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曲之爲文人注意,實始於柳永(字耆卿,初名三變,崇安人)。南宋吴曾云:“詞自南唐以來,但有小令。慢曲當起於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席,競賭新聲。耆卿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其後東坡、少游、山谷等相繼有作,慢詞遂盛。”(《能改齋漫録》)世之言詞學者,遂以永爲長調之“開山”,而《雲謡集雜曲子》中,唐人已有長調;特皆出於民間之無名作者,恒爲士大夫所鄙夷,必待永之“日與儇子縱游倡館酒樓間,無復檢約”(《藝苑雌黄》)者,始肯低首下心爲之製作,故發展稍遲耳。
《宋史·樂志》稱:“宋初置教坊,得江南樂,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後因舊曲創新聲,轉加流麗。”柳詞依此種新聲而作,《樂章》一集,長調爲多。葉夢得稱:“永爲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爲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辭,始行於世。”(《避暑録話》)陳師道亦言:“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後山詩話》)永對慢詞創作之多,蓋應樂工歌妓之請;而擴張詞體,遂爲詞壇别開廣大法門;雖内容“大概非羇旅窮愁之詞,則閨門淫媟之語”(《藝苑雌黄》),不足引以爲病也。
柳詞既多應歌之作,爲迎合倡家心理,不得不雜以“俚俗語言”。黄昇稱“耆卿長於纖艷之詞”(《唐宋諸賢絶妙詞選》),實出當時需要。例如《晝夜樂》之下闋:
洞房飲散簾幃静,擁香衾,歡心稱。金罏麝裊青烟,鳳帳燭摇紅影。無限狂心乘酒興,這歡娱漸入嘉景。猶自怨鄰鷄,道秋宵不永。
此類作品,在《樂章集》中,佔最多數;其流傳之廣,所謂“凡有井水處,必能歌柳詞”(《避暑録話》)者,必爲此類之作無疑。然柳詞勝處,固不在此。其述羇旅行役之感,於“鋪叙展衍”中,有縱横排宕之致,具見筆力。例如《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烟。淒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淒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净,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禄,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侣,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别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顔。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閒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直將作者個性,及其生活狀況,充分表現於字裏行間。以二百十二字之歌詞,兼寫景、抒情、述事,頗似杜甫作歌行手段;其體勢之開拓,實亦下啓東坡;又不獨《八聲甘州》之“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爲“不減唐人高處”(《侯鯖録》引東坡説)而已。
與永並稱而亦常作慢詞者,有張先(字子野,烏程人)。晁无咎云:“子野與耆卿齊名,而時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韻高,是耆卿所乏處。”(《詞林紀事》引)先以《天僊子》一詞負盛譽,宋祁至呼爲“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古今詞話》)。所作慢詞,質與量皆遠不及永之豐富;然其人極爲蘇軾所推重,謂:“子野詩筆老妙,歌詞乃其餘波耳。”(《張子野詞跋》)陳師道稱:“張子野老於杭,多爲官伎作詞。”(《後山詩話》)是其詞亦多應歌之作,與永同爲依新聲而創製。其長調以《謝池春慢》爲最著,題爲“玉僊觀道中逢謝媚卿”云:
繚墻重院,時聞有,啼鶯到。綉被掩餘寒,畫幕明新曉。朱檻連空闊,飛絮知多少?徑莎平,池水渺。日長風静,花影閑相照。 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秀艷過施粉,多媚生輕笑。鬥色鮮衣薄,碾玉雙蟬小。歡難偶,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
此外長調尚有《山亭宴慢》、《卜算子慢》、《喜朝天》、《破陣樂》、《傾杯》、《熙州慢》等十數闋,大抵皆清代周濟所謂“只是偏才,無大起落”(《介存齋論詞雜著》)者也。
《宋史·樂志》以“慢曲”與“急曲”對舉,而後世悉以詞中之長調爲慢詞,推張、柳二家,爲創作慢詞之祖。然長調是否悉爲“慢曲”,尚有疑問;特慢詞之創作,在文人則張、柳實開風氣之先,要爲不可掩之事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