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劇的名稱,在北宋時就有了。據孟元老《東京夢華録》卷五《京瓦伎藝》條,就有“般雜劇”的專業藝人,還有“小兒相撲雜劇”的表演者。耐得翁《都城紀勝》説得更爲詳細。他説:
雜劇中,末泥爲長,每四人或五人爲一場。先做尋常熟事一段,名曰艷段。次做正雜劇,通名爲兩段。末泥色主張,引戲色分付,副净色發喬,副末色打諢。又或添一人裝孤。其吹曲破斷送者,謂之把色。大抵全以故事世務爲滑稽,本是鑒戒,或隱爲諫諍也。
依據耐得翁這段記載,宋雜劇的初起,雖已有了各種不同角色,擔任各項表演,而且有了音樂伴奏,但表演的中心内容,仍是沿襲《史記·滑稽列傳》中所舉優孟、優旃的故技以及《五代史·伶官傳》中所列敬新磨等的作風,所謂“全以故事世務爲滑稽”,也就是“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的遺意。吴自牧《夢粱録》卷二十説到“向者汴京教坊大使孟角毬曾做雜劇本子”。那麽,北宋時,不但有了實際表演的雜劇,而且有了編好的脚本。可惜這些雜劇本子,現已只字不存了。據周密《武林舊事》卷十所載官本雜劇段數,至二百八十本之多。就它所存的名目看來,南宋官本雜劇使用大曲、法曲、諸宫調、詞曲調的共有一百五十多本,可見它的音樂關係,與北宋專主滑稽者有所不同。但這兩者決不是全無交涉的東西。由説滑稽故事構成劇本的内容,由借用各種曲調構成唱詞中的音樂,這正是發展成爲元雜劇的必由道路。其間錯綜複雜的發展過程,因爲史料不够,也就不容易弄得清楚。
元雜劇有一定的體段和一定的曲調,由宋大曲和諸宫調的叙事體,一變而爲代言體,樹立了戲劇的獨立規模。每一劇本,例分四折,每折使用同一宫調的曲牌若干支成爲一個整套,韻脚也要同部到底。如果四折之間有説不盡的情節,就可以插進一段楔子。楔子有放在四折最前面的,也有插在中間的,盡可靈活使用。在現存的元雜劇中,只有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共有五折。至於王實甫《西厢記》的二十折,則是用五本合成。這上面所説的一些規矩,是構成元雜劇的主要條件。明、清以來的雜劇作家,也都是遵照這些規矩的。
雜劇的構成,有動作,有説白,有歌唱。表示動作的術語叫做“科”,兩人對話叫作“賓”,一人自説叫作“白”。整個劇本的重點,屬於歌唱一門,有末本、旦本之分。每折都由主角一人擔任歌唱到底。除末(生) 、旦外,其它角色都只有説無唱。元劇角色的名目很多:末有正末、外末、冲末、二末、小末;旦有老旦、大旦、小旦、旦俫、色旦、搽旦、外旦、貼旦等,也有簡稱外和貼的。這一切,王國維的《宋元戲曲考》,講得相當詳盡,這裏就不多説了。
元統治者把全國人民劃分爲蒙古人、色目人(西域各民族) 、漢人(金轄區的漢人和契丹、女真、高麗、渤海人) 、南人(南宋轄區的漢人和其他各族人) 四等,尤其賤視南人,把他們叫做“蠻子”,給以多方面的迫害。那些蒙古貴族不但高據統治地位,對人民極盡壓迫榨取的能事,而且慣於利用他們的“鷹犬”放所謂“羊羔兒息”的高利貸;更有所謂“權豪勢要”的特殊勢力,如什麽“衙内”之類,無惡不作。這就不免激起有心人的義憤,借着歷史故事來暗諷“世務”,反映這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中的種種現實。這就是元雜劇蓬勃發展的主要内容。由於元統治者對漢人和南人的歧視,他們的知識分子除極少數因爲善於逢迎爬上相當職位者外,一般都找不到相當的出路。相傳那時還曾就廣大人民的社會地位和職業關係,區分爲若干等級,有“八娼,九儒,十丐”之説,把知識分子放在最下賤的一級。所有聰明才智之士,抑鬱無聊,就只好轉移目標,與勾欄中人打交道去,或者索性加入那些勾欄中人物所組織的“書會”,替他們編寫劇本,作爲謀生的一種方法。這樣迫使中國歷來爲統治階級服務的士人,不得不放下架子,深入羣衆,了解羣衆心理,學習羣衆語言,創作嶄新的一種文學形式,借着勾欄中的藝人搬上舞臺表演,用來博取觀衆的同情。我們只要檢查一下元雜劇作家,一般都是没有什麽政治地位的,甚而連姓名都不爲人們所知道,那他們所處的環境和創作的動機,也就可想而知了。
雜劇,是在城市中成長和發展起來的;也曾受到過統治階級的欣賞。有如楊維楨《元宫詞》所説:
開國遺音樂府傳,白翎飛上十三弦。大金優諫關卿在,《伊尹扶湯》進劇編。
又蘭雪主人《元宫詞》所説:
《屍諫靈公》演傳奇,一朝傳到九重知。奉宣賫與中書省,諸路都教唱此詞。
這關漢卿所寫的《伊尹扶湯》,曾經進入宫廷;鮑天佑寫的《屍諫靈公》,曾被皇帝下令各地演唱,固然可以説明雜劇曾和宫廷發生過關係,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也曾有“親王之國,必以詞曲干七百本賜之”(李開先《小山樂府序》) 的傳説;但這些情況,並不能據以貶損元雜劇的價值。至於現存的《元曲選》,雖然臧晋叔序文中有“録之御戲監”的説法,有些對統治階級不利的東西,免不了要受到删改,變换面目;但明代的御戲監,絶不會爲前朝隱諱。而且借古諷今,一樣可以反映現實。元雜劇中所反映的社會情況,是能激發人們的民族意識和對統治階級的反抗的。當然其中有一部分宣揚迷信,表現消極厭世思想的作品,是應該予以批判淘汰的。
王國維把元雜劇作家,分作三個時期,兼及作家的生長地域。第一期屬於蒙古時代,也就是從蒙古軍侵入中原到統一全中國的初期。這一期的作家,幾乎全是北人,而大都(今北京市) 人就有十九名之多,包括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諸杰出作家在内。從這裏可以看出,這一嶄新的體裁,是在特殊環境下産生的。由於一批落拓文人和勾欄中的藝人們發生了交往,進一步替他們編寫劇本,作爲表演的資料,而爲了迎合市民階層心理,不得不熟悉下層社會的生活情況,運用一些羣衆口語,並把大都語作爲標準語言,因而能够長期在北方普遍流行,爲觀衆所喜聞樂見。周德清的《中原音韻》,就是根據這些初期作家的作品,加以歸納來定十九部韻的。南宋滅亡以後,北方作者很多移住臨安(今浙江杭州) ,南方作家也驟然大盛。但除宫天挺、鄭光祖、喬吉外,没有多大成績可觀。這種新生事物,一經脱離了原生土壤,也就很快趨於腐朽没落了!
關漢卿是元雜劇的首要作家。據臧晋叔説他“至躬踐排場,面傅粉墨,以爲我家生活,偶倡優而不辭”(《元曲選》序) 。再證以他自己所寫的《不伏老》散套,他可能是一個專業的劇作家,并兼演員和導演。單就現存的作品來看,它的題材,有的是採用歷史故事,如《單刀會》、《西蜀夢》之類;有的是表現當時的社會矛盾和民族矛盾,如《竇娥冤》、《魯齋郎》、《救風塵》、《蝴蝶夢》、《望江亭》之類;有的是專寫男女風情,如《謝天香》、《金綫池》、《詐妮子》、《拜月亭》之類。這三類中,以第二類最富於現實主義精神。它反映了封建社會的黑闇殘酷,還生動地塑造了富有强烈反抗精神的竇娥和機智頑强的譚記兒等典型形象。它的語言,是樸素自然的,是生動潑辣的。且看竇娥在刑場時的一段唱詞:
〔鮑老兒〕念竇娥伏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你去那受刑法屍骸上烈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冲天。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没時没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
〔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發下這等無頭願,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没些兒靈聖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裏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二煞〕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綿,免着我屍骸現。要什麽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願。做什麽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爲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
〔煞尾〕浮雲爲我陰,悲風爲我旋,三樁兒誓願明題遍。(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
這是何等淒慘怨憤、激昂沉痛的訴狀!使聽者爲之落泪,爲之扼腕,爲之激起反抗的情緒。在《望江亭中秋切鱠》一劇中,譚記兒扮作張二嫂騙取了楊衙内的金牌勢劍之後,她向她的丈夫白士中(那時白任潭州地方長官)告狀時唱:
〔雙調新水令〕有這等倚權豪貪酒色濫官員,將俺個有兒夫的媳婦來欺騙。他只待强拆開我長攙攙的連理枝,生擺斷我顫巍巍的並頭蓮。其實負屈銜冤,好將俺窮百姓可憐見。
她在告完狀後,改了妝,以白夫人的身份轉身出來,唱:
〔沉醉東風〕楊衙内官高勢顯,昨夜個説地談天。只道他仗金牌將夫婿誅,恰元來擊雲板請夫人見。只聽得叫呀呀嚷成一片,抵多少笙歌引至畫堂前。看他可認得我有些面善。
她在一切計劃勝利完成時,表現出何等的從容得意。接着和楊衙内相見,唱:
〔雁兒落〕只他那身常在柳陌眠,脚不離花街串。幾年聞姓名,今日逢顔面。
〔得勝令〕呀!請你個楊衙内少埋冤。諕得他半晌只茫然,又無那八棒十枷罪,止不過三交兩句言。這一只魚船,只費得半夜工夫纏。俺兩口兒今年,做一個中秋八月圓。
把一個無惡不作的楊衙内,擺佈得無計可施,只得認輸服罪。作者要揭發黑暗面,卻以嘲弄手法寫來,何等靈活機巧,引人入勝!
關漢卿是現實主義作家。他在我國文學史上和世界文壇的地位,是已經肯定的了。以歷史故事做題材的,還有白樸(仁甫) 的《梧桐雨》和馬致遠的《漢宫秋》,也是最負盛名的。《漢宫秋》寫的是昭君和番的故事。劇中人痛駡了那一批昏庸腐化的朝臣,而把昭君寫成投江自殺,故意改變歷史事實,這就表露了作者的民族思想,不是泛泛的歷史劇可比。且看漢元帝送别昭君時的幾段唱詞:
〔雁兒落〕我做了别虞姬楚霸王,全不見守玉關征西將。那裏取保親的李左車,送女客的蕭丞相?
〔得勝令〕他去也不沙架海紫金樑,枉養着那邊庭上鐵衣郎。您也要左右人扶侍,俺可甚糟糠妻下堂?您但提起刀槍,卻早小鹿兒心頭撞。今日央及煞娘娘,怎做的男兒當自强!
〔梅花酒〕呀!俺向着這迥野悲涼,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起纓槍,馬負着行裝,車運着餱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樑。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宫墻;過宫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螿;泣寒螿,緑紗窗;緑紗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圖今夜掛昭陽,我那裏供養,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
〔鴛鴦煞〕我煞大臣行説一個推辭謊,又則怕筆尖兒那伙編修講。不見他花朵兒精神,怎趁那草地裏風光?唱道伫立多時,徘徊半晌,猛聽的塞雁南翔,呀呀的聲嘹亮,卻原來滿目牛羊,是兀那載離恨的氈車半坡裏響。
它刻劃了這個懦弱皇帝的悲痛心情,語氣越轉越緊,尤其是《梅花酒》一曲,繁音促節,使讀者不免爲之蕩氣回腸,低徊不盡。《梧桐雨》是寫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替洪昇的《長生殿》傳奇打下了基礎。它把白居易《長恨歌》中“秋雨梧桐葉落時”一句話,演化成爲下面一段唱詞:
〔蠻姑兒〕懊惱,窨約,驚我來的又不是樓頭過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馬,架上金鷄,是兀那窗兒外梧桐上雨瀟瀟。一聲聲灑殘葉,一點點滴寒梢,會把愁人定虐。
〔滚綉球〕這雨呵,又不是救旱苗,潤枯草,灑開花萼。誰望道秋雨如膏,向青翠條,碧玉梢,碎聲兒 剥,增百十倍歇和芭蕉。子管裏珠連玉散飄千顆,平白地瀽瓮番盆下一宵,惹的人心焦。
〔叨叨令〕一會價緊呵,似玉盤中萬顆珍珠落。一會價響呵,似玳筵前幾簇笙歌鬧。一會價清呵,似翠岩頭一派寒泉瀑。一會價猛呵,似綉旗下數面征鼙操。兀的不惱殺人也麽哥!兀的不惱殺人也麽哥!則被他諸般兒雨聲相聒噪。
〔倘秀才〕這雨一陣陣打梧桐葉凋,一點點滴人心碎了。枉着金井銀床緊圍繞,只好把潑枝葉做柴燒,鋸倒。
這對楊妃死後、明皇移居西内時的寂寞無聊情緒,刻劃得異常細緻。明皇的晚景,不但喪失了心愛的楊妃,還要受兒子(肅宗) 的悶氣,無異度着幽囚生活,一肚子的牢騷,除掉埋怨無情的梧桐秋雨外,也就没有什麽可説的了。這下面還有三支曲子,也是描寫聽雨心情,一氣到底。可惜鋪張得太過些,也不免“掉書袋”的習氣。馬致遠、白樸諸人趕不上關漢卿,這大概是原因之一吧?
玉實甫的《西厢記》,在元人雜劇中,是一個規模最大的劇本。它一直盛行了好幾百年,影響到各地方劇種和説唱文學。它在中國和世界劇壇的評價,都是很高的。有人説它是王實甫和關漢卿的合作。兩人生在同一時代,又同爲大都人,不論是王作關續,或者關作王續,都屬可能。我們不必費很多心力去考證。崔、張戀愛的事,從《董解元西厢記》,進一步發展成爲王實甫的《西厢記》雜劇,無論在結構上、詞藻上,都更趨於完整。它的描寫手法,是十分巧妙的。且看第二本第四折鶯鶯聽琴時的那段唱詞:
〔天净沙〕莫不是步摇得寶髻玲瓏?莫不是裙拖得環珮丁冬?莫不是鐵馬兒檐前驟風?莫不是金鈎雙鞚,吉丁當敲響簾櫳?
〔調笑令〕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鐘?莫不是疏竹瀟瀟曲檻中?莫不是牙尺剪刀聲相送?莫不是漏聲長滴響壺銅?潜身再聽在墻角東,原來是近西厢理結絲桐。
〔秃厮兒〕其聲壯,似鐵騎刀槍冗冗。其聲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聲高,似風清月朗鶴唳空。其聲低,似聽兒女語,小窗中,喁喁。
〔聖藥王〕他那裏思不窮,我這裏意已通,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轉濃,争奈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
他用許多比喻來模寫琴聲,使它形象化。這比白居易《琵琶行》的刻劃琵琶聲調和韓愈《聽穎師彈琴》詩的描寫琴音,更加豐富多彩。
鄭光祖是第二期的作家。他和關漢卿、馬致遠、白仁甫並稱元雜劇四大家。他寫的《倩女離魂》,也是一個被人重視的劇本。且看那個魂已跟王文舉去京應試後的倩女,卧病在床,仿佛患了精神病似的。梅香把她扶了起來,她唱着:
〔中吕粉蝶兒〕自執手臨歧,空留下這場憔悴。想人生最苦别離。説話處少精神,睡卧處無顛倒,茶飯上不知滋味。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醉春風〕空服遍 眩藥不能痊,知他這腤 病何日起?要好時,直等的見他時,也只爲這症候因他上得,得。一會家縹緲呵,忘了魂靈;一會家精細呵,使着軀殻;一會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迎僊客〕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春歸也奄然人未歸。我則道相别也數十年,我則道相隔着幾萬里。爲數歸期,則那竹院裏刻遍琅玕翠。
這把一個患相思病的深閨少女描畫得多麽深刻細緻!
這四大家之外,還有寫《李逵負荆》的康進之,前面已畧畧談過了。在整個劇本中,他把李逵這樣一個貧農出身者的高貴品質,以及他那見義勇爲而又勇於認錯的英雄氣概,都很形象地刻劃出來了。且看李逵自聽了王林説起他那女兒被假宋江劫去做壓寨夫人的話之後,回到聚義堂上,見到宋江,不由分説地破口大駡,隨口唱着:
〔正宫端正好〕抖擻着黑精神,扎煞開黄髭 ,則今番不許收拾。俺可也磨拳擦掌,行行裏按不住莽撞心頭氣。
〔滚綉球〕宋江唻,這是甚所爲,甚道理?不知他主着何意,激的我怒氣如雷。可不道他是誰,我是誰。俺兩個半生來豈有些嫌隙?到今日卻做了日月交食。不争幾句閒言語,我則怕惡識多年舊面皮,展轉猜疑。
〔滚綉球〕俺哥哥要娶妻,這秃厮(指魯智深) 會做媒。原來個梁山泊有天無日。就恨不斫倒這一面黄旗。你(指吴用) 道我忒口快,忒心直,還待要獻勤出力。則不如做個會六親慶喜的筵席。走不了你個撮合山師父唐三藏,更和這新女婿郎君,哎你個柳盗跖,看那個便宜?
〔叨叨令〕那老兒(指王林) ,一會家便哭啼啼在那茅店裏,他這般急張拘諸的立。那老兒,一會家便怒吽吽在那柴門外,他這般乞留曲律的氣。那老兒,一會家便悶沉沉在那酒瓮邊,他這般迷留没亂的醉。那老兒,托着一片席頭,便慢騰騰放在土炕上,他這般壹留兀渌的睡。似這般過不的也麽哥,似這般過不的也麽哥!他道俺梁山泊,水不甜,人不義。
〔黄鐘尾〕那怕你指天劃地能瞞鬼,步綫行針待哄誰?又不是不精細,又不是不伶悧。下山寨,到那裏,李山兒,共質對。認的真,覷的實,割你頭,塞你嘴,非鐵牛,敢無禮,既賭賽,怎翻悔?莫説這三十六英雄,一個個都是弟兄輩。(李對宋江云:)我伏侍你!我伏侍你!一只手揪住衣領,一只手搭住腰帶,滴留撲摔個一字闊脚板,踏住胸脯?舉起我那板斧來,覷着脖子上可叉!(唱:) 便跳出你那七代先靈,也將我來勸不得。
你看這一段潑辣而樸素的語言,是何等凜凜有生氣!我們要把羣衆口頭語提煉成爲有民族風格的文學語言,是值得不斷地向元雜劇中這樣的例子學習的。
元雜劇刻意反映現實的作品,有些是出於不太知名的作家或者竟是無名氏。例如石君寶的《魔合羅》,李直夫的《虎頭牌》,張國賓的《合汗衫》,無名氏的《生金閣》、《貨郎旦》、《陳州糶米》等,對當時的黑闇社會,給予了嚴峻的鞭撻。例如《陳州糶米》第一折中,張 古對那克扣銀米的貪官污吏們唱道:
〔僊吕點絳唇〕則這官吏知情,外合裏應,將窮民並。點紙連名,我可便直告到中書省。
〔混江龍〕做的個上樑不正,只待要損人利己惹人憎。他若是將 刁蹬,休道我不敢掀騰。柔軟莫過溪澗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他也故違了皇宣命,都是些吃倉廒的鼠耗,咂膿血的蒼蠅。
這揭露的何等痛快!但終於被小衙内將紫金錘把這老頭兒打死了。在暫時蘇醒的時候,他還唱着:
〔村裏迓鼓〕只見他金錘落處,恰便似轟雷着頂,打的來滿身血迸,教我呵怎生扎挣?也不知打着的是脊梁?是腦袋?是肩井?但覺的刺牙般酸,剜心般痛,剔骨般疼。哎喲,天那!兀的不送了我也這條老命!
這把那批所謂豪强勢要的蠻横和殘酷,血淋淋地顯現在讀者的眼前,怎不激起人民的公憤?最後由包待制(拯) 奉聖旨到陳州,查明判斷,才爲人民吐了一口氣。這清正廉明的包待制,在彼時廣大人民的心目中,恰是唯一的救星呢!
在《貨郎旦》一劇中,有張三姑唱的《轉調貨郎兒》,用九段曲子連説帶唱地叙述了李彦和一家遭難情事,是十分動人的。節録如下:
(副旦做排場敲醒睡科,詩云:)烈火西燒魏帝時,周郎戰鬥苦相持。交兵不月揮長劍,一掃英雄百萬師。這話單題着諸葛亮長江舉火,燒曹軍八十三萬,片甲不回。我如今的説唱,是單題着河南府一樁奇事。(唱:)
〔轉調貨郎兒〕也不唱韓元帥偷營劫寨,也不唱漢司馬陳言獻策,也不唱巫娥雲雨楚陽臺,也不唱梁山伯,也不唱祝英臺。(小末云:)你可唱什麽那?(副旦唱:) 只唱那娶小婦的長安李秀才。
(云:)怎見的好長安?(詩云:)水秀山明景色幽,地靈人杰出公侯。華夷圖上分明看,絶勝寰中四百州。(小末云:)這也好,你慢慢的唱來。(副旦唱:)
〔二轉〕我只見密臻臻的朱樓高厦,碧聳聳青檐細瓦。四季裏常開不斷花,銅駝陌紛紛鬥奢華。那王孫士女乘車馬,一望綉簾高掛,都則是公侯宰相家。
(云:)話説長安有一秀才,姓李,名英,字彦和。嫡親的三口兒家屬,渾家劉氏,孩兒春郎,妳母張三姑。那李彦和共一娼妓叫做張玉娥作伴情熟,次後娶結成親。(嘆介,云:)嗨!他怎知才子有心聯翡翠,佳人無意結婚姻。(小末云:)是唱的好,你慢慢的唱咱。(副旦唱:)
〔三轉〕那李秀才不離了花街柳陌,占場兒貪杯好色。看上那柳眉星眼杏花腮,對面兒相挑泛,背地裏暗差排。抛着他渾家不睬。只教那媒人往來,閒家擘劃。諸般綽開,花紅布擺,早將一個潑賤的烟花娶過來。
(云:)那婆娘娶到家時,未經三五日,唱叫九千場。(小末云:)他娶了這小婦,怎生和他唱叫?你慢慢的唱者,我試聽咱。(副旦唱:)
〔四轉〕那婆娘舌剌剌挑茶斡剌,百枝枝花兒葉子,望空裏揣與他個罪名兒。尋這等閒公事。他正是節外生枝,調三斡四。只教你大渾家吐不的咽不的這一個心頭剌。減了神思,瘦了容姿,病懨懨睡損了裙兒祬。難扶策,怎動止。忽的呵,冷了四肢。將一個賢會的渾家生氣死。
(云:)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當日無常埋葬了畢,果然道:福無雙至日,禍有並來時。只見這正堂上火起,刮刮砸砸,燒的好怕人也。怎見的好大火!(小末云:)他將大渾家氣死了,這正堂上的火,從何而起?這火可也還救的麽?兀那婦人,你慢慢的唱來,我試聽咱。(副旦唱:)
〔五轉〕火逼的好人家,人離物散,更那堪更深夜闌。是誰將火焰山,移向到長安?燒地户,燎天關,單則把凌烟閣留他世上看。恰便似九轉飛芒,老君煉丹,恰便似介子推在綿山,恰便似子房燒了連雲棧,恰便似赤壁下曹兵涂炭,恰便似布牛陣舉火田單,恰便似火龍鏖戰錦斑斕。將那房檐扯,脊梁扳。急救呵,可又早連累了官房五六間。
(云:)早是焚燒了家緣家計,都也罷了:怎當的連累官房,可不要去抵罪。正在倉皇之際,那婦人言道:“ 與你他府他縣,隱姓埋名,逃難去來。”四口兒出的城門,望着東南上慌忙而走。早是意急心慌情冗冗,又值天昏地闇雨漣漣。(小末云:)火燒了房廊屋舍,家緣家計都燒的無有了。這四口兒可往那裏去?你再細細的説唱者,我多有賞錢與你。(副旦唱:)
〔六轉〕我只見黑黯黯天涯雲布,更那堪濕淋淋傾盆驟雨!早是那窄窄狹狹、溝溝塹塹路崎嶇,知奔向何方所?猶喜的消消灑灑、斷斷續續、出出律律、忽忽嚕嚕,陰雲開處,我只見霍霍閃閃電光星炷。怎禁那蕭蕭瑟瑟風,點點滴滴雨,送的來高高下下,凹凹凸凸,一搭模糊!早做了撲撲簌簌、濕濕渌渌,疏林人物。倒與他妝就了一幅昏昏慘慘瀟湘水墨圖。
(云:)須臾之間,雲開雨住。只見那晴光萬里雲西去,洛河一派水東流。行至洛河岸側,又無擺渡船隻,四口兒愁做一團,苦做一塊。果然道:天無絶人之路。只見那東北上,摇下一隻船來。豈知這船不是收命的船,倒是納命的船。原來正是姦夫與那淫婦相約,一壁附耳低言:“你若算了我的男兒,我便跟隨你去。”(小末云:)那四口兒來到洛河岸邊,既是有了渡船,這命就該活了。怎麽又是淫婦姦夫預先約下,要算計這個人來?(副旦唱:)
〔七轉〕河岸上和誰講話?向前去親身問他。只説道姦夫是船家,猛將咱家長喉嚨掐,磕搭地揪住頭髮。我是個婆娘,怎生救拔?也是他合亡化,撲冬的命掩黄泉下;將李春郎的父親,只向那翻滚滚波心水渰殺。
(云:)李彦和河内身亡,張三姑争忍不過,比時向前,將賊漢扯住絲縧,連叫道:“地方,有殺人賊,殺人賊!”倒被那姦夫把咱勒死。不想岸上閃過一隊人馬來,爲頭的官人怎麽打扮?(小末云:)那姦夫把李彦和推在河裏,那三姑和那小的,可怎麽了也?(副旦唱:)
〔八轉〕據一表儀容非俗,打扮的諸餘裏俏簇,綉雲胸背雁啣蘆。他係一條兔鶻,兔鶻海斜皮,偏宜襯連珠,都是那無瑕的荆山玉。整奇軀也麽哥繒,髭須也麽哥打着鬢胡。走犬飛鷹,架着雕鶻。恰圍場過去,過去,折跑盤旋,驟着龍駒,端的個疾似流星度。那風流也麽哥,恰渾如也麽哥,恰渾如和番的昭君出塞圖。
(云:)此時小孩兒高叫道:“救人咱!”那官人是個行軍千户,他下馬詢問所以,我三姑訴説前事。那官人説:“既然他父母亡化了,留下這小的,不如賣與我做個義子,恩養的長立成人,與他父母報恨雪冤。”他隨身有文房四寶,我便寫與他年月日時。(小末云:)那官人救活了你的性命,你怎麽就將孩兒賣與那官人去了?你可慢慢的説者,(副旦唱:)
〔九轉〕便寫與生時年紀,不曾道差了半米。未落筆花箋上泪洙垂,長吁氣呵軟了毛錐,恓惶泪滴滿了端溪。(小末云:)他去了多少時也?(副旦唱:) 十三年不知個信息。(小末云:)那時這小的幾歲了?(副旦唱:) 相别時恰才七歲。(小末云:)如今該多少年紀也?(副旦唱:) 他如今剛二十。(小末云:)你可曉的他在那裏?(副旦唱:)恰便似大海内沉石。(小末云:)你記的在那裏與他分别來?(副旦唱:)俺在那洛河岸上兩分離,知他在江南也塞北?(小末云:)你那小的有什麽記認處?(副旦唱:) 俺孩兒福相貌,雙耳過肩墜。(小末云:)再有甚麽記認?(副旦云:)有,有,有。(唱:) 胸前一點珠砂記。(小末云:)他祖居在何處?(副旦唱:) 他祖居在長安解庫省衙西。(小末云:)他小名唤做什麽?(副旦唱:) 那孩兒小名唤做春郎身姓李。
在定型的雜劇中,插進這一大段説唱形式,是非常出色的。它的每一支曲子,可以自由换韻,與一般雜劇唱詞規定每折自成一套,全押同部韻脚到底的,面目全然不同。從它的開場白和第一段唱詞看來,當時以賣唱謀生活的女叫化,也得學會一套特殊形式的説唱詞:有兒女風情,也有歷史故事。這是研究曲藝發展史者所應加以重視的。
元雜劇多以本色語擅勝場,也就是採集人民口頭語言,給以加工提煉,使有抑揚抗墜的節奏,用來表演各個不同角色的心理活動和種種社會情態,恰如其分地刻劃出來。這類文學語言,是值得我們作爲借鑒的。
明人也愛寫雜劇。但比起元初作家來,就覺得前者樸素自然,後者不免矯揉造作,相差太遠了。其間較爲出色的作家的作品,如康海的《中山狼》、徐渭的《四聲猿》,是值得一提的。《中山狼》駡盡了一批忘恩負義、人面獸心的壞人,也提示了對敵鬥争不能存有絲毫仁慈的道理。且看它最後一折東郭先生的唱詞:
〔雁兒落〕俺爲他冲寒忍肚饑,俺爲他膽顫心驚碎。把他來無情認有情,博得個冷氣淘熱氣。
等到老丈人把狼騙進囊裏,縛了起來,教東郭先生趕緊抽出佩刀,把狼殺掉。東郭先生還是這樣説:
丈人!只都是俺的晦氣。那中山狼且放他去罷!
那老丈人拍拍掌,笑了起來,一邊説:
這般負恩的禽獸,還不忍殺害他。雖然是你一念的仁心,卻不做了愚人麽?
東郭先生不勝感慨地説:
丈人!那世上負恩的盡多,何止這一個中山狼麽?
按着又唱:
〔沽美酒〕休道是這貪狼反而皮,俺只怕盡世裏把心虧。少什麽短箭難防暗裏隨,把恩情翻成讎敵,只落得自傷悲。
康海是一個豪放派的散曲作家。徐渭才華超邁,對戲曲也有深入的瞭解。但雜劇到了元末、明初,已成强弩之末,雖有豪杰之士,也就很難超出前人。所以講到這一行,自然只有元初期的作家才是值得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