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有急有慢,是跟着情感爲變化的。在敦煌發現的唐寫本琵琶譜中,標明急曲子的有《胡相問》一曲,標明慢曲子的有《西江月》、《心事子》二曲,標明慢曲子和急曲子交互使用的有《傾杯樂》、《伊州》二套。大概《傾杯樂》和《伊州》屬於成套的大曲,所以一段慢調,一段急調,更番演唱。但《伊州》只急、慢各一段,似乎不是全套。據白居易《霓裳羽衣歌》的自注:“凡曲將畢,皆聲拍促速;唯《霓裳》之末,長引一聲也。”那末,整套大曲,都以前慢、後急爲準。至於一般雜曲,似乎急就是急,慢就是慢。《宋史》卷一百四十二《樂志》十七説,乾興(公元一〇二二年)以來,教坊所用的“急、慢諸曲幾千數”。又説:“民間作新聲者甚衆,而教坊不用。”這可看到北宋時代,由於晚唐、五代以來的混亂局面一旦得到統一,人民有了休養生息的機會,經濟日趨繁榮,促進了歌曲的發展。加上北宋初期,有了教坊的設置,又陸續從荆南、西川、江南、太原等割據王朝,取得了二三百名技藝很高的樂工,集中首都所在地(今河南開封)的教坊裏(見《宋史·樂志》十七) 。他們的任務是“因舊曲造新聲”,在唐代燕樂雜曲的基礎上,進一步有所創作。這樣與民間創作歌曲交互影響,開闢了宋詞發展的廣大園地。直到北宋末期,一般官妓和“瓦子”(歌妓所住的地方) 裏的歌女們,對令、慢曲和諸宫調各有專業。晏幾道描寫她們唱令詞時的情態:“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鷓鴣天》) 這是北宋盛時的情況。再看北宋末期,如《水滸傳》中所提到的,就有閻婆惜會唱諸般要令(第廿回) ,張惜惜會唱慢曲兒(第廿四回) ,蔣門神在孟州新娶的那個人會唱説諸般宫調(第廿九回) 。這可見慢曲到了北宋,是怎樣的盛行。賣唱的歌女們只要學熟一行,就會被人們注目的。這風氣一直傳到元朝,歌女中以唱慢詞著名的就有解語花、小娥秀、王玉梅、李芝儀、孔千金等,還有芙蓉秀善唱戲曲小令,趙真真、楊玉娥、秦玉蓮、秦小蓮等善唱諸宫調,至於以新興的雜劇作爲專業的就更多了(詳見雪蓑漁隱《青樓集》) 。這個繼承傳統和不斷發展的歷史關係,是很值得我們注意的。

把慢詞作爲專業,在創作方面,一般説是從柳永開始的。清宋翔鳳説:“詞自南唐以後,但有小令。其慢詞蓋起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席,競賭新聲。耆卿(柳永) 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其後東坡(蘇軾) 、少游(秦觀) 、山谷(黄庭堅) 輩,相繼有作,慢詞遂盛。”(《樂府餘論》) 他説慢詞興盛的原因,由於政局安定和經濟繁榮的結果,那是不錯的。至於慢詞的創作,是跟着慢曲而來的;而曲子裏有急有慢,卻是由來已久。如果説長調就是慢曲,那麽,《尊前集》中所收杜牧的《八六子》,尹鶚的《金浮圖》、《秋夜月》,李珣的《中興樂》,也都長到九十字左右,都出自晚唐、五代人之手;何況民間的作品,必然更多,不過它所用的都是“俚俗語言”,而又没有柳永那樣的聲名和技巧,因而在脱離音樂之後,就都失傳了。

柳永所生的時代,是北宋王朝經濟發展到最高峯的時代。他的那種風流才調,被民間作爲説唱的題材,有如《清平山堂話本》中的《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元曲選》中的《錢大尹智寵謝天香雜劇》(關漢卿作)等,都是説的他的故事。大概他的出身是屬於地主階級,而一向過着都市生活的。他的詞爲了迎合小市民心理,博取歌妓們的資助,有些是很無聊的。因市井流行,一直傳進宫廷内,連仁宗皇帝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曾在一首《鶴冲天》詞中説:“忍把浮名,换了淺斟低唱?”其實他並不是不想做官的。他曾去應進士試,但到放榜的那天,皇帝特地把他革掉,還説:“此人風前月下,好去淺斟低唱,何用浮名?且填詞去!”這樣一來,他索性自稱:“奉旨填詞”(見《能改齋漫録》卷十六) ,把填詞當作流浪生活中的一種職業。他原名三變,後來改名,才得中進士,做了一個屯田員外郎的小官。他的一生,是非常潦倒的,卻因此獲得接近教坊樂工的機會,對這些新興曲調,有了音律上的了解,作爲他個人馳騁才情的場地。這樣,就把慢詞的局面打開了。由於他有深厚的文學素養,對付這些格律很嚴的長調,不論抒情寫景,都能够運用自如;這就使一般學士文人對這些民間流行的曲調,不再存轻視心理,而樂於接受這種新形式,從它的基礎上予以提高。如果不是柳永大開風氣於前,説不定蘇軾、辛棄疾這一派豪放作家,還只是在小令裏面打圈子,找不出一片可以縱横馳驟的場地來呢!

蘇軾原來是看不起柳永的,但讀到《八聲甘州》中的“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等句子,也得讚嘆一聲:“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見《侯鯖録》卷七) 柳永的慢詞,常是運用大開大闔的筆調,而一氣流轉,曲折變化,藝術性是特别高的。且看他的《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争知我、倚闌干處,王恁凝愁。

盡管他所描寫的只是一種淒涼景象和傷離念遠的感傷情緒,它的參差變化的結構和恢張豪壯的格局,卻爲蘇、辛一派的豪放之詞打開了一條出路。他還善於運用巧妙的手法,把大自然的景物,刻畫得象圖畫一般。例如《夜半樂》的前兩段: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岩,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烟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鳳歸雲》的前段:

向深秋,雨餘爽氣肅西郊。陌上夜闌,襟袖起涼飆。天末殘星,流電未滅,閃閃隔林梢。又是曉鷄聲斷,陽烏光動,漸分山路迢迢。

《玉山枕》的前段:

驟雨新霽,蕩原野,清如洗。斷霞散彩,殘陽倒影,天外雲峯,數朵相倚。露荷烟芰滿池塘,見次第、幾番紅翠。

象這一類的描寫,在《樂章集》中是俯拾即是的。偉大祖國的廣大人民,從來就有欣賞自然美的特性。所以在詩歌裏面常把情景雙融的作品作爲最高的藝術,而爲廣大人民所喜聞樂見。這種手法,也影響到後來的雜劇、傳奇和曲藝等。我們且看元人康進之《李逵負荆》雜劇,連梁山泊上的好漢李山兒,在那柳緑桃紅的清明節日,還得唱出那樣風流瀟灑的詞兒來:

〔僊昌點絳唇〕飲興難酬,醉魂依舊,尋村酒。恰問罷王留。王留道:“兀那裏人家有。”

〔混江龍〕可正是清明時候,卻言風雨替花愁。和風漸起,暮雨初收。俺則見楊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釣魚舟。更和這碧粼粼春水波紋縐。有往來社燕,遠近沙鷗。

〔醉中天〕俺這裏霧鎖着青山秀,烟罩定緑楊洲。他道是輕薄桃花逐水流,恰便是粉襯的這胭脂透。早來到這草橋店垂楊的渡口。待不吃呵,又被這灑旗兒將我來相迤逗。它,它,它舞東風在曲律竿頭。

〔油葫蘆〕往常時酒債尋常行處有,十欠着九。則你這杏花莊壓盡他謝家樓。你與我便熟油般造下春醅酒,你與我花羔般煮下肥羊肉。一壁厢肉又熟,一壁厢酒正篘。抵多少錦封未拆香先透。我則待乘興飲兩三甌。

這個手法,從外境的描寫,撩撥起内心的活動,恰是繼承着柳永的優秀傳統來的。再看王實甫《西厢記》的第一折,描寫張君瑞在觀賞黄河時的情景:

〔油葫蘆〕九曲風濤何處顯?只除是此地偏。這河帶齊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長空,天際秋雲卷。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東西潰九州,南北串百川。歸舟緊不緊如何見?恰便似弩箭乍離弦。

象這樣的描寫,也與柳詞“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以及“天末殘星,流電未滅,閃閃隔林梢”,有其血脈關聯。

總括一句話,柳永在詞的發展史上,從形式上講,他有開拓疆土的勛勞,使後來豪放作家得着無限寬廣的場地,以供馳騁;從技法上講,他又善於刻劃自然景象,使後來戲曲作家有所啓發,慣於用外境描寫烘托出内心活動。由於他的環境和時代局限,他的作品總的説來缺乏思想内容,只留下許多表現手法,值得作爲借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