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立國,近四十年;錦綉江山,免遭兵燹。中主李璟(字伯玉,徐州人),既擅文詞;後主煜(字重光,璟第六子)繼之,兼精音律,嘗造《念家山》及《振金鈴曲破》(《五國故事》)。其妻昭惠后周氏,“通書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嘗製《邀醉舞破》(陸游《南唐書》)。後主夫婦,並工度曲。一時風氣所趨,故倚聲而作之歌詞,在南唐遂益發展。雖作者不及西蜀之衆,而開創之精神,或有過之。南唐詞境界日高,時復充分表現作者之個性,非《花間》詞派之所得牢籠也。
中主詞傳世不過四闋,而《攤破浣溪沙》二闋爲最著。兹録其一云: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緑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鷄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江表志》稱:“元帝(即中主)割江之後,金陵對岸,即爲敵境;因徙都豫章,每北顧忽忽不樂。”其詞之哀婉,正見傷心人别有懷抱,南唐詞格之高以此;固不僅如王國維所稱:“大有衆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人間詞話》)而已也。
後主生於深宫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性仁愛而頗懦怯,在位十五年,保境安民,有小康之象,因得寄情聲樂,極意歌詞。其前期作品,類極風流艷麗。例如《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爲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詞爲小周后作,極温柔狎昵之致。迨國亡歸宋,日惟度其“眼淚洗面”之生活,而詞格一變。王國維云“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人間詞話》),蓋亦就後期作品言耳。兹録二闋如下: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别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讀之但覺血淚模糊,不勝淒抑。蓋後主以絶世才華,歷盡人間可喜可悲之境,兩重身世,懸隔天淵;所受刺激愈深,其所流露於文詞者,乃盡爲心頭之血;此後主詞之高絶,亦環境造成之也。
二主之外,有馮延巳(字正中,廣陵人),足爲南唐詞壇生色。延巳作詞動機,由於“娱賓遣興”。其甥陳世脩嘗序其《陽春集》云:“公以金陵盛時,内外無事,朋僚親舊,或當燕集,多運藻思,爲樂府新詞,俾歌者倚絲竹而歌之。”由此可知南唐之風尚,正同西蜀;而延巳所作,思深辭麗,時有“憂生念亂”之嗟,殆亦身世使然歟?近人馮煦稱其“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啓歐晏,實正變之樞紐,短長之流别”(《唐五代詞選序》)。其影響北宋諸家,乃較《花間》爲大。例如《鵲踏枝》:
煩惱韶光能幾許?腸斷魂銷,看卻春還去。只喜墻頭靈鵲語,不知青鳥全相誤。 心若垂楊千萬縷。水闊華蜚,夢斷巫山路。滿眼新愁無問處,珠簾錦帳相思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