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來談唐、宋長短句歌詞的人,都把這種新興文學形式分成令、引、近、慢四種。它的差别,原來是音樂上的關係,而不是單獨指篇幅的短長。在《宋史·樂志》中,只有急曲和慢曲之分,但也不曾説過慢曲就是長調。分小令、中調、長調三種名稱,據萬樹《詞律》説是從《草堂詩餘》開始的。(《草堂詩餘》傳爲宋人所選,但版本流傳,遞有增改。今所見洪武刊本,並無小令、中調、長調的説法,不知萬樹《詞律》所云,是何種版本。) 清初人毛先舒作《填詞名解》,就依照這個分類法,并且説:“凡填詞,五十八字以内爲小令,自五十九字始至九十字止爲中調,九十一字以外者俱長調也。此古人定例也。”(《填詞名解》卷一“紅窗迥”條) 這個説法,如萬樹所指出,是不足爲據的。在張炎《詞源》卷下《音譜》篇中,把慢曲、引、近,都稱作“小唱”,是對大曲和法曲而言。提到“小唱”的唱法,他説:“須得聲字清圓,以啞篳篥合之,其音甚正,簫則弗及也。慢曲不過百餘字,中間抑揚高下,丁抗掣拽,有大頓、小頓、大住、小住、打、掯等字,真所謂‘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鈎,累累乎端如貫珠’之語,斯爲難矣。”這裏説明慢曲、引、近的音樂關係,在宋代都是一些清唱曲子。這些清唱曲,有的出於民間創作;有的出於教坊翻造;也有的是從大曲或法曲中裁截一段下來單獨使用。據王灼説:“凡大曲,就本宫調制引、序、慢、近、令,蓋度曲者常態。”(《碧鷄漫志》卷三《甘州》條) 這樣看起來,引、序、慢、近、令原來都是可以從大曲裏面截出一段來的。王灼又説:“《甘州》,世不見,今僊吕調有曲破,有八聲慢,有令,而中吕調有《象甘州八聲》;他宫調不見也。”查柳永《樂章集》,《八聲甘州》恰是僊吕調,那當然就是王灼所説的“八聲慢”。這慢曲只九十七字。再看姜夔的《霓裳中序第一》,卻有一百零一字;又《念奴嬌》别名《百字令》。這一切都説明,引、抒、慢、近、令等名稱,只是音樂性質的不同,不是篇幅長短的關係;不過,一般小令都是比較短些。今所傳唐、宋人詞,在所用曲調上標明了令、慢、序、引、近等字樣,自然容易辨别;但大多數都没有這類標記,究竟那些是急曲,那些是慢調,自從曲譜散亡以後,是很難一一查考出來的。我疑心就是標明了“慢”字的長調,在一曲之中,也有它的抑揚高下、輕重緩急的不同音節。譬如周邦彦的《蘭陵王》,據陳元龍注的《片玉集》,標了“越調”二字,當然就是王灼所説“三段、二十四拍”的《越調蘭陵王》(《碧鷄漫志》卷四) ;而它的末段如毛 在《樵隱筆録》中所説是“聲尤激越”的。毛 標明它是《蘭陵王慢》;但據王灼説,宋代“又有《大石調蘭陵王慢》,殊非舊曲”,而毛 認爲可能是北齊遺聲的《越調蘭陵王》卻不曾加上“慢”字。如果不是慢曲中也有急調,就是周邦彦所用的《越調蘭陵王》原是急曲,毛 把它錯認爲大石調的《蘭陵王慢》,是不合本曲的聲情的。

我們現在要研究宋詞長調的結構和它的組織法式,也就只能在整闋的聲韻安排和章法句法方面,加以分析,求得哪些調子適宜於表達哪一類的思想感情。歸根究底,仍不外乎應用“奇偶相生”、“輕重相權”的兩條基本法則,予以靈活運用而已。

這裏所説的長調,姑指從九十字以上的《八聲甘州》到二百四十字的《鶯啼序》:有的是唐人遺制,如《雙調雨霖鈴慢》(《樂章集》作《雨霖鈴》,注“雙調”,未標“慢”字) ,王灼以爲“頗極哀怨,真本曲遺聲”(《碧鷄漫志》卷五) 者是;有的是宋教坊所作新腔,如柳永《樂章集》中所用的許多長調都是;有的是音樂家兼文學家所創作,如周邦彦《清真集》中某些長調和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十七支自度曲中若干長調是;當然也有很多是民間藝人的創作,所謂“開元以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舊唐書·音樂志》) 者是。

長調不論是急曲或慢曲,它的作法都和小令有所不同。它的聲韻安排和篇章結構,都是比較複雜而嚴密得多的。每一個曲調的高低抑揚的音節,必須和作者所欲表達的起伏變化的思想感情相應,而在聲韻組織上要取得和諧與拗怒的矛盾的統一,我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了。關於“輕重相權”的音節問題,前面兩章中也都有過一些分析,現在先來談談“奇偶相生”在長調結構上的主要作用。長調是篇幅較大的東西,所以在布局方面,必得先有一個打算;運用詞賦家鋪張排比的手法,是頗適宜於寫作長調歌詞的。張炎在論《制曲》篇中,提到作慢詞的方法,説道:“作慢詞,看是甚題目,先擇曲名,然後命意;命意既了,思量頭如何起、尾如何結,方始選韻,而後述曲;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詞源》卷下) 所以要“先擇曲名”,是考慮這個詞牌所表達的聲情與自己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能否相應,這就是填詞家所謂選調問題。韻部關係整個聲情的變化,有的適宜表達豪壯激烈情感,有的適宜表達哀怨纏綿情感,非得注意選用,才能恰如其分地把各種不同情感充分表達出來,這就是填詞家所謂選韻問題。因爲長調的園地比較寬廣,只有預先作好布置,把賓主陪襯給以適當安排,才能運用巧妙的藝術手法,引人入勝,這就是填詞家所謂布局問題。要作成一首動人的好詞,這三個問題,都非全面考慮不可。至於“命意”,是千變萬化的,要作具體的分析,不是本編範圍内的事,也不是幾句話可以説了。這裏只能就選調、選韻、布局三個問題,在宋詞代表作中,舉些例證給以具體分析,作爲進一步研究宋詞長調的聲律問題的開端。

這裏先談布局問題,也就是應用“奇偶相生”的基本法則來分析一下某些詞牌的結構問題。有的調子,是偶多於奇的,適宜於描寫雍容寬綽的氣度或纏綿舒緩的感情。有的調子,是奇多於偶的,適宜於表達曲折變化的感情或淒壯蕭颯的場面。下面就平韻的長調,先來談談這個“奇偶相生”的問題,附帶説明選韻和表情的重要關係。

例一(甲)

蘇軾《沁園春》:

孤館燈青,野店鷄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溥溥。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優游卒歲,且鬥尊前。

《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

例一(乙)

辛棄疾《沁園春》:

一水西來,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經歲,重來杜老,斜川好景,不負淵明。老鶴高飛,一枝投宿,長笑蝸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處,著個茅亭。  青山意氣峥嶸,似爲我歸來嫵媚生。解頻教花鳥,前歌後舞,更催雲水,暮送朝迎。酒聖詩豪,可能無勢,我乃而今駕馭卿。清溪上,被山靈卻笑,白髮歸耕。

《再到期思卜築》

例一(丙)

對克莊《沁園春》:

何處相逢,登寶釵樓,訪銅雀臺。唤厨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龍媒。天下英雄,使君與操,餘子誰堪共酒杯。車千輛,載燕南趙北,劍客奇才。  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鷄輕唤回。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淒涼感舊,慷慨生哀。

《夢孚若》

這個調子,第一、二、三句成一片斷;或兩個對句,一個單句;或全用單句。每句都是平聲落脚,情調是比較低抑的。接着用一個仄聲字(最好是去聲字) 領下四個四言偶句,顯示格局的開張,音響也漸由低轉高;第四、五句的全用仄收,稍見拗怒,也就把前三句的低抑情調突然激了起來。四句成一片斷。接着又是兩個四言偶句,綴上一個七言單句成一片斷,又把上面過於整齊的形式,疏宕一下,顯示感情的由緩轉急,引起下面的三言句,作爲轉關;再用一個仄聲字領起下面兩個四言偶句,作爲上半闋的結束。過片處連用兩個韻脚,從上半闋的結尾轉出另外一層意境來,情調更趨緊促。以下各個片斷的句法和韻脚,都與上半闋第四句以下相同。這許多偶句,都是適宜鋪張排比,顯示壯闊局面的關鍵所在。有的利用一個領字把整齊的隊伍統帥起來;有的利用一個單句把偶句疏動一下,使它變得非常靈活。這就便於驅使心胸中的豪邁氣概,又寬展,又有勁。所以一般豪放派作家,都愛選用這個調子來抒寫他的壯闊襟抱。

例二

張耒《風流子》:

木葉亭皋下,重陽近,又是搗衣秋。奈愁入庾腸,老侵潘鬢,漫簪黄菊,花也應羞。楚天晚,白蘋烟盡處,紅蓼水邊頭。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横南浦,人倚西樓。  玉容知安否,香箋共錦字,兩處悠悠。空恨碧雲離合,青鳥沉浮。向風前懊惱,芳心一點,寸眉兩葉,禁甚閒愁。情到不堪言處,分付東流。

這個調子的偶句之多,仿佛與《沁園春》不相上下;但它卻不適宜於表達豪情壯采。我們試加比較一下,這上半闋共有八個四言偶句,兩個五言偶句,雖然前面的四言偶句,有個去聲領字,而所有偶句的落脚字都是一平一仄,交錯使用的。這在形式上過於齊整,在音節上也太和諧,格局寬展有餘而轉换乏勁;這就造成了它的呆板性和軟弱性,只適宜於抒寫柔情。

這上面都是偶多於奇的例子。

例三(甲)

柳永《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喁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争知我、倚闌干也,正恁凝愁。

例三(乙)

蘇軾《八聲甘州》: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商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烟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爲我沾衣。

《寄參寥子》

例三(丙)

辛棄疾《八聲甘州》:

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射虎山横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  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閒。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夜讀〈李廣傳〉,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楊民瞻約同居山間,戲用李廣事賦以寄之》

例三(丁)

吴文英《八聲甘州》:

渺空烟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宫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宫裏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天無語,華髮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雲平。

《靈岩陪庾幕諸公游》

《甘州》原來是唐人所謂邊塞曲之一,聲情是激壯的。這個“八聲慢”從歌詞的組織形式看起來,該是曼聲促節兼而有之的。上面所舉的四個例子,開端兩句有些出入,當然該以柳詞爲標準。但這個曲調的激壯聲情,也適合蘇、辛派的口味。這第一、二句都用平聲落脚,卻不是連押兩韻,情調也就有些低抑,與《沁園春》的發端相仿;但第一字就用一個去聲的“對”字領起下文,便覺逆入有勢,能够把下面的低抑情調振起。接着又用一個去聲的“漸”字領起下面兩個四言偶句、一個四言單句;而這三句的落脚字,前二仄而後一平,也能顯示音節的矯健。第六、七句上六、下五,落脚字一仄一平;第八、九句上五、下四,落脚字也是一仄一平,這在音節上是異常和諧的;而在句法上則參差錯落,移步换形,極盡變化。下半闋過片處連用兩個仄聲字落脚,第二句卻用一個去聲的“望”字,挺接上句,領起下面兩個四言句,剛作一小頓,立即再用一個去聲的“嘆”字作爲轉關,領下一個四言、一個五言句子。第六句改用上三下四的七言句式,再着一個去聲的“誤”字作爲第六、七兩句的關紐;這樣筋摇骨轉,百折千回,逼出精彩的收尾。第八句也是用的上三下四的句式,而下四字又是上一下三,掩抑有致;結以四字平收,一正一奇,使人撫玩不盡。這樣變化多端的格局,適宜表達曲折變化、激壯蒼涼的情緒,是蘇、辛、吴三家所共同理解的。但是這個發端逆入的妙用,三家都不曾顧到;“倚闌干處”的上一下三,也只有吴文英的“上琴臺去”與柳詞相合。這證明蘇、辛派詞家對音律是不够嚴密的。

例四

柳永《玉蝴蝶》: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黄。遺情傷。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兒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遥,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裏,立盡斜陽。

這個曲調的組成,也是應用“奇偶相生”、“輕重相權”的基本法則,畧加變化而來的。它的上、下片都有上三、下四的兩個七言偶句;下片又多兩個四言偶句,構成它那“奇偶相生”的格局。整闋的句脚字,也多是平仄相間,構成和諧的音節;只上片的第四、五句,下片的五、六句,連用平收,構成低抑的情調。這種曼聲低唱,是只適宜於表達傷離念遠的柔情的。

上面第三例是奇多於偶,第四例是奇偶約畧相當的。由於格局的不同,因而所顯示的聲情也隨着變化。第一章所舉的《滿庭芳》、《望海潮》、《木蘭花慢》、《憶舊游》、《高陽臺》等調,也都可以拿來參互比較,找出它的不同格局來。

接着再來看看奇數句式過多,對長調的構成和它所表達的思想感情有何等重要的關係。例如《六州歌頭》原來是個十分激壯的調子,據《演繁露》説:“《六州歌頭》,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聲爲吊古詞,音調悲壯,又以古興亡事實文之。聞其歌,使人慷慨。”我們試就宋人遺作,加以比較,感到這個曲調所以組成悲壯音節,而能使聽者激發“慷慨”的心情,主要是由於它運用了許多三言短句,構成激越緊張的繁音促節,使情調自然趨於激壯。我認爲這該是屬於急曲一類的長調,不能把它當作慢詞。雖然這個調子構成了這種格局,但由於選韻的不同,也可以使它所顯示的聲情發生根本的變化。舉例如次:

一、賀鑄作: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黄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雲衆,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係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二、張孝祥作: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消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脱縱横。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下羽方懷遠,静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爲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泪如傾。

《建康留守席上賦》

三、劉過作:

中興諸將,誰是萬人英。身草莽,人雖死,氣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兩石,劍三尺,定襄漢,開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過舊時營壘,荆鄂有遺民,憶故將軍,泪如傾。  説當年事,知恨苦,不奉詔,僞耶真。臣有罪,陛下聖,可鑒臨,一片心。萬古分茅土,終不到,舊奸臣。人世夜,白日照,忽開明。衮佩冕圭百拜,九原下,榮感君恩。看年年三月,滿地野花春,鹵簿迎神。

《題岳鄂王廟》

四、辛棄疾作:

晨來問疾,有鶴止庭隅。吾語汝,只三事,太愁予。病難扶,手種青松樹,礙梅塢,妨花徑,才數尺,如人立,卻須鋤。(其一)秋水堂前,曲沼明於鏡,可燭眉須。被山頭急雨,耕壟灌泥塗。誰使吾廬,映污渠。(其二)  嘆青山好,檐外竹,遮欲盡,有還無。删竹去,吾乍可,食無魚。愛扶疏,又欲爲山計。千百慮,累吾軀。(其三)凡病此,吾過矣,子奚如。口不能言臆對,雖盧扁、藥石難除。有要言妙道(事見《七發》) ,往問北山愚,庶有瘳乎。

《屬得疾暴甚,醫者莫曉其狀,小愈困卧無聊,戲作以自釋》

五、韓元吉作:

東風着意,先上小桃枝。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隱映新妝面,臨水岸,春將半,雲日暖,斜橋轉,夾城西。草軟莎平,跋馬垂楊渡,玉勒争嘶。認蛾眉凝笑,臉薄拂胭脂。綉户曾窺,恨依依。  共携手處,香如霧,紅隨步,怨春遲。消瘦損,憑誰問,只花知,泪空垂。舊日堂前燕,和烟雨,又雙飛。人自老,春長好,夢佳期。前度劉郎,幾許風流地,花也應悲。但茫茫暮靄,目斷武陵溪,往事難追。

《桃花》

這上面五首《六州歌頭》,都是用的同一曲調,而且作者的性格也有幾分相同;但這些作品的情調頗不一致,前三首比較豪壯,後二首轉成衰颯。這關係就全在選韻方面。這個調子全以三、四、五言的句式,參差錯落地構成,使用三言竟至二十多句,過片處的四言,除掉頭一個仄聲字領起下文,實際也是三言句式。運用這樣多的短句,一氣旋折而下,幾乎使人没有停頓的可能;直到换了四言或五言的地方,才得舒一口氣。象這樣緊張的格局,原是適宜表達豪壯激烈的思想感情的。賀鑄選用了洪亮的“東鐘”部韻,而且兼叶平、上、去三聲,幾乎每句叶韻,參差互叶,這樣恰恰烘托出他那激昂奮厲的悲壯懷抱,對這個曲調的聲情是最吻合的。張孝祥選用了清勁的“庚青”部韻來表達他那愛國傷時的憤慨心情,也能使讀者産生共鳴;但没有兼叶仄韻,在繁音促節上,視賀作是稍有遜色的。劉過所要表達的内容,也是悲壯激烈的,但他用韻太雜。他兼用了“庚青”、“真文”、“侵尋”三部韻,這是南宋初期詞中所少見的。(這裏所説的韻部,是借用周德清《中原音韻》的十九部。劉過把閉口韻的“侵尋”部也與“庚青”、“真文”合用,可見漢語的實際變化,是由來已久的。) 而且,詞中有些句子没有經過鎚煉,聲音是啞的。這樣,它的内容與形式就不能相稱,是有很大缺陷的。辛棄疾選用了含混不清的“魚模”部韻來表達他那强作達觀的抑塞心情,韓元吉選用了萎靡不振的“支思”部韻來表達他那綢繆宛轉的哀怨心情,雖然保持着這個曲調的緊張迫促情調,但本質起了變化;這只要細心體會一下,就可以分辨出來的。韓作也兼叶仄韻,如以“支思”部的“膩”、“醉”,“先天”部的“面”、“岸”、“半”、“暖”、“轉”,“魚模”部的“處”、“霧”、“步”,“真文”部的“損”、“問”,“蕭豪”部的“老”、“好”,與“支思”部的平聲主韻參差夾協,也能增强本曲的緊促情調;但從整體看來,内容和形式的結合是不很相稱的。從這五個例子,可以看出,要作好一首滿意的歌詞,對選調和選韻,是應該兼顧並重的。

適用平聲韻的長調,還有一百卅九字的《鴨頭緑》(一名《多麗》)和二百十二字的《戚氏》,音節都是很美的。在這類長調中,更要注意它的“奇偶相生”和開闔變化的格局,才能安排適當,引人入勝。

例一、

晁端禮《鴨頭緑》:

晚雲收,淡天一片琉璃。爛銀盤、來從海底,皓色千里澄輝。瑩無塵、素娥淡伫,静可數、丹桂參差。玉露初零,金風未凜,一年無似此佳時。露坐久、疏螢時度,烏鵲正南飛。瑶臺冷、闌干憑暖,欲下遲遲。  念佳人、音塵隔後,對此應解相思。最關情、漏聲正永,暗斷腸、花影潜移。料得來宵,清光未減,陰晴天氣又争知。共凝戀、如今别後,還是隔年期。人强健、清尊索影,長願相隨。

這上、下片都有兩個七言偶句,而它的句式又是上二下四的;這也是“奇偶相生”的另一方式。“玉露初零,金風未凜”和“料得來宵,清光未減”,原來也都是四言偶句形式,而一對一不對,又是另外一種變化。每個句子中的平仄安排,除了上片的“皓色千里”四字和“露坐久”三字,下片的“對此應解”四字,有些拗犯外,其它都是“輕重相權”,非常和協的。整體用三、四、五、六、七各種不同句式參互構成,顯示音節上的抑揚駘蕩之美,怡與作者所要表達的内容相稱。這上片鋪寫中秋賞月的愉快心情,下片轉入傷離念遠的悲涼情調,一結兜轉,歸到平生心願,保持着温柔宛轉的韻致,是非常諧婉動聽的。

例二、

柳永《戚氏》:

晚秋天,一霎(作平) 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烟。淒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淒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净,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禄,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裏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侣,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别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顔。漏箭移、稍覺輕寒,聽嗚咽(作平) 畫角數聲殘。對閒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這長調共分三叠,全闋以平韻爲主,兼協同部仄韻,借以調節感情的緩急,不論在句法上、韻位上、格局上都是變化多端的;因而在長篇巨幅中,絶然看不到平直呆板的毛病。第一叠如“檻菊蕭疏,井梧零亂”,“遠道迢遞,行人淒楚”,“蟬吟敗葉,蛩響衰草”,都是四言偶句;而“遠道迢遞”、“蛩響衰草”,卻用拗怒的句法。餘如“宋玉悲感”和“向此臨水”都用仄仄平仄,也是拗句。有了這許多拗句和其它平句參差相錯,顯示和諧與拗怒的統一。韻脚有的連協兩句,如“天”、“軒”;有的連協三句,如“然”、“關”、“問”;有的隔兩句協;有的隔三句協;顯示情感的忽急忽緩,好象波瀾起伏,極掩抑低徊之致。還有一個去聲的“正”字領下兩個四言偶句,一個單句;而偶句之中又是一平一拗,跌蕩生姿。第二叠“風露漸變”的平仄仄仄,“夜永對景”的仄仄仄仄,“往往經歲”的仄仄平仄,都是一些拗句,而“絳河清淺,皓月嬋娟”兩偶句,卻又異常和諧,更與許多平句結合起來,顯示抑揚交錯。“綺陌”二句全用平收,畧轉低抑。這格局和第一叠完全兩樣。“變”、“淺”夾協兩仄,使音節上發生一些變化,更覺美聽。第三叠共用三個以去聲字領起下七字的八言句,顯示無限的感嘆,拖出長音;又用兩個上一、下三的四言單句(即“當年少日”和“對閒窗畔”) 兩句,承上轉下,倍覺有力。“迅景如梭,舊游似夢”卻是兩個和諧的偶句,把緊促情調和緩下來;接着又連協兩個去聲韻的“限”、“絆”,把它激起,作爲篇中的眉目;下面又連協三個平韻的“顔”、“寒”、“殘”,驟轉淒咽低沉,逼出無限悲涼的結尾。這三叠的形式,各不相同,音節亦多變幻。作者運用大開大闔的筆調,在第一叠全寫當前景物,引出第二叠的觸景生情;第三叠又從第二叠的後半推進,直到“遇當歌對酒競留連”,極寫“暗想從前”的賞心樂事,“别來”以下驟然一跌,今昔作一對比,説不盡的淒涼感慨。這起伏變化的思想感情,是和本調的格局情調,非常相稱的。

在宋詞長調中平、仄韻互協的,也有各式各樣的不同情調。兹更舉例,畧加分析:

一、全用平韻,中協一仄例:

甲、蘇軾《醉翁操》:

琅然。清圜。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  醉翁嘯詠,聲和流泉。醉翁去後,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時而童巔,水有時而回川。思翁無歲年,翁今爲飛僊。此意在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

這是北宋時人沈遵作的琴曲。據蘇軾的序文,是描寫滁州琅琊山中的空澗鳴泉,“節奏疏宕而音指華暢”。後來又經廬山玉澗道人崔閒重爲記譜,並請蘇軾填間,把它流傳於世。這前面用的四個二言短句,句句協韻,顯示琴曲的特點,是雍容和雅的。三個七言單句,有的是平平仄平平平平(惟翁醉中知其天) ,有的是仄仄平仄平仄平(曰有心也哉此賢) ,有的是仄平平仄平仄平(試聽徽外三兩弦) ,都構成特殊的音節。全闋用仄聲落脚的,只有“詠”、“後”、“怨”三字;“怨”字兼協仄韻。在“然”、“圜”、“彈”、“山”、“言”、“天”、“娟”、“眠”、“前”、“賢”、“泉”、“巔”、“川”、“年”、“僊”、“間”、“弦”等一大羣平韻中,夾上這一個仄韻的“怨”字,把和平的音節稍稍振起,顯示一點悼念昔賢的意思,很快又歸於雍容和雅。這在詞調中是少見的。

乙、周邦彦《渡江雲》:

晴嵐低楚甸,暖回雁翼,陣勢起平沙。驟驚春在眼,借問何時,委曲到山家。涂香暈色,盛粉飾、争作妍華。千萬絲、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  堪嗟,清江東注,畫舸西流,指長安日下。愁宴闌,風翻旗尾,潮濺烏紗。今宵正對初弦月,傍水驛、深艤蒹葭。沉恨處,時時自剔燈花。

在這個調子中,没有一個拗句;四個偶句也都是平仄和諧的。句脚字或兩仄一平,或一仄兩平,或一仄一平,相錯使用,也都構成抑揚和婉的音節。全闋的主韻,有“沙”、“家”、“華”、“鴉”、“嗟”、“紗”、“葭”、“花”等八個;唯獨在過片後的第四句必須兼協一個仄聲的“下”字,把精神振起。這由於前片多是參差錯落的單句,而且如“盛粉飾、争作妍華”和“千萬絲、陌頭楊柳”都是上三下四的特殊句法,構成了它的摇曳姿態,過片忽由散趨整,在一個二言、兩個四言偶句之下,要作一個停頓,而且用的是上一下四的五言句式;如果仍用平韻,就會顯得平板,無論在音節上、格局上都會感到疲勞乏力。下面接着一個三言平收句,再加兩個四言偶句,調劑一下,更顯出高低抑揚的美妙音節。“今宵”兩句雖同是七言,而上句是上四下三,下句是上三下四,形式也是變化的。結以三言一句,六言一句,一掩一抑,極婉曲纏綿之致。這個調子是適宜表達温婉悲涼情緒的。

二、本用平韻,兼協仄韻例:

甲、全體平韻,上下片各夾協二仄例:

韓元吉《水調歌頭》:

今日俄重九,莫負菊花開。試尋高處,携手躡屐上崔嵬。放目蒼崖千仞,雲護曉霜成陣,知我與君來。古寺倚修竹,飛檻絶纖埃。  笑談間,風滿座,酒盈杯。僊人跨海,休問隨處是蓬萊。落日平原西望,鼓角秋深悲壯,戲馬但荒臺。細把茱萸看,一醉且徘徊。

《九日》

這個調子適宜表達激壯豪爽的情調,在第一章已舉蘇軾詞爲例,分析説明過了。韓元吉就是依照蘇體,夾協了四個仄韻,如上片“仞”與“陣”協,下片“望”與“壯”協。這在整體平韻中,造成比較緊張的氣氛,使人感到它的繁音促節,勁峭有力。本章上面所舉韓元吉的《六州歌頭》,也是採用同樣手法。

乙、全體用同部韻平仄遞協例:

賀鑄《水調歌頭》:

南國本瀟灑,六代浸豪奢。臺城游冶,擘箋能賦屬宫娃。雲觀登臨清夏,璧月留連長夜,吟醉送年華。回首飛鴛瓦,卻羨井中蛙。  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樓外河横斗掛,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猶唱《後庭花》。

《臺城游》

這首詞除原有的平聲韻位外,每句都兼押一個同部的仄韻(只“訪烏衣”一句不押韻) ;這就更加能够激發本調的聲情之美。賀鑄選用“麻”韻,音響高華,情調發越,確是度越輩流的創制。本章上面提到賀氏的《六州歌頭》,在同部韻的平、仄互協上,手法也與這首《水調歌頭》相仿。

三、平仄互協,各有固定韻位例:

蘇軾《哨遍》:

爲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唏。征夫指予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雲暮鴻飛。雲出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  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嶇,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寧内復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神僊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

這是蘇軾把陶潜的《歸去來兮辭》套進這個曲調内來唱的。它的格局,也是利用“奇偶相生”的基本法則,顯示抑揚頓挫的音節。四言偶句如“雲出無心,鳥倦知還”,“舊菊都荒,新松暗老”,都是平仄和諧的;“步翠麓崎嶇,泛溪窈窕”兩句,實際也是對偶形式,不過上句多了一個“翠”字而已。“累”、“是”、“稚”、“此”、“意”、“世”、“味”、“水”、“矣”、“計”、“志”、“醉”、“止”協十三個仄韻,“歸”、“晞”、“扉”、“飛”、“噫”、“兮”、“時”、“之”、“疑”協九個平韻。仄爲主而平爲賓,賓主各有固定韻位;隨着情感的輕重緩急,予以適當調劑,把格局和音響、内容和形式,緊密結合起來,怡恰顯示這位田園詩人的性格和風趣。這也只有蘇軾,才能安排得這樣好。還有柳永《樂章集》中的《曲玉管》,也是近乎這一類的。

四、前片協平,結句轉仄和逗引下片全仄例:

史達祖《换巢鸞鳳》:

人若梅嬌。正愁横斷塢,夢繞溪橋。倚風融漢粉,坐月怨秦簫。相思因甚到纖腰。定知我今、無魂可銷。佳期晚,漫幾度、泪痕相照。  人悄,天渺渺。花外語香,時透郎懷抱。暗握荑苗,乍嘗櫻顆,猶恨侵階芳草。天念王昌忒多情,换巢鸞鳳教偕老。温柔鄉,醉芙蓉、一帳春曉。

這個調子的組織形式,是相當奇特的。第二句用一個去聲的“正”字領下四言、五言各兩偶句,平仄和諧而格局過於嚴整;接以七言平句和八言拗句;這八言拗句是去平上平平平上平,顯得低沉無力,表示黯然魂銷的無聊情緒。如果不接上一個仄收的三言短句和上三下四的七言單句,而且接上一個去聲的“照”字韻,就絶對不能把低沉的情調振起,而使感情有所調劑。下片連用兩個仄韻短句,情調轉急;接上一個四言平收句和一個五言仄收句,轉入舒緩;再用兩個四言偶句,一個六言單句,平仄又都是和諧的,音節也就隨着更加舒緩。由追念舊歡轉爲未來願望,逼出兩個七言散句,更以未來的無限歡娱作結。“温柔鄉”叠用三平,把語調放低,緊接一個去聲的“醉”字振起。末四字入去平上,音節轉拗;正由上面的低沉,非拗句不能相救。這種聲韻組織,是適宜表達由悲轉喜的柔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