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樂府多關於社會問題之作,將以“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白居易《與元九書》)。郭茂倩云:“新樂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辭實樂府,而未嘗被於聲,故曰新樂府也。”(《樂府詩集》)
自杜甫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奉先詠懷》)之詩,而社會問題,始引起詩人之注意。同時元結(字次山,河南人)作《舂陵行》、《賊退示官吏》等篇,關心民瘼;杜甫引爲同調,謂“不意復見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同元使君舂陵行序》)。結以爲民生之凋敝,在於官吏之不恤民隱,故其詩云:“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徵斂者,迫之如火煎。誰能絶人命,以作時世賢?”(《賊退示官吏》)當時百姓對於官吏之畏懼心理,亦於其詩中充分表出。其《喻瀼西鄉舊游》云:“往年在瀼濱,瀼人皆忘情。今來游瀼鄉,瀼人見我驚。我心與瀼人,豈有辱與榮?瀼人異其心,應爲我冠纓。”可以窺見其時社會景況。而官吏魚肉百姓之故,則在“近年更長吏,數月未爲速”(《喻常吾直》)。詩人之注意社會問題,而表現於詩歌,蓋以元杜二家爲最早。結又作《閔荒詩》,假隋人《冤歌》,以寓規諷之義。又有《系樂府》十二首,並托興風人,爲元白新樂府之先聲。當天寶亂事未起之先,社會已呈崩潰之象,結詩所表現,真不愧爲有“時代精神”者矣。
天寶亂後,社會復歸小康;大曆(代宗)、長慶(穆宗)間,藩鎮跋扈,演成割據之局。人民困於官吏之誅求,政府不思救濟,於是社會形成兩大階級,而民生日趨凋敝。詩人惻然不忍,乃起而從事於新樂府運動,以代抒冤抑;張籍(字文昌,和州烏江人)、王建(字仲初,潁川人)其尤著者也。
籍與韓愈、孟郊、元稹、白居易,並有往還,與愈交誼尤篤,而作風自異。居易稱其詩云:“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上可裨教化,舒之濟萬民。”(《讀張籍古樂府》)居易於韓孟詩,不稍稱説,獨對籍服膺如是;其意固以杜甫、元結而後,“但歌生民病”者,惟籍爲然也。籍詩有反對資本主義者,如《山農詞》、《賈客樂》等篇是;有反抗統治階級者,如《廢宅行》是;有討論婦女問題者,如《妾薄命》、《離婦》等篇是(參考胡適《白話文學史》)。兹舉《廢宅行》一篇以示例:
胡馬崩騰滿阡陌,都人避亂唯空宅。宅邊青桑垂宛宛,野蠶食葉還成繭。黄雀啣草入燕窠,嘖嘖啾啾白日晚。去時禾黍埋地中,饑兵掘土翻重重。鴟鴞養子庭樹上,曲墻空屋多旋風。——亂後幾人還本土?惟有官家重作主!
建與籍厚善,其送籍歸江東詩云:“君詩發大雅,正氣回我腸。”又云:“出處兩相依,如彼衣與裳。”二人作風,亦正相似。建所爲樂府,多爲農工代抱不平,而致慨乎社會制度之不良,思有以改革之。集中有寫男工之痛苦者,如《水夫謡》、《水運行》等篇是;有寫女工之痛苦者,如《簇蠶辭》、《當窗織》、《織錦曲》等篇是。其尤動人者,如《簇蠶辭》之末段:
三日開箔雪團團,先將新繭送縣官。已聞鄉里催織作,去與誰人身上著?
《當窗織》之末段:
草蟲促促機下啼,兩日催成一匹半。輸官上頭有零落,姑未得衣身不著!當窗卻羨青樓倡,十指不動衣盈箱!
此等詩並富社會主義色彩,所謂“爲事而作,爲人而作”,與元白同其旨歸者也。
與張王先後作新樂府者,尚有顧況(字逋翁,海鹽人)。況欲以古詩三百篇之體制爲新樂府,有《補亡訓傳》十三章;其《囝》一章,序云:“哀閩也。”(囝音蹇,閩俗呼子爲囝,父爲郎罷)其末段云:
郎罷别囝:“吾悔生汝,及汝既生,人勸不舉。不從人言,果獲是苦。”囝别郎罷,心摧血下:“隔地絶天,及至黄泉,不得在郎罷前!”
胡適以爲充滿嘗試精神(《白話文學史》),其風格則與古樂府《孤兒行》相近者也。
孟郊以窮愁詩人,間作新樂府,如《織婦辭》中之“如何織紈素,自著藍縷衣!”極似張王風格。其《寒地百姓吟》:
無火炙地眠,半夜皆立號。冷箭何處來?棘針風騷騷。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鐘飲,到曉聞烹砲。寒者願爲蛾,燒死彼華膏。華膏隔僊羅,虚繞千萬遭。到頭落地死,踏地爲游遨。游遨者是誰?君子爲鬱陶。
上承杜甫,下開元白,描寫之刻摯,視諸家似有過之。惜郊未能放大眼光,專從此方發展,致有“詩囚”(元好問説)之目,轉令張王獨作社會詩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