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散曲,悉用北調。至明初,南曲猶未大行。最早之南調,惟《南宫詞紀》載《琵琶記》作者高則誠(永嘉平陽人)之《商調二郎神》“秋懷”一套。其後楊維楨、劉東生偶有傳作。周憲王(朱有燉)《誠齋樂府》,雖以北調擅長,亦爲南曲之一大作家。至陳鐸(字大聲,號秋碧,金陵人)、沈仕(字懋學,一字子登,號青門山人,仁和人)二家出,而散曲中始漸行南調。沈德符稱:“元人俱嫻北調,而不及南音。今南曲如《四時歡》、《窺青眼》、《人别後》諸套最古,或以爲元人筆,亦未必然。即沈青門、陳大聲輩,南詞宗匠,皆本朝化治間人。又同時如康對山、王渼陂二太史,俱以北擅場,而不染指於南。”(《顧曲雜言》)由此,可知風氣之轉移,蓋在陳、沈二家崛興之後;金、元北鄙之樂,深入人心,匪一朝一夕之所能改也。

陳鐸官指揮使,沈德符已有“今皆不知其爲何代何方人”之嘆,而特推爲“我朝(明)填詞高手”。又謂:“今人但知陳大聲南調之工耳!其北《一枝花》‘天空碧水澄’全套,爲 [1] 馬致遠‘百歲光陰’,皆詠秋景,真堪伯仲。又《題情》《新水令》 [2] ‘碧桃花外一聲鐘’全套,亦綿麗不減元人。本朝詞手,似無勝之者。”(《顧曲雜言》)惟張旭初獨於鐸深致不滿,謂:“陳大聲,金陵將家子,所爲散套,尚多借襲,而才情亦淺。然句字流麗,可入弦索。如《三弄梅花》一闋,頗稱作家。”(《衡曲麈譚》)鐸本工詞,而南曲特勝;沈張褒貶,皆不免於過情。其温柔綺膩之作,固散曲中之大家數也。録《中吕鎖南枝》“風情”一段:

腸中熱,心上癢,分明有人閑論講。他近日恩情又在他人上。要道是真,又怕是慌 [3] 。抵牙兒猜,皺眉兒想。

沈仕工詞曲,絶意仕進,有前賢曠達之風(厲鶚《唾窗絨跋》)。沈德符以與陳鐸並稱,譽爲“填詞高手”。至其“所作多偎紅倚翠之語,未免以筆墨勸淫”(厲跋)。後來梁辰魚《江東白苧》,且有效沈青門《唾窗絨》體之作,可想見其影響之大。散曲中之香奩體,殆以青門爲最工矣。近人任訥稱其“冶艷之中,生動新切。其失在偶摹元人淫褻之作,而後人踵之者,又變本加厲,皆標其題曰效沈青門體,沈氏遂受謗無窮”(《散曲概論》)。觀其風流狎昵之作,果足蕩人情志;然情歌中有此一格,亦極可觀也。録《懶畫眉》“春怨”及《鎖南枝》“幽會”各一段:

倚闌無語掐殘花,驀然間春色微烘上臉霞。相思薄幸那冤家,臨風不敢高聲駡,只教我指定名兒暗咬牙。

爹娘睡,暫出來,不教那人虚久待。一見喜盈腮,芳心怎生耐?身驚顫,手亂揣,百忙裏解花了綉裙帶。

陳沈二家之後,昆腔未起之前,尚有唐寅(字子畏,號伯虎)、祝允明(字希哲,號枝山,又號枝指生)、文徵明(名璧,以字行)三人,並居吴下,特工南曲,唐、祝名尤盛。録唐作《黄鶯兒》“閨思”及祝作《金落索》“四景”各一段:

細雨濕薔薇,畫梁間燕子飛,春愁似海深無底。天涯馬蹄,燈前翠眉,馬前芳草燈前淚。夢魂飛,雲山萬里,不辨路東西。

東風轉歲華,院院燒燈罷。陌上清明,細雨紛紛下。天涯蕩子心,盡思家。只見人歸不見他!合歡未久難抛捨,追悔從前一念差。傷情處,懨懨獨坐小窗紗。只見片片桃花,陣陣楊花,飛過了秋千架。

南曲多温柔細膩,偏寫兒女私情;此與南朝樂府中之吴歌,宋代柳、秦一派之詞,在文學上,儼然自成一系統。然在散曲方面,有南人而兼長北調者;即南調中亦間有慷慨激昂之作。特舉其大者言之,南北風尚,故自不同耳。

王守仁(字伯安,號陽明,餘姚人)以一代大儒,偶爲南曲,一洗妖媚綺靡之習,充分表現作者抱負;風格不在北調王、馮諸家之下,亦南曲中之生面别開者也。《南宫詞紀》存其《雙調步步嬌》“歸隱”一套,迻録一段如左:

亂紛紛鴉鳴鵲噪,惡狠狠豺狼當道,冗費竭民膏。怎忍見人離散,舉疾首蹙額相告。簪笏滿朝,干戈載道,等閒間把山河動摇!

注解:

[1]  當作“與”。

[2]  “《題情》、《新水令》”當作“《題情·新水令》”。

[3]  當作“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