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與南宋,時代相同。自吴激(字彦高,米芾婿)諸人,由南入北,而東坡之學,遂相挾以俱來;其“横放傑出”之詞風,亦深合北人之性格;發揚滋長,以造成金源一代之詞。辛棄疾更由北而南,爲南宋開豪放一派之風氣;其移植之因緣,不可忽也。
近人況周頤論宋、金詞人之得失云:“南宋佳詞能渾至,金源佳詞近剛方。宋詞深致能入骨,如清真、夢窗是;金詞清勁能樹骨,如蕭閑(蔡松年)、遁庵(段克己)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爲清。南或失之綺靡,近於雕文刻鏤之技;北或失之荒率,無解深裘大馬之譏。”(《蕙風詞話》)南北詞風之不同如此,雖由地域之關係,而兩派種子之各爲傳播,亦其重大原因也。
金詞畧備於元好問所輯之《中州樂府》。初期作者,以吴激與蔡松年(字伯堅,自號蕭閑老人)爲最知名。好問謂:“百年以來,樂府推伯堅與吴彦高,號吴蔡體。”(《中州集》)吴詞蒼涼激楚,時有故國之思。《中州集》載其北遷後,爲故宫人賦《人月圓》詞,足見其詞格之一斑;迻録如下:
南朝千古傷心地,猶唱《後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 恍然一夢,僊肌勝雪,宫髻堆雅。江州司馬,青衫泪淚,同是天涯!
松年兩和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詞,風格亦極相近。好問稱:“此歌以‘《離騷》痛飲’爲首句,公樂府中最得意者。”(《中州樂府》)録之如下:
《離騷》痛飲,問人生佳處,能消何物?江左諸人成底事?空想岩岩青壁。五畝蒼烟,一丠寒玉,歲晚憂風雪。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傑。 我夢卜築蕭閑,覺來岩桂,十里幽香發。磈磊胸中冰與炭,一酌春風都滅。勝日神交,悠然得意,離恨無毫髮。古今同致,永和徒記年月。
党懷英(字世傑,奉符人)師亳社劉嵒老;濟南辛幼安其同舍生也(《中州集》);時稱“辛党”。二家詞並有骨幹,辛凝勁而党疏秀,南北分鑣,照映一時。其《青玉案》云:“痛飲休辭今夕永,與君洗盡,滿襟煩暑,别作高寒境。”以松秀之筆,達清勁之氣,倚聲家精詣也(用況周頤説)。
在《中州樂府》中,尚有王庭筠(字子端,熊岳人)、完顔璹(字子瑜,封密國公)、趙秉文(字周臣,號閑閑,滏陽人)、李獻能(字欽叔,河中人),皆一時之傑出者;而獻能意境尤高絶,不亞於稼軒。録《浣溪沙》“河中環勝樓感懷”一闋:
垂柳陰陰水拍堤,欲窮遠目望還迷,平蕪盡處暮天低。 萬里中原猶北顧,十年長路卻西歸,倚樓懷抱有誰知?
此外段氏兄弟(克己字復之,成己字誠之,稷山人),同有詞名,風格在吴、蔡之間;克己真摯而成己俊逸;宜趙秉文有“二妙”之目也。
收金詞之局,而冠絶諸家者,爲元好問。張炎稱:“遺山詞深於用事,精於煉句,風流藴藉處,不減周、秦。”(《詞林紀事》)然其所慕惟在東坡;徒以“絲竹中年,遭遇國變,卒以抗節不仕,憔悴南冠,二十餘稔;神州陸沉之痛,銅駝荆棘之傷,往往寄托於詞”(《蕙風詞話》)。故其詞“極往復低徊掩抑零亂之致,有骨幹,有氣象”(況周頤説),置之蘇、辛間,真堪“鼎足”;信宋、金詞苑之殿軍也。兹録小令長調各一闋:
鷓鴣天
只近浮名不近情,且看不飲更何成?三杯漸覺紛華近,一斗都澆磈磊平。 醒復醉,醉還醒,靈均憔悴可憐生。《離騷》讀殺渾無味,好個詩家阮步兵。
水龍吟 從商帥國器獵於南陽同仲澤鼎玉賦此
少年射虎名豪,等閒赤羽千夫膳。金鈴錦領,平原千騎,星流電轉。路斷飛潜,霧隨騰沸,長圍高卷。看川空谷静,旌旗動色,得意似、平生戰。 城月迢迢鼓角,夜如何?軍中高宴。江淮草木,中原狐兔,先聲自遠。蓋世韓彭,可能只辦,尋常鷹犬。問元戎早晚,鳴鞭徑去,解天山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