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自李杜而還,能獨辟蹊徑,卓然自成一宗,而影響北宋諸家最大者,厥惟韓愈(字退之,南陽人);而唐音之變,亦自愈始。
愈生安史亂定之後,以古文相號召,主張“文必己出”;論詩崇李杜,而又不欲與之同風。其服膺李杜,有“想當施手時,巨刃摩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調張籍》)之語。其爲詩則主“横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薦士詩》)。其運用之方,則喜以單行之筆,盡掃浮艷駢偶,務以豪放痛快,險峭通達取勝。又自知其才力,視李杜微弱,往往長篇一韻到底,又故狎險韻以避熟就生;暢所欲言,而不免失之好盡。雖自創特殊之音節,要不及盛唐諸公之鏗鏘悦耳。沈括謂:“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而格不近詩。”(《苕溪漁隱叢話》引)陳師道亦有“韓以文爲詩,故不工”(《後山詩話》)之論。然其音節意境,皆戛戛獨造,一洗軟媚庸濫之習;洵唐音之劇變,亦詩歌中之疏鑿手也。例如《山石》:
山石犖確行徑微,黄昏到寺蝙蝠飛。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疎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静卧百蟲絶,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烟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促爲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大踏步而來,全無忸怩之態;此元好問所謂“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卧元龍百尺樓”(《論詩絶句》)者也。
自韓愈言詩,首倡雄怪,一時詼詭險僻之詞競作,而詩體遂發生重大變化。孟郊(字東野,湖州武康人)、盧仝(范陽人),皆與愈友善,而爲愈所推挹,並務縋幽鑿險,與愈異軌同奔者也。
郊耽吟成癖,嘗有“夜吟曉未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爲仇”(《夜感自遣》)之句;思苦奇澀,而造語至新辟。愈嘗贊之曰:“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醉贈張秘書》)例如《秋懷》:
竹風相戛語,幽閨暗中聞。鬼神滿衰聽,恍惚難自分。商葉隨乾雨,秋衣卧單雲。病骨可剸物,酸呻亦成文。瘦攢如此枯,壯落隨西曛。裊裊一綫命,徒言繫絪緼。
掃盡陳言,特工苦語。蘇軾論其詩云:“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讀孟郊詩》)東野詩格,此十字足以盡之。世以“韓孟”並稱,則又軾所謂“要當鬥僧清,未足當韓豪”,東野之深,固不及昌黎之大也。
仝自號玉川子,以怪辭驚衆,有《月蝕》、《與馬異結交》諸詩,尤爲怪誕。在律體盛行之際,有此詼詭之筆,一洗膚庸濫套,固自可喜。然其高出時人處,仍在切近人情之作,語雜嘲戲,令人啼笑皆非。如《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示添丁》諸篇,最堪把玩。其《示添丁》云:
春風苦不仁,呼逐馬蹄行人家。慚愧瘴氣卻憐我,入我憔悴骨中爲生涯。數日不食强强行,何忍索我抱看滿樹花?不知四體正困憊,泥人啼哭聲呀呀。忽來案上翻墨汁,塗抹詩書如老鴉。父憐母惜摑不得,卻生痴笑令人嗟。宿舂連曉不成米,日高始進一碗茶。氣力龍鐘頭欲白,憑仗添丁莫惱爺。
語意之新警,畧近東野;特孟主嚴肅,盧饒詼諧風趣,兩人襟抱,各自不同爾。
孟郊、盧仝之外,辭尚奇詭,而爲韓愈所稱道者,有李賀(字長吉,係出鄭王后)。賀所得皆驚邁,絶去翰墨畦徑,當時無能效者。樂府數十篇,雲韶諸工,皆合之弦管(《唐書傳》卷一三七)。杜牧序其詩集,以爲“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爲其虚荒誕幻”;則亦與仝殊途同歸者也。賀詩以險麗著,然錘煉之極,精光爛然。例如《雁門太守行》: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嚮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黄金臺上意,提携玉龍爲君死。
真不愧爲“嘔心”之作。惜其年止二十七,不獲益宏造就耳!
以上三家,雖户庭各闢,而究其歸趣,則皆韓愈“文必己出”一語,有以發之。故謂唐音之劇變,由於韓氏一人倡導之力可也。此系作者,尚有劉叉、劉言史(字棗强)、賈島(字浪僊,范陽人)之屬。島詩苦澀之趣,與孟郊畧同,故有“郊寒島瘦”之稱;又與叉同爲韓門弟子。叉以《冰柱》詩得名,奇恣與盧仝爲近。言史詩“美麗恢贍,自賀外世莫得比”(皮日休《劉棗强碑文》),孟郊嘗有詩哭之云:“精異劉言史,詩腸傾珠河。”可想見其風格。然此諸家,影響皆不及韓、孟、盧、賀之大,故不暇詳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