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和曲都是所謂“倚聲之學”。它的字句,全要依照曲調的抑揚高下,予以妥善安排。漢民族語言,照着每個單字的發音次第,都可讀出四種不同的音調。但這四聲,因爲時代和地域的關係,並不是一成不變的。一般把《唐韻》系統的平、上、去、入和《中原音韻》系統的陰平、陽平、上、去都叫做四聲;又簡化爲平、仄兩類,作爲審音綴辭的標準。詞和曲就是遵照這個標準,適應各個不同曲調的節奏,來作安排的。

字調有剛柔、長短、輕重之分。把每個不同性質的單字連綴成爲一個句子,用來表達起伏變化的思想情感而恰如其分,便能使聽者發生美感而引起共鳴。這便是平仄四聲在“倚聲填詞”方面的主要作用。

這平仄四聲的錯綜使用,爲了表達喜、怒、哀、樂的不同情感,該作不同樣的安排,也就是要取得和諧和拗怒的矛盾的統一。在漢民族詩歌形式的發展中,只有詞和曲,才達到了這種境地。

詞、曲的聲韻組織,是從唐人近體詩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近體詩的平仄安排,是兩平兩仄相間而以雙字爲準則的。有如下列四式:

(甲)五言仄起式: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乙)五言平起式: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丙)七言仄起式: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丁)七言平起式: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如果第一句就押韻,那末,甲式該改作仄仄仄平平,乙式該改作平平仄仄平,丙式該改作仄仄平平仄仄平,丁式該改作平平仄仄仄平平。我們看了這四個方式,它的平仄安排,是兩兩相間,各占半數的。這就是“剛柔迭用”,取得整個聲調的和諧。和諧是美聽的主要條件,所以照上面四種格式來寫詩歌,不管它的内容怎樣,吟誦起來,總會發生高低抑揚的節奏美的。

詞和曲都用長短參差的句子,韻位的疏密也不一致。它的組織形式,要比近體詩複雜而又進步得多。但在每個句子的平仄安排上,仍是以和諧爲原則的。除了《楊柳枝》、《浪淘沙》、《竹枝詞》等原用七言四句,與七言近體詩幾乎完全一樣外,有的只是加減近體詩的句數,或者把長短不齊的句子錯綜使用着;而在句子中的平仄安排,原則是不變的。例如皇甫松的《夢江南》: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閒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

這是雜用三、五、七言組成的形式。除句脚字的平仄不能隨便變動外,五言句只第一字,七言句只第一、三兩字可平可仄,這還是遵照近體詩逢雙必論的原則來安排的。又如韋莊的《浣溪沙》: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携手入長安。

這完全是兩首七言絶句的形式,不過減四句爲三句而已。又如歐陽修的《浪淘沙》: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年携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這是雜用四、五、七言組成的形式。它的情調比較迫促而帶有感傷氣氛,是由於韻密的原故;而每個句子中的平仄安排,仍然是十分和諧的。這是平韻小令,它那和諧的音節和不盡的餘韻,是與近體律、絶相仿的。

唐、宋詞的仄韻小令,雖然在每個句子中的平仄安排,也和平韻小令相仿,是兩平兩仄錯綜互用;但由於句脚字的多用仄聲,往往構成一種拗怒的情調,吟唱起來,就要發生一種激越淒壯的感覺。且看范仲淹的《御街行》: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静,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殘燈明滅枕頭敧,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這是雜用三、四、五、六、七言組成的形式。在每個句子中的平仄安排,除了“夜寂静”和“酒未到”兩句全用仄聲,感到生硬外,其餘也都是平仄相間,音節和諧的。但從整個的結構來看,除了“真珠簾卷玉樓空”和“殘燈明滅枕頭敧”兩句都是平收,與下一句的仄收連起來,仍然感到高低抑揚的諧婉音節外,其餘的句子全用仄收。這就構成一種拗怒的音節,適宜表達悲涼怨慕的柔情。再看李清照的《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最末的三個句子,和范仲淹的“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不但内容相仿,連字面也差不多;但在音節上説來,兩者是截然殊致的。這内容和形式的關係,是與字調的安排分不開的。

要想構成每個句子中的和諧音節,必得兩平兩仄交互使用,這是一個原則性的問題。但在整體中,又常是應用“奇偶相生”的法則,每一個曲調,總得用上一些對稱的句子。在這一類構成對稱的形式中,如果它的相當地位不是平仄交互使用,就會構成拗怒的音節。這對表達起伏變化的不同情感,有着非常重大的關係。不論在小令或長調中,都隨手可以找出許多例證來。凡是適宜表達激昂豪壯的思想感情的曲調,它的平仄安排,就得注意和諧與拗怒的矛盾的統一。例如辛棄疾的《破陣子》: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這個調子的上、下闋,完全是相同的。兩個六言句和兩個七言句都構成了對稱的形式。但六言偶句的平仄安排是和諧的,七言偶句的平仄安排卻是拗怒的。前者構成舒緩的情調,後者構成激越的情調。這就與它所表達的激壯慷慨的思想感情,恰如其分地緊密結合起來,使人感到作者的英雄氣概,躍然紙上。這種拗怒音節,是表現在句子中間的。長調中的《水調歌頭》,所以適宜表達豪放悲壯的思想感情,也是屬於這一類的。例如蘇軾作: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宫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户,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别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上半闋的四個五言句和下半闋的兩個五言句,拗怒都在句中,上、下闋的四個六言句,拗怒兼及句脚。這是就對稱句來説的。在單獨一個句子中,有如“明月幾時有”的“幾”字,“起舞弄清影”的“弄”字,都用仄聲;“不知天上宫闕”的“上”字、“闕”字,“何事長向别時圓”的“事”字、“向”字,都在偶數上連用仄聲,也都具有拗怒的感覺,能够把語調振作起來,特别顯得有力。在這一個調子中,有了這許多音節拗怒的句子,該要感到不够和諧;但從整個的句脚字來看,卻都是一仄一平交替着使用,這就使拗怒中有和諧,也就是矛盾的統一。所以這個調子的聲情,能有清壯之美,顯出剛柔相濟的妙用。

還有拗怒音節表現在句脚的。一般適宜表達激壯感情的詞調,大多數是如此。例如岳飛的《滿江紅》:

怒髮冲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耻,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在這整個調子中,只有“冠”、“頭”、“河”三字是安排在句脚的平聲,其它的句脚字全是仄聲;尤其是偶句用仄聲收脚,就好像是硬碰硬,没有調和的餘地。但在每個句子中間的平仄安排,卻是兩兩相間,顯得和諧美聽的。還有《桂枝香》、《賀新郎》、《念奴嬌》、《永遇樂》、《水龍吟》這些詞調,也是適宜表達這類感情的。所以蘇、辛一派豪放詞人都樂於選用。且看辛棄疾寫的《賀新郎》:

把酒長亭説: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華髮。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别。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絶。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在這整個調子中,句脚全部用仄聲字,就自然構成拗怒的音節。還有許多着重在頭一字的句法,這種奇數字由於句法的變化,必得選用仄聲,最好是去聲,才能够提挈下文,振起有力。例如“看”、“要”、“被”、“悵”、“問”、“料”等六字,是絶對不能改用平聲的。又如辛作《念奴嬌》: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銀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係馬,此地曾輕别。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説。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這上、下闋只兩個四言對稱句是用的和諧音節;其餘的句脚字,除下片第一句外,全是仄聲。這也就是它的所以激壯的主要原因。又如辛作《永遇樂》: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讀上聲)。 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平) 老矣,尚能飯否。

這裏的句脚,只有“山”、“臺”、“年”三字是平聲,此外全收仄聲字。上、下闋都是由緩轉急,由和諧轉拗怒。“氣吞萬里如虎”的“里”、“虎”兩字在偶數上連用仄,也與《念奴嬌》上、下闋結句用的拗法相同;不過這裏押的是上、去聲韻,使悲壯中帶沉鬱,與用入聲韻的盡情發泄有所不同而已。又如辛作《水龍吟》: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遥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游子。把吴鈎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説鱸魚堪鲙,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唤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泪

這裏除發端句的“秋”字、“落日樓頭”的“頭”字和“可惜流年”的“年”字,是用的平聲落脚,與緊接着的下一句選起來,音節比較和婉外,其餘全是仄聲落脚,而且多數是三句或四句才押一韻,顯現出它那危苦急迫的神情。由於用的是上、去聲韻,所以也只適宜於表達悲壯抑塞的情感。其中着重頭一字的句子,如“把”、“盡”、“倩”、“揾”四字都有領起下文的作用,是絶對不能改用平聲的。

這上面幾個調子都是比較適宜表達豪情壯采或抑塞不平的感情的。所以它那平仄四聲的安排,該以拗怒多於和諧爲原則。

至於抒寫纏綿哀婉的思想感情,那就該選用和諧或低抑的曲調。小令的例子,上面已經提到過了。長調最和婉的,莫過於《滿庭芳》。例如秦觀作:

碧水驚秋,黄雲凝暮,敗葉(入作平) 零亂空階。洞房人静,斜月照徘徊。又是重陽近也,幾處處、砧杵聲催。西窗下,風摇翠竹,疑是故人來。  傷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問籬邊黄菊,知爲誰開。漫道愁須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憑闌久,金波漸轉,白露點蒼苔。

這裏,不但“碧水驚秋,黄雲凝暮”和“新歡易失,往事難猜”,以及“籬邊黄菊,知爲誰開”三處的對偶句式,都是以平對仄,音節十分和諧;所有相連的句子,在相當地位,也是平仄互换,尤其是句脚,都是前仄後平,構成通體和諧的音節。所以,這一曲調特别適宜於表達舒徐和婉或温柔悱惻的思想感情。這裏面還有一個“問”字領起下面兩個四言句子,必得用仄聲;“幾處處、砧杵聲催”和“酒未醒、愁已先回”是上三、下四句法,它的平仄安排,是該第五、第七兩字平仄互用的。還有《風流子》和《望海潮》、《木蘭花慢》等也都是異常和婉的調子,因爲它在結構上是奇偶相生、音節上是平仄和諧的。例如周邦彦的《風流子》:

楓林凋晚葉,關河迥、楚客慘將歸。望一川暝靄,雁聲哀怨,半規涼月,人影參差。酒醒後,泪花消鳳蠟,風幕卷金泥。砧杵韻高,唤回殘夢,綺羅香減,牽起余悲。  亭皋分襟地,難堪處、偏是掩面牽衣。何況怨懷長結,重見無期。想寄恨書中,銀鈎空滿,斷腸聲裏,玉筋還垂。多少暗愁密意,惟有天知。

上半闋以一個“望”字領下四個四言偶句,下半闋以一個“想”字領下四個四言偶句;還有上半闋的後半段,又是兩個五言偶句,四個四言偶句。它的平仄安排都是合乎一般規律的。這“望一川暝靄”的仄仄平仄仄,在周作另一首是“羨金屋去來”,還有張耒作是“奈愁入庾腸”,都用仄平仄仄平,那音節就更加諧婉。换頭句五字連用四個平聲,就顯得聲情低抑,影響整個格調,絶不適宜於表達豪情壯采。柳永作《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吴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烟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户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烟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這上面除了“沙”、“牙”兩韻外,每個句子的落脚字幾乎全是平仄遞用,構成整體的和諧音節,適宜表現富麗繁華景象或雍容悦豫情態。又柳作《木蘭花慢》:

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艷杏燒林,緗桃綉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  盈盈,鬥草踏青。人艷冶,遞逢迎。向路傍往往,遺簪墜珥,珠翠縱横。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醒。

這裏面除了“城”、“盈”、“情”三個短韻,表現繁音促節,可以增加歡樂氣氛外,也幾乎全是以平仄聲遞用爲句脚,構成異常和美的情調。不過有些特殊的句法,如“拆桐花爛漫”是上一下四,“正”、“向”兩字都是領下三個四言句,“驟”、“信”兩字都是領下七言句,“盡尋勝去”和“對佳麗地”都是上一下三。這些句子都着重在第一個字,非用仄聲不可,最好是去聲字,才能振挈得起來。這個調子的聲情,也是適宜表現壯麗歡娱情態的。

在音節諧婉的調子裏,如果每個句子中用得平聲字過多,或者句脚接着用兩三個平聲字,那它的音調就會趨向低沉,只合表達悱惻哀傷的情感,如上面所舉李清照的《一剪梅》,即其一例。長調中如周邦彦的《憶舊游》:

記愁横淺黛,泪洗紅鉛,門掩秋宵。墜葉驚離思,聽寒蛩夜泣,亂雨蕭蕭。鳳釵半脱雲鬢,窗影燭花摇。漸暗竹敲涼,疏螢照曉,兩地魂銷。  迢迢。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鳴鑣。也擬臨朱户,嘆因郎憔悴,羞見郎招。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但滿目京塵,東風竟日吹露桃。

這“鉛”、“宵”、“陰”、“鑣”、“塵”、“桃”等六個平聲字,都是連續用在句脚,顯出低抑的情調。“聽”字、“道”字、“嘆”字領下四言兩句,“記”字、“漸”字領下四言三句,“但”字領下四言、七言各一句,都得用去聲字。還有“鳳釵半脱雲鬢”和“舊巢更有新燕”二句都得用去平去仄平去,“東風竟日吹露桃”句必得用平平去入平去平。這三句有些拗怒,與低抑情調互爲調節,顯出情感的起伏變化。周邦彦是最了解這種音律上的妙用的。又如張炎的《高陽臺》: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口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淒然,萬緑西泠,一抹荒烟。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説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閒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這裏連續用兩句平聲字落脚的有“游”、“年”、“愁”、“邊”等字;連續用三句平聲字落脚的有“然”、“泠”、“烟”、“簾”、“花”、“鵑”等字。還有上三下四句法的平仄安排,“到薔薇、春已堪憐”和“掩重門、淺醉閒眠”兩個句子,上三字都是仄平平,下四字都是仄仄平平或平仄平平,也就更加顯示低抑的情調。這個調子,是只適宜於表達悲涼感傷情緒的。

整句中用平聲字過多,因而構成淒調的,以史達祖的《壽樓春》最爲突出。這是表達生離死别的感傷情緒,所以音節十分低沉。有人用作壽詞,是十分錯誤的。全調如下:

裁春衫尋芳。記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幾度因風殘絮,照花斜陽。誰念我,今無裳。自少年、消磨疏狂。但聽雨挑燈,欹床病酒,多夢睡時妝。  飛花去,良宵長。有絲闌舊曲,金譜新腔。最恨湘雲人散,楚蘭魂傷。身是客,愁爲鄉。算玉簫、猶逢韋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蘋藻香。

這“裁春衫尋芳”五字全平,“照花斜陽”去平平平,“今無裳”三字全平,“自少年、消磨疏狂”去去平平平平平,“良宵長”三字全平,“楚蘭魂傷”上平平平,“愁爲鄉”三字全平,“算玉簫、猶逢韋郎”去入平平平平平,都是平聲字占很大比重,構成十分低沉的情調。只有結句“相思未忘蘋藻香”七字是平平去去平上平,第六字有些拗怒意味;但與整個的低沉情調,是很難調協的。象這樣低抑的淒調,在全部宋詞中也很少見。

偶然用一兩個平聲超過三分之二以上的句子,借以顯示淒抑低沉的情緒,有時卻有必要。例如周邦彦的《瑞龍吟》: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㥉㥉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暗凝伫,因記個人痴小,乍窺門户。侵晨淺約宫黄,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閒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這第一、二段句法全同,叫作“雙拽頭”,雖然句脚字仄多於平,句中字的平仄卻是大致相等,能够取得和諧和拗怒的統一。第三段的“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上句是平仄仄平平平,下句是平仄平仄,上句末三平過於低沉,所以下句變作拗句把它激起。整段中,除“唯有舊家秋娘”句外,句脚全用仄聲字,也就適宜於表現緊促的感情;在快要收煞的時候,用“纖纖池塘飛雨”的平平平平平上,顯示神情的淒抑低黯,是異常適當的。

由平仄進一步講究四聲的適當安排,是到了文學家而兼音樂家的周邦彦,才有顯著的成績。他的創調,逐漸脱離近體詩兩平兩仄間用的法則,往往參用一平一仄相間的句子;又特别注意去聲字的作用,把它安排在領頭或句腰間,使全句挺起有勁,借以顯現它的特殊音節。王國維贊美他的詞:“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宜,清濁抑揚,轆轤交往。”(《清真先生遺事》) 我們從《清真集》中,是可以學到許多聲律方面的安排法則的。例如《蘭陵王》:

柳陰直,烟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閒尋舊蹤迹。又灑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網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淒惻,恨堆積。漸别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携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泪暗滴。

這個曲調,據傳還是北齊時《蘭陵王入陣曲》的遺聲(見《碧鷄漫志》卷四) 。它的譜子,一直在歷代帝王的宫廷中流傳着。宋毛 所著的《樵隱筆録》也曾談到:“紹興初,都下(杭州) 盛行周清真詠柳《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叠》。以周詞凡三换頭,至末段,聲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師能倚之以節歌者。”這“三换頭”的《蘭陵王》,和王灼所稱:“今《越調蘭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的説法相合。因爲它原來是描寫战鬥激烈情態的舞曲,所以它的音節應該是激昂高抗的。在每個句子的平仄安排上,必須取得和諧和拗怒的統一,而拗怒都表現在仄聲尤其是去聲字的運用上。清初詞學理論家萬樹曾經説過:“名詞轉折跌蕩處,多用去聲,何也?三聲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則獨異。”又説:“當用去者,非去則激不起。”(《詞律》發凡) 我們參酌萬氏這些説法來檢查《蘭陵王》這個調子所以聲情激越的原因所在,它對四聲的使用,是完全改變了近體詩的法式而充分表現出它的獨創性的。在清真此調中,遇着對稱的句式,總是和諧與拗怒遞用,例如“酒趁哀弦”的仄仄平平是和諧的音節,“燈照離席”的平仄平仄卻有些拗怒;“一箭風快”的平(“一”字以入作平) 仄平仄是拗怒的音節,“半篙波暖”的仄平平仄卻又相當和諧;“别浦縈回”的仄仄平平是和諧的音節,“津堠岑寂”的平仄平仄,卻又顯示拗怒;“刀榭携手”的平(“月”字以入作平) 仄平仄是拗怒的音節,“露橋聞笛”的仄平平仄卻又轉入和諧。再從句脚字上來看,“弦”和“席”一平一仄遞用,顯示和諧;“快”和“暖”兩仄連用,卻又表示拗怒;“回”和“寂”一平一仄遞用,顯示和諧,“手”和“笛”兩仄連用,卻又表示拗怒。這四處的偶句,它的領格字除了“愁”字平聲,“又”、“漸”、“念”都是去聲;根據“當用去者,非去則激不起”的原則,我懷疑這個“愁”字怕是“驟”的誤寫。這個調子中的拗句,都着重於去聲字的安排。如:“拂水飄綿送行色”的仄仄平平仄平仄,第五、六兩字是拗;“應折柔條過千尺”的平仄平平仄平仄,第五、六兩字也是拗;“登臨望故國”的平平仄仄仄,第三字是拗;“望人在天北”的仄平仄平仄,在上一、下四的句法上第三字也是拗。這拗的所在,如“送”、“過”、“望”、“在”等字都是去聲;這樣把附近相連的字音激起,特别顯出抑揚抗墜的美妙音節。還有“回頭迢遞便數驛”的平平平去去去入,七個字裏面用了四個仄聲;“似夢裏”的去去上,“泪暗滴”的去去入,兩個三字句没有一個平聲;這樣過多的使用仄聲字,都是爲了激起音節的拗怒,使它適合於表達激動的感情的原故。再看整個曲調中的句脚字,只有“來”、“弦”、“回”三個平聲,其餘全部仄聲,也是構成整個拗怒音節的因素之一。這首詞,除句脚幾乎全用仄收外,加上結句連用六仄,再配上全部短促的入聲韻,它的激越聲情,是從多方面的矛盾的統一顯示出來的。從這具體的分析中,可以體會四聲字調在歌曲上的妙用。也只有文學家兼音樂家的周邦彦,才能把這些原則表現在實際創作上,給學者以廣大法門。南宋方千里、楊澤民、陳允平都有和清真詞,只是每一個字都照着周邦彦原作的四聲去硬填,卻不了解它在音樂上的妙用,是十分可笑的。

由於長調慢曲的格局開張,必須在結構上具有開闔變化,才能够把作者所要表達的起伏變化的感情緊密結合起來,做到恰如其量。這就得改變近體詩和令曲小調的順下句法,即從偶數字調整音節的形式,轉而着重於領頭字或轉折處的字調安排,也就是有些地方該用逆入的方式加以妥善處理。這些關鍵所在,就在去聲字的運用上面。例如柳永的《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争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這“對”字領起下文,是逆入的語氣;“漸”、“望”、“嘆”、“想”、“誤”等字都是轉折所在,最好是用去聲字,才能壓得下,頂得住;這“想”字用了一個上聲,就感到不及“對”、“漸”等字的有力。

近人吴梅是從事過昆曲歌唱和作曲的深入研究者。他在去聲字的運用上,比萬樹又有進一步的瞭解。他説:去聲字“由低而高,最宜緩唱。凡牌名中應用高音者,皆宜用此。”(《詞學通論》第二章) 他又舉《白石道人歌曲》中的一些詞作爲例證,説:“其領頭處,無一不用去聲音,無他,以發調故也。”這個用去聲字領頭的句法,因爲它的着重點在開頭的地方,也就近於上面所説的逆入方式。姜夔並把這方式運用到他的自度曲上,不但長調慢曲是這樣,連短調也改變了唐、宋舊曲一般沿用的順下句法。各爲舉例如下:

例一、《淡黄柳》(正平調) :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黄嫩緑,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例二、《長亭怨慢》(中吕宫) :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緑深門户。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閲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爲主。算只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

例三、《揚州慢》(中吕宫) :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爲誰生。

例四、《翠樓吟》(雙調) :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檐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此地,宜有詞僊,擁素雲黄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

這《淡黄泖》中的“看”、“舊”、“正”、“又”、“怕”、“問”等字,《長亭怨慢》中的“漸”、“向”、“樹”、“望”、“第”、“怕”、“算”等字,《揚州慢》中的“過”、“盡”、“自”、“漸”、“算”、“縱”、“念”等字,《翠樓吟》中的“聽”、“看”、“擁”、“嘆”、“仗”等字,都是着重點所在,該用去聲字,才能發調。這裏面只一個“擁”字是上聲,作爲例外,大概因爲下面緊接着一個去聲的“素”字,因而把它换了的。這前兩曲都表現一種清勁的音節;《揚州慢》則和諧中見低沉,就因爲上、下闋的結尾連用了三個平聲作爲句脚;《翠樓吟》則和諧中見清壯,就因爲句脚多用仄收,而又幾乎全部用了去聲韻的緣故。

在小令短調中,有一種特殊句子,用的平聲字過量,就得借助於去聲字,才能振起,顯出低抑中的高抗。例如劉過的《醉太平》:

情高意真,眉長鬢青。小樓明月調筝,寫春風數聲。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翠綃香暖雲屏,更那堪酒醒。

這上面四個四言句,都是用的平平仄平,違反了偶數字平仄遞用的慣例,構成低沉的音節;必得在第三字選用有力的去聲如“意”、“鬢”、“憶”、“夢”等字,把句中的聲調激起。上、下闋的結句都是用的仄平平仄平,而且是上一、下四的句法,所以第一、三兩字,最好都用去聲。這“數”、“更”兩字的去聲,用得非常恰當;“寫”、“酒”兩字用了上聲,就感到不够響亮,連整體的精神都受到影響了。又如辛棄疾的《太常引》: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髮、欺人奈何。  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這上下闋的結句,都是上三下四,最後四字用平平仄平,也是違反慣例的特殊句法;這第三字如果不用去聲如“奈”、“更”等字,是萬萬振不起精神來的。

兩平兩仄交互使用,作爲調聲的準則,固然可以取得音節諧婉的絶大效果,從有近體格律詩以至唐、宋以來長短句詞曲,一般都遵循着這規矩向前邁進。但平有陰、陽,仄有上、去、入,在歌唱上仍有很大的差别。黄九烟論曲,曾有“三仄應須分上、去,兩平還要辨陰、陽”的説法。這在南宋詞學專家,已經認識到這點了。張炎在《詞源》下卷裏面,談到他父親張樞寫的《惜花春起早》,用了“瑣窗深”三個字,感到“深”字唱起來好象變成了别一個字;把它改作“幽”字,也不適合;最後改成“明”字,唱來才協律美聽。這因爲“深”字上面的“窗”字是陰平,就得配上一個陽平的“明”字;“深”和“幽”都是陰平,和“窗”字連綴起來,違反了抑揚抗墜的法則,所以是非改不行的。至於上、去雖同屬仄,也得更番使用。萬樹説過:“上聲舒徐和軟,其腔低;去聲激厲勁遠,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揚有致。大抵兩上兩去,在所當避。”(《詞律》發凡) 宋人如周邦彦、姜夔等,在這些地方,都是相當注意的,例如周邦彦的《齊天樂》:

緑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雲窗静掩。嘆重拂羅裀,頓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螢清夜照書卷。  荆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這裏面的拗句,如“殊鄉又逢秋晚”的平平仄平平仄,第三字必得用去聲,“露螢清夜照書卷”宜用去平平去去平去,“荆江留滯最久”宜用平平平去去上,“離思何限”宜用平去平去。還有領頭字的“嘆”、“正”兩字也一定要用去聲。此外,連用兩仄,如“静掩”、“尚有”、“眺遠”、“醉倒”、“照斂”,都是去上迭用。只“宛轉”全是上聲;把這句和上半闋對比,這兩字原可用平仄,因有通融的餘地,就不妨隨便一些。又如姜夔的《眉嫵》(一名《百立嬌》) :

看垂楊連苑,杜若侵沙,愁損未歸眼。信馬青樓去,重簾下,娉婷人妙飛燕。翠尊共款,聽艷歌、郎意先感。便携手、月地雲階裏,愛良夜微暖。  無限風流疏散。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明月聞津鼓,湘江上、催人還解春纜。亂紅萬點,悵斷魂、烟水遥遠。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鎮長見。

這裏面的拗句,如“娉婷人妙飛燕”是平平平去平去,“聽艷歌、郎意先感”是去去平平去平上的上三、下四句法,“但携手、月地雲階裏”是去平上入去平平上的上三、下五句法,“愛良夜微暖”是去平去平上的上一、下四句法,“有暗藏弓履”是上去平平上的上一、下四句法,“偷寄香翰”是平去平去,“催人還解春纜”是平平平上平上,“悵斷魂、烟水遥遠”是去去平平上平上的上三、下四句法,“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鎮長見”是去平上平平平入上去平去的一、四、三、三句法。這些句子,都構成了拗怒的音節,適宜於表達緊張急迫的情緒。“看”、“信”、“聽”、“便”、“愛”、“悵”、“又”等領頭字,都是用的去聲,便於聲調的揭起,顯出抑揚抗墜的美妙音節。其間兩仄相連,如“信馬”、“共款”、“萬點”都用去上,更是美聽。這是宋人重視陰陽、上去的顯明例證,它對聲樂上是有絶大影響的。

關於音節的抑揚抗墜,怎樣配合字調的平仄四聲?這在周邦彦的《清真集》和姜夔的《白石道人歌曲》中,可説已經達到了窮極變化的境地,構成豐富多彩的多種特殊音節,使長短句歌詞形式,經過音律的嚴格陶冶,逐漸脱離近體詩的一般規律而卓然獨立起來,是值得我們從事歌詞創作者深入探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