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是隨着曲調的流行而發展的。前面説過,到了唐玄宗開元年代,新音樂正在層出不窮,流行的曲調已經很豐富了。由於士大夫階層的保守思想,推遲了新體歌詞的向前邁進;但在當時的廣大人民中間,這種新風氣卻早已打開,而且達到了相當繁榮的地步。敦煌鈔本詞的發現,是最好的證明。

敦煌是唐代對外貿易的交通孔道,商業相當發達,而且有大隊的戍卒,更番從内地到那邊去。所以這地方的文化事業,也有輝煌的成就。這只要去千佛洞看看那些壁畫,就可以想象這地方的藝術傳統是怎樣的優秀而悠長的了。在瑞典人斯坦因等盗去的敦煌石室舊藏文物中,發現有唐寫本《雲謡集雜曲子》三十首,還有一些寫在佛教經典或殘存文件紙背的小曲。經過一些學者分别在法國巴黎圖書館和英國倫敦博物院鈔集回來的,約有一百六十多首。這裏面除了極少數是晚唐、五代人李曄(唐昭宗)、温庭筠、歐陽炯等人的作品外,其它都是出於無名氏之手。這些無名氏的作品,總是運用樸素的語言,很坦率地反映了一些社會面貌和人民羣衆的思想感情,有的可能是開元年代或更早一些的民間作品。且看《雲謡集》中一些描述征婦懷念征夫的作品:

征夫數載,萍寄他邦。去便無消息,累换星霜。月下愁聽砧杵起,塞雁行。孤眠鸞帳裏,枉勞魂夢,夜夜飛揚。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誰爲傳書與,表妾衷腸。倚牖無言垂血泪,暗祝三光。萬般無奈處,一爐香盡,又更添香。

《鳳歸雲》

悲雁隨陽,解引秋光。寒蛩響,夜夜堪傷。泪珠串滴,旋流枕上。無計恨征人,争向金風飄蕩。  搗衣嘹亮,懶寄迴文先往。戰袍待穩絮,重更熏香。殷勤憑驛使追訪。願四塞來朝明帝,令戍客休施流浪。

《洞僊歌》

風送征軒迢遞,參差千里餘。目斷妝樓相憶苦,魚雁山川鱗蹟疏,和愁封去書。  春色可堪孤枕,心焦夢斷更初。早晚三邊無事了,香被重眠比目魚,雙眉應自舒。

《破陣子》

這些詞所反映的思想感情,和盛唐詩人王昌齡的《閨怨》: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王駕的《古意》:

夫戍蕭關妾在吴,西風吹妾妾憂夫。一行書信千行泪,寒到君邊衣到無。

幾乎没有什麽兩樣。這些詞説不定是唐玄宗時代的民間作品。還有《敦煌零拾》裏所收的《望江南》:

天上月,遥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漸緊,爲奴吹散月邊雲,照見負心人。

寫得又清新,又真摯。第二句比唐詩人劉禹錫、白居易所寫,多了一個字,也可以看出民間的作品,是要來得活潑自由些。還有一首《鵲踏枝》:

叵耐靈鵲多瞞語,送喜何曾有憑據。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  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裏。願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雲裏。

描寫一位少婦的微妙心理,對喜鵲忽兒恨它,忽兒又寄以殷切的希望,這感情是真實的,卻用鵲兒的對話,表達出來,藝術手腕也到了自然純熟的階段。

在這一百多首的敦煌雜曲中,反映了各階層的苦悶心情,寫來都相當真樸。最多的是寫征婦怨情,象《送征衣》:

今世共你如魚水,是前世因緣。兩情準擬過千年。轉轉計較難,教汝獨自孤眠。  每見庭前雙飛燕,他家好自然。夢魂往往到君邊。心穿石也穿,愁甚不團圓。

這結尾一轉,表現了堅貞的愛情和樂觀的心理,也不是一般文人所能設想到的。有的還抒寫謀事不成,流落他鄉的苦悶,如《菩薩蠻》:

自從涉遠爲游客,鄉關迢遞千山隔。求宦一無成,操勞不暫停。  路逢寒食節,處處櫻花發。携酒步金堤,望鄉關雙泪垂。

一個落魄文人,到了投靠無路的時候,典了冬衣,買上一瓶酒,獨自跑向長堤,想借這消遣消遣,卻是前路茫茫,欲歸不得,這是何等淒涼的形象!結句多了一個字,也和《望江南》的第二句一樣,顯得比較靈活。

還有一種聯章體,用同一詞牌,重叠幾次,來描寫一樁故事或一段情景,好象宋人的鼓子詞。例如《搗練子》詠孟姜女故事:

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歸。造得寒衣無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

長城路,實難行,乳酪山下雪紛紛。吃酒只爲隔飯病,願身强健早還歸。

堂前立,拜辭娘,不覺眼中泪千行。勸你耶娘少悵望,爲吃他官家重衣糧。

辭父娘了入妻房,莫將生分向耶娘。君去前程但努力,不敢放慢向公婆。

這故事不够完整,而且後面兩章是描述杞梁辭家前往築城時的惜别情況,該放在孟姜女去送征衣之前。這類小唱,大概是唐代西陲戍卒隨手抄下來,哼着以排遣苦悶的。首尾不全,也不足怪。

儘管這些小曲,不免還有粗糙的地方,可是所表達的都是勞動人民的真實感情,没有一些扭捏作態,這是士大夫們所望塵莫及的。可惜這些無名英雄的作品,一向不爲統治階級所重視,因而大部分都埋没掉了!

談到詩人們對這種新形式的嘗試,有相傳爲李白作的《菩薩蠻》:

平林漠漠烟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伫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

雖然多數學者認爲有些靠不住,但看李白對古樂府的學習要比任何人努力,他是了解向羣衆歌曲吸取養料的重要性的。過去的民間歌曲都值得大詩人學習,偶而采用幾支眼前經常看到、聽到的時興調子,嘗試填些歌詞,也並不出乎情理之外。上章引的沈括《夢溪筆談》也記録了一些李白填詞的傳説。我們不應把填詞的創始者歸功於李白,有如黄昇所説:“《菩薩蠻》、《憶秦娥》二詞,爲百代詞曲之祖。”(《唐宋諸賢絶妙詞選》卷一) 但絶對否定李白有填詞的可能性,那也未免過於武斷了。

關心廣大人民生活的詩人,是比較易於接受産自民間的新興事物的。作歌行“深得諷諫之意”(白居易語) 的韋應物,和張籍同以樂府著稱的王建,都留下了一些小詞。如韋作《調笑令》:

河漢,河漢,曉掛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離。離别,離别,河漢雖同路絶。

王作《調笑令》:

楊柳,楊柳,日暮白沙渡口。船頭江水茫茫,商人少婦斷腸。腸斷,腸斷,鷓鴣夜飛失伴。

前者反映了 開元以來用兵西陲所長期影響到的人民痛苦,後者反映了“安史之亂”以後商人行販所間接影響到的婦女生活。這曲調宛轉相應,也是民族的傳統手法,爲廣大人民所喜聞樂見。

這種“倚聲填詞”的風氣一開,詩人們也都大膽起來了。沈括所提起的王涯,可惜没有作品留下。晚年和白居易齊名的劉禹錫,在政治上失敗之後,被貶朗州(今湖南常德) 司馬和夔州(今四川奉節) 刺史。他在朗州和夔州時期,有機會和西南少數民族接觸,因而對於他們的音樂歌舞,也發生了很大的興趣。他那著名的《竹枝詞》,就是爲着結合“巴歈”(巴是古代西南少數民族之一,歈是民間歌曲的一種) 來寫的。可惜他還是用的句式整齊的七言絶句體,未必真正符合這種少數民族歌曲的節奏,風格卻是大大的變了。由於劉禹錫有了這種向民歌學習的思想,所以他對當時流行的時調小曲,也就有意識地去嘗試填詞。他的《和樂天春詞》,就注上“依《憶江南》曲拍爲句”字樣:

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裛露似沾巾。獨坐亦含顰。

這樣解散五、七言律、絶的整齊形式,而又運用它的平仄安排,變化它的韻位,就爲後來“倚聲填詞”家打開了無數法門,把文字上的音樂性和音樂曲調上的節奏緊密結合起來,促進了長短句歌詞的發展。他還有兩首《瀟湘神》: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雲物至今愁。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瑶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這大概用的是湖南人紀念虞舜二位妃子的“詞神之曲”。他借用虞舜爲了到南方來視察人民的生活狀況,死在蒼梧(今湖南寧遠的九疑山) 之野,致使二妃流落瀟、湘二水間的傳説,暗寓他自己在政治上遭到失敗而貶謫到湖南來的隱痛。這不是一般的懷古詩詞的無病呻吟,是有豐富内容的。

由於意氣相投,白居易也和劉禹錫一樣,留下了幾首小令。有三首是《憶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緑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商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吴宫。吴酒一杯春竹葉,吴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他把這格式運用得很純熟,可惜都是作者晚年對過去歡游的追憶,只可算是閒適詩的一體,比不上他那少年時代所寫的諷諭詩,富有鬥争性。如果他早就接受了這些民間形式,用來宣傳他的政治思想,那效果就可能更大了。

單就藝術成就來講,温庭筠要算長短句歌詞發展史上一個主要角色。他生在晚唐那樣一個衰亂時代,廣大人民受到重重剥削,不得安生,階級矛盾已經發展到了最尖鋭的階段。他卻熟視無睹,只管過着他那“狂游狹邪”的放蕩生活。這都由於他在少年時代受科舉制度的毒害,“苦心硯席”,鑽進詩賦的牛角尖裏,又憑着他的才華,沾上了無行文人的惡習,結果既不能爬上統治地位,也和勞苦大衆格格不入。這就注定了他的文學成就,不會有什麽高度的思想性,而陷在唯美的形式主義的泥坑中,不能自拔。但另方面由於他多和歌妓接觸,又富有音樂天才,“能逐弦吹之音,爲側艷之詞”(《舊唐書》列傳卷一百四十下) ,所以他在這方面的創作特别多,單是留傳到現在的,還有七十六首,如果他的《握蘭集》和《金荃集》還存在的話,那就更是洋洋大觀了。

據孫光憲的記載:“宣宗(李忱) 愛唱《菩薩蠻》詞。令狐相國(綯) 假其(庭筠) 新撰密進之,戒令勿他泄,而遽言於人,由是疏之。”(《北夢項言》卷四) 由此可見温詞的作風,是爲了迎合貴族統治階級的享樂心理來寫的。他後來在西蜀王朝受到了特别的歡迎。趙崇祚輯的《花間集》就把他放在第一位,選録他的詞竟達六十六首之多。由他造成的這股反現實主義的逆流,是應該受到批判的。温庭筠的《菩薩蠻》第一首:

小山重叠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

他用濃厚的彩色,刻畫一個貴族少婦,從大清早起身,在太陽斜射進來的窗前,慢條斯理地理髮、畫眉、抹粉、塗脂,不斷照着鏡子,一面想着心事,最後梳妝好了,着上綉了成雙小鳥的新衣,又顧影自憐起來,感到獨處深閨的苦悶。他的手法,着實靈巧,而且把若干名詞當了形容詞用,如“雲”字形容發多,“雪”字形容膚白,又用“欲度”二字將兩種静態的東西貫串起來,就使讀者感到這美人風韻栩栩如生。在這短短的四十四個字中,情景雙融,神氣畢現。詞的藝術造詣是很高的,可惜所描寫對象只是一個艷麗而嬌弱的病態美人。他還有一首《夢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用的色彩較淡,寫出一個少婦想念歸人的殷切心理,是爲歷來讀者所共賞的。

此外,在劉、白之前,有張志和的《漁歌子》: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色肥。青箬笠,緑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寫得異常瀟灑,有他的特殊風格。

晚唐皇甫松,是一位不慕榮華的處士。《尊前集》裏保留了他的六首《竹枝》,每首只十四字,加上“竹枝”、“女兒”的和聲,兼用一些雙關字眼,卻是當時南方民歌的本色。録五首如下:

木棉花盡(竹枝) 荔枝垂(女兒) ,千花萬花(竹枝) 待郎歸(女兒) 。

芙蓉並蒂(竹枝) 一心連(女兒) ,花侵槅子(竹校) 眼應穿(女兒) 。

筵中蠟燭(竹枝) 泪珠紅(女兒) ,合歡桃核(竹枝) 兩人同(女兒) 。

斜江風起(竹枝) 動横波(女兒) ,劈開蓮子(竹枝) 苦心多(女兒) 。

山頭桃花(竹枝) 谷底杏(女兒) ,兩花窈窕(竹枝) 遥相映(女兒) 。

這與劉禹錫的七絶體《竹枝》九首,在風格情調上,都是有所不同的。

總之,詞到了晚唐,已是普遍發展起來了。可惜那些有才能的詩人,不肯向羣衆學習,改用這種新形式來反映現實,爲人民説話,結果被温庭筠領到另外一條道路上去,造成了所謂花間派的一股歪風。這是詞曲發展史上的一個重大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