽,不在逞豪放而致怒张也。老杜最善评诗,观其爱李白深矣,至称白则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又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信斯言也,而观阴铿鲍照之诗,则知予所谓主优柔而不在豪放者,为不虚矣。

此处所谓“味”,盖取古诗温柔敦厚,一唱三叹之义,犹与后世诗禅之说不尽相同。其与《沧浪诗话》同一论旨者,只在反对欧阳、苏、黄之敏迈豪放而已。

其与魏泰相同不满苏、黄之诗,而进一步再以禅论诗者则为叶梦得。叶氏所撰《石林诗话》,其论诗宗旨与魏氏合,而意旨所归却最与沧浪为近。《四库提要》以其推重王安石者不一而足,遂谓“梦得出蔡京之门,而其婿章冲则章之孙,本为绍述馀党,故于公论大明之后尚阴抑元祐诸人”。实则此亦由于苏、王二氏诗的作风本是互异,故其论诗主张也不会相同,正不必牵涉到党争门户的方面。《石林诗话》云:

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而学之者往往遂失真,倾困倒廪无复余地。

长篇最难。晋魏以前诗无过十韵者,盖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尽为工。

此即魏泰不主豪放之旨,也即沧浪所讥以才学为诗之意。又云:

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尝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州回诗》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语远而体大也。

此节亦近魏泰之旨;但与沧浪所谓“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未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云云,为更相类似。明得此意,则知石林论诗所以推重安石而讥议欧、苏者亦自有因,固不仅门户之见了。

且石林之于安石亦非一味推重者。如云:“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后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则知其所以推重安石者,正在其深婉不迫之趣,与其论诗宗旨有合耳。至如所谓: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自唐以后,既变以律体,固不能无拘窘,然苟大手笔,亦自不妨削锯于神志之问,斲轮于甘苦之外也。

古今论诗者多矣,吾独爱汤惠休称谢灵运为“初日芙蕖”,沈约称王筠为“弹丸脱手”,两语最当人意。初日芙蕖,非人力所能为,而精彩华妙之意,自然见于造化之妙。灵运诸诗可以当此者亦无几。弹丸脱手,虽是输写便利,动无留碍,然其精圆快速,发之在手,筠亦未能尽也。然作诗审到此地,岂复更有余事。韩退之《赠张籍》云:“君诗多态度,霭霭春空云。”司空图记戴叔伦语云:“诗人之词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亦是形似之微妙者,但学者不能味其言耳。

是则且较魏泰更进一步,而与沧浪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诠”及“透彻玲珑,不可凑拍”者实为同一意旨了。至如下文所引一节:

禅宗论云间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为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

则更为沧浪以禅喻诗之所本了。

第五目 韩驹与吴可

韩驹诗,苏轼兄弟均比之储光羲。其学原出苏氏,故吕本中以列江西派中,驹殊不乐。(见《后村诗话》)吴可少亦以诗为苏轼、刘安世诸人鉴赏,故亦为苏学。吴可所著《藏海诗话》中,颇多与韩驹论诗之语,故二人论诗宗旨亦最相近似。

吴可《藏海诗话》颇多申述东坡诗论之处,如“白鸥没浩荡”一条即出苏轼《志林》;“凡文章先华丽而后平淡”诸语,即东坡“绚烂之后归于平淡”之说;“以意为主,辅之以华丽,则中边皆甜”诸语,亦出东坡论陶诗中边皆甜之说。又案李之仪《姑溪题跋》有《跋吴思道诗》云:“东坡尝谓余曰,凡造语贵成就,成就则方能自名一家,如蚕作茧不留罅隙。吴子华、韩致光所以独高于唐末也。吴君诗咄咄逼近,时人未易接武,余虽未识其面,呻吟所传,感叹不已。”此与《藏海诗话》所云“唐末人诗虽格不高而有衰陋之气,然造语成就;今人诗多造语不成”者,正相映发。所以韩驹吴可之论诗,又可作为苏轼一派的主张。

苏轼论诗已近禅悟。韩驹、吴可言之更明。吴驹《赠赵伯鱼诗》有云:

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陵阳先生诗》二)

此与吴可《学诗诗》正同一论调。吴诗云:

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头上安头不足传。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

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

此诗见《诗人玉屑》卷一所引,不载吴氏《藏海居士集》中。当时龚相亦有《学诗诗》,盖和吴氏之作。《诗人玉屑》亦引之云:

学诗浑似学参禅,悟了方知岁是年。点铁成金犹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

学诗浑似学参禅,几许搜肠觅句联。欲识少陵奇绝处,初无言句与人传。

是均以禅喻诗,开《沧浪诗话》之先声。《陵阳室中语》述韩氏语云:

诗道如佛法,当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惟知者可以语此。(《诗人玉屑》卷五引)

此则说得更为明显,知沧浪所论全是拾此牙慧。又吴可《藏海诗话》亦云:

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

则知其论诗宗旨与方法本是如此。《四库总目提要》乃称其“每作不了了语,似乎禅家机锋颇不免于习气”,似亦非吴氏知己也。

第六目 江西诗人

江西诗人之诗论,又是山谷一派之绪馀,另成一个系统。曾季貍《艇斋诗话》有一节云:

后山(陈师道)论诗说换骨,东湖(徐俯)论诗说中的,东莱(吕本中)论诗说活法,子苍(韩驹)论诗说饱参,入处虽不同,其实皆一关捩,要知非悟不可。

这正是说明江西诗社中人的论诗主张。所以诸人均同一论调,同一关捩。盖自山谷《奉答谢公定诗》有云“自往见谢公,论诗得濠梁”,已重在“有所悟入”(见任渊注),则知传江西衣钵者,其论诗当然也重在“悟”了。

兹先就陈师道言之。昔人称陈氏作诗重在苦吟,每偕及门登临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首,甚至其家婴儿孺子亦抱寄邻家,其精思苦吟如此。所以黄庭坚有“闭门觅句陈无己”之谑(《病起荆江亭即事》);又其《赠陈师道》诗亦有“陈侯学诗如学道,又似秋虫噫寒草,日晏肠鸣不俛眉,得意古人便忘老”诸语。当然的,陈氏的自咏绝句,更应有“此生精力尽于诗,末岁心存力且疲”之叹了。

以他这样苦吟,故其所谓“换骨”云者,实即是火候到时的境界。其《答秦少章》诗云:

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

工夫深时,自然能换骨的。这虽以学仙为喻;但亦未尝不是禅宗的方法,所以说关捩全在一“悟”字。

今世所传《后山诗话》,固不足信,然亦未尝不可于其中节取数语以窥其论诗宗旨。如所谓“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云云,正是西江派论诗主张。与其诗所谓“近世无高学,举俗爱许浑”者(《次韵苏公西湖观月听琴》)正是同一意思。所以我疑此书本是后山未曾写定之本,以出后人编次,遂不免增益窜乱耳。

于次,再一言徐俯。徐氏论诗,《艇斋诗话》称其“论诗说中的”,今以未见《东湖集》,不知其说若何?但曾敏行独醒杂志》有一节云:

汪彦章为豫章幕官;一日会徐师川于南楼,问师川曰:“作诗法门当如何入?”师川答曰:“即此席间杯拌果蔬使令,以至目力所及,皆诗也。君但以意翦财之,驰骤约束触类而长,皆当如人意,切不可闭门合目作镌空妄实之想也。”颜章颔之。逾月复见师川曰:“自受教后,准此程度,一字亦道不成。”师川喜谓之曰:“君此后当能诗矣。”故彦章每谓人曰:“某作诗句法得之师川。”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四十九引《吕氏童蒙训》亦述徐氏语云:“诗岂论多少,只要道尽眼前景致耳。”正是此意。眼前景致本可入诗,不过他说得迷离恍惚,有如《怀麓堂诗话》所谓“宋人论诗高者如捕风捉影”之类,则不免堕于禅门习气而已。

又《艇斋诗话》有一节云:

东湖尝与予言,近世人学诗,止于苏、黄,又其上则有及老杜者,至六朝诗人皆无人窥见。若学诗而不知有选诗,是大车无,小车无。

此意亦严羽所谓“取法乎上”的意思。时人论诗,本是各有自得之处。所以《艇斋诗话》又云:“山谷论诗多取楚词,东湖论诗多取选诗。”各人之所嗜虽不相同,要之都是陈师道之所谓“高学”,决不偏徇流俗之见的。因知《沧浪诗话》所谓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云云,也从江西馀唾得来。

因其如此,所以江西诗人也都有一些自立的气概。即如徐氏虽为山谷之甥,并且也是江西派的诗,但他磊落不群之气,终不肯屈居人下。所以晚年有人称其源自山谷者,他不以为然,答以小启云:“涪翁之妙天下,君其问之水滨;斯道之大域中,我独知之濠上。”(见赵《林子》卷一)其于山谷犹且如此,何况余子!所以《吕氏童蒙训》又云:“徐师川言作诗自立意,不可蹈袭前人。”(《渔隐丛话》前集三十七引)这是江西诗人所共持的态度。黄山谷云:“听它下虎口著,我不为牛后人。”江西诗人持奉这种信条,安得不愈变而愈离其宗。我所以谓《沧浪诗话》虽似针对江西诗派而发,实际上也未尝不深受江西诗人的影响。

最后,再一言吕本中之所谓“活法”。吕氏关于论诗之著凡有三种:一为《江西诗社宗派图》,以选集而兼论评,这是江西诗人的总集;一为《紫薇诗话》,则论诗而及事者为多,又为江西诗人的小传,或遗闻轶事的记载;其又一则为《吕氏童蒙训》,其论诗主张,大率在是,是又可作为江西诗人之诗论观。

不过因此书本为家塾训课之本,故一方面论为诗文之法,一方面又论为人之法。而且本中本是北宋故家,及见元祐遗老,师友传授,具有渊源,故言理学则折衷二程,论诗文则取法苏、黄。他在政和、宣和之间只与王氏之学立异,而于元祐程苏之学则不复分别。所以是书虽多论诗主张而不全是论诗。而且今传各本《童蒙训》,均无论诗文之语,盖又是朱学盛行以后,欲严洛、蜀之辨而加以汰除者。明叶盛《菉竹堂书目》卷四,有《童蒙诗训》一册,又杨士奇等所编之《文渊阁书目》卷十亦有之,注云阙。均以列入宋人诗话中间,当即为《童蒙训》中之论诗者。不知此果宋人分编之本,抑为后人掇拾之本,已不可考。现在只就《苕溪渔隐丛话》所引者考之以见其一斑。

吕氏论诗重在悟入。《童蒙训》云:

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也。

所以《紫薇诗话》自述答晁叔用语云:“只熟便是精妙处。”熟,即活法,即工夫,即悟。又其《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云:

《楚词》、杜、黄固法度所在,然不若遍考精取,悉为吾用,则恣态横生,不窘一律矣。如东坡、太白诗,虽规摹广大,学者难依,然读之使人敢道,澡雪滞思,无穷苦艰难之状,亦一助也。要之此事须令有所悟入,则自然越度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间耳。如张长史见公孙大娘舞剑,顿悟笔法。如张者专意此事,未尝少忘胸中,故能遇事有得,遂造神妙。使他人观舞剑,有何干涉!

又其序《诗社宗派图》亦谓:“诗有活法,若灵均自得,忽然有入,然后惟意所出,万变不穷。”都近禅门话头。盖江西派论诗虽好论诗法而能不泥于法。吕氏《与曾吉甫论诗第二帖》云:

欲波澜之阔,先须于规摹令大,涵养吾气,而后可。规摹既大,波澜自阔;少加治择,功已倍于古矣。试取东坡黄州已后诗,如种松医眼之类,及杜子美歌行及长韵近体诗看便可见,若未如此,而事治择,恐易就而难远也。退之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则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如此则知所以为文矣。曹子建《七哀诗》之类,宏大深远,非后作诗者所能及,此盖未始有意于言语之间也。近世江西之学者,虽左规右矩,不遗余力,而往往不知出此,故百尺竿头不能更进一步,亦失山谷之旨也。

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便能有所悟。悟入之法,或自工夫中来,此即陈师道所谓“时至骨自换”之说,或自遍考中来,即韩驹所谓“未悟且遍参诸方”之意。如《童蒙训》云:

前人文章各自一种句法:如老杜“君今起施春江流,予亦沙边具小舟”,“同心不灭骨肉亲,每语见许文章伯”,如此之类,老杜句法也。东坡“秋水今几竿”之类自是东坡句法。鲁直“夏扇日在摇,行乐亦云聊”,此鲁直句法也。学者若能遍考前作,自然度越流辈。(《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5)

此即遍参之意。大抵江西一派是由人巧之极以臻天然者,故由夺胎换骨之说可以一变而为悟入之论,由遍参之法可以归到自得之境。后来杨万里、陆游之诗从江西派入而不从江西派出,后来严羽《沧浪诗话》反对苏、黄而论诗之语转多拾江西余唾,盖均由此。我们只看《渔隐丛话》前集十五所引《童蒙训》云:

浩然诗:“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但详看此等语,自然高远。

这不就是后来神韵派的论调吗?范温《潜溪诗眼》云:“山谷言学者若不见古人用意处,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学者先以识为主,禅家所谓正法眼,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五引)则知沧浪论诗主识,正从江西诗人“遍参”一语得来。

第三节 道学家之诗论

第一目 张载

我们论到道学家之诗论先须注意到几个特殊之点:(1)不重在作诗而重在知诗或论诗。(2)其于作诗亦不重雕琢而重在自然。(3)其于知诗论诗又不重在作法,不泥于体制,而重在原理的根本的探索。这三点是道学家对于诗的态度。所以有时推到极端,也不作诗,也不论诗,而重在用诗。

北宋时,张载、邵雍与二程恰恰可以代表这三方面。张载重在知诗,二程主于用诗,而邵雍则不废吟咏,所以又颇论及作诗的态度。

知诗之说,大抵出于孟子论诗之绪馀,固然不是当时道学家的特见。然而道学家亦颇能发挥,颇能补充。孟子说:“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谓得之。”这种说法,经汉人一用,便成为穿凿附会。他们以为惟委曲解诗,才为以意逆志。这不能不说是汉儒的错误。宋人解诗与汉儒异,但其所用的方法,也仍是孟子以意逆志的方法。用同样的方法,而有不同的结果,这又是什么原因呢?这在张载《经学理窟》(一)“诗书”条中说得好:

古之能知诗者,惟孟子为以意逆志也。夫诗之志至平易,不必为艰险求之。今以艰险求诗,则已丧其本心,何由见诗!

原来汉、宋儒者的解诗,同样用以意逆志的方法,不过一则艰险求之,一则平易求之而已。汉人以艰险求诗,所以多穿凿;宋儒以平易求诗,所以又一反汉人的见解。说是凿空,同样的是凿空。后来清儒只知扬汉抑宋,于汉人所说则阐扬之不遗余力,而巧为圆谎;于宋人所言则排斥之不遗余力,而诋为臆说,真不免是知其一未知其二了。真不能惊诧于泥古之见之入人之深了。

孟子又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这些话经汉人一用,于是有《诗谱》。《诗谱》说明诗的时地关系,本没有什么坏处,可是《诗谱》的根据,是在于《诗序》,《诗序》所言既未能尽信,则《诗谱》所说,虽欲求知源流清浊之所处与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恐亦不免错误了。宋人解诗虽也用同样的方法,便不是这般拘泥求之。他说得很通达。他只言其大概而不凿指事实,所以较鲜流弊。张载《经学理窟》(二)“礼乐”条中有云:

郑卫之音自古以为邪淫之乐,何也?盖郑卫之地滨大河沙,地土不厚,其间人自然气轻浮;其地土苦不费耕耨,物亦能生,故其人偷脱怠惰弛慢颓靡。其人情如此,其声音同之。故闻其乐能使人如此懈慢。其地平下,其间人自然意气柔弱怠堕,其土足以生。古所谓息土之民不才者也。

他从一般人的禀赋方面说,他从一般人的气质方面说。以环境论诗,以气质论世,当然不会有汉儒穿凿之弊了。

第二目 邵雍

道学家大率不甚为诗,其能为诗者惟有邵雍。邵氏所著有《伊川击壤集》。其《自序》云:

《击壤集》,伊川翁自乐之诗也。非唯自乐,又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

这正说明他作诗的态度。所以他论诗的标准也是如此。他继续言之云:

伊川翁曰,子夏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声成其文而谓之音。是知怀其时则谓之志,感其物则谓之情;发其志则谓之言,扬其情则谓之声;言成章则谓之诗,声成文则谓之音:然后闻其诗,听其音,则人之志情可知之矣。

此数语中阐说“诗”与“音”的区分,及“志”与“诗”或“情”与“音”的关系,都是值得注意的。由于他说明“志”与“时”的关系,故其论诗重在写其自我;由其说明“情”与“物”的关系,故其论诗又重在写其自得。

他的论诗大旨,不外于《诗大序》一篇所言。其《论诗吟》云:“何故谓之诗?诗者言其志。既用言成章,遂道心中事。”《谈诗吟》云:“诗者人之志,非诗志莫传。”《诗画吟》云:“诗者人之志,言者心之声。志因言以发,声因律而成。”这与《诗序》所谓“志之所之”云云,没有多大分别。但是他的重要,却正在于此。他能够根据《诗序》而加以组织的系统的说明。他能够化朽腐为神奇,把陈陈相因的老生常谈,一变而为他自己的诗论,为他当时新起的道学家的诗论。这便是值得注意的了。他以为

他分别两项说明其关系,这已与《诗大序》所言不尽相同了。因为他分为两项说明,所以他也提出了两个重要的观点:第一点,是说明了“志”与“时”的关系。“诗言志”,这是一句老话,尽人知之亦尽人能言之。但是所谓“志”是什么?则又人异其说,正同人异其志一样。袁枚标榜性灵之说,亦以“诗言志”一语为宗旨,可知言志之旨虽同,而内容意趣却可随各人解释的观点而不同。道学家之阐说“诗言志”一语,当然不会同于袁枚一流之诗人的见解。至其所由不同之故,则邵氏《自序》中说得很明晰。《诗大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即是“言志”一语之绝妙解释,而亦是道学家与诗人所共守的信条。但是如何可使情动于中呢?他以为其要有二,即是“身也时也。谓身则一己之休戚也,谓时则一时之否泰也。一身之休戚则不过贫富贵贱而已;一时之否泰则在夫兴废治乱者焉”。所以本于一身之休戚而为言者,只不过发抒个人的牢骚,或写其浪漫愉佚的生活。其情均未能尽轨于正。即有论到一时之否泰者,亦不过是一己爱憎之私而不足以为天下是非之公。所以他说“怀其时则谓之志”,重在时的方面,便可较鲜这些流弊了。所以他又说:“近世诗人穷戚则职于怨憝,荣达则专于淫佚。身之休戚发于喜怒,时之否泰出于爱恶,殊不以天下大义而为言者,故其诗大率溺于情好也。”这才可见出诗人和道学家之不同。仅以身的关系发其志而为言者,是发乎情而止乎情。以天下大义而为言者,则情出于时而悉归于正,此则所谓发乎情而止乎礼义也。这才是《诗大序》“发乎情止乎礼义”一语绝妙的注脚、绝妙的阐说。

第二点是说明了“情”与“物”的关系,他再追究到何以一般诗人要溺于情好呢?情好是不是应当捐弃或避之如蛇蝎呢?他则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喻,而以为:

噫!情之溺人也甚于水。古者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覆载在水也,不在人也。载则为利,覆则为害,是利害在人也,不在水也。不知覆载能使人有利害邪?利害能使水有覆载邪?二者之间必有处焉。就如人能踏水,非水能踏人也。然而有称善踏者,未始不为水之所害。人若外利,而踏水之情,亦由人之情也。若利内而踏水,利而坏之,患立至于前,又何必分乎人焉水焉,其伤性害命一也。

性者,道之形体也;性伤则道从之矣。心者,性之郛郭也;心伤则性亦从之矣。身者,心之区宇也;身伤则心亦从之矣。物者,身之舟车也;物伤则身亦从之矣。是知以道观性,以性观心,以心观身,以身观物,治则治矣,然犹未离乎害者也。不若以道观道,以性观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以物观物,则虽欲相伤,其可得乎?若然,则以家观家,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亦从而可知之矣。

他提出了“以道观道,以性观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以物观物”的方法,则两不相伤,情累都忘,更何溺于情好之足虑!这才是道学家修养之极诣,而同时也是诗人所需的修养之极诣。尤其道学家的诗人所应持的态度。

由第一点言,故其论诗重在写其自我;由第二点言,故其论诗又重在写其自得。其《无苦吟》一首中云:“行笔因调性,成诗为写心。诗扬心造化,笔发性园林。”(《伊川击壤集》十七)于抒写自我中有自得之趣。其《闲吟》诗又云:“忽忽闲拈笔,时时乐性灵。何尝无对景,未始便忘情。句会飘然得,诗因偶尔成,天机难状处,一点自分明。”(《伊川击壤集》四)于抒写自得中也自有自我存在。故其作诗的态度,是:

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尧夫自得时。风露清时收翠润,山川秀处摘新奇。揄扬物性多存体,拂掠人情薄用辞。遗味正宜涵泳处,尧夫非是爱吟诗。(《首尾吟》)

盖诗人以诗累情,而他则以诗适情;道学家重道废诗,而他则重道而不废诗。以诗累情,所以只惟声律词藻之是求,而性灵兴趣便索然了。重道废诗,所以以诗为闲言语,而道妙既无由阐写,道体亦无从形容了,所以他说:

所未忘者独有诗在焉:然而虽曰未忘,其实亦若忘之矣。何者?谓其所作异人之所作也。所作不限声律,不沿爱恶,不立固必,不希名誉,如鉴之应形,如钟之应声。其或经道之余,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是故哀而未尝伤,乐而未尝淫,虽曰吟咏情性,曾何累于情哉!

钟鼓乐也,玉帛礼也,与其嗜钟鼓玉帛,则斯言也不能无陋矣。必欲废钟鼓玉帛,则其如礼乐何。人谓风雅之道行于古而不行于今,殆非通论,牵手一身而为言者也。(《击壤集自序》)

因此,他的态度是“亦不多吟亦不少吟,亦不不吟亦不必吟”(《答傅钦之》)的。其《言默吟》一首说得更为明白。他说:

当默用言言是垢,当言任默默为尘。当言当默都无任,尘垢何由得到身。

道学家不吟,其病在当言任默;诗人必吟,其病在当默用言。所以他是诗人中的道学家,道学家中的诗人。我尝谓宋代的古文家,虽论文主道而未尝不通于言志;宋代的道学家虽论诗言志而也未尝不偏于载道。苏轼是前一种最适当的例,而邵雍便是后一种最适当的例。

邵氏《首尾吟》中又有云:

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尧夫乐物时。天地精英都已得,鬼神情状又能知。陶真意向辞中见,借论言从物外移。始信诗能通造化,尧夫非是爱吟诗。

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尧夫可爱时。已着意时仍着意,未加辞处与加辞。物皆有理我何者,天且不言人代之。代了天工无限说,尧夫非是爱吟诗。

诗能通造化,诗能代天工,这是向来诗人所不敢如此大言的。其《诗酒吟》云:“鬼神情状将诗写,造化功夫用酒传。传写不干诗酒事,若无诗酒又难言。”

第三目 二程及其门人

道学家之论诗,至二程可谓偏于极端了。他们是主张不欲作诗的。程颐云:

某素不作诗,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为此闲言语。且如今言能诗无如杜甫,如云“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如此闲言语道出做甚!某所以不常作诗。(《二程遗书》十八)

至其所以不欲作诗之故,亦与其不欲用力于文章一样。他说:

学时须是用功,方合诗人格。既用功甚妨事。古人诗云“吟成五个字,用破一生心”;又谓“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此言甚当。

则知其对于作诗作文,均以玩物丧志视之。邵雍是为诗而不守诗人的格,二程是因为要守诗人的格而不为诗。

不过,他们虽不作诗而颇能认识诗的性质。正因他们对于诗的性质认识清楚,所以才能善于用诗。《伊川经说》卷三有云:

诗者言之述也,言之不足而长言之,咏歌之所由兴也。其发于诚感之深,至于不知手之舞足之蹈,故其入于人也亦深,至可以动天地感鬼神。

这虽即是《诗大序》中的老话,但对于诗的性质和功能,却说得正着。盖道学家尽管不作诗,而于诗却体会有得。《程氏外书》(十二)引《上蔡语录》云:

伯醇常谈诗,并不下一字训诂,有时只转却一两字点掇地念过,便教人省悟。又曰古人所以贵亲炙之也。

明道先生善言诗。他又浑不曾章解句释,但优游玩味吟哦上下,便使人有得处。

以这种玩味的读法,当然能别有会心了。昔人只是泥于词句,故其读诗与用诗,至多亦不过是断章取义。但在道学家则是用“兴于诗”的方法以读诗者,所以能取欣赏的态度,体会有得了。

不过道学家之读诗与一般人之纯取欣赏的态度者犹有一些分别。这个关系即因道学家的态度始终不离尚用的观念之故。《近思录》(三)载程颐语云:

今人不会读书。如“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须是未读诗时,不达于政,不能专对,既读诗后,便达于政,能专对四方,始是读书。“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须是未读诗时如面墙;到读了后便不面墙,方是有验。

他处处要得到“兴”的结果,而且要得到“兴”的良好的结果,故其论诗亦始终离不开一个“善”字。程颢云:

学之兴起莫先于诗。诗有美刺,歌诵之以知善恶治乱兴废。(《二程遗书》十一)

程颐云:

兴于诗是兴起人善意,汪洋浩大皆是此意。

游酢《论语杂解》之解“兴于诗”章云:

兴于诗,言学诗者可以感发于善心也。如观《天保》之诗,则君臣之义修矣;观《棠棣》之诗,则兄弟之爱笃矣;观《伐木》之诗,则朋友之交亲矣;观《关雎》、《鹊巢》之风,则夫妇之经正矣。昔王裒有至性,而弟子至于废讲《蓼莪》,则诗之兴发善心,于此可见矣。而以考其言之文为兴于诗,则所求于诗者外矣;非所谓可以兴也。然则“不学诗无以言”,何也?盖诗之情出于温柔敦厚,而其言如之。言者心声也,不得其心,斯不得于言矣。仲尼之教伯鱼,固将使之兴于诗,而得诗人之志也。得其心斯得其所以言而出言有章矣。岂徒考其文而已哉!

均是着眼在“善”的方面。所以最后归宿,是要人的诗化。程颐云:

兴于诗者,吟咏性情涵畅道德之中而歆动之,有“吾与点也”气象。(《程氏外书》三)

程颢云:

学者不可不看诗。看诗便使人长一格价。(《近思录》三)

这才尽“兴”的能事。这才到善于用诗的最高点。

道学家之诗论所以常为后人——尤其在近世——所诟病者,大概是在这一点。然而道学家所取的玩味欣赏的态度,尽管偏于用,主于善,毕竟也有相当的成功。

其一,在解义。《伊川经说》(三)《诗解》云:

古人之学由诗而兴,后世老师宿儒尚不知诗义,后学岂能兴起乎?世之能诵三百篇者多矣!果能达政专对乎?是后之人未尝知诗也。

诗义不明则不能使人兴起,于是才感到解义之必要。而一方面体会有得,也自觉别有新义,不得不举以示人。于是一般道学家遂纷纷别撰诗说,而宋儒说诗遂与汉儒异趣了。此后至朱子之《诗集传》而集其大成,成为解诗之别一派,不可谓不是这种主张有以促成之。

其又一,在合乐。《近思录》(十一)录二程语云:

明道曰,教人未见意趣必不乐学,欲且教之歌舞。如古诗三百篇皆古人作之。如《关雎》之类,正家之始,故用之乡人,用之邦国,日使人闻之,此等诗其言简奥,今人未易晓,欲别作诗略言教童子洒扫应对事长之节,令朝夕歌之,似当有助。

伊川曰,天下有多少才,只为道不明于天下,故不得有所成就。且古者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如今人怎生会得!古人于诗,如今人歌曲一般,虽闾巷童稚,皆习闻其说而晓其义,故能兴起于诗。后世老师宿儒尚不能晓其义,怎生教得学者!是不得兴于诗也。古礼既废,人伦不明,以至治家皆无法度,是不得立于礼也。古人有歌咏以养其性情,声音以养其耳目,舞蹈以养其血脉,今皆无之,是不得成于乐也。

他们都有诗乐离析之憾。本来由于音乐的变迁,在后头实在没法使古诗复有歌唱的可能。但因注意到这一点,自然能使(1)诗之通俗化;——对于古诗则解其义,对于当时的诗则使成浅近易晓的歌曲。(2)诗之歌化;——采用古诗应用的方法,使之歌咏以养其性情。这均是用诗的极妙方法,后来明朝人的论戏,看作有关教化的事务,即是从这种见解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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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东阳《怀麓堂诗话》:“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吴乔围炉诗话》(五):“唐人工于诗而诗话少,宋人不工诗而诗话多。所说常在字句间。”袁枚《随园诗话》(八):“宋人之诗可存,宋人之话可废。”

(2) 案《渔隐丛话》所引原序题宣和五年十一月朔,且有“不愿行于时也”之语。今所传抄本虽有序,题绍兴辛巳长至日,其文亦嫌自许过甚,疑出后人增易。

(3) 盖较抄本少寄赠门中、下二卷。

(4) 可参阅第三章一节“金针诗格”条。

(5) 按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二称吕居仁云“学诗须熟看老杜、苏、黄,亦先见体式,然后遍考他诗,自然工夫度越过人”。盖即此节而易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