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二百八十年,詞人輩出,超軼元明二代,駸駸與兩宋比隆。雖此體不復重被管弦,僅爲“長短不葺之詩”;而一時文人精力所寄,用心益密,托體日尊:向所卑爲“小道”之詞,至是儼然上附於《風》《騷》之列;而浙常二派,又各開法門,遞主詞壇,風靡一世。吾輩撇開音樂關係,以論清詞,則實有同於唐人之新樂府詩,於中國文學史上,佔極重要之地位焉。

清初作者,以吴偉業爲“開山”;順治、康熙之間,製作益盛。聶先、曾王孫合輯之《名家詞鈔》,所收至百種以上,皆此一時期之作品也。

浙派未興之前,有梁清標(字玉立,真定人)、宋琬(字玉叔,號茘裳,萊陽人)、王士禄(號西樵,新城人)、王士禎(士禄弟)、曹爾堪(字子顧,嘉善人)、丁澎(字飛濤,仁和人)、毛際可(字會侯,遂安人)、曹貞吉(字昇六,號實庵,安邱人)、余懷(字澹心,莆田人)、吴綺(字薗次,江都人)、顧貞觀(號梁汾,無錫人)、錢芳標(字葆馚,華亭人)、納蘭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滿洲人)、彭孫遹(字駿孫,號羨門,海鹽人)、尤侗(字展成,號西堂,長洲人)、毛奇齡(字大可,蕭山人)、徐釻(字電發,吴江人)、陳維崧(字其年,號迦陵,宜興人)、嚴繩孫(字蓀友,無錫人)、孫枝蔚(字豹人,三原人)等,皆一時之秀;而王士禎、曹貞吉、顧貞觀、納蘭性德、彭孫遹、毛奇齡、陳維崧七家,尤爲傑出。分述如下:

王士禎爲清代大詩人,特工絶句,又標“神韻”之説;即以其法填詞,故專以小令擅勝;唐允甲所謂“極哀艷之深情,窮倩盼之逸趣”(《衍波詞序》)者是也。士禎以《浣溪沙》“紅橋賦”三首負盛名;録一首如下:

北郭青溪一帶流,紅橋風物眼中秋,緑楊城郭是揚州。  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烟衰草舊迷樓。

曹貞吉《珂雪詞》,洗盡綺羅薌澤之習,慷慨悲涼,爲稼軒嫡系。王煒又稱其“珠圓玉潤,迷離哀怨,於纏綿款至中,自具瀟灑出塵之致;絢爛極而平澹生,不事雕鎪,俱成妙詣”(《珂雪詞序》)。貞吉與士禎皆山東人,而士禎之軟媚,不似北人性格;以視貞吉之雄渾蒼涼,有遜色矣。貞吉以《留客住》“鷓鴣”詞著名,録之如下:

瘴雲苦!遍五溪沙明水碧,聲聲不斷,只勸行人休去。行人今古如織,正復何事關卿頻寄語?空祠廢驛,便征衫濕盡,馬蹄難駐。  風更雨,一發中原,杳無望處。萬里炎荒,遮莫摧殘毛羽。記否越王宫殿,宫女如花,只今惟剩汝。子規聲續,想江深月黑,低頭臣甫。

顧貞觀以《賀新郎》“寄吴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二首,最爲世重;以書札體入詞,已爲創格;而語語真摯,字字從肺腑中流出,真可歌可泣之作也。詞已爲人傳誦,不録。況周頤稱:“容若與梁汾交誼甚深,詞亦齊名,而梁汾稍不逮容若;論者曰失之脆。”(《餐櫻廡詞話》)别録《夜行船》“鬱孤臺”一闋:

爲問鬱然孤峙者,有誰來?雪天月夜。五嶺南横,七閩東距,終古江山如畫。  百感茫茫交集也!憺忘歸、夕陽西掛。爾許雄心,無端客淚,一十八灘流下。

納蘭性德爲明珠相國子,以進士官侍衛,具文武才。其詞極爲顧貞觀、陳維崧諸人所推服;維崧謂:“《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其“長調多不協律,小令則格高韻遠,極纏綿婉約之致”(周之琦説)。性德生長富厚,而詞多淒惋之音,卒以短命,可悲也!録《浣溪沙》二闋: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黄葉閉疏窗,沈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腸斷斑騅去未還,綉屏深鎖鳳簫寒,一春幽夢有無間。  逗雨疏花濃淡改,關心芳草淺深難,不成風月轉摧殘。

彭孫遹工作艷詞,風格絶近《花間》;朱孝臧有“吹氣如蘭彭十郎”(《彊邨棄稿》)之語。尤侗稱其“提辛攀李,含柳吐秦,與‘紅杏尚書’‘花影郎中’平分風月”(《延露詞序》);其人之風調,可以想見。録《卜算子》“賦艷”一闋:

又報玉梅開,笑泥青娥飲。去歲留心直到今,醉裏如何禁?身作合歡床,臂作游僊枕。打起黄鶯不放啼,一晌留郎寢。

毛奇齡本經學家,其詞旨精深而體温麗,亦特長於小令。近人邵瑞彭謂其“雅近齊、梁以後樂府,風格在晚唐之上”。録《長相思》一闋:

長相思,在春晚。朝日曈曈熨花暖。黄鳥飛,緑波滿。雀粟銜素珰,蛛絲斷金翦。欲著别時衣,開箱自展轉。

陳維崧與朱彝尊齊名,而二家風格迥異。陳廷焯謂:“國初詞家,斷以迦陵爲巨擘;後人每喜揚朱而抑陳,以爲竹垞獨得南宋真脈。”又云:“迦陵詞沈雄俊爽,論其氣魄,古今無敵手;若能加以渾厚沈鬱,便可突過蘇、辛。”(《白雨齋詞話》)維崧作品之多,殆爲古今詞家之冠;其《湖海樓詞集》,兼綜各體,而短調“波瀾壯闊,氣象萬千”(陳説),亦開古今小令未有之奇。如《點絳唇》云:“悲風吼,臨洺驛口,黄葉中原走。”《好事近》云:“别來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猶昨!話到英雄失路,忽涼風索索。”並於“平叙中峯巒忽起,力量最雄”(陳説)。其長調縱筆所之,雄傑排奡,不復務爲含蓄,一如“元祐體”之詩;詞體之解放,蓋至維崧而達於最高頂矣。其尤可注意者,則《迦陵詞》中,不特開蘇辛未有之境,且以社會思想,發之於詞。例如《賀新郎》“縴夫詞”,直似張籍、王建樂府。詞至迦陵,應用無方;而人多不留意於此,特爲拈出如下。

戰艦排江口。正天邊真王拜印,蛟螭蟠紐。徵發棹船郎十萬,列郡風馳雨驟。嘆閭左、騷然鷄狗。里正前團催後保,盡纍纍鎖繫空倉後。捽頭去,敢摇手?  稻花恰趁霜天秀。有丁男、臨歧訣絶,草間病婦。此去三江牽百丈,雪浪排檣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後園楓樹下,向叢祠亟倩巫澆酒。神祐我,歸田畝。

清初人詞,大抵不出二派。一派沿明人遺習,以《花間》、《草堂》爲宗,而工力特勝;其至者乃欲上追五代;如王士禎、納蘭性德、彭孫遹諸人是。一派宗蘇、辛,發揚蹈厲,以自寫其胸中磊砢不平之氣,其境界乃前無古人;如曹貞吉、陳維崧諸人是。自浙、常宗派之説起,而風氣爲之一變;雖詞體益尊,氣格益醇,而清初柔婉博大之風,不可復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