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詞派,倡始於張惠言(字皋文,武進人),而發揚於周濟(字保緒,號止庵,荆溪人)。惠言以易學大師,乘浙派頽靡之際,以《風騷》之旨相號召,輯《詞選》一書;而爲之叙曰:“詞者,蓋出於唐之詩人,採樂府之音,以制新律,因係其詞,故曰詞。傳曰:‘意内而言外謂之詞。’其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謡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然以其文小,其聲哀;放者爲之,或跌蕩靡麗,雜以昌狂俳優。然要其至者,莫不惻隱盱愉,感物而發,觸類條鬯,各有所歸;非苟爲雕琢曼辭而已。”其論詞宗旨,具見於是。惠言以説經之見解,推論詞之本體與起源,要不免於“拘墟”;而壹意提高詞體,以防淫濫之失,則自詞與樂離之後,有不得不如此者。惠言又謂:“幾以塞其下流,導其淵源;無使風雅之士,懲於鄙俗之音,不敢與詩賦之流,同類而風誦之。”則其意固欲以此體上接《風》《騷》,而一切庸濫侈靡,乃至“無病呻吟”之作,皆擯諸門外,而體格自高矣。詞至清代,原已發露無遺;得惠言而其體遂尊,學者競崇“比興”,别開塗術,因得重放光明;此常州詞派之所以盛極一時,而竟奪浙派之席也。

張氏《詞選》,所録僅四十四家,一百十六首,門庭過於狹隘;潘德輿(字四農,山陽人)即起而非之曰:“張氏《詞選》抗志希古,標高揭己;宏音雅調,多被排擯。五代北宋,有自昔傳誦,非徒隻字之警者,亦多恝然置之。”(《與葉生書》)就詞論詞,潘説切中張選之病。至周濟受詞學於董士錫(字晋卿,武進人),董爲詞實師其舅氏張皋文、翰風(琦)兄弟;淵源有自,因從其説而推拓之;標舉周邦彦、辛棄疾、吴文英王沂孫四家,教學者“問涂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宋四家詞選叙論》)。由是常州詞派,疆宇恢宏,遂大行於嘉慶、道光以後矣。

惠言兄弟既同撰《詞選》,以相砥礪;一時聞風而起,與表同情者,有惲敬(字子居,陽湖人)、錢季重(陽湖人)、丁履恒(字若士,武進人)、陸繼輅(字祁生,陽湖人)、左輔(字仲甫,陽湖人)、李兆洛(字申耆,陽湖人)、黄景仁(字仲則,陽湖人)、鄭掄元(字善長,歙縣人)、金應城(字子彦,歙縣人)、金式玉(字朗甫,歙縣人)等,皆不愧一時作家;而董士錫造微踵美,爲其後勁。

惠言詞大雅遒逸振北宋名家之緒,以自成其爲“學者之詞”。録《水調歌頭》一闋:

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子當爲我擊筑,我爲子高歌。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夢,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閒耳,肝膽有風波。  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顔酡。看到浮雲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勸子且秉燭,爲駐好春過。

周濟精於持論;其《介存齋論詞雜著》,極不喜姜夔、張炎,適與浙派立於反對地位。又謂:“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一事一物,引伸觸類,意感偶生,假類必達,斯入矣;萬感横集,五中無主,赤子隨母笑啼,野人緣劇喜怒,能出矣。”(《宋四家詞選叙論》)説皆精到,影響於清季詞壇者尤深。其自爲詞,精密純正,與惠言相近。録《蝶戀花》一闋:

柳絮年年三月暮。斷送鶯花,十里湖邊路。萬轉千迴無落處,隨儂只恁低低去。  滿眼頽垣敧病樹。縱有餘英,不直封姨妒。烟裏黄河遮不住,河流日夜東南注。

稍後於濟者,有蔣敦復(字劍人,寶山人),詞宗北宋,持論畧與濟同。咸豐、同治以還,詞家多受常州影響;至清季王、朱諸家,造詣益宏,又非張、周之所能及矣。

道光、咸豐以來,詞家於常浙二派之外,能卓然自樹者,有周之琦(字穉圭,祥符人)、蔣春霖(字鹿潭,江陰人)二家。

之琦爲嘉慶十三年進士,官廣西巡撫。曾撰《心日齋十六家詞選》,譚獻稱其“截斷衆流,金針度與,雖未及皋文、保緒之陳義甚高,要亦倚聲家疏鑿手也”(《篋中詞》)。其詞之高者,往往近唐人佳境,寄托遥深,《珠玉》、《六一》之遺音也。例如《思佳客》:

帊上新題問舊題,苦無佳句比紅兒。生憐桃萼初開日,那信楊花有定時?  人悄悄,晝遲遲,殷勤好夢托蛛絲。綉幃金鴨熏香坐,説與春寒總不知。

春霖一生落拓,又值咸豐兵事,流離顛沛,備極酸辛。其詞本亦出於姜夔,而尤與張炎爲近;徒以身世之感,發爲蒼涼激楚之音,非浙派諸家所及耳。譚獻評其詞集云:“《水雲樓詞》,固清商變徵之聲,而流别甚正,家數頗大;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豐兵事,天挺此才,爲倚聲家杜老。”(《篋中詞》)又謂“惟三家始是詞人之詞”,可稱碻論。録《木蘭花慢》“江行晚過北固山”一闋:

泊秦淮雨霽,又鐙火,送歸船。正樹擁雲昏,星垂野闊,暝色浮天。蘆邊,夜潮驟起,暈波心月影蕩江圓。夢醒誰歌《楚些》?泠泠霜激哀弦。  嬋娟,不語對愁眠,往事恨難捐。看莽莽南徐,蒼蒼北固,如此山川!鈎連,更無鐵鎖,任排空檣櫓自迴旋。寂寞魚龍睡穩,傷心付與秋烟。

周蔣二家之外,如戈載(字順卿,吴縣人)、莊棫(字中白,丹徒人)、譚獻(字仲修,號復堂,仁和人)各有建樹;而經師陳澧(字蘭甫,號東塾,番禺人)亦以詞名;其《憶江南館詞》,綽有雅音;可見咸豐以後詞壇之盛矣!

戈載論詞律極精,於旋宫八十四調之旨,多所探討;所著《詞林正韻》,學者咸遵用之。惟所作詞晦澀窳離,情文不副;其人但可與言詞學,不足以與於詞家也。

莊棫、譚獻並稱於同治、光緒間;大抵皆標比興,崇體格,受常州派影響。棫嘗稱:“自古詞章,皆關比興;斯義不明,體制遂舛。狂呼叫囂,以爲慷慨;矯其弊者,流爲平庸。”(《譚復堂詞序》)即此數言,可知其宗旨所在矣。譚詞品骨甚高,而論者以爲尚不及棫。朱孝臧曰:“皋文後,私淑有莊譚。”(《彊邨語業·望江南》)知二家固常州之嫡派也。録棫《蝶戀花》一闋:

緑樹陰陰晴晝午。過了殘春,紅萼誰爲主?宛轉花旛勤擁護,簾前錯唤金鸚鵡。  回首行雲迷洞户。不道今朝,還比前朝苦。百草千花羞看取,相思只有儂和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