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之際,西域樂既普遍流行於民間,雜曲歌詞,乘時競作。中國所有新興文體,其始皆出自民間;迨行之既久,乃爲文人所注意,由接受而加以改進,以躋於“大雅之堂”。“詞”體之興,亦猶此例。吾人研究詞學演進之歷史,正須考核當世民間歌曲情形;特以年遠代湮,其人又皆無名作者,不及後起專家之易爲推論耳。

自敦煌石室藏書,爲法蘭西人伯希和所發現;而唐寫本《雲謡集雜曲子》,乃復顯於人間;使吾人得以窺見唐代民間流行歌曲之真面,因而證知“令”“慢”曲詞,實同時發展於開元、天寶之世,可以解決詞學史上之疑案不少。其書分歸倫敦博物館,及巴黎國家圖書館,近由歸安朱氏(孝臧),合校爲三十首足本;所用詞調十三,除《内家嬌》外,全見於《教坊記》;其詞又多述征婦怨情,與盛唐詩人王昌齡輩所咨嗟詠嘆之“閨怨”等作,題材極爲相近;意必爲開元、天寶間盛行之民間歌曲,由戍卒傳往西陲者。其修辭極樸拙,少含蓄之趣,亦足爲初期作品,技術未臻巧妙之證。例如《鳳歸雲》:

緑窗獨坐,修得君書。征衣裁縫了,遠寄邊虞。想得爲君貪苦戰,不憚崎嶇。終朝沙磧裏,已憑三尺,勇戰奸愚(疑爲“單于”之誤)。  豈知紅臉,淚滴如珠。枉把金釵卜,卦卦皆虚。魂夢天涯無暫歇,枕上長嘘。待卿回故里,容顔憔悴,彼此何如?

此類作品,在全集中所佔成分最多;餘或述男女思慕之情,或作一般嬌艷之語,大率皆普遍情感,爲當時民衆所易瞭解之歌曲;特樸質無華,故未見稱道於文人學士之口耳。

敦煌發現唐人寫本小曲,除《雲謡集》外,零篇斷簡,散佚尚多。就其傳入中土者,有上虞羅氏(振玉)《敦煌零拾》所收之《魚歌子》一首、《長相思》三首、《雀踏枝》二首,日本橋川醉軒所傳之《楊柳枝》一首、《魚歌子》二首、《南歌子》一首,又缺曲名者一首;劉復《敦煌掇瑣》所收之《南歌子》一首,又缺曲名者一首;所用皆開元教坊舊曲,題材亦多與《雲謡集》相同;惟句度長短之差,與世傳詞調,顯有違異;轉足爲後來“因舊曲造新聲”之佐證;而“詞”之最初作品,固原於民間流行之小曲也。其間最可怪者,羅本之《魚歌子》,竟題曰“上王次郎”,詞云:

春雨微,香風少,簾外鶯啼聲聲好。伴孤屏,微語笑。寂對前庭悄悄。當初去向郎道:莫保青娥花容貌。恨惶交不歸早,教妾思在煩惱。

似確出征婦手筆;如此無名女作家,不知埋没幾許矣!又如《雀踏枝》:

叵耐靈鵲多滿語,送喜何曾有憑據?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裏?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雲裏。

設爲少婦與靈鵲對語之辭,充分表現痴念征人情緒;民間歌曲,具見情真。又如橋川醉軒所傳之《楊柳枝》:

春去春來春復春,寒暑來頻。月生月盡月還新,又被老催人。只見庭前千歲月,長在常存。不見堂上百年人,盡總化爲陳。

劉復所收之《南歌子》:

悔嫁風流婿,風流無準憑。攀花折柳得人憎。夜夜歸來沉醉,千聲唤不應。回覷簾前月,鴛鴦帳裏燈,分明照見負心人。問道與須(此二字應有誤)心事,摇頭道不曾。

並與今所傳《楊柳枝》、《南歌子》“句度”全異,最足推求“詞”體演變情形;其價值殆不在劉、白、温、韋諸家之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