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詞之有浙派,蓋樹立於朱彝尊,而肇端於曹溶(字秋岳,號倦圃,嘉興人)。彝尊嘗稱:“余壯日從先生南游嶺表,西北至雲中。酒闌燈炧,往往以小令慢詞,更迭唱和;有井水處,輒爲銀筝檀板所歌。念倚聲雖小道,當其爲之,必崇爾雅,斥淫哇;極其能事,則亦足以宣昭六義,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詞學失傳;先生搜輯遺集,余曾表而出之。數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户玉田,舂容大雅;風氣之變,實由於此。”(《静志居詩話》)浙西詞派之建立,與其所標之宗旨,觀於此,可見一斑矣。

彝尊以學術詞章負重名;習爲倚聲,又與陳維崧分主壇坫;而其標宗立義,乃在所輯《詞綜》一書。汪森爲之序云:“西蜀南唐而後,作者日盛;宣和君臣,轉相矜尚;曲調愈多,流派因之亦别,短長互見;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於醇雅。於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吴文英師之於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平、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於後。”彝尊又自言:“填詞最雅,無過石帚。”(《詞綜發凡》)由此可知浙派之搆成,實奉姜夔爲“圭臬”,而直接南宋典雅派之系統者也。

彝尊又稱“宋以詞名者,浙東西爲多”;並列舉周邦彦、張炎、仇遠、張先、毛滂、盧祖皋、吴文英、陳允平、陸游、高觀國、尹焕、王沂孫諸人,以相標榜(詳《曝書亭集·孟彦林詞序》);於是其同里李良年(字武曾,秀水人)、李符(字分虎,嘉興人)從而和之;浙中詞人,因之大盛。作者如汪森(字晋賢,桐鄉人)、沈皞日(字融谷,平湖人)、沈岸登(字覃九,平湖人)、龔翔麟(號蘅圃,仁和人)、厲鶚(字太鴻,號樊榭,錢塘人)、張弈樞(字今培,平湖人)等,大盛於康熙乾隆之際;而朱彝尊、李良年、李符、厲鶚四家,其卓卓者也。

彝尊有《解珮令》“自題詞集”云:“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又云:“不師秦七,不師黄九,倚新聲玉田差近。”其宗尚所在,於此可知。其《茶烟閣體物集》,組織甚工,《蕃錦集》則全集成句,一如“無縫天衣”,然要爲“雕蟲小技”;惟《江湖載酒集》,灑落有致,《静志居琴趣》盡掃陳言,獨出機杼(陳廷焯説),爲極可觀耳。譚獻云:“錫鬯,其年出,而本朝詞派始成;顧朱傷於碎,陳厭其率,流弊亦百年而漸變。錫鬯情深,其年筆重,固後人所難到;嘉慶以前,爲二家牢籠者十居七八。”(《篋中詞》)彝尊爲浙派詞人之祖,影響視維崧尤大,而其魄力遠不逮維崧;一學姜、張,一學蘇、辛,造詣故自不同也。録彝尊《浪淘沙》“雨花臺”一闋:

衰柳白門灣,潮打城還。小長干接大長干。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漁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闌。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

二李詞絶相類,大約皆規模南宋,羽翼竹垞者;武曾較雅正,而才氣則分虎爲勝(陳廷焯説)。彝尊序符《耒邊詞》云:“分虎游屐所向,南朔萬里,詞帙之富,不減予曩日;殆善學北宋者。頃復示予近稿,益精研於南宋諸名家,而分虎之詞愈變而極工;方之武曾,無異塤箎之迭和也。”録符《釣船笛》一闋:

曾去釣江湖,腥浪黏天無際。淺岸平沙自好,算無如鄉里。  從今只住鴨兒邊,遠或泛苕水。三十六陂秋到,宿萬荷花裏。

厲鶚於浙派爲較後起,而有起衰振廢之功。譚獻嘗言:“浙派爲人詬病,由其以姜、張爲止境,而又不能如白石之澀,玉田之潤。”(《篋中詞》)惟“厲樊榭詞,幽香冷艷,如萬花谷中雜以芳蘭”(陳廷焯説);“直可分中僊、夢窗之席”(譚獻説);庶幾於“清空峭拔”者矣。録《念奴嬌》“月夜過七里灘,光景奇絶,歌此調幾令衆山皆響”一闋:

秋光今夜,向桐江、爲寫當年高躅。風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頭吹竹。萬籟生山,一星在水,鶴夢疑重續。拿音遥去,西岩漁父初宿。  心憶汐社沉埋,清狂不見,使我形容獨。寂寂冷螢三四點,穿破前灣茅屋。林净藏烟,峯危限月,帆影摇空緑。隨流飄盪,白雲還卧深谷。

厲鶚之後,有吴翌鳳(字伊仲,號牧庵,吴縣人)、郭麐(字祥伯,號頻伽,吴江人,僑居嘉善)皆浙派中人。譚獻謂:“牧庵高朗,頻伽清疏,浙派爲之一變;而郭詞則疏俊少年尤喜之。”(《篋中詞》)郭視吴爲高,而不免失之滑易,又不能望樊榭之項背矣。

浙派至嘉慶、道光間,已日即於衰敝;乃有項鴻祚(字蓮生,錢塘人)出而振之。譚獻云:“蓮生,古之傷心人也,蕩氣迴腸,一波三折;有白石之幽澀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無其率,有夢窗之深細而化其滯,殆欲前無古人。”(《篋中詞》)鴻祚家本富有,而填詞幽艷哀斷,與納蘭性德異曲同工;其高者殆近南唐,非浙派之所能囿也。録《玉漏遲》“冬夜聞南鄰笙歌達曙”一闋:

病多歡意淺。空篝素被,伴人淒惋。巷曲誰家?徹夜錦堂高宴。一片氍毹月冷,料鐙影衣香烘暖。嫌漏短,漏長卻在,者邊庭院。  沈郎瘦已經年,更懶拂冰絲,賦情難遣。總是無眠,聽到笛慵簫倦。咫尺銀屏笑語,早檐角驚烏啼亂。夢遠,聲聲曉鐘敲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