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观念演进期之三

第一章 魏晋之文学批评

第一节 曹丕曹植

迨至魏晋,始有专门论文之作,而且所论也有专重在纯文学者,盖已进至自觉的时期。魏晋论文之著,具见于《文心雕龙·序志》一篇。其称三国时论文者只有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场《文论》,并再加以批语云:“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辨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此外惟谓:“公幹亦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其所谓魏文述典,即魏文帝的《典论·论文》。陈思序书,即曹植《与杨德祖书》等文。而应玚《文论》,现在只有一篇《文质论》,见严可均所辑《全后汉文》中;但是案其所云,只言文质之宜,似与文论无关。(1)至刘桢之说,惟论气者犹见他书称引,馀无可考。所以讲到魏的文学批评,亦惟有曹丕、曹植二人可述。

曹丕、曹植,之对于文学究取怎样的态度呢?曹丕的《典论·论文》说: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忽务,不以康乐而加思。

曹植《与杨德祖书》亦云:

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史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

这都是儒家立名后世的意思。再看曹丕《与吴质书》所言: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馀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

要“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要“辞义典雅”才足传于后,这些俨然都是儒家之言。(2)盖丕、植一方面在创作上沿袭古典文学的旧型,以开六朝淫靡之风气;一方面在批评上不脱儒家传统的论调,以致不能导创作入正轨,转开后世文人主张文以明道或致用的先声。(3)

曹丕的《典论·论文》为文学批评之嚆矢。自是以后,始有专门论文的散篇文章。今按丕、植所言,虽亦不外昔人的意思;如其谓“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即王充《须颂》、《书解》诸篇之意;其论文体、文气二者,亦即相如赋迹、赋心之说。但是他能融会贯通,加以廓充,而说来亦更觉透彻,此所以为中国文学上之自觉时代也。

由迹的方面言,至是始为文体之区分。《典论·论文》云:

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

此数语重要之点,在于看出文的本同而末异,看出各种体裁均有其特殊的作用与风格,更看出诗赋之欲丽,以见纯文学自不可废去修辞的技巧。

由心的方面言,于是再拈出“气”字。《典论·论文》云: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又云:

徐幹时有齐气。(4)

其《与吴质书》亦云:

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

这都是从气的方面以论文者。论文言“气”,实始于此。此数节中所言之“气”,兼有两种意义。所谓“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者,是指才气而言;曰“齐气”曰“逸气”云者,又兼指语气而言。蓄于内者为才性,宣诸文者为语势,盖本是一件事的两方面,故亦不妨混而言之。《文心雕龙·风骨》篇引刘桢语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此指才气言者。又其《定势》篇引刘桢语云:“文之体指贵强;(原作‘文之体指实强弱’今从黄侃校改。)使其辞己尽而势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此又就语气言者。所以刘勰称“公干所谈颇亦兼气”,而陆厥亦云“刘桢奏书,大明体势之致”。可知时人论气,本混才气语气而为一。近人乃谓:“曹丕论气,实指才性言之,为后世阳刚阴柔说之所本,与唐宋人之以语势为文气者不同。”(陈锺凡《中国文学批评史》)此则仅见其一而未见其二了。

“迹”的方面,体异而风格亦异;“心”的方面,人异而才性亦异:所以对于文体上的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四科总结一句云:

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备其体。

“能之者偏”,“惟通才能备其体”,这二者是他从文体文气两方面体会有得的结论,也即是他对于文学批评的基本观念。其品评当代作家,即应用此观念以为其“能之者偏”的例证。他说: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出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团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俊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5)

曹植《与杨德祖书》亦云:

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者也。

这些话颇能说明作者的个性。个性不同,故于文的各体,能之者偏,而即于同一体制之中,也往往各自有其不同的气韵。此则所谓“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者;所以有的有齐气,有的体气高妙,有的有逸气了。这些虽近于抽象之语,但并非不可捉摸。大抵汉季臧否人物的风气很盛,所以颇多清议式的谚语,如“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等等;而汝南月旦,尤为一时美谈。故刘劭得本之以成《人物志》,傅嘏、锺会得本之以论才性同异,而在于丕、植则不过应用此观念以论文学而已。

因才异所以能偏,因“能之者偏”于是文有利病可摭,美恶可言,而品评以起。曹植《与杨德祖书》亦云:

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

更因“能之者偏”,于是所生的批评遂亦各随好尚漫无定准,而陷于文人相轻的陋习。曹植云:

人各有好尚:兰、苣、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

曹丕亦云: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但是能之者虽偏,而“惟通才能备其体”,所以他以为文学上的批评,只有作家才能胜任,也只有作家才有此识见,有此资格,因为他是深知此中之甘苦者。曹植云:

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呰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叹息乎?

这种混批评与创作而为一的见解,固然不很对。但是若明白上文所讲,他们品评的标准,本重在修辞的技巧;明白他批评的基本观念,“惟通才能备其体”,则此种必作者始可言利病的主张,实是当然的结论。陈锺凡讥其不知批评文学与文学之区别,盖亦未为笃论也。

更因“惟通才能备其体”,所以益觉通才之难能而可贵。曹植《与吴季重书》云:

夫文章之难非独今也。古之君子犹亦病诸!家有千里,骥而不珍焉;人怀盈尺,和氏无贵矣。

这样以希有为贵,于是文学遂渐渐形成贵族的倾向。

第二节 陆机文赋

晋初文学首推二陆;即就文学批评言,二陆亦较为重要。陆云《与兄平原书》凡数十通,大率讨论文事;不过以其过涉琐碎,无关弘旨,故不赘述。今仅就陆机《文赋》言之。其《文赋自序》虽谓“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似乎于文学之精微处未曾论及;但是他毕竟是“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者,毕竟是“每自属文,尤见其情”者,所以无论如何颇能道出作文之利害所由。刘勰《文心雕龙》之论《文赋》,虽谓其“巧而碎乱”,似有贬辞。但其碎乱之故,由于为赋体所限,似不应以是为病;至其精微之处,则固不得不以“巧”许之。(6)

陆机自谓“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所以论文亦颇讲及一些粗迹。如在积极方面,主张:

一、选辞 其目的要使“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暑者咸叩,怀响者毕弹”。使不注重选辞,则其弊为“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

二、谋篇 其方法:“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否则不能谋篇,其弊成为“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了。

三、择体 其标准是:“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四、定旨 其规律是:“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

其在消极方面则主张:

一、勿模袭 陆机虽近于古典派,但不过沿袭以前文人的技巧使之益进而已,他决不如明代前后七子之句剽字窃以为古者。所以他又说:“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衍义,亦虽爱而必捐。”明白这一点则知六朝文人虽多属于古典文学,而一二足以代表的名家,却都是善于新变者。此又陆机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也。

二、去疵累 有时得了一二佳句,固然足使累句增光,即他所谓“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剪,亦蒙荣于集翠”者是。但是疵累过多有时也总不免“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了。

这些都是所谓辞条文律。他再进一步论及为文之难,不易到恰好的地步:重质而轻辞,则虽应而不和;重辞而遗情,则虽和而不悲;任情而无检,则虽悲而不雅;约情而止礼,则既雅而不艳。此则成为批评上的问题,不仅是修辞上的问题了。所以他又说: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粗迹可以言而不可以泥。所以不可以泥之故,即由于要“因宜适变”。这个“因宜适变”,便是所谓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即作者亦不自知的,所以不可以言传了。但此虽非华说之所能精,而陆机却颇能道出为文之甘苦,颇能攫住文学的要领。

第一项是天才,文学的天才,不是众人所同具,即有此天才的人其等量又不可以相齐。固然衡量作者的天才不必如什么八斗或几斗的量法,但是创作之必赖于天才是无可疑的。他说:

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龠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

司马相如之论赋心,谓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曹丕之论文气,谓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些都是说明才性之有特长,所以这犹不是陆机《文赋》的长处。

第二项是情感,这也是一般人所共知。《诗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班固所谓“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不过他再申说一些“感于物而动”的道理而已。他说: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这些都是说明即景生情的实感。

第三项是想像。文学重要的生命有二,一是实感,一是想像力,要能从想像力中活跃出实感来,才尽文学家的能事。《文赋》中间描写想像力的方面却颇有精彩。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矇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上天下地,往古来今,都在想像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如此才见得想像力的丰富瑰伟。

第四项是感兴,不论何种艺术,待到他组成作品的时候,他所经历的过程,总不能越过感兴一个阶级,而于文学为尤甚。所谓感兴即是感情的一种兴奋状态。感兴浓到不能自禁的时候便须发挥其天才,宣泄其情感,而运用其想像以成为作品。文人作文,诗人作诗,都在能擒住这一种感兴而已。此意亦发自陆机,其所论亦颇精到。他说: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

感兴方浓不能遏止其发露,感兴不来不能勉强去酝酿。这一节形容感兴的起灭,确是所谓“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才能深知此中之甘苦者。

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威蕤以遝,唯豪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

这是说感兴来的时候,酝酿成熟,故能提起锐笔,一呵而就;此所以“或率意而寡尤”。

“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这是说感兴不来或感兴已去的时候,即使欲勉强作文而时机未熟,不免徒劳无功,此所以“或竭情而多悔”。

这些都是他较精微的方面,而想像与感兴尤为他独到的见解。(7)

至其在文学批评史上承前启后的关系则为:(1)文体的辨析,(2)骈偶的主张,(3)音律的问题,兹分言之于下:

自曹丕论文,创为四科之论,而桓范世要论》亦有《序作》、《赞象》、《铭诔》诸篇说明各体之旨。(8)如《序作》篇云:

夫著作书论者,乃欲阐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理,尽极情类,记是贬非,以为法式,当时可行,后世可修。……而世俗之人不解作体,而务泛溢之言,不存有益之义,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辞丽而贵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恶其伤义也。故夫小辩破道,狂简之徒,斐然成文,皆圣人之所疾矣。

《赞象》篇云:

夫赞象之作,所以昭述勋德,思咏政惠,此盖诗颂之末流矣。……若言不足纪,事不足述,虚而为盈,亡而为有,此圣人之所疾,庶几之所耻也。

《铭诔》篇云:

夫渝世富贵,乘时要世,爵以赂至,官以贿成,……此乃绳墨之所加,流放之所弃;而门生故吏,合集财货,刊石纪功,称述勋德,高邈伊、周,下陵管、晏,远追豹、产,近逾黄、邵,势重者称美,财富者文丽。后人相踵,称以为义。外若赞善,内为己发。上下相效,竞以为荣。其流之弊,乃至于此。欺曜当时,疑误后世,罪莫大焉。

综其所言,亦大抵曹丕“书论宜理,铭诔尚实”之义。至陆机《文赋》遂益说明体裁之性质。其言云:

诗缘情而绮靡。——李善文选注》(以下简称“李”):“诗以言志,故曰缘情;绮靡,精妙之言。”王闿运《论诗文体法》(以下简称“王”):“诗,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以风上化下,使感于无形,动于自然。故贵以词掩意,托物寄兴,使吾志曲隐而自达,闻者激昂而欲赴。……非可快意骋词自仗其偏颇,以供世人之喜怒也。

赋体物而浏亮。——李云:“赋以陈事,故曰体物。浏亮,清明之称。”王云:“赋者诗之一体,即今谜也。……庄论不如隐言,故荀卿、宋玉赋因作矣。汉代大盛,则有相如、平子之流以讽其君。太冲、安仁发摅学识,用兼诗书,其文烂焉。要本隐以之显,故托体于物而贵清明也。”

碑披文以相质。——李云:“碑以叙德,故文质相半。”王云:“碑始于庙,碑文则始墓道。以文述事,而不可以事为主。相质者,饰质也。”

诔缠绵而凄怆。——李云:“诔以陈哀,故缠绵凄惨。”

铭博约而温润。——李云:“博约谓事博文约也。铭以题勒示后,故博约温润。”王云:“铭记一类也,言欲博,典欲约。”

箴顿挫而清壮。——李云:“箴以讥刺得失,故顿挫清壮。”王云:“箴当耸听,故当顿挫。”

颂优游以彬蔚。——李云:“颂以褒述功美,以辞为主,故优游彬蔚。”王云:“后世之颂,皆应制赞人之文,故贵优游不可谓誉。——以上皆有韵之文。诗之末流,皆主华饰。”

论精微而朗畅。——李云:“论以评议臧否,以当为宗,故精微朗畅。”王云:“是非不决,论以明之,故必探其精微,使朗然而晓。”

奏平彻而闲雅。——李云:“奏以陈情叙事,故平彻闲雅。”王云:“奏施君上,故必气平理彻。”

说炜烨而谲诳。——李云:“说以感动为先,故炜烨谲诳。”王云:“说当回人之意,改已成之事,谲诳之使反于正,非尚诈也。——以上皆无韵之文,单行直叙。”

此亦重在各种体制与风格之关系。与曹丕《典论·论文》所云相同,而与后世刘勰、司空图诸人之论风格者相异。盖他们只重在说明某种文体之标准的风格,以为文体辨析之准则,所以不免偏于古典的倾向也。

至其骈偶的主张也与其作风有关。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评潘、陆语称为“缛旨星稠,繁文绮合”。所以他的论文主张亦偏主妍丽。他说:“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这种主张,实开元嘉文学的风气,颜延年、谢灵运等的作风都自此出。(9)

此外他所提出者犹有音律的问题。司马相如之论赋迹,虽云“一经一纬,一宫一商”,似乎已经明白音律的重要。迨至陆机始渐发挥斯义。他说:“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似乎后世所谓“韵”、“和”的问题,陆机已启其端。不过此时于音韵方面的辨析还不精,所以他的所谓音律是指自然的音调而言。他说:“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又云:“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又云:“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其评论文字都重在音节。则知沈约所谓“潘、陆、颜、谢,去之弥远”者,不过指人工的音律言耳。所以这种主张也未尝不是永明文学的先声。

第三节 左思皇甫谧

扬雄、班固、挚虞之论辞赋,皆以古义相绳,谓辞人之赋没其风谕之义。至左思则又一变其论调,谓后人之赋近于虚诞失实。其《三都赋序》云:

盖诗有六义焉,其二曰赋。扬雄曰:“诗人之赋丽以则。”班固曰:“赋者古诗之流也。”先王采焉,以观土风:见“绿竹猗猗”则知卫地淇澳之产;见“在其版屋”则知秦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辨八方。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欲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若斯之类匪啻于滋。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作者大抵举为宪章,积习生常,有自来矣。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

此种作赋求真的主张,其合不合自是另一问题。王观国《学林》“三都赋序”条已为相如诸人辩护,谓“卢橘夏熟”云云正所以见上林之富丽,四海之嘉木珍果莫不移植其中;玉树亦非指天产,本不限于地域;“以出比目”所以极言感格之所致,虽鱼鸟之飞潜亦有不召而致者;“以游海若”盖言武帝好神仙,治太液池,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仙之宅、龟鱼之属以俟神人,是则左思所列举以为疵病者,固未必尽当。不过他既有此主张,则在文学批评史上也有值得研究者。大抵这种思想的形成,不外二端:其一,是受赋家之影响。赋家者流,章学诚本以为兼诸子之馀风,异于后世辞章之士。其《校雠通义》云:“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才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虽其文逐声韵,旨存比兴,而深探本源,实能自成一子之学,与夫专门之书初无差别。”此说亦自有一部分的理由。由于辞赋本身之欲自成一子之学,则对于“侈言无验,虽丽非经”的,当然不能满意了。其二,是受批评家的影响。王充的文学批评,即本于他疾虚妄的态度而建立的。所以对于辞赋之扬厉过甚,藻饰失实,往往加以驳诘。此与左思这种主张也有很大的关系。我们须知辞赋虽欲自成一子之学,但其“虚张异类,托有于无”,则自司马相如以来久已如此了。(10)所以这种思想,非受批评界的指示,则在作家自身,不容易觉悟的。

左思的论赋因较偏于情实,所以他定诗赋的界说云:

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三都赋序》)

他这样定诗、赋的区别,似乎有些不甚妥当,若欲使其赋成为一子之学则可,若欲其文学批评也取疾虚妄的态度则可。如果此意不足以范围赋的全体,则因于升高能赋一语而必求其赋之翔实,未免太偏极端了。何则,盖所谓发言为诗者,不过言其情之自内生者而已;所谓升高能赋者,不过言其情之自外起者而已;未必诗可逞虚而赋必核实也。所以这种主张不如皇甫谧的《三都赋序》说得较为圆通一些。他说:

古人称不歌而颂谓之赋,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然则美丽之文,赋之作也。(11)

此说较得赋的要领。因为赋是美丽之文,所以末流所及,恒以极端尚美,而渐离于善——昔之将以纽之王教、本乎劝戒者,至是而没其讽谕之义焉;再进一步而渐违于真——昔之感物造耑、材知深美者,至是而亦并务恢张、博诞空类焉。谓赋的末流之渐离于本初则可;必谓这种离善违真者为赋之失,则未当。《晋书·文苑传》称其“欲赋三都;会妹芬入宫,移家京师,乃诣著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遂构思十年,门庭藩溷,皆著笔纸,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自以所见不博,求为秘书郎。”这种求真的态度,本亦无可非难。但在赋的立脚点而言,则实是至是而作风一变,并不是至是而作风返之于古。

第四节 总集之结撰者

第一目 挚虞《文章流别论》

至挚虞遂承曹丕、陆机之遗风,(12)一方面撰集古今文章,类聚区分以定其体制;一方面于定其体制之外兼论其得失。其所撰著,考诸各家著录,名称卷数,均不尽同。《晋书》本传称其“撰《文章志》四卷;又撰古今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名曰《流别集》,各为之论,辞理惬当,为世所重”。《隋志》簿录类“《文章志》四卷”,总集类称“《文章流别集》四十一卷”(注云:“梁六十卷,《志》二卷,《论》二卷。”);“《文章流别志论》二卷”。新、旧《唐志》目录类有“《文章志》四卷”,总集类有“《文章流别集》三十卷”,与《晋书》同。(13)《通志》目录类有“《文章志》四卷”,总集类有“《文章流别集》六十卷,《文章流别志论》二卷”。而焦竑《国史经籍志》杂家类,又称“《文章流别集》十二卷,《文章流别志论》二卷”。今其书早佚,究竟卷帙多寡,已不可得知。大抵其所撰著,本有三种性质:《文章志》的性质同于序目,观《三国志·陈思王传》注、《后汉书·桓麟传》注、《文选·长笛赋》注诸书所引可证。(14)所以《隋志》新、旧《唐志》及《通志》著录均以列入史部目录一类。《文章流别集》的性质,原是总集,故卷数为独多。《隋志》云:“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擿孔翠,芟翦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则此书之为分类总集至为明显;此即《晋书》所谓“类聚区分”者也。(15)《文章流别论》则为叙论性质。由文学批评言,惟此较为重要,是又《晋书》所谓“各为之论,辞理惬当”者是也。此三种性质虽别,原本一书,第以卷帙繁多之故,传抄者分合不一,于是名称卷数均不相同。或仅录其序目,则成为《文章志》。此当在《流别集》卷首,故可别录为书。考《通志》目录类有荀勖《文章家集叙》十卷,与挚虞《文章志》、沈约《宋世文章志》同著录。勖较挚虞稍前,则挚著或本于此。或辑录其所论,则成为《文章流别论》。此当分在《流别集》各卷中间,而录者别为选辑成卷者。考《隋志》注谓“梁六十卷,志二卷,论二卷”。则知此辑出之本,且在阮孝绪《七录》以前。今原辑本早已散佚。焦竑《国史经籍志》虽有《文章流别志论》二卷,然张溥挚《太仆集》内所录已是就《北堂书抄》、《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广文选》诸书辑录而成者,则其散佚可知。焦著所载多不可靠,不能据此以为明代仍有完本。嗣是踵辑者,有严可均、张鹏一二家。严辑刊入《全晋文》中;张辑刊入《关陇丛书》中。均就张辑加以校补。至许印芳《诗法萃编》所录,即据张辑,无所校补。现就诸家所辑诸条案其内容,皆为流别论,而诸家犹循旧称,名为流别志论似亦未当。

今就此仅存的数则中以论其文学批评的思想,大抵可窥出两点:(1)可以看出他选辑的宗旨,(2)可以看出他选辑的方法。由选辑的宗旨言,他是本于儒家的见地的,其总述文章之含义云:

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以究万物之宜者也。(《全晋文》七十七)

此完全从文的作用而言,故其论各种文体亦谓“王泽流而诗作,成功臻而颂兴,德勋立而铭著,嘉美众而诔集,说史陈辞,官箴王阙”,以为各种文体均由应用而起。又其论赋家之四弊云:

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富而辞无常矣。文之烦省,辞之险易,盖繇于此。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辞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扬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也。(《全晋文》七十七)

此意亦略同于班固——本儒家的见地,贬赋家的淫辞,因此可知他选辑的宗旨未必专尚丽辞了。由选辑的方法言,他又看出文体是因时而异其性质。姑举一节为例:

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则以为律吕,或以颂形,或以颂声。其细也,甚非古颂之意。昔班固为《安丰侯颂》,史岑为《出师颂》、《和熹邓后颂》,与《鲁颂》体意相类,而文辞之异,古今之变也。扬雄《赵充国颂》,颂而似《雅》。傅毅《显宗颂》,文与《周颂》相似,而杂以风雅之意。若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全晋文》七十七)

章学诚《诗教下》极言论文拘形貌之弊,不知挚虞早已言之。据此一节则知其选辑的方法,所谓类聚区分者,又未必泥于形式的方面了。

第二目 李充《翰林论》

与挚虞《文章流别论》相近者,在东晋更有李充(16)的《翰林论》。《翰林论》二卷(17)也早散佚。(18)其详不可得知。但据各家论述及著录考之,要亦与《流别集》一样有二种性质。其一,是选辑性质的总集。《通志·艺文略》既于文史类著录之,而复见其目于总集类。窃疑此书本可两属,所以《七录》称有五十四卷(见《隋书·经籍志》注)而《晋书·文苑传序》亦有“《翰林》总其菁华”之语。其又一则是“论为文体要”之语(见《中兴书目》),此刘勰所讥为“浅而寡要”者是也。(19)大抵其为总集者原名《翰林》,而评论者则称《翰林论》,亦犹《文章流别集》之别成为《文章流别论》,而后人亦多混而称之也。

至《翰林论》与《文章流别论》不同者,一则于谈文体之外兼及评论,一则仅就文体言耳。盖挚虞由目录以试辑总集,而李充则由总集以试加评论。挚虞所编重在类聚区分,故其书名《流别》而所论亦止及文体;李充所编重在菁华,故其书名《翰林》,而所论遂多评论作家。此为二书体例之别。故各家著录均以《流别》为总集之始,而《翰林》为文史之始。中国旧时之文学批评除诗话文谈之外,各家选集,往往各存微旨,此所以总集与文史亦互有关系也。

今就严可均《全晋文》(五十三)所辑诸条考之,大都是于每体中择其尤佳者,略加评论以为标准。如:

或问曰:“何如斯可谓之文?”答曰:“孔文举之书,陆士衡之议,斯可谓成文矣。”(《初学记》二十一,《御览》五百八十五)

容象图而赞立,宜使辞简而义正。孔融之赞扬公,亦其义也。(《御览》五百八十八)

表宜以远大为本,不以华藻为先。若曹子建之表,可谓成文矣。诸葛亮之表刘主、裴公之辞侍中、羊公之让开府,可谓德音矣。(《御览》五百九十四)

驳不以华藻为先。世以傅长虞每奏驳事,为邦之司直矣。(《御览》五百九十四)

研核名理而论难生焉。论贵于允理,不求支离。若嵇康之论,文矣。(《御览》五百九十五)

在朝辨政而议奏出;宜以远大为本。陆机议晋断,亦名其美矣。(《御览》五百九十五)

盟檄发于师旅。相如《喻蜀父老》,可谓德音矣。(《御览》五百九十七)

此外如锺嵘《诗品》“潘岳”条称:“《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縠。”(亦见《初学记》二十一《御览》五百八十九,严辑引之。)王懋《野客丛谈》“百一诗”条亦引其“应休琏作五言诗百数十篇,有诗人之旨”(20)。则又就一人之作而加以评论者。惟均嫌琐屑,此刘勰所以讥其寡要欤?

第五节 反时代潮流的批评家

第一目 虞溥诸人

在两晋思想崇老庄,文辞尚骈丽的时代,而犹有少数崇奉儒家思想,近于儒家的文学观者,则为虞溥、裴诸人。

当时裴因时尚清谈,作《崇有论》辟虚无之妄,以为“形器之故有征,空无之义难检,辩巧之文可悦,似象之言足惑,众听眩焉”(《全晋文》三十三)。而范宁之《罪王何论》亦称其“饰华言以翳实,骋繁文以惑世”(《全晋文》一百二十五)。这些虽就思想言,但也可略窥其文学观念,盖与荀子之攻击饰奇辞,文奸言,是同样的例。

至虞溥为鄱阳内史时所作的《厉学篇》,为其诰训学徒的话。如:

学之染人甚于丹青。丹青吾见其久而渝矣,未见久学而渝者也。夫工人之染,先修其质,后事其色,质修色积,而染工毕矣。学亦有质,孝弟忠信是也。君子内正其心,外修其行,行有馀力则以学文。文质彬彬,然后为德。(见《晋书》本传,《全晋文》七十九作《奖训学徒诏》。)

他主张先修质后学文,这全是儒家思想。所以他讲及文事,也以为离不开学。他说:

若乃含章舒藩,挥翰流离,称述世务,探赜究奇,使扬班韬笔,仲舒结舌,亦惟才所居,固无常人也。然积一勺以成江河,累微尘以崇峻极,匪志匪勤,理无由济也。(同上)

他如傅玄谓:“诗之雅颂,《书》之典谟,文质足以相副:玩之若近,寻之若远,陈之若肆,研之若隐,浩浩乎其文章之渊府也。”(《北堂书抄》九十五《御览》五百九十九又六百八引《傅子》)也有宗经的意思。《晋书》称:“傅成风格峻整……好属文论,虽绮丽不足而言成规鉴。颍川庾纯常叹曰,长虞之文近乎诗人之作矣。”作风如此,固宜其衡文标准仍折衷于儒家了。这些均和当时一般的文学批评不同,因为他不承认文学的独立性,可知传统思想犹有一部分的存在。

第二目 葛洪

虞溥与葛洪在当时文胜的时期,都是反时代潮流的批评家。葛洪《抱朴子·尚博》篇云:

或贵爱诗赋浅近之细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书,以磋切之至言为骏拙,以虚华之小辨为研巧,真伪颠倒,玉石混淆,同广乐于桑间,钧龙章于弁服。悠悠皆然,可叹可慨者也。(21)

他这种尊子书忽文艺的主张,确乎也是很背时的。即专就纯文学而言,如《辞义》篇云:

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

此亦完全以应用为标准,似乎与虞溥诸人一样,但其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则葛洪却远胜于虞溥。此有二因:

其一,所谓尊子书忽文艺云者,不过就此二者比较言之耳。在此二者之中,也许葛洪因于个人才性之有所偏畸,或因于传统思想之未能尽除,或因于反对流俗之过于重文而轻质,于是觉其“悠悠皆然,可叹可慨”。实则葛洪对于文学的观念,绝不和虞溥一样。虞溥以为“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葛洪则以为文章并非德行之馀事。他在《尚博》篇中讨论文章与德行的问题。他以为文章与德行并无本末先后之分:

文章之与德行,犹十尺之与一丈;谓之馀事,未之前闻。夫上天之所以垂象,唐虞之所以为称,大人虎炳,君子豹蔚,昌旦定圣谥于一字,仲尼从周之郁,莫非文也。八卦生鹰隼之所被,六甲出灵龟之所负;文之所在,虽贱犹贵,犬羊之鞟,未得比焉。

即分本末亦不足以为轻重的标准。所以他再说:

且夫本不必皆珍,末不必悉薄。譬若锦绣之因素地,珠玉之居蚌石,云雨生于肤寸,江可始于咫尺尔!则文章虽为德行之弟,未可呼为馀事也。

他本于这种观点,所以并不轻视文章。——非惟不轻视文章,并且喜欢讨论文章。他因为——

德行为有事,优劣易见;文章微妙,其体难识。夫易见者粗也,难见者精也。夫唯粗焉,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焉,故品藻难一焉。吾故舍易见之粗,而论难识之精,不亦可乎?(《尚博》篇)

此所以他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应当较虞溥诸人重要得多。可是他毕竟偏于杂文学方面。观其《自序》谓:“洪年二十馀,乃计作细碎小文,妨弃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创子书。”则其兴趣所在也可以窥知了。故他所谓“文章微妙,其体难识”,所谓“品藻难一”云者,未尝不兼指内容的思想而言。所以他又说:

筌可以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筌;文可以废而道未行则不得无文。(《尚博》篇及《文行》篇)

则他虽似重文而并不承认文学的独立性了。故彼之异于虞溥者,不过不主先德行而后文学而已。其所以重视文学者,盖指杂文学言,固非贵虚华之诗赋也。

其二,能明文学进化的观念。此则同于王充而远胜于虞溥者。其《钧世》篇云:

古书之多隐,未必昔人故欲难晓:或世异语变,或方言不同,经荒历乱,埋藏积久,简编朽绝,亡失者多;或杂续残阙,或脱去章句;是以难知,似若至深耳。且夫《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博富。然则古之子书,能胜今之作者,何也?守株之徒,喽喽所玩,有耳无目,何肯谓尔!其于古人所作为神,今世所著为浅,贵远贱近,有自来矣。故新剑以诈刻加价,弊方以伪题见宝。是以古书虽质朴,而俗儒谓之堕于天也;今文虽金玉,而常人同之于瓦砾也。若夫俱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车》、《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咸以古诗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贤之所作也。

这种论调明白文学之进化,明白品评文学不可贵古贱今,这实是重要的地方。此意虽亦同于王充之文不必合于古的论调,但他谓今文胜古文的缘故,由于古朴今丽,则完全是受时代的关系。如《钧世》篇所云:

且夫古者事事醇素,今则莫不雕饰,时移世改,理自然也。至于罽锦丽而且坚,未可谓之减于蓑衣;辎妍而又牢,未可谓之不及椎车也。书犹言也,若言以易晓为辩,则书何故以难知为好哉?若舟车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结绳,诸后作而善于前事,其功业相次千万者,不可复缕举也。世人皆知快于曩矣,何以独文章不及古耶?

此种论调,较之王充思想,便修正得多,圆融得多了。可知时代的关系终究是不可漠视的。所以葛洪虽极推崇王充称为冠伦大才,(22)而《辞意》篇谓:

属笔之家亦各有病:其深者则患乎譬烦言冗,申诫广喻,欲弃而惜,不觉成烦也。其浅者则患乎妍而无据,证援不给,皮肤鲜泽,而骨鲠迥弱也。

此虽不是批评王充的《论衡》,而《论衡》的文辞,确不免有深处失之烦的地方。所以王、葛两家虽并推崇论著之散文,而《抱朴子》的文辞却远胜于《论衡》,观《意林》、《书抄》、《御览》诸书所引《抱朴子》佚文,颇多推崇陆机《陆子》之处,(23)亦可知其论文微旨之所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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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应玚《文质论》云:“丕泰易趋,道无攸一;二政代序,有文有质。”当时诸家之撰文质论者,大率不外此意。

(2) 《御览》五百九十五引《典论·论文》云:“余观贾谊《过秦论》发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制义,洽以三代之风,润以圣人之化,斯可谓作者矣。”亦同此意。

(3) 杨修《答临淄侯笺》云:“今之赋颂,古诗之流,不更孔公,风雅无别耳。修家子云,老不晓事,强著一书,悔其少作;若比仲山周旦之俦,为皆有愆耶!君侯忘圣贤之显迹,述鄙宗之过言,窃以为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经国之大美,流千载之英声,铭功景钟,书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蓄也;岂与文章相妨害哉!”此书虽似驳曹植轻视辞赋的主张,但其论断亦以儒家思想为衡。

(4) 明胡侍《真珠船》云:“魏文帝《典论·论文》云,‘徐幹时有齐气。’李善注,‘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幹亦有斯累。’按《汉书·地理志》,《齐诗》,‘子之旋兮。遭我乎峱之间兮’,又曰‘俟我于著乎而’,此亦其舒缓之体。’又云:‘齐至今,其士舒缓阔违而足智。’《朱博传》:‘博迁琅琊,齐部舒缓,博奋髯抵几曰,观齐儿欲以为俗耶?’《寰宇记》:‘齐州人志气缓慢。’是则齐俗自来舒缓,故文体亦然。”

(5) 其《与吴质书》亦云:“伟长怀文抱质,……著《中论》二十馀篇,成一家之言,辞意典雅,足传于后。……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续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

(6) 锺嵘《诗品序》谓“陆机《文赋》通而无贬”,盖亦以此本非品评性质,故不显优劣也。

(7) 杜甫《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云:“雕刻初谁料,纤毫欲自矜。神融蹑飞动,战胜洗侵陵。妙取筌蹄弃,高宜百万层。”朱鹤龄《注》:“‘雕刻初谁料’,即《文赋》之‘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也。‘纤毫欲自矜’,即‘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微芒’也。‘神融蹑飞动’,即‘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也。‘战胜洗侵陵’,即‘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也。‘妙取筌蹄弃,高宜百万层’,即‘形可不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言之所纬’也。因刘使君以诗来寄而言诗道之难如此。”案:朱《注》以杜诗与《文赋》参证,所解亦是。

(8) 《世要论》十二卷,《隋志》著录入法家,早佚。此据《群书治要》辑录。《群书治要》作《政要论》。

(9) 谢榛四溟诗话》云:“陆机《文赋》曰:‘诗缘情而绮丽,赋体物而浏亮。’夫绮靡重六朝之弊,浏亮非两汉之体。”似以此为陆机病。实则陆机所言本不泥于古说,正可据以看出其偏于妍丽的主张。

(10) 皇甫谧《三都赋序》亦云:“若夫土有常产,俗有旧风,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而长卿之俦,过以非方之物,寄于中域,虚张异类,托有于无。祖构之士,雷同影附,流宕忘返,非一时也。”

(11) 案《世说·文学》篇注引《左思别传》谓皇甫谧《序》出思自为,欲重其文,故假时人名姓云云。窃以为此说非是。严可均《全晋文》已辨之矣。不过皇甫此序为左氏作,故其论赋主张,亦或受左思启发耳。

(12) 挚虞与陆机虽同时而稍后。且陆机《文赋》成于入洛以前,杜甫诗“陆机二十作文赋”,可证。

(13) 《玉海》五十四惟引此数家之说无所折衷。

(14) 《三国志·陈思王传》注引云:“刘修著诗赋颂六篇。”《后汉书·桓麟传》注引云:“麟文见在者十八篇,有碑九首诔七首,七说,首沛相郭府君书一首。”《文选》《长笛赋》注引云:“刘玄字伯康,明帝时官至中大夫,作《簧赋》。”《世说新语》注引云:“崔烈字威孝,高阳安平人,骃之孙,瑗之兄子也。灵帝时官至司徒太尉,封阳平亭侯。”又“潘勖字元茂,陈留中都人。少有逸才,献帝时为尚书郎,迁东海相,未发,拜尚书左丞,病卒”。案其体例,盖与后世《诗人征略》、《诗人小传》诸书相类。

(15) 刘师培《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文学史者,所以考历代文学之变迁也。古代之书,莫备于晋之挚虞。虞之所作,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别》。《志》者,以人为纲者也。《流别》者,以文体为纲者也。”——(《国故》第三期)

(16) 《宋史·艺文志》“充”或误作“允”,注云:“一作元,或作克。”

(17) 《玉海》六十二引《中兴书目》谓凡二十八篇。

(18) 焦竑《国史经籍志》于子部杂家类、集部诗文评类虽并著录,但也当与挚虞《文章流别集》同例,并非当时尚有传本。以在明代各家藏书目中均无之,则其散佚可知。其散佚之时当在宋以后,《崇文总目》及《遂初堂书目》之文史类均著录之,惟《遂初目》无卷数耳。宋《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入史类故事门,不入集类文史门,注云“阙”。

(19) 见《文心雕龙·序志》篇。《玉海》六十二引作“博而寡要”窃以为刘氏所下评语,于魏文陈思诸家,均是优劣互见,当以“博”为近是。

(20) 见《野客丛谈》卷十一,此为严辑所未录者。又《御览》五九三引《翰林论》“诫诰施于弼违”一语,亦严辑所未收。

(21) 《抱朴子·百家》篇亦有此语,文辞稍异。

(22) 见《喻蔽》篇。又《北堂书抄》一百,《御览》五百九十九引《抱朴子》佚文,亦谓谢尧卿说王充以为一代英伟。

(23) 《抱朴子》佚文:“嵇君道曰,每读二陆之文,未尝不废书而叹,恐其卷尽也。《陆子》十篇,诚为快书。其辞之富者,虽覃思不可损也;其理之约者,虽鸿笔不可益也。观此二人岂徒儒雅之士,文章之人也。”(《意林》、《书抄》一百,《御览》六百二)“陆平原作子书未成,吾门生有在陆君军中,常在左右,说陆君临亡,曰,穷通时也,遭遇命也。古人贵立言以为不朽,吾所作子书未成,以此为恨耳。余谓仲长统作《昌言》未竟而亡,后缪袭撰次之,桓谭新论》未备而终,班固为其成瑟道。今才士何不赞成陆公子书。”(《御览》六百二)“抱朴子曰,秦时不觉无鼻之丑,阳翟憎无瘿之人,陆君深疾文士放荡,流遁遂往;不为虚诞之言,非不能也。陆君之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吾生之不别陆文,犹侏儒测海非所长也。却后数百年若有干迹,如二陆犹比肩也,不谓疏矣。”(《意林》、《书抄》一百,《御览》五百五十九)

第二章 南朝之文学批评

第一节 南朝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南朝——宋、齐、梁、陈——核计其年代虽不过二百年光景,但在文学史上——尤其在文学批评史上却占有重要的地位。其所以重要的原因,由于(1)所讨论的问题,空前启后,不囿于传统的思想,而能范围后来的作者,指导后来的批评家。如文、笔之区分,如音律之发明等等,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2)至是才有文学批评的专著,如锺嵘《诗品》、刘勰《文心雕龙》等书——均得流传至今,而《文心雕龙》尤为重要的著作,原始以表末,推粗以及精,敷陈详核,条理密察,即传至现代犹自成为空前的伟著。(3)此期的批评家能应用种种批评的方法,如文体的分类及说明,则归纳的批评也;《文选序》之以沉思翰藻为文,《文心雕龙》之《原道》、《宗经》诸篇则推理的批评也;四声八病之说,则判断的批评也;论诗而溯流别以及《文心·时序》诸篇,则历史的批评也;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之分作家为三体,《文心·体性》篇之分八体,则又比较的批评也。他如道德的批评,审美的批评,考证的批评,及赏鉴的批评等亦随处有之,虽不必出主入奴,互成派别,而各种批评的方式殆无不具备。(4)此期的批评家才真是纯粹的批评家。不同曹丕、曹植一样以创作家兼之,所以所论的不仅润饰改定的问题,而重在建立文学上的原理和原则。又不同王充、葛洪一样以学者兼之,所以所论的不偏重在杂文学的方面,而很能认识文学的性质。更不同挚虞、李充一样以选家的态度为之,所以更是纯粹的批评而不必附丽于总集。有此四因,所以南朝的文学批评,实较以前各期尤为重要。

南朝的文学批评,如此重要,而昔人每忽略视之,则以此期的创作界在文学史上是极端偏于骈俪的时期。而此期的文学批评,亦不免较重在形式方面,——如音律与采藻等等的问题均为此期批评界所集中讨论的。因此,此期作家的作风,既遭后世古文家或道学家的攻击反对,则此期较重在形式方面的文学批评,当然也易于遭人轻视了。不过,我们须知:(1)因骈俪之重在藻饰,故其作风当然较偏于艺术方面而与道分离;因此,反容易使一般人认清了文学的性质,辨识了文学的道路。由这一点言,觉得后世文人之论文,反多不曾认识清楚者。(2)即在当代的批评家,也有许多反对极端文胜以为匡时之针砭者,不过因当时作家之靡然从风,积重难返,所以一时似乎不生什么影响而已。实则此种主张有许多早已为后世古文家种下根苗,而古文家却一切不加理会,自矜创革之功,这觉得更是不应该的。

至于此期文学批评之所以突飞猛进,能在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者,其由于推本昔人文学批评的见解而加以阐发,固是一个原因;但此犹不甚重要,其较重要者,即出于时势之要求。盖文学的创作界在此期既臻于极盛,则同时批评界亦当然为均等的发展。我们试看《金楼子·立言》篇所云:“诸子兴于战国,文集盛于二汉,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其美者足以叙情志,敦风俗,其弊者只以烦简牍,疲后生。往者既积,来者未已。翘足志学,白首不遍。或昔之所重今反轻,今之所重古之所贱。嗟我后生博达之士,有能品藻异同,删整芜秽,使卷无瑕玷,览无遗功,可谓学矣。”则当时文坛对于文学批评要求之迫切亦可想而知了。唐刘子玄《史通·自叙》云:“词人属文,其体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异彩。后来祖述,识昧圆通,家有诋诃,人相掎摭,故刘勰《文心》生焉。”由于文集既多,于是对于作品个别之批评,颇为需要,更由于对作品个别之批评既起,于是进一步对于文学之根本原理,遂也需加以讨论。这是此期文学批评所以较为发达的主要原因。

第二节 关于文评之论著

第一目 佚书及未成之著

南朝关于文评之论著,其量的方面之多,可于其佚书及未成之著见之。今考时人之著,其偏于叙录纪事者,有

《续文章志》 二卷。宋傅亮撰。佚。《隋志》及新、旧《唐志》均著录。《世说新语》注引其语。

《晋江左文章志》 二卷。(《隋书·经籍志》作三卷)宋明帝撰。佚。《隋志》、《新唐志》、《通志·艺文略》及《玉海》均著录。《世说新语》注引其语。

《文章录》(一作《文章叙》,一作《文章叙录》。见《世说新语注》) 无卷数。宋邱渊之撰。佚。见《玉海》五十四。《世说新语》注引其语。

《别集录》(一作《新集录》。见《世说注》) 不知卷数。宋邱渊之撰。佚。见《玉海》五十四。《世说新语》注引其语。

《江左文章录序》 不知卷数。齐丘灵鞠撰。佚。见《玉海》五十四。案《南齐书》本传云:“丘灵鞠著《江左文章录序》,起太兴,讫元熙。”

《宋世文章志》 二卷。梁沈约撰。佚。《隋志》、《新唐志》、《通志》均著录。

《文士传》(《新唐志》作《文林传》。) 五十卷。张骘撰(《隋志》作“张隐”)。佚。《隋志》、《唐志》、《崇文目》及《玉海》均著录。案:张骘时代无考,据《崇文目》称是书终谢灵运,而锺嵘《诗品》亦有“张骘《文士》,逢士即书……曾无品题”之语,则当在灵运以后,锺嵘以前也。

上书体例,大率本于挚虞《文章志》,均重在作者传略者。其论文体者,有:

《文章始》 一卷。梁任昉撰。原佚。今本称《文章缘起》,疑为张绩所补,而宋人易称者。有《艺圃》本、《夷门》本、《学海》本、《汉魏丛书》本、《心斋十种》本、《一瓻偶存》本、《砚北偶钞》本、《诗触丛书》本、《诗函楼琐刻》本、《邵武徐氏丛书》本、《龙溪精舍》本、《文学津梁》本。有明陈懋仁注,清方熊补注。又陈懋仁有《续文章缘起》一卷。

《续文章始》 一卷。陈姚察撰。佚。《隋志》及新、旧《唐志》均著录。

其无可考者有:

《翰林》 宋僧惠休撰。未见著录。案:皎然诗式中序》云“早岁曾见惠休《翰林》”云云,不知其所据。疑此是伪书。

《鸿宝》 宋王微撰。未见著录。案:锺嵘《诗品》云:“王微《鸿宝》,密而无裁。……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

《诗例录》 新、旧《唐志》作二卷。《通志》及《国史经籍志》作三卷。宋颜竣撰。佚。

《文苑》 一卷。梁沈约撰。佚。宋《四库阙书目》著录文史类。

《品藻》 梁沈约撰。佚。未见著录。案:皎然《诗式中序》谓“早岁曾见沈约《品藻》、惠休《翰林》、庾信《诗箴》”云云,不知其所据,疑是后出伪书。

《诗箴》 陈庾信撰。佚。见前《品藻》条。

其有论著而书名不可知者,如:

张 案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张摘句褒贬”,似为后世句图之始。

颜延之 案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颜延图写情兴”,而锺嵘《诗品》亦云“颜延论文精而难晓”。今考颜延之《庭诰》多论文之语,不知即指此否?

有未及完成者,如:

《知音论》 齐王融撰。案锺嵘《诗品》云:“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唯颜宪子乃云律吕音调,而其实大谬。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尝欲造《知音论》未就。

当世《诗品》 齐刘绘撰。案锺嵘《诗品序》云:“观王公缙绅之士,每博论之馀,何尝不以诗为口实,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近彭城刘士章,俊赏之士,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其文未遂。”

更有疑出昔人著录之误者,如:

《文议》 三十卷。齐顾欢撰。佚。见《光绪杭州府志·艺文志》诗文评类。案《南齐书》本传云:“世祖诏欢诸子撰欢《文议》三十卷。”《隋志》集三十卷,见太尉《王俭集》下注。则《文议》应为顾欢之集,《杭州志》录入诗文评类,不知何据。

《诗格》 一卷。梁沈约撰。佚。见宋《四库阙书目》别集类。《同治湖州府志·艺文略》同。案《新唐志》及《通志》均有元兢《宋约诗格》一卷,宋约疑即沈约之误。考《文镜秘府论》所引元兢说多言声病之处,则是书或原名《沈约诗格》,系出元兢所撰,故《宋四库阙书目》以入别集类而不入文史类。《湖州府志》即定为沈约所撰,恐未必然也。

第二目 《诗品》与《文心雕龙》

南朝关于文评之论著,其质的方面之精,又可于其流传之著见之。其单篇论文,如萧统《文选序》,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等不计外;就其成书者言之,其代表作当推《诗品》与《文心雕龙》。

《诗品》(旧作《诗评》,见《梁书》本传及隋唐宋各志) 三卷。(《宋志》作一卷,今亦有一卷本),梁锺嵘撰。存。案是书晦于宋以前而显于明以后。故唐宋类书除《吟窗杂录》节引数语外,馀如《艺文类聚》、《初学记》、《北堂书抄》、《太平御览》、《事类赋注》等书均未见称引,而明清丛书中则屡见采辑。今就见于各丛书者录之,有《稗史集传》本、《说郛》本、《夷门广牍》本、《格致丛书》本、《天都阁藏书》本、《顾氏文房小说》本、《四十家小说》本、《续百川学海》本、《汉魏丛书》各本、《津逮秘书》本、《龙威秘书》本、《历代诗话》本、《学津讨原》本、《诗法萃编》本、《择是居丛书》本、《诗触丛书》本、《谈艺珠丛》本、《玉鸡苗馆丛书》本、《对雨楼丛书》本、《诸子百家精华》本、《四部备要》本、《萤雪轩丛书》本。尚有《一瓻笔存》本,系抄本。

《文心雕龙》 十卷。梁刘勰撰。存。有元至正,明弘治、嘉靖、万历各本,皆缺《隐秀》一篇,别有钱允治据宋本补正本,然不可信。其见丛书中者有锺惺《合刻五家言》本、《两京遗编》本、《汉魏丛书》各种本、《崇文书局汇刻》本、《三十三种丛书本》、《四部丛刊》本。又《诗法萃编》中所收为选辑本。

此二书为文学批评中最早的传书,故研究之者颇不乏人。其关于《诗品》者,有:

《诗品讲疏》 近代黄侃撰。未成书。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中每称引之。

《诗品疏释》 近代张陈卿撰。见其所撰《诗品研究绪论》中,当亦为其属稿未竟之作。

《锺嵘诗品之研究》 近代张陈卿撰。民国十五年北京文化学社出版。

《诗品注》 近代陈延杰撰。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诗品释》 近代许文玉撰。此为许氏《中国诗歌史研究丛刊》之一。北京大学出版部发行。

《诗品笺》 近代古直撰。《隅楼丛书》本。

《诗品平议》 近代陈衍撰。

其关于《文心雕龙》者,有:

《文心雕龙注》 十卷。宋辛处信撰。佚。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及《宋志》均著录。

《批点文心雕龙》 十卷。明杨慎撰。明万历刊本。案康熙三十四年武林书坊抱青阁刻本,兼刻明张墉、洪吉臣二家合注。

《注释文心雕龙》 十卷。明梅庆生撰。未见。

文心雕龙辑注》 十卷。清黄叔琳撰。有乾隆六年姚氏刻本、翻刻本,《四部备要》本。

《文心雕龙辑注评》 清纪昀撰。有思贤精舍刊本、道光中广州朱墨套本、光绪乙未学库山房刊本。

《文心雕龙辑注》 十卷。清张松孙撰。有乾隆刊本,未见。

《文心雕龙考证》 见《四库全书考证》中。

《文心雕龙辑注考证》 同上。

《文心雕龙补注》 清金甡撰。未见。见《光绪杭州府志·艺文志》诗文评类。案此书疑即出黄叔琳本。考《昆圃年谱》谓其书再校订于钱塘孝廉金甡,或金氏于黄氏《辑注》外别有所增补欤?

《文心雕龙补注》 十卷。近代李详撰。《龙溪精舍丛书》本。案李氏旧有《文心雕龙黄注补正》,载《国粹学报》五卷八号至七卷五号。

《文心雕龙札记》 近代黄侃著。北平文化学社铅印本。

《文心雕龙讲疏》 十卷。近代范文澜著。新懋印书局铅印本。案范著近易称《文心雕龙注》,由文化学社出版。

至近人所著各种单篇论文研究《诗品》及《文心》二书者亦甚多,兹不备载。即此,也可知二书影响之大了。

此二书之所以重要,即因足以代表当时批评家之二派。当时人所需要于批评者,不外二种作用:一,是文学作品的指导者;又一,是文学批评的指导者。文学作品日多,则需要批评以指导,才可使览无遗功。文学批评日淆,则也需要更健全的批评以主持,才可使准的有依。所以前者是为文学的批评,后者是为文学批评的批评。前者较偏于赏鉴的批评,后者常倾向于归纳的和推理的批评。而《诗品》与《文心雕龙》,恰恰可以代表这两方面。

锺嵘《诗品序》云:

嵘观王公缙绅之士,每博论之馀,何尝不以诗为口实,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

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亦云:

辨兹清浊,使如泾渭;论兹月旦,类彼汝南。朱丹既定,雌黄有别,使夫怀鼠知惭,滥竽自耻。

原来他们批评的标准,只因于文学作品之粗制滥造,日益增多,欲使品藻优作,汰除劣制而已。品藻优作,汰除劣制,当然也不能随各人的嗜欲而异其商榷,所以也得提高赏鉴的标准,才不致成为纯粹主观的意见。这种批评,当然是为文学的批评。

这种批评有时取评选的态度,有时取品第的态度。至于间或取比较的批评,如分别作者之属于某种某派,或取历史的批评,推论作者之生平及时代环境与其著作之关系,皆不过所以助其说明而已。

其取评选的态度者,有于某种体裁中选某几人之作以为代表者,如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

若陈思“代马”群章,王粲“飞鸾”诸制,四言之美,前超后绝。少卿离辞,五言才骨,难与争鹜。桂林、湘水,平子之华篇;飞馆、玉池,魏文之丽篆:七言之作,非此谁先!卿、云巨丽,升堂冠冕;张、左恢廓,登高不继。赋贵披陈,未或加矣。显宗之述傅毅,简文之摛彦伯,分言制句,多得颂体。裴内侍,元规凤池,子章以来,章表之选。孙绰之碑,嗣伯喈之后;谢庄之诔,起安仁之尘。颜延《阳瓒》自比《马督》,以多称贵,归庄为允。王褒《僮约》,束皙《发蒙》滑稽之流,亦可奇玮。

《文心雕龙》之论文体恒评其代表作家及代表作品,亦犹此意。其于一家之中选某几篇以为代表者,如锺嵘《诗品序》云:

陈思赠弟、仲宣《七哀》,公干思友、阮籍《咏怀》,子卿双凫、叔夜双鸾,茂先寒夕、平叔夜单,安仁倦暑、景阳苦雨,灵运《邺中》、士衡《拟古》,越石感乱、景纯咏仙,王微风月、谢客山泉,叔源离宴、鲍照戍边,太冲《咏史》、颜延入洛,陶公《咏贫》之制,惠连《捣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

其于一篇之中只选某几句以为评论者,则萧子显所谓“张际擿句褒贬”者,庶几近之。是又后世句图之滥觞已!

其取品第的态度者,如锺嵘《诗品》即本班固九品论人之法以衡诗,分为上中下三品,兼摭利病;此亦当时所需要。后世如《诗坛点将录》等亦多本之。许文玉《诗品释序》云:

迨夫典午失驭,海内分崩,南北区号,历久为梗,宋书索虏,魏书岛夷,肆其秽词,互相丑诋。至若出使专对,行人之选,尤必夸其才地,抵掌谈论,抑扬尽致,以与邻国争胜衡长焉。是为属于政治之批评。又因其时异族杂处,种类混淆,衣冠之族辄自标异;门阀积习,无可移易。以士庶之别而为贵贱之分,矜己斥人,所争尤严。是则起于风俗之批评。夫竞争正统,指斥僭号;矜尚门第,区别流品;既悉为当时政治风俗习见之例,则其他之文化学术,有不蒙其影响者乎?历览艺林,前世文士,颇矜作品,鲜事论评;及曹丕褒贬当世文人,肆为之辞,于是搦筦论文,多以甄别得失为己任。在梁一代,萧子显秉其史论之识,以绳文学;刘勰更逞其雕龙之辨,以评众制;庾肩吾则载书法之士而品之有九;锺嵘亦录五言之诗家而次之为三。衡鉴之作,于斯称最矣。

此以文学批评为受当时政治风俗之影响,自具卓识。但我以为犹有数点须分别言之,则其义始明。(1)汉魏间的批评风气重在论才性而不重在矜门第;东晋南朝间的批评风气,重在严流品而不重在伸清议。这种批评风气的影响到文学方面,在前者可以曹丕《典论·论文》为代表;在后者可以锺嵘《诗品》为代表。《典论》所谓“气之清浊有体”,所谓“齐气”,所谓“逸气”,所谓“能之者偏”,都是就才性方面说的;即其褒贬当世文人,亦不过佐其“能之者偏”的例证而已。至于锺嵘《诗品》则所谓辨彰清浊、掎摭病利,便专重在褒贬方面而非衡量才性了。(2)即就文学上的批评而言,易言之,即就其专重在褒贬者而言,则锺嵘与曹氏丕植亦互异其趣。曹丕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曹植云:“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一个说作者之难备众体,一个说批评之绝无标准,盖他们之所谓批评,本不过为作文之佐助,故以为“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至于才不能逮于作者的,便不应诋诃文章、掎摭利病了。至于既经通才批评以后,便也应按其指示应时改定。此皆是为作文而批评,所以应得自知其病而不应相轻所短。明得此意,则知丕、植以后,锺嵘以前之文学批评风气,大率如此。锺嵘云:“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鸿宝》,密而无裁;颜延论文,精而难晓;挚虞《文志》,详而博赡,颇曰知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至于谢客集诗,逢诗辄取;张骘《文士》,逢文即书: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其指斥诸家之失,在“不显优劣”,在“曾无品题”,则知其自己著书之宗旨正在显优劣,有品第了。所以我以为齐梁以前政治风俗上之批评虽盛,而文学上之批评犹未盛;政治风俗上之批评重在矜门第,而文学上之批评犹不显优劣。直至梁时,始会合此二种批评风气而为一,于是才有不必以作者自任的批评家,而在于诋诃文章、掎摭利病之后,也不必有“有不善者应时改定”的效用。锺嵘云:“近彭城刘士章,俊赏之士,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其文未遂。”盖即得此种风气之先者。锺氏不过继之而有成耳。

待到批评家的批评太杂,于是想在批评界中立一正确的标准。这正与前者因作者之作品太多而欲在创作界中作一公正的审定一样。盖赏鉴的批评其弊有二,即上文所谓偏于主观与流为散漫。刘勰以前一般的批评家大率都不免此弊。

刘勰于《知音》一篇极言得真赏之难,或“鉴照明洞,而贵古贱今”,或“才实鸿懿,而崇己抑人”,或“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都足为赏鉴之累。何况赏鉴的批评,又多溺于偏见,好恶任意,漫无标准呢?他说:

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籍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知音》篇)

此为当时批评界缺点之一;所以他想于漫无标准中指出个标准。他先承认批评的可能。《知音》篇说:

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诸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了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

于是他再提出六观的方法:

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

这样,便由赏鉴的批评转而为判断的批评了。

又刘氏以前论文之说即非赏鉴的批评,大率亦均不免陷于局部的弊病。《文心雕龙·序志》篇历举时人论文之作,都加以批评,而总括一句谓:“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真的,这亦是当时批评界缺点之一。所以他的所作是:

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割情析表,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赞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夫铨叙一文为易,弥论群言为难。虽复轻采毛发,深极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远;辞所不载,亦不胜数矣。及其品评成文,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案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亦几乎备矣。(《序志》篇)

他一方面要“弥纶群言”,使局部而散漫者得有纲领;一方面又要“擘肌分理”,使漫无标准者得以折衷。所以他是当时文论之集大成者。《文心雕龙》之所以成为条理绵密的文学批评之伟著者以此。《南史》本传称“刘勰博通经论,为文长于佛理”,或者他的著作所以能如此精密有系统者,也由深受佛学影响之故吧!

第三节 时人对于文学之认识

第一目 形文与声文

《文心雕龙·情采》篇云:“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疑作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此处所谓形文声文,是就广义言者。若就狭义言之,则形文是词藻修饰的问题,声文又是音律调谐的问题。要之这二者都是文的外形的问题,而不是内质的问题。易言之,是文的问题,而不是质的问题。当此骈文流行的时代,其作风之重视词藻与音律本是当然的事情,所以批评家的论文标准,每多以词藻音律为前提,至少,也须文质调剂得中,决不如后世之重质轻文的。萧统《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云:

夫文典则累野,丽则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尝欲为之,但恨未逮耳。

这正是一种折衷的论调。《文心·情采》篇云: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

又云: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

他如《征圣》篇谓:“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序志》篇谓:“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都是质不废文的论调。所以开端《原道》一篇即言: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

形立则章成,声发则文生,这二语正说明形文声文的重要。《文心》有《丽辞》一篇以讲形文,有《声律》一篇以讲声文,正与梁元帝《金楼子》论文以“绮縠纷披,宫徵靡曼”,为文的条件同一意思。绮縠纷披,即形文之谓;宫徵靡曼,即声文之谓。所以梁简文帝对于时人之学谢灵运、裴子野者深致不满。其《答湘东王书》云:

又时有效谢康乐、裴鸿胪文者,亦颇有惑焉。何者?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时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无篇什之美。是为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绝其所长,惟得其所短。谢故巧不可阶,裴亦质不宜慕。

吐言天拔,出于自然的,犹须加以修饰之功,才不致成为糟粕。至于了无篇什之美者,当然更不宜慕了。所以他下文即愤慨地说:

故玉徽金铣,反为拙目所嗤;巴人下里,更合郢中之听。阳春高而不和,妙声绝而不寻。竟不精讨锱铢,核量文质;有异巧心,终愧妍手。是以握瑜怀玉之士,瞻郑邦而知退;章甫翠履之人,望闽乡而叹息。诗既若此,笔又如之。徒以烟墨不言,受其驱染;纸札无情,任其摇襞。甚矣哉文之横流,一至于此!

他对于质陋之不满意如此。也可知当时文坛批评的风气了。萧统《文选序》云:

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

此说虽本于葛洪之古朴今丽说,但亦极为重要。他很能说明文学史上所以由质趋文之故,他亦很能说明文学批评史上所以对于文学观念逐渐重视藻饰之故。明得此意,才知简文帝与《湘东王书》所以对于“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慕《酒诰》之作”的文体要称为“懦钝异常”了。

这是时人一般的见解,故其品评作家或作品亦每以此为判断的标准。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之评建安文学谓“以情纬文,以文被质”。称潘、陆之作为“缛旨星稠,繁文绮合”。而评屈、宋、贾马谓“英辞润金石”,论颜、谢之作为“体裁明密”。至于“寄言上德,托意玄珠”之作,则称为“遒丽之辞,无闻焉尔”了。当时《诗品》之论东晋谈玄之诗亦谓“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诗皆平典似《道德论》”,有“建安风力尽矣”之叹。《文心雕龙·明诗》篇讥其“辞趣一揆”,《时序》篇又议其“因谈馀气”。可知风会所趋,即在刘、锺二氏,其论调见解,亦往往有难以立异者。因知昔人病锺嵘列陶潜于中品、列曹操于下品,而议其品第未允;又《文心雕龙·诏策》一篇谓“文景以前诏体浮新,武帝崇儒选言弘奥,策封三王,文同训典”,近人亦每有议其未当者。实则都由当时品评的标准如此,固非可以后世之好尚,议昔人之失当也。

第二目 情文

昔人之论南朝文学者,每议其淫靡而远于情性,实则由当时一般的作风而言,或不免多犯此病。若由当时一般的批评主张而言,则外形内质,同样重视;或且因欲矫正一时风尚之故,转有较重于内质的倾向。于此,可知南朝批评家之深切明了文学之含义与性质。

不过所谓“情文”,也应有一些区别:热情腾涌而喷薄出之以流露于文字间者,当时的批评家往往称之为性情或性灵。这是文学内质的要素之一——情感。情感亦盛,而较重意志,或经过想像的作用,以委婉抒写于文字间者,当时的批评界又每称之为意旨或沉思。这也是文学内质的要素之一——思想。(1)前者主于论性灵,后者主于论意思,二者的性质本不尽同,所以现在不如以情与意分别言之。《文心雕龙·体性》篇云:“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曰情,曰理,即就内质而分二方面言者。又《文心·附会》篇云:“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辞采、宫商是外形的两方面;情志、事义,则是内质的两方面。

其主于论性灵者,如梁元帝《金楼子》以“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且谓“文者,惟须情灵摇荡”。锺嵘《诗品序》亦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亦云:“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而刘勰之论情性则更为明白。《情采》篇云: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辨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讽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

这真是为当时人痛下针砭了。所以后人病六朝诗文为多肉少骨者,实则在当时的批评家亦未尝不知之而言之。即如《文心雕龙》在其他各篇也屡申为情而造文之旨。如《定势》篇云: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

《章句》篇云: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强,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

《物色》篇云:

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为情造文,则章句妥贴,体势自然,而体物亦自能造极。此是时人论文又所以较重自然之故。

其主于论意思者,如昭明太子之选文标准,以事出于沉思者为主,而范晔《与甥侄书》之论文尤极重在意。

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缋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

抽其芬芳指词藻言,振其金石指音律言,必以内质为主而后始及于外形,其轻重之意显然可见了。锺嵘《诗品序》亦论运意之难云:

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

这些又均主意思言者。不过就意思言,若偏于运思,则如《文心·附会》篇所谓“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者,只成为修辞上的问题,与文学批评无关。若再论到思想之是否正确,则往往成为道德的批评,而为后来复古运动的先声了。这当于后节论之。

第三目 风格

合形文、声文、情文三者而文之形式以立。由文之形式言,语其广义而说得抽象一些便是风格,语其狭义而说得具体一些,便是体制。

《文心雕龙·体性》篇云:

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彩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趋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这是区分风格之始,为后世司空图《诗品》所宗。这种体性上的分类本不外二种关系。(1)是由于情文的关系,这即是作者才性的问题。《体性》篇云:

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幹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韶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2)是由于形文、声文的关系,这又是文章体势的问题。《文心·定势》篇云:

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

至混合作者才性与文章体势而未易分别指出者,则刘勰《文心》所指出的“神”与“气”二字是。

刘勰论“神”,与“思”并言,故多指兴到神来之神,与后世之言神化妙境者不尽同。此盖远出庄子,而近受《文赋》的影响。《神思》篇云:

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实,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

其言与《养气》篇所言相近。《养气》篇云:

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故浮言以比浇辞,文质显乎千载;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古人所以馀裕,后进所以莫遑也。……申写郁滞,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黩。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馀于文勇。

盖此节所言的“气”,是指气机之流畅言。由人言,是气旺神酣之时;由文言,是机神洋溢之境。故神昏则气便不畅,而调气亦正所以裕神。至于神旺气畅之时,搦管作文,佳思络绎,奔赴笔下,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止,则便是所谓神化的境界了。《神思》篇云:

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此便是入于化境,非言语所得形容者。

至其言“气”,除《养气》一篇,其义与“神”相近外,大率亦本于曹丕所言而益为阐发。《体性》篇云:

才有庸俊,气有刚柔。……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

此则本于曹丕清浊之说而易言之者。盖曹丕混言才、气,故可以清浊称之;刘氏则以才与气析言之,故以庸俊称才,而以刚柔称气。此亦后人研析愈精之处。后来桐城派论文好以阳刚阴柔为言,其义虽出于《易》,要亦未尝不受刘氏此言之影响也。《风骨》篇云:

若丰藻克瞻,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

又云:

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幹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

此则又专就气势之表现于作品者言之,后来唐宋文人之以语势论气者宗之。盖由人言则是气质的问题,由文言则是气势的问题,二者也正是互有关系的。我尝谓骈文家好言音律与藻饰,散文家好言文气,各有偏胜亦各有流弊。而刘氏所言:

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

则重在二者之互济。此节于骈文家之流弊与古文家之论文主张,亦已微露其端倪。盖当时一般批评家所持之折衷论调,殆无不为由骈入散之枢纽者。

第四目 体制

对于文学作品再进为具体一些的认识,于是便成为当时文章体制分类的问题了。文章体制之分类,一方面须重在形式之歧异,一方面又须顾到性质之相同,归纳的与分析的方法宜同时并用,本不容易求其完善无疵。所以后人对于时人文体之分类每多訾议,似乎也有些过当的。大抵时人对于文体的分类,也自有其迫切的需要。我们试看《后汉书》诸传所载,如《冯衍传》谓:“所著赋,诔,铭,说,问交,德诰,慎情,书记说,自序,官录,说策五十篇。”《崔骃传》谓“所著诗,赋,铭,颂,书记,表,七依,婚礼结言,达旨,酒警合二十一篇。”《蔡邕传》于举其著述之后,更谓“所著诗,赋,碑诔,铭,赞,连珠,吊,箴,论议,独断,劝学,释诲,叙乐,女训,篆势,祝文,章表,书记凡百四篇传于世。”备举诸目,其繁琐为何如!后世于此种杂著,举以纳诸文集之中,则因其形体而定其体制,正亦极需要用这种归纳的方法者。

不过时人对于文体的研究,虽重在类的归纳,而同时又注意到分析的细密。我们只看曹丕仅分四科,陆机便别为多体,挚虞《流别》则分目益繁,其对于文体之分目,已有愈析愈细之趋势。故至此期如萧统《文选》、刘勰《文心雕龙》之论文体,其区目乃更为详密。此盖由于总集欲网罗众体,不得不详为分析以备列其目,亦正如《书》之典、谟、训、诰之类,以形式之微异而各别其名称也。挚虞之撰《文章流别集》,晋书称其“类聚区分”。所谓类聚云者,归纳的方法也;区分云者,分析的方法也。是故,我们对于时人文体之分类,只能说是筚路蓝缕,在归纳方面不能如后世之精当,在分析方面亦难如后世之详备而已。必欲寻垢索瘢而讥议之,不免苛刻一些。

时人分类之最为后世所诟病者,莫过于萧统之《文选》。《文选》别文体为三十九种,其目为:“赋”、“诗”、“骚”、“七”、“诏”、“册”、“令”、“教”、“文(策问)”、“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移”、“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文”、“哀策”、“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诸称。章学诚《诗教下》论之云:

赋先于诗,骚别于赋。赋有问答发端,误为赋序,前人之议《文选》,犹其显然者也。若夫《封禅》、《美新》、《典引》,皆颂也。称符命以颂功德,而别类其体为符命,则王子渊以圣主得贤臣而颂嘉会,亦当别其体,为主臣矣。班固次韵,乃《汉书》之自序也。其云述《高帝纪》第一,述《陈项传》第一者,所以自序撰书之本意;史迁有作于先,故已退居于述尔。今于史论之外,别出一体为史述赞,则迁书自序,所谓作《五帝纪》第一,作《伯夷传》第一者,又当别出一体为史作赞矣。汉武诏策贤良,即策问也,今以出于帝制,遂于策问之外,别名曰诏,然则制策之对,当离诸策而别名为表矣。贾谊《过秦》,盖贾子之篇目也。因陆机《辨亡》之论,规仿《过秦》,遂援左思“著论准过秦”之说,而标体为论矣。魏文《典论》,盖犹桓子《新论》,王充《论衡》之以论名书耳;《论文》,其篇目也,今与《六代》、《辨亡》诸篇,同次于论。然则昭明自序,所谓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其例不收诸子篇次者,岂以有取斯文,即可裁篇题论,而改子为集乎?《七林》之文,皆设问也。今以枚生发问有七,而遂标为七,则《九歌》、《九章》、《九辨》,亦可标为九乎。《难蜀父老》亦设问也;今以篇题为难,而别为难体,则《客难》当与同编,而《解嘲》当别为嘲体,《宾戏》当别为戏体矣。《文选》者,辞章之圭臬,集部之准绳,而清乱芜秽,不可殚诘。

此文攻击萧《选》之分体,诚无完肤。但文体流变,错综变化,本极复杂;巧立名目,固非所宜;概仍旧称亦有未当。萧《选》论体,诚不免失之过碎,但较之以前陆机、挚虞诸家实为详密,也未尝不是文学批评史上的一种进步。曹丕云“夫文本同而末异”,今欲论文章之体制,固不得不重在末而求其异也。

至于《文心雕龙》之论文章体制便更较精密。大抵是书上编自《辨骚》以下,均为论述文体之作。就其所言,盖别文体为下列诸种:

诗 (四言 五言 三六杂言 离合 回文 联句 共韵)

乐府 (鼓吹 铙歌 挽歌)

颂·赞

祝·盟 (谴咒 诰咎 祭文 哀策)

铭·箴 (碣)

诔·碑

哀·吊

杂文 (对问 七发 连珠 典 诰 誓 览 略 篇章 曲 操 弄 引 吟 讽 谣 咏)

谐·隐 (谜语)

——以上文——

史传 (策 纪 传 书 表 志 略 录)

诸子

论·说 (议 说 传 注 赞 评 序 引)

诏·策 (命 诰 誓 令 制 策书 制书 诏书 戒敕 教)

檄·移 (誓 露布 文移 武移)

封禅

章·表 (上书 章 奏 表 议)

奏·启 (禅事 封事)

议对 (驳议 对策 射策)

书·记 (表奏 奏书 奏记 奏笺 谱 籍 簿 录 方术 占 式 律 令 法 制 符 契 券 疏 关 刺 解 牒 状 列 辞 谚)

——以上笔——

盖刘氏分析文章体制,其大旨有三:(1)以文笔分类。刘师培《中古文学史》云:“即《雕龙》篇次言之,由第六迄第十五:以《明诗》、《乐府》、《诠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诸篇相次,是均有韵之文也;由第十六迄于第二十五,以《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诸篇相次,是均无韵之笔也。此非《雕龙》隐区文、笔二体之验乎?”案此言亦有一部分的理由,刘勰论文固不主张文、笔的分别(说详后),但其篇次却是隐区韵、散二体的。(2)以性质别体,如《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谐隐》、《论说》、《诏策》、《檄移》、《章表》、《奏启》、《议对》、《书记》诸篇均以其性质之相近者,合而论之。(3)无可分者则别为一类。如有韵之文则于对问、七发、连珠等等举以纳入杂文一类,无韵之笔如谱、籍、簿、录、方术、占、式等等又举以附于书记一类。大纲细目,罗罗清疏,关于文体之辨析,盖已大体确定其基础矣。

刘氏《文心》为论文之著,与萧统《文选》之仅为总集者有别,故于辨析文体之外,更复加以阐说。(2)今就其诸篇所论,则其阐说之点,大率亦不外数端:(1)关于各体之释义,如“诗者持也”(《明诗》),“赋者铺也”(《诠赋》),“铭者名也”(《铭箴》),“颂者容也”(《颂赞》),“诔者累也,碑者埤也”(《诔碑》)之类均是以声训者。又如:“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乐府》)“箴者,所以攻疾防患喻箴石也。”(《铭箴》)“启者开也,高宗云,启乃心沃朕心,取其义也。”(《奏启》)凡此之类,又是以义解者。(2)论述各体之体制,如论颂则谓“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颂赞》)。论诔则谓“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诔碑》)。论箴铭则谓“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铭箴》)。凡斯诸端,皆就其体制而严为之辨者。(3)论述各体之源流。此则各篇皆然,而《颂赞》一篇所言更为详备,他不仅推到颂之原始,谓出于“帝喾之兴,成墨为颂”,并且再论及野诵之变体,再论及《橘颂》之覃及细物,以明其流变。至于下文再说“班傅之《北征》、《西巡》,变为序引,马融之《广成》、《上林》(疑作“东巡”),雅而似赋”,则且就颂之混于他体者言之。(4)评述各体之代表作家及代表作品。此在各篇中亦往往见之,如《哀吊》篇云:“至于苏慎(疑作“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心实。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及潘岳继作,实踵其美。观其虑善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此四项中前(1)(2)项同于陆机《文赋》而疏解较详,第(3)项同于挚虞《流别》,而论述较备,第(4)项又略同魏文《典论》、李充《翰林》而评断较允。所以即就文体之研究而言,《文心雕龙》亦集以前之大成矣。

第五目 文、笔之区别

明了上述各节时人对于文学之认识,则知时人本于两汉所谓“文章”或“文辞”一语,而有文、笔或辞、笔之分,也是当然的情形了。清代梁光钊《文笔考》谓:

沉思翰藻之谓文,纪事直达之谓笔。其说昉于六朝,流衍于唐而实则本于古。孔子赞《易》有《文言》;其为言也,比偶而有韵,错杂而成章,灿然有文,故文之。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其为书也,以纪事为褒贬,振笔直书,故笔之。文笔之分当自此始。(《学海堂集》卷七)

此说近于附会,未敢苟同。谓为偶然的巧合则可,若谓孔子或孔子时对于文、笔二字已有如六朝人这样区分的观念,恐未必然。

“文”、“笔”区分,最早当始于晋时,今案《晋书》所载,如:

文、笔议论有集行于世。(《蔡谟传》)

以文、笔著称。(《习凿齿传》)

广善清言而不长于笔,将让尹,请潘岳为表。岳曰“当得君意”。广乃作二百句语述己之志,岳因取次比,便称名笔。时人涧云“若广不假岳之笔,岳不取广之旨,无以成斯美也”。(《乐广传》)

其文、笔数十篇行于世。(《文苑·张翰传》)

所著文、笔十五卷传于世。(《文苑·曹毗传》)

桓温重其文、笔,专综书记。(《文苑·袁弘传》)

《晋书》虽出唐人所纂,但此等处或即仍于晋人著述亦未可知。不过晋人虽有文、笔之称,而于其区分之点仍不曾明言。《晋书·文苑·成公绥传》,谓“所著诗赋杂笔十馀卷行于世”。以诗赋杂笔对举,似乎也以诗赋为文,似乎也与前举各条之称文笔者同例。至宋时颜延之论其子之各得父风,谓“竣得臣笔,测得臣文”(《宋书·颜竣传》),则于文、笔始分别言之。而范晔《狱中与甥侄书》亦云:

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

则且于对举之外,更复述其异点。《文心雕龙·总术》篇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此均是以有韵无韵为别,由形式体制之异,以为文、笔区分之点者。

至如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所云:

古人之学者有二,今人之学者有四。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而学者率多不便属辞,守其章句,迟于通变,质于心用。学者不能定礼乐之是非,辩经教之宗旨,徒能扬榷前言,抵掌多识,然而挹源知流,亦足可贵。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维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

此以通经而明其理者谓之儒,博穷子史而但识其事者谓之学,情灵摇荡、流连哀思者谓之文,不便为诗、善为章奏之流谓之笔。(3)这样区分才着眼在性质上之差异,较之范晔实是更进一步了。

大抵时人对于文、笔之分,本有这二重意义,所以当时于“文笔”之外,更有“辞笔”、“诗笔”之称。诗、笔之分似乎只能就文章体制言,而辞、笔之称则又似可兼就文学性质言。《南史·孔珪传》云“与江淹对掌辞、笔”;《陈书·岑之敬传》云“博涉文史,雅有辞、笔”;此言辞、笔之例。《梁书·刘潜传》云“三笔六诗”;《南史·沈约传》云“谢玄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笔”;《任昉传》云“时谓任笔沈诗”;而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亦谓“诗既若此,笔又如之”;复称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为文章冠冕,述作楷模:此言诗、笔之例。既称诗、笔,则只是有韵无韵的分别,而与文学性质无关。至于所谓辞、笔,则顾名思义,其含义似可较诗笔为广。盖“文”、“辞”二字其义相近。《说文》云:“辞,说也。”(据《广韵》引)说者释也,故得引申为篇章之义。(4)又《说文》云:“词,意内而言外也。”——所谓意内而言外者,谓意不可见,以言形容其意也。形容其意,则或罕譬妙喻以达之,或铺采摛文以饰之,故词章词藻诸字本当作“词”。而秦汉以来“词”、“辞”二字混用不别,故“辞”字遂亦兼有藻饰之义。所以由“辞”之引申义言,则与“文”之称文章者同;由“辞”之假借义言,则又与“文”之训错画为近。是知六朝所谓“辞、笔”云者,正与“文、笔”字异义同。(5)所以言“诗、笔”,则与时人文、笔说中之第一义同,即专就文章体制言者;言“辞、笔”,则又与时人文、笔说中之第二义同,盖又兼就文学性质言者。

是故以文、笔对举,则虽不忽视文章体制之异点,而更重在文学性质之分别;其意义与近人所谓纯文学、杂文学之分为近。以诗、笔对举,则只是文章体制之差异;其意义又与普通所谓韵文、散文者为近。由文学性质言,纯文学与杂文学均为文学中的一种,故时人以“文学”为其共名,而“文”与“笔”为其别名。《金楼子》言“今之学者有四”,而文与笔即为此四学中之二种,盖此二种即是文学之分名也。由文章体制言,则韵文、散文均为文章之一体,故又以“文”为其共名,而“诗”与“笔”为其别名。(6)《文心雕龙》云“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总术》篇);范文澜《讲疏》谓“文字之用本所以代表言语,有韵之言语为诗,无韵之言语为书,笔之于纸,皆谓之文”,所解极是。据是,可知由文学性质言,或由文章体制言,其意义各不相同如此。

盖六朝文、笔之分,实源于两汉文学、文章之分。汉时以文学称学,以文章称文。此正是《金楼子·立言》篇所谓:“古之学者有二。”《金楼子》云“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可知彼所谓“古之学者”云者,正指汉时而言。至后来,有通经而明其理者,有博穷子史而但识其事者,则于“学”或“文学”一名中间复析而为二了;有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有不便为诗、善为章奏者,则复于“文”或“文章”一名中间也析而为二了。此又《金楼子》所谓“今之学者有四”。所以汉人所谓“文学”,既可以指通其理者(如以儒术为文学是),又可以指识其事者(如以掌故为文学是);而其所谓“文章”,也可以指诏书、律令,(《史记·儒林传》“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也可以指辞赋。(《汉书·公孙弘传赞》:“刘向王褒以文章显。”)故知所谓沉思翰藻与纪事直达者,在汉时初无分别。观《汉书·公孙弘传》又云“文章则司马迁、相如”,以迁与相如并称为能文章,则其无文、笔之分可知。(7)所以六朝文、笔之分,不过由于时人对于文学之认识,遂从汉人文章一语再加区分而已。(8)

然而六朝对于文学观念认识之清楚,犹不止此。当时不仅于文章一语,分出文与笔而为二,而且更能(1)离文学于学术之外,使之不复兼“博学”一义;(2)合文学与文章为一,使之转近于“文章”一义。

离文学于学术之外,故“文学”一名之含义,至是始与近人所用者相合。观宋文帝之立四学,命雷次宗立儒学,何尚之立玄学,何承天立史学,谢玄立文学,其后明帝立总明馆亦分儒、道、文、史、阴阳为五部,可知当时文学实能独成一科,而不复视为学术之总称了。

合文学与文章为一,故不复有两汉所谓“文学”、“文章”之分。盖在当时以“文学”为文章之事,而以“文章”为文学的作品。《北史·李昶传》云:“文章之事,不足流于后世。”此所谓文章之事即指文学。《梁书·简文帝纪》云“引纳文学之士,赏接无倦,恒讨论篇籍继以文章”;此所谓文章,即指文学的作品。

文学既能独成一科,故就于文学之性质言,自当区为文、笔二种。稽诸当时史籍,其称“文学”一名殆无不可兼指此二种者。所以当时不仅“文”得称为文学,即“笔”也得称为文学。《魏书·祖莹传》云:“莹以文学见重,而莹之笔扎亦无乏天才。”《北周书·苏亮传》云:“亮博学好属文,善章奏,河内常景谓人曰,秦中文学可以抗山东者,将此人乎?”是均笔称文学之证。不仅能文者称文学之士,即擅笔者也得称文学之士。《梁书·文学·刘苞传》称“高祖即位,引后进文学之士,吴郡陆倕、张率并以文藻见知”,而陆倕即以笔驰誉者。据是可知“文”与“笔”都是“文学”之分名。

文章既指文学之作品,而当时文集即所以荟萃此作品者。因此,文集中自得包含诗、笔二体。此所以萧统《文选》,兼辑诗、笔,而刘勰《文心》亦总论韵、散。《南史·沈约传》称“谢玄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笔”,而《梁书·沈约传》却谓“谢玄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文章”,同样句例,而一称笔,一称文章,盖亦以文可赅笔,故得称笔为文章耳。陆游老学庵笔记》谓“南朝词人谓文为笔”,其致误之由,盖即以此。阮元诸人知其误,而独不举《梁书》是条为例,岂亦由不得其解,故避而不举欤!(9)

明文学为文与笔之共名,则知文苑传中之人物即所谓文学之士,不妨兼擅文与笔。《梁书·鲍泉传》“兼有文、笔”,《周书·刘璠传》“兼善文、笔”,是其例也。(10)明“文”或“文章”为诗与笔之共名,则知文集中之所荟萃即所谓文章著述,又不妨兼赅诗与笔。《北史·萧圆肃传》云“撰时人诗、笔为《文海》四十卷”,亦其例也。

这是时人对于“文”、“笔”区分的意义,(11)最可看出时人对于文学之认识。抑时人不仅分别文、笔之意义,并且于文、笔之外更有“言”或“语”一名,以见笔与直言也有分别。此则昔人每混而言之,故阮元、阮福、刘天惠诸人皆以直言为笔。(12)实则考时人所用,笔之与言,正不相同。《文心雕龙·总术》篇引颜延年说云:“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此节定笔与言之分别,正极分明。盖此就笔与“言”言,并非就笔与“文”言。笔虽不同于“文”,但以有杂文学的性质,所以为“言之文”。至于经典,则时人本罕以文学视之,(13)所以为“言”而非“笔”。《世说新语》云“王长史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道林)语。……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又云“支道林通《庄子·渔父》篇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并见《文学》篇);其所谓“语”亦“言”也。盖当时“笔”与“言”、“语”自有区别。观《晋书·乐广传》可知。《乐广传》云:

广善清言而不长于笔。将让尹,让潘岳为表。岳曰:“当得君意。”广乃作二百句语述己之旨。岳因取次比,便称名笔。时人咸云:“若广不假岳之笔,岳不取广之旨,无以成斯美也。”

是又为当时史籍之以“笔”与“言”对举之例。所谓“因取次比”,则所以文其言耳。这正是颜延年所谓“笔之为体,言之文也”之最适宜的佐证。所以“文”、“笔”均是文学的“文”之分名,而“言”与“语”则便不同了。时人对于文学的性质,辨析到如此,真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

对于文学的性质既如此辨析得清楚,所以更有连带而起的集部的著录,也有一述的必要。章学诚《文史通义·文集》篇云:

荀勖《中经》有四部,诗赋图赞与汲冢之书归丁部,王俭《七志》以诗赋为文翰志而介于诸子、军书之间,则集部之渐日开,而尚未居然列专目也。至阮孝绪撰《七录》惟技术、佛、道分三类,而经典、记传、子兵、文集之四录,已全为唐人经、史、子、集之权舆。是集部著录实防于萧梁,而古学源流,至此为一变。

其谓集部著录,始于萧梁,甚是。不过他谓“古学源流至此为一变”,似有无限慨惜之意,则不尽然。盖此时文学与学术既已分离,章氏由学术言故称至此一变,我人若以文学为立脚点而言,则此变正是演进的变,决不至如章氏一样有江河日下之叹也。大抵自楚以后始有专工于文之人;自西汉以后,始有专载诗赋之略;自东汉以后,始有专列文苑之传;自晋以后始有荟萃选辑之集;自南朝以后而集部始别为著录。逐渐演进而文学之性质始亦逐渐明显。我们须知后世文集所以觉得与学术淆乱者,乃后世文、笔不分之故,乃后世文学与学术不分之故,固不得以是诟病此时之集部也。

第四节 沈约与音律说

第一目 人工的音律之制定

在此时期所提出的问题,有值得注意者,即为(1)音律说,可以沈约为代表;(2)历史的观念,可以锺嵘为代表;(3)文与道的问题;可以刘勰为代表。兹依次论之:

中国文字之特质,是单音与孤立,本极适合于音律的讲究,所以当时的文坛,既能利用文字孤立的特质,以成为骈俪,当然也要进一步再利用单音的性质,以谐其“韵”、“和”了。

大抵最初的音律,都是指自然的音律。在诗、乐未分之时,其音律即存在乐的中间;在诗、乐既分之后,其音律只能存在辞的中间,文辞中间音调的和谐,昔人非不知之。司马相如所谓“一宫一商”,陆机所谓“音声之迭代”,皆已泄其秘了,不过他们只能明其然而不能言其所以然,所以至多只能说明自然的音调,而不足以制定人工的音律。迨到文字音韵的方面,有魏李登的《声类》,晋吕静的《韵集》之后,于是中国文字单音的特质,遂因以显明,而足以供文学上的应用了。

宋范晔《与甥侄书》中有一节云:

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会了此处。从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

这种话便较司马相如与陆机为切实得多。所以王融论音律谓惟范晔、谢庄差能识之。(说见锺嵘《诗品序》)虽则他所谓从根本中会了的实证,不曾明白说出,但他确是想把自然的音调,制为人工的音律。

至于齐梁之间,反切之应用既广,而双声叠韵之辨别遂严;声韵之著作既多,而平上去入之分析以定。于是遂有所谓“永明体”应运以生了。《南史·陆厥传》谓:

永明时,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14)

所以所谓“永明体”云者,不过是人工的音律之应用于文辞而已。当时人本这种人工的音律以撰制文辞,亦本于这种人工的音律以批评文辞。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云:

自兹以降,情志愈广,王褒、刘向、扬、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而芜音累气固亦多矣。

又云:

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

或议其芜音累气,或称其音律调韵,都是以音律为中心而批评者。所以音律之说实至永明间而始定。

第二目 所谓四声八病

永明体的领袖自当首推沈约。《梁书·沈约传》称:“约撰《四声谱》,以为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寤,而独得胸衿,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又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亦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所以人工的音律实创始于沈约。今欲推究当时音律说的主张即可就沈约所言考之。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云:

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数,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根据此说,可知他音律说的原理,是在于“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这“宫羽相变,低昂舛节”的主张,固不能算是他的独得之秘。陆机《文赋》早已说过“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若说得再早一些,则如黄侃所谓:

为文须论声律,其说始于魏晋之际,而遗文粲然可见者,惟士衡《文赋》数言。……细审其旨,盖谓文章音节,须令谐调。本之《诗传》“情发于声,成文为音”之说,稽之左氏“琴瑟专壹,谁能听之”之言,故非士衡所创获也。(《文心雕龙札记》)

但是本于这个“宫羽相变,低昂舛节”的原则,而规定种种的条件,以为遵守之定律者,则实肇端于沈约。这些条件是什么?在沈约说是“声”、“病”,照刘勰说是“韵”、“和”。四声即是“韵”的问题。刘勰所谓“同声相应,谓之韵”也。怎样使之同声相应呢?此即永明体的条件所谓“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者是。四声之辨,虽始于周颙,而四声之制韵,至沈约而始定。八病即是“和”的问题。此又刘勰所谓“异音相从,谓之和”者。怎样又是异音相从呢?则又永明体的条件所谓“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者是矣。宫商之论虽亦发自王融(见锺嵘《诗品》),而八病之规定,则亦至沈约而始行。所以齐梁之声律,实肇自沈约,而刘勰和之。叶韵取其同声相应,摛辞取其异音相从,能如是,才尽音律之能事。所以沈约说:

作五言诗者:善用四声,则讽咏而流靡;能达八体,则陆离而花洁。(《答北魏甄琛书》。日本僧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引。)

我们须知昔人行文未尝不知叶韵之同声相应,但析韵细密,而以四声定韵不可增减,则始于永明。我们又须知昔人行文也未尝不知一宫一商之异音相从,但区分“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八病而归于“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之原则中,则亦始于永明。所以人工的音律说,在沈约诚可谓独得之秘,在当时也可谓空前之论。

不过韵的关系,昔人犹多知之,和的问题实自此时始起。所以刘勰《文心雕龙·声律》篇谓:

韵气一定,故馀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词难精,而作韵甚易。

亦可知“和”的问题素不讲究,所以“选和至难”了。而且韵气一定,所以虽以四声制韵而犹易遵循。和体抑扬其条件至多,所以更觉得是遗响难契了。沈约所谓“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云云,完全是指“和”的问题。“永明体”的条件重在“声”、“病”二者,而彼所论列,独偏于“病”的方面,亦可知作韵之易而选和之难了。

选和既难,所以对于所谓八病云者,在当时已不必绝对的避忌。《南史·陆厥传》所举亦只“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四种,正以以下四种——“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已可不必尽避耳。(15)冯班钝吟杂录》云:“沈侯云,‘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详此则八病俱去,亦不在曲折分其名目也。”此言极是。所以我以为昔人之诠释八病,其弊有二:其一则讲得太泥。自日人遍照金刚之《文镜秘府论》以及李淑之《诗苑类格》,伪托梅圣俞之《续金针诗格》,下逮魏庆之诗人玉屑》,王世贞艺苑卮言》等等,其弊均在求之过详。所以杨慎已议其拘滞,冯班且辟其谬妄。大抵此等说法均受后来律诗的影响。后人举律诗体裁以附会声病,所以不厌其求详耳。清代吴镇所著《八病说》,即专用以绳律者。“郢书燕说”,无论如何讲得细密,要与“永明体”之声律不尽相同。(16)

其又一则讲得太易。如周春《杜诗双声叠韵谱》中解释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云:“案宫羽相变者,指母而言,即双声也。低昂互节者,指韵而言,即四声也。若前有浮声者,谓前有双声叠韵也;则后须切响者,谓下句再有双声叠韵以配之也。一简之内,音韵尽殊者,谓双声叠韵对偶变换也。两句之中轻重悉异者,谓平上去入四声调谐也。后人不知,转造宜避双声叠韵之说。夫双声叠韵乃天籁所必有,何可避哉!”此以双声叠韵讲“和”的问题,稍涉牵强。盖诗中之用双声叠韵,说得早些则三百篇与楚辞固已有之,说得后些则杜甫近体律诗中亦屡屡用之,何足以见“永明体”声律之特质。至如当时王融诸人之撰双声叠韵诗,则属一时游戏,正与后世皮日休陆龟蒙诸人所作同例。所以选和之宜避双声叠韵,正是当时“永明体”应有的条件。周氏谓:“夫双声叠韵乃天籁所必有,何可避哉!”殊不知“永明体”之考究声律,对于双声叠韵的连语,固不必避,但除掉连语以外,则凡同声同韵者,正以避去为宜。此则所谓“音韵尽殊”也。

大抵“永明体”之所谓八病,可分为四组言之。平头、上尾是一组,蜂腰、鹤膝是一组,大韵、小韵是一组,旁纽、正纽又是一组。平头、上尾是同四声之病,蜂腰、鹤膝是同清浊之病。大韵、小韵是同韵之病。旁纽、正纽是同纽之病。兹分别言之于下:

一、平头、上尾 《文镜秘府论》解平头云:“上句第一二两字是平声,则下句第六七两字不得复用平声。馀三声皆尔,不可不避。三声者,谓上去入也。”又云:“平头:第一句上字,第二句上字,第一句第二字,第二句第二字不得同声。诗失者:‘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盖谓‘今’、‘欢’皆平声,‘日’、‘乐’皆入声也。”又云:“上句第一字与下句第一字同平声不为病,同上去入声一字即病。”其解上尾云:“五言诗中第五字不得与第十字同声。惟连韵者非病。”案此解良是。后来律诗,大率循此规律。惟有不可不知者,“永明体”之声律,与“律体”之核之于粘缀之间者毕竟不同。故由“平头”言,不必完全遵守。考沈约诗如《行园》云:“寒瓜方卧陇,秋菰亦满陂。”《宿东园》云:“陈王斗鸡道,安仁采樵路。”上下两句句首二字均属平声,则是第一说不必遵也。又如其《庭雨应诏》诗云:“出空宁可图,入庭倍难赋。”“出”、“入”并为入声,“空”、“庭”并为平声,则是第二说亦不必遵也。又如其《八关斋》诗:“得理未易期,失路方知险。”《游金华山诗》云:“若蒙羽驾迎,得奉金书召。”“得”、“失”、“若”、“得”并为入声,则是第三说又不必遵也。由“上尾”言,其律较严。此即沈约所谓“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故齐梁以来鲜有犯者。但是也与律体不同。邹汉勋《五韵论》解“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二句云:“犹言两句住句之字一平一仄耳。”此就律体言则然。永明体则不尔也,永明体避“上尾”之病于两句住句之字不必平仄相间,也有以上去入三声相间者。如沈约《宿东园》诗中“东郊岂异昔,聊可开余步”;“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诸句皆然。要之平头、上尾,在避同声之病;为后来沈、宋研顺声势,调协平侧之所本。所以后人犹多遵守,而益加细密。此《史通·杂说》所以谓“自梁室云季,雕虫道长,平头、上尾,尤忌于时”也。

二、蜂腰、鹤膝 《文镜秘府论》之解“蜂腰”云:“五言诗一句之中,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言两头粗,中央细,如蜂腰也。”解鹤膝云:“五言诗第五字不得与第十五字同声;言两头细,中央粗,似鹤膝也。”案此说之非,刘大白《旧诗新话》“八病正误”条业已辨之。今考沈约诗,如《出重围和傅昭》云:“鲁连扬一策,陈平出六奇。”“平”、“奇”皆平声。《三日侍林光殿曲水宴应制》云:“将御遗风轸,远侍瑶台会。”“侍”、“会”皆去声。则知所谓蜂腰,未必指此也。又如其《和刘雍州绘博山香炉诗》:“岩间有佚女,垂袂似含风;翚飞若未已,虎视郁馀雄。”“女”、“已”并属上声。《少年新婚为之咏》云:“托意眉间黛,申心口上朱;莫争三春价,坐丧千金躯。”“黛”、“价”并属去声。则知所谓鹤膝,亦未必指此也。李天生之论杜甫诗律谓其于一三五七句用仄字,上去入三声必隔别用之,莫有叠出者。(见朱彝尊《寄查德尹编修书》)此似有类于《文镜秘府论》之所谓“鹤膝”,实则此亦只是杜老诗律之细,固非所以论“永明体”之声律也。不过刘大白虽指出此说之误,而以为“蜂腰”是指第三字与第八字同声的病,“鹤膝”是指第四字与第九字同声的病,则臆测无据;盖其病仍在泥于律体的规则以解“永明体”之声律耳。《蔡宽夫诗话》云:“所谓蜂腰、鹤膝者,盖又出于双声之变。若五字首尾皆浊音,而中一字清,即为蜂腰;首尾皆清音,而中一字浊,即为鹤膝。”此说未知其所本,然其以字之清浊解蜂腰鹤膝,窃以为与当时声律之论,最为近是。顾自来论八病者罕见称引(17),则以泥于后世等韵家之所谓清浊,于是对于蔡说不得其解耳。须知蔡氏之所谓清浊,即沈约之所谓轻重,刘勰之所谓飞沉,而后世之所谓平侧。平侧之分本亦由于同纽的关系。所以蔡氏谓“盖又出于双声之变”。仇兆鳌杜诗详注》亦宗蔡说,并举例云:“今案张衡诗‘邂逅承际会’,是以浊夹清,为蜂腰也。如傅玄诗‘徽音冠青云’,是以清夹浊,为鹤膝也。”此说极当。盖最能申蔡说者。《文心雕龙·声律》篇云:“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叠即韵与纽的问题,飞沉则清与浊的关系。以浊夹清,则是蜂腰。其病在“沉”,所谓“沉则响发而断”也。以清夹浊,则为鹤膝。其病又在“飞”,所谓“飞则声飏不还”也。沈约云:“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即指不犯“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四病而言,而于“蜂腰”、“鹤膝”二病为尤甚。盖此即从“宫羽相变,低昂舛节”的原则得来。若使清多浊少,或浊多清少,则所谓“琴瑟专一,谁能听之”,此所以为声律之病也。声之清浊本极易知,所以说得容易一些,则锺嵘所谓“蜂腰、鹤膝、闾里已具”也。说得难些,则又沈约所谓“自古辞人,岂不知宫羽之殊,商徵之别,虽知五音之异,而其中参差变动,所昧实多”也。(见《答陆厥书》)明蜂腰、鹤膝因于清浊平侧的关系,则知后来律诗所以粘缀于平侧之间者,盖即以此了。

三、大韵、小韵 《文镜秘府论》解“大韵”云:“五言诗若以‘新’为韵,上九字中更不得安‘人’、‘津’、‘邻’、‘身’、‘陈’等字。”解“小韵”云:“除韵以外而有迭相犯者。”绍虞案此二病,沈约诸人虽避之不严,(18)然确为永明体声病之一。盖即刘勰所谓“叠韵杂句而必睽”也。周春《杜诗双声叠韵谱》解此语云:“双声隔字而每舛者,双声必连二字,若上下隔断,即非正双声;叠韵杂句而必睽者,叠韵亦必连二字,若杂于句中,即非正叠韵。双叠得宜,斯阴阳调和。”其言殊有语病。盖永明体之声律并不主张用双声叠韵。沈约云“五字之中,音韵悉异”,所谓音韵悉异者,以邹汉勋《五韵论》所言为最妙。邹氏谓:“音目同纽,韵谓同类。言五字诗一句之中,非正用重言连语,不得复用同韵同音之字。犯之即为病。”此解极是。盖刘勰所谓双声叠韵即是指同纽同韵之字,并非指双声叠韵之连语。《文镜秘府论》云:“若故为叠韵,两字一处,于理得通,如‘飘繇’、‘窈窕’、‘徘徊’、‘周流’之等,不是病限。若相隔越,即不得耳。”所以永明体之声律,其对于双声叠韵之连语,不过谓不足为病,并非谓当于此求和也。

四、旁纽、正纽 冯班《钝吟杂录》之解“旁纽”云:“郭忠恕佩觿》云:‘雕弓之为敦弓,则又依乎旁纽。’按徵音四字,端透定泥,敦字属元韵端母,雕字萧韵端母,则是旁纽者双声字也。”其解“正纽”云:“《九经字样》云:‘纽以四声’;是正纽者,四声相纽,东董冻督是也。”此说亦是。(19)《文镜秘府论》之解旁纽,亦谓为隔字双声,其解正纽亦谓“凡四声为一纽”。盖此亦是“永明体”声病之一;即刘勰所谓“双声隔字而每舛”也。不过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四者,即在“永明体”,亦非必严避耳。

明“永明体”之所谓声病,然后知后世律诗之粘缀平侧,即自此出。不仅如此,即在文的方面,如唐文之渐成四六,亦未尝不与此有关。《文镜秘府论》之论诸病,不单限于诗的方面,也且举赋、颂、铭、诔以及各种杂笔为例。可知声病之说,实是骈文家所遵守的音律。刘勰云:

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声律》)

盖骈文家的音律说,与散文家的文气说,实是同样的性质。散文家利用其气势之灏瀚流利,所以不致“吃”;骈文家使不注重音律的谐和,如何而不为文家之吃呢!刘勰又云:

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字句气力,穷于和韵。(《声律》)

可知骈文家的音律说,亦所以调其吟咏的气势而已。

第三目 音律说之反响

音律说既起,同时有讨论和反对二种主张。其讨论者因沈约说:

自灵均以来,多历年代,虽文体稍精,而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颜、谢,去之弥远。(《宋书·谢灵运传论》)

他称昔人为此秘未睹,所以陆厥与之书云:

范詹事自序:“性别宫商,识清浊,特能适轻重,济艰难。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斯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尚书亦云:“自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或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颜、谢,去之弥远。”大旨欲宫商(《南齐书》作“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辞既美矣,理又善焉。但观历代众贤似不都暗此处,而云此秘未睹,近于诬乎?案范云“不从根本中来”,尚书云“匪由思至”,斯则揣情谬于玄黄,擿句著(《南齐书》“著”作“差”)其音律也。范又云“时有会此者”,尚书云“或暗与理合”,则美韵(《南齐书》作“美咏”)清讴有辞章调韵者,虽有差谬,亦有会合。推此以往,可得而言。夫思有合离,前哲同所不免;文有开塞,即事不得无之。子建所以好人讥弹,士衡所以遗恨终篇。既曰遗恨,非尽美之作,理可诋诃。君子执其诋诃,便谓合理为暗;岂如指其合理,而寄诋诃为遗恨邪?自魏文属论,深以清浊为言;刘桢奏书,大明体势之致。岨峿妥帖之谈,操末续颠之说,兴玄黄于律吕,比五色之相宣。苟此秘未睹,兹论为何所指邪?愚谓前英已早识宫徵,但未屈曲指的。若今论所申,至于掩瑕藏疾,合少谬多;则临淄所云“人之著述,不能无病”者也。非知之而不改,谓不改则不知,斯曹陆又称“竭情多悔”、“不可力强”者也。今许以有病有悔为言,则必自知无悔无病之地;引其不了不合为暗,何独诬其一了一合之明乎?意者亦质文时异,今古好殊,将急在情物而缓于章句。情物,文之所急,美恶犹且相半;章句,意之所缓,故合少而谬多。义兼于斯,必非不知明矣。《长门》、《上林》,殆非一家之赋;《洛神》、《池雁》,便成二体之作。孟坚精整,《咏史》无亏于东主;平子恢富,《羽猎》不累于凭虚。王粲《初征》,他文未能称是;杨修敏捷,《暑赋》弥日不献。率意寡尤,则事促乎一日;翳翳愈伏,而理赊于七步。一人之思,迟速天悬;一家之文,工拙壤隔。何独宫商律吕,必责其如一邪?论者乃可言未穷其致,不得言曾无先觉也。(《南史·陆厥传》)

案陆厥所言不外数端:(1)古人文辞既有会合音律之处。即古人未尝不明音律。(2)昔人亦有论及音律之处,不得云此秘未睹。(3)昔人急在情物而缓于章句,故不重在音律的考究。(4)一人之文思且有迟速工拙,则于音律当然不免有或合或不合之处。实则陆厥所云,是指自然的音调;沈约所云,是指人工的音律;根本即不是同一事物。陆厥云:“魏文属论,深以清浊为言;刘桢奏书,大明体势之致。”所谓清浊,所谓体势,均指气言。清浊属于才气,体势关于语气。才气所流露者为情调,语气之抑扬者为音调。这些均无规律可定,所以是自然的。沈约云:“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此则就乐律言。盖他由于乐的音节,以求文章的音节,此刘勰所谓由外听以求内听,所以为人工的音律了。阮元《文韵说》云:“休文所矜为创获者,谓汉魏之音韵乃暗合于无心;休文之音韵乃多出于意匠也。”(《揅经室续集》三)此言极是。惟其为自然的音调,所以以人工的音律衡之,便不免有或合或不合之处;纵有会合,亦不得谓为明了人工的音律;而且纵有论及音律之处,亦只能明其然,而不能罗举其条例。(20)

至于谓昔人急在情物而缓于章句,则固已自己供出,音律说并非昔人注重的问题了。必明这一点以窥沈约的答书,然后不致如近人所谓“勇于自信遂致目无古人”了(见陈锺凡《中国文学批评史》)。沈约的答书云:

宫商之声有五,文字之别累万。以累万之繁,配五声之约,高下低昂,非思力所举,(《全梁文》“举”作“学”。)又非止若斯而已。(《全梁文》“而已”下有“也”字。)十字之文颠倒相配,字不过十,巧历已不能尽;何况复过于此者乎?灵均以来,未经用之于怀抱,固无从得其仿佛矣。若斯之妙,而圣人不尚,何邪?此盖曲折声韵之巧,无当于训义;非圣哲立言之所急也。是以子云譬之雕虫篆刻,云“壮夫不为”。自古词人,岂不知宫羽之殊,商徵之别;虽知五音之异,而其中参差变动,所昧实多。故鄙意所谓“此秘未睹”者也。以此而推,则知前世文士,便未悟此处。若以文章之音韵,同弦管之声曲,则美恶妍蚩,不得顿相乖反;譬犹子野操曲,安得忽有阐缓失调之声?以《洛神》比陈思他赋,有似异手之作。故知天机启则律吕自调,六情滞则音律顿舛也。士衡虽云“焕若濯锦”,宁有濯色江波,其中复有一片是卫文之服!此则陆生之言即复不尽者矣。韵与不韵,复有精粗。轮扁不能言之,老夫亦不尽辨。(《全梁文》“言”下无“之”字“辨”下有“此”字。)

此即完全重在人工的音律立论,所以谓自古词人虽知五音之异而所昧实多。我们须知人工的音律虽即从自然的音调蜕变而来,但决不能混为一谈。这是学术上进化的阶段不可不辨的。(21)

至其反对音律论者,则在当时梁武帝已不好四声,尝问周舍曰:“何谓四声?”舍曰“天子圣哲是也”,然终不遵用。(见《梁书·沈约传》)不过这还不是一种明显的反对的主张;惟锺嵘《诗品》始有反对声病之论。嵘之言曰:

昔曹、刘殆文章之圣,陆、谢为体二之才,锐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闻宫商之辨,四声之论,或谓前达偶然不见,岂其然乎?尝试言之;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为韵之首。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此重音韵之义也,与世之言宫商异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邪?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唯颜宪子乃云律吕音调,而其实大谬,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尝欲造《知音论》,未就。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利,口吻调利,斯为足矣。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

他所反对的理由,不外二端:(1)不被管弦,又何取声律!(2)文多拘忌转伤真美。实则此二点均偏而不全,他只知其一而未知其二。诗既不被管弦,则当然与音乐脱离关系;因其与乐分离之故,于是有的确是比较的可以无取于声律者,古诗是也;有的却因是而一变乐的音调以为诗的音律者,近体诗是也。这二种都可成为诗之一体,难分轻重,何得必以声律为非邪?至于因于音律之束缚而伤其真美,则惟浅才庸音,始不免此病耳。若使美女艳妆而复娴于礼节,岂不更增其美邪?所以因音律之束缚而伤其真美者,固属难免;因音律之考究而增其真美者,亦未尝没有。我并非忽视文艺上的自然美而重视人工美,不过我们对于沈约、锺嵘,实无所用其左右袒;而且就于中国文字的特性而言,觉得文学史上和文学批评史上要经过这么一个阶段,为不可免之事实耳。纪昀谓“齐梁文格卑靡,惟此学独有千古”(见《文心雕龙·声律》篇评),这犹是较为公平的论调。

《梁书·庾肩吾传》云:“齐永明中,文士王融、谢朓、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至是转拘声韵,弥尚丽靡,复逾于往时。时太子(梁简文帝萧纲)《与湘东王书》论之曰:‘比见京师文体,懦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兴,正背《风》、《骚》。’”似乎正中锺嵘所论之病,但潮流所趋,莫之能遏,固非演进至完成近体诗律不会停止。且所谓浮疏阐缓云者,其弊尚不仅专在音律方面。音律与自然有时亦适以相成,非必主自然者定斥音律也。《文心雕龙·声律》篇云:“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盖言亦惟自然,始能使声律奏其美也。

明音律之应用于文辞,为不可免之事实,然后知所谓“永明体”虽未获遽定于当时,终得推行于后世。故至梁陈之间始以四声制韵不可增减了;(22)至初唐之世,始更回忌声病,约句准篇,以定为近体诗格了。(23)趋向如此,正在急转直下之秋,固非一二持反对论者所可得而阻止也。

第五节 锺嵘与历史的批评

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条之论《诗品》云:

《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此意非后世诗话家流所能喻也。

他这样恭维《诗品》,固然是就于史家的立场而言,但《诗品》之能溯流别,在当时的文学批评上,确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在初期的文学批评,本不免与文学史相混。即如当时论文诸作,锺嵘的《诗品序》可作为五言诗的演变史观,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可作为汉魏六朝的文学史观,而《文心雕龙·时序》一篇更是规模粗具的文学史了。混文学史与文学批评而为一,固是不很妥当,但正因着眼在文风之流变,于是(1)文学进化的观念,(2)文学流别的窥测,(3)文学与历史的关系,——这些问题,都成为当时重要的问题了。

文学进化的观念自王充、葛洪以来,已屡言之,而在此期为尤甚。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

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建安一体,《典论》短长互出;潘、陆齐名,机、岳之文永异。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许询极其名理。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清新,得名未盛。颜、谢并起,乃各擅奇;休、鲍后出,咸亦标世。朱蓝共妍,不相祖述。

“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这实是文学进化论重要的观点。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亦深斥当时模拟的古典文学之非。其言云:

若夫六典、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而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俱为盍各,则未之敢许。

这也是当时趋向新变的主张。所以《梁书·庾肩吾传》称:“齐永明中,王融、谢朓、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南史·徐摛传》称:“摛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前一个新变成为“永明体”,后一个新变成为“宫体”。后人每谓六朝文学倾向古典,殊不知他们不过袭用古典文学的技巧,至其文学之作风,固无时不在新变演进中也。锺嵘《诗品序》云:

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

他以五言为胜于四言,便是文学进化的见解,与李白所谓“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见《本事诗》引)云云的复古论调,便大相悬殊了。(24)

诗品派别表

(说明)(1)未明言其源出于某,而第言关系者用虚线表之(2)数人合叙者用括弧别之(3)无名氏可考者用﹏﹏一号别之(4)各人时代悉依原著编列(5)间录评语以证源流之说

至于文学流别的窥测,以锺嵘《诗品》论之最详。其论各家之作,往往谓其源出某人或某体。此说在现在看来似不免多附会可议之处,但他品评各人并不是一一必欲强指其源流,则其所指出者或亦未必无据也。今据《诗品》所言,列为一表,以明其源流之关系。

论文学作品而这样泥于家数、讲求流派,本不免牵合附会之处。所以叶梦得石林诗话》即议其陶潜出于应璩之非。但《诗品》之论应璩,称其“善为古语”,论陶潜称其“笃意真古”,则其所以系陶潜于应璩者或即在此。当时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亦云:

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

一则启心闲绎,据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

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精采。此则傅成《六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

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

此综论同时作家犹且各说其源流的关系,可知此亦当时文学批评的一种方法。

至其论文学与历史的关系者,则《文心·时序》一篇言之綦详。他说: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

所以是篇所举种种例证,都是《时序篇赞》所谓“质文沿时”一语的注脚。在刘氏之先,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其品评文人即重在际遇方面。其评王粲云:“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自伤情多。”评陈琳云:“袁本初书记之士,故述丧乱事多。”评徐幹云:“少无宦情,有箕颍之心,故仕世多素辞。”评刘桢云:“卓荦偏人而文最有气,所得颇经奇。”评应玚云:“汝颍之士,流离世故,颇有飘薄之叹。”评阮瑀云:“管书记之任,故有优渥之言。”评曹植云:“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颇有忧生之嗟。”此虽并不重在说明其历史的关系,然已很能着眼于文学与环境的影响。故知刘氏所言,不过据此以推到论世的方面耳。

第六节 刘勰与复古思想之萌芽

以前说过,南朝的文学批评,有许多主张已为后世古文家种下根苗。这是不可不注意的事。所以我们须知以后的复古运动,不必至唐代而情形始显,且亦不必至北朝而风气始转。其关捩所在,也即在南朝的批评界。

大抵南朝的批评界,因当时文体之极端偏于藻饰、音律或数典隶事,也颇想矫正其弊。其消极的主张,不过欲阻止这狂澜,对于当时的文体加一种修正。其积极的主张,充其量足以根本推翻此期的文学。所谓复古运动的萌芽,以后者为尤甚。

消极的主张,可以锺嵘为代表。其反对音律之论已见前述。至其反对数典隶事的倾向,更可见其崇尚自然之旨。如云:

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表奏,宜穷往烈。至于吟咏情性,亦何贵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太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

《诗品》中评颜延之云“喜用古事,弥见拘束”;评任昉云“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皆本于这种见解。但他于潘岳、陆机皆列上品,则于咀嚼英华,厌饫膏泽者,也未尝不以为文章之渊泉。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云:“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亦云:“委自天机,参之史传。应思悱来,勿先构聚。言尚易了,文憎过意。”这文学上的自然论,实是当时文学的对症妙药。其反对更甚者则有梁裴子野《雕虫论》:

古者四始六艺,总而为诗,既形四方之风,且章君子之志。劝美惩恶,王化本焉。后之作者,思存枝叶,繁华蕴藻,用以自通。若悱恻芳芬,楚《骚》为之祖;靡漫容与,相如和其音。由是随声逐影之俦,弃旨归而无执。赋诗歌颂,百帙五车。蔡邕等之俳优,扬雄悔为童子。圣人不作,雅郑谁分?其五言为诗家,则苏、李自出,曹、刘伟其风力,潘、陆固其枝柯。爰及江左,称彼颜、谢。箴绣鞶悦,无取庙堂。宋初迄于元嘉,多为经史;大明之代,实好斯文。高才逸韵,颇谢前哲,波流相向,滋有竺焉。自是闾阎年少,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深心主卉木,远致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讨其宗途,亦有宋之遗风也。若季子聆音,则非兴国;鲤也趋室,必有不敢。荀卿有言“乱代之征,文章匿而采”,岂近之乎?(《全梁文》五十三)

《梁书》本传谓:“子野为文典而速,不尚丽靡之词。其制作多法古,与今文体异。当时或有诋诃者,及其末皆翕然重之。”则知他不仅是批评的主张如此,即其作风也是如此,直是反骈的健将了。莫怪简文帝以其“了无篇什之美”,而肆诋之矣。

积极的主张则重在内质方面,或主于学以尚真,或主于道以尚善。无论偏主那一端,总不免为杂文学——笔——张目,所以唐人遂以笔为文了。盖儒家思想的传统观念,本深入于人心,即在这骈文盛行的时代,也依旧有他的潜势力存在。

辨别文、笔最为清楚的梁元帝,其文学批评应当偏主于文了。但其《金楼子·立言》篇云:

潘安仁清绮若是,而评者止称情切,故知为文之难也。

曹子建、陆士衡皆文士也。观其辞致侧密,事语坚明,意匠有序,遣言无失;虽不以儒者命家,此亦悉通其义也。遍观文士略尽知之。

至于谢元晖始见贫小,然而天才命世,过足以补尤。任彦升甲部阙如,才长笔翰,善缉流略,遂有龙门之名,斯亦一时之盛。

其攻击当时之文士,亦以不通儒学之故。《立言》篇又云:

夫今之俗,搢绅稚齿,闾巷小生,学以浮动为贵;用百家则多尚轻侧,涉经记则不通大旨,苟取成章,贵在悦目。龙骨豕足,随时之义;牛头马髀,强相附会。事等张君之弧,徒观外泽;亦如南阳之里,难就穷检矣。

又云:

夫翠饰羽而体分,象美牙而身丧,蚌怀珠而致剖,兰含香而遭焚,膏以明而自煎,桂以蠹而成疾,并求福而得祸。衣锦尚褧,恶其文之著也。

这种论调又完全是反时代的思想了。

即在以沉思翰藻为标准而定《文选》的萧统,其认识文学应当最为深切了,然于《陶渊明集序》称其“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则又完全是道德的批评,且不知美人香草的寄托了。

作《文心雕龙》的刘勰,其于文学批评可谓深有见地了。但他是曾梦执丹漆之礼器,而欲敷赞圣旨的。所以他的论文是以为“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于是不自觉地始终囿于传统的文学观了。《原道》篇云:“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征圣》篇云:“是以子政论文,必征于圣;稚圭劝学,必宗于经。”《宗经》篇云:“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这些话都是十足的儒家文学观。故其《序志》篇云:

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原,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

刘勰何以会有这种复古思想呢?原来这也从当时批评界之历史的文学观得来的。时人论文,主张新变。刘氏也是如此。其《通变》篇云: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涂,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

他也很能说明新变之理。但是他的结论,则与时人不同。他说: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策制,愿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榷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昧气衰也。(《通变》篇)

所以他再说明通变之法。谓: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通变》篇)

则完全由新变而变为复古了。盖历史事实恒成为循环式的进化,所以新变的结果往往成为复古,而复古的主张反能成为革新。因此,知道唐人主张古诗古文而都能有所成就者,盖即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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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想像亦文学内质的要素之一,不过昔人多混于思想言之。

(2) 萧统《文选序》亦有关于文体释义之语,如谓颂“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是。有论述文体体制之语,如“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温润”是。有论述文体源流之语,如论诗四言、五言之区,三字、九言各体之兴是。有评述各体作家之语,如论赋则谓“荀、宋表之于前,屈、马继之于末,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戒畋猎则有《长杨》、《羽猎》之制”是。

(3) 《金楼子》又云:“任彦升甲部阙如,才长笔翰,善缉流略,遂有龙门之名,斯亦一时之盛。”

(4) 刘师培《论文杂记》云:“近世以来,正名之义久湮,由是于古今人之著作,合记事、析理、抒情三体,咸目为古文辞。不知辞字本义训为狱讼。……凡古籍言辞文辞诸字,古字莫不作词,特秦汉以降误词为辞耳。”说似过泥。

(5) 阮福《文笔对》云:“按辞亦文类。《周易》系辞,汉儒皆谓系辞为卦爻辞,至今从之。……其谓之系辞者,系,属也;系辞,即属辞,犹世所称属文焉尔。然则辞与文同乎?曰:否。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赵岐注云:‘文,诗之文章,所引以兴事也;辞,诗人所歌咏之辞。’是文者,音韵铿锵,藻采振发之称;辞,特其句之近于文,而异乎直言者耳。”说亦未是。

(6) 王肇祥《文笔说》谓“文、笔之名总言则别,散言则笔亦称文”,较阮元诸人为近是。

(7) 刘天惠《文笔考》谓“马迁长于叙事,而传赞但称其史才,不得混能文之誉”。此说亦未确。

(8) 《北史·李昶传》:“昶常曰:文章之事,不足流于后世,经邦致化,庶及古人;故所作文笔,了无稿草。”此亦“文章”一称足赅“文”、“笔”之证。

(9) 《南齐书·晋安王子懋传》云“文章诗笔乃是佳事”,于诗、笔对举之外再冠以文章二字,盖亦混共名别名而并言之耳。

(10) 侯康《惠氏后汉书补注跋》谓:“六朝以有韵为文,无韵为笔。两汉文章惟诏、策、章、奏等无韵,其密尔自娱者则皆有韵。文苑诸子不与汉廷大事,故文多笔少,蔚宗因以文苑名篇,后人沿其称而几昧其义矣。”此亦曲说。

(11) 阮元诸人之解文、笔以偶语韵体者为文,以直言散行者为笔。其说未安,曾于拙著《文笔与诗笔》一文中辨之。载燕大国文学会出版《睿湖期刊》第二期。

(12) 阮元《文韵说》云:“今人所便单行之语,极其奥折奔放者乃古之笔,用古之文也。”阮福《文笔对》云:“笔从聿;聿述也。故直言无文采者为笔。史记春秋笔则笔,是笔为据事而书之证。”刘天惠《文笔考》云:“凡兹称笔,皆为直言叙述之辞。”

(13) 惟刘勰论文主宗经、征圣,而颜之推亦有文出五经之说为稍异耳。或以为经典如《诗》,正为有韵之文,不知颜氏所言,亦只就其大概言之,非可泥求。

(14) 唐封演《闻见记》亦云:“周颙好为体语,因此切字皆有纽,有平、上、去、入之异。永明中,沈约文辞精拔,盛解音律,遂撰《四声谱》。时王融、刘绘、范云之徒慕而扇之,由是远近文学,转相祖述,而声韵之道大行。”

(15) 《文镜秘府论》亦谓“此四病但须知之,不必须避”。

(16) 吴氏所著,本梅圣俞《续金针诗格》而加以考订。其自序云:“东阳八病初亦论古诗耳。今专以绳律,使之声调和谐,讵不妙哉!”书载《松花庵全集》中。

(17) 冯班《钝吟杂录》引之而未阐说,惟仇兆鳌举例明之。

(18) 如沈约《和竟陵王抄书诗》:“汉壁含遗篆,名山多逸词。”“遗”、“词”是犯大韵。《咏芙蓉诗》:“中池所以绿,待我泛红光。”“中”、“红”是犯小韵。

(19) 周春《杜诗双声叠韵谱》驳冯氏说,非是。

(20) 《文心雕龙·声律》篇云:“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摘文乖张,而不识所调。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内听难为聪也。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求,难以辞逐。”盖外听指乐言,有客观的标准,所以较易;内听指文言,是自然的音调,所以不免或合或不合。迨到人工的音律制定以后,则也有客观标准,便易于遵守了。

(21) 小学家如钱大昕之以声韵的研究不起于六朝,亦是偏见。

(22) 顾炎武《音论》云:“今考江左之文,自梁天监以前多以去入二声通用,以后则若有界限,绝不相通。是知四声之论,起于永明,而定于梁陈之间也。”

(23) 《新唐书·文苑传》:“魏建安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宋之间、沈俭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

(24) 《文心·明诗》篇云:“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语亦公允。

第三章 北朝之文学批评

第一节 北朝文学批评之风气

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云:

暨永明、天监之际,太和、天保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雅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胜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美尽善矣。

在于当时创作界的作风如此,在于当时批评界的主张也是如此。江左则重视音律,偏主藻饰;河朔则言尚质朴,体归典制。又其《儒林传序》云:

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考其终始,要其会归,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

在于当时学术界的风气如此,在于当时文学批评界的思想也是如此。南人则深能认识文学之性质,北人则不免泥于文学之面貌;一个得其英华,一个不过得些枝叶。

南北文学与其文学批评,何以会如此不同呢?则以(1)地域上的关系。邢劭《萧仁祖集序》云:“自汉逮晋,情赏犹自不谐;江北江南,意制本应相诡。”则南北好尚之雅有异同,固是不足怪的。后来在政治方面是北力南渐,于是文学之作风与文学批评的思想遂均不免受政治势力之影响,而北优南绌。这在唐代的古文运动,最可看出其关系。(2)习俗上的关系。南人鹜新,北人笃古,所以北学每存两汉之馀风,南人则深受魏晋之影响。此不仅文学如此,即就经学或书法言,莫不皆然。承两汉馀风者大率质朴;受魏晋影响者大率轻浮。此又南北作风与批评所由不同之故。(3)政治社会上的关系。南朝半壁江山,尚能偏安,而北朝则时多战事,不遑宁处,所以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云:“既而中州板荡,戎狄交侵,僭伪相属,生灵涂炭,故文章黜焉。其能潜思于战争之间,挥翰于锋镝之下,亦有时而间出矣。……然皆迫于仓卒,牵于战阵,章奏符檄,则粲然可观;体物缘情,则寂寥于世。非其才有优劣,时运然也。”

所以北朝之文学批评,(1)不会如南朝之发达。(1)其可以看出北朝批评之主张者,倒不在文学批评而在文学作品。《周书·苏绰传》云:“自有晋之季,文章竞为浮华,遂成风俗。太祖欲革其弊,因魏帝祭庙,群主毕至,乃命绰作《太诰》奏行之。”(2)这是一节文学史上的史料。却正可看出当时文学批评转移的风气。(2)不会如南朝之纯艺术的倾向。《魏书·温子昇传》称:“杨遵彦作《文德论》,以为古今辞人皆负才遗行,浇薄险忌,唯邢子才、王元景、温子昇彬彬有德素。”则知颜之推“自古文人,多陷轻薄”之论,也自是北人习见的论调。即当王褒、庾信入周以后,后生景仰,咸相爱戴,与苏绰等倡言复古者互成派别以相排诋。而最后结果,也只成为柳虬折衷调和的《文质论》。此种争论,今均不传,所可知者,惟《周书,柳虬传》谓“时人论文体者,有今古之异。虬以为时有古今非文有古今,乃为《文质论》”云云。则在此寥寥数语中也可窥出其论旨之大概了。

第二节 颜之推

北朝文学,当推由南入北之王褒、庾信;北朝文学批评,也当推由南入北之颜之推。颜氏所著,有《颜氏家训》,其文学观念,全在《文章》一篇中。论其大旨,颇与刘勰《文心雕龙》所言为近。如论文章之起原云: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诵,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

此与《文心雕龙·宗经》篇所云“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移、檄,则《春秋》为根”正相类似。其论文章之作用云:

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不可暂无(一本作“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风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

此又与《文心·原道》篇所云“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彪炳辞义”者相同。其论文章之要素云:

凡为文章犹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策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

这又与《文心·附会》篇所谓“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者相类。这些论调,都近于为杂文学张目。故其论文人之修养,乃以陷于轻薄为戒:

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资无操;王褒过章《童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良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弥衡诞傲致殒;杨修、丁虞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元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乾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贻;谢元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纪,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尔。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入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此种意思,也从《文心雕龙·程器》一篇得来。《程器》篇中历举文士之疵,殆与此节相同;不过《程器》篇谓“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则犹是较为公允的论调耳。

以其如此,所以颜氏的文学观,也多偏于折衷,而成为复古思想的萌芽。如云:

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尔!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尔!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这种两存的主张,实是此时风气转移中应有的论调。这种主张,在后世文体的改变上犹没有多大影响。因为他以为今之辞调也可保存的,所以充其量只成为典正的风格,(3)而不会变骈俪的体制。至于诗,则融合古之制裁与今之辞调,正是极适宜的改革方法。且看他所举较具体的例: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徵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耳?”

兰陵萧悫,梁室,上黄侯之子,工于篇什。尝有《秋诗》云:“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时人未之赏也。吾爱其萧散,宛然在目。颍川荀仲举、琅琊诸葛汉亦以为尔;而卢思道之徒雅所不惬。

这不是已开唐风了吗?南朝的刘勰以原道的主张而开唐代文坛的风气;北朝的颜之推以不废音律的缘故,而树唐代诗坛的先声:这都是值得注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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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朝无关于文学批评之著作。《魏书·邢臧传》称其“撰古来文章并叙作者氏族号曰《文谱》,未就病卒”。亦非纯粹批评之著。

(2) 赵翼《廿二史札记》“后周诏诰用《尚书》体”条备举其例。

(3) 《文章》篇云:“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藩邸时撰《西府新文纪》,无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无郑卫音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