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自太宗奠定國基,累世帝王,並崇文學,積百餘年之涵養,至開元、天寶間,篇什紛披,人才輩出。既而安(禄山)史(思明)亂作,詩人憂患飽更,愁苦呼號,作風丕變。亂前亂後,又爲一大轉關;而此五六十年間,遂爲詩歌之黄金時代。
盛唐作者,世推王(維字摩詰,河東人)、李(白)、高(適字達夫,渤海蓨人)、岑(參,南陽人),而四家並擅樂府新詞,别出機杼。李白以復古自任,而筆力變化,極於歌行。王世貞以白爲七言歌行之聖,謂能“以氣爲主,以自然爲宗,以俊逸高暢爲貴,詠之使人飄飄欲僊”(《藝苑卮言》)。例如《夢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談瀛洲,烟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横,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吴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緑水盪漾清猿啼。脚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鷄。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青冥浩盪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爲衣兮風爲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僊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蓆,失向來之烟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别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顔?
惝恍迷離,涉想奇幻;用筆尤超拔縱恣,不僅能見其想象力之高而已。
王維好禪静,愛山水,開唐代“自然詩人”之宗;而樂府歌詞,在當時流傳頗盛。死後代宗曾對其弟縉言:“卿之伯氏,天寶中,詩名冠代。朕嘗於諸王座聞其樂章。”其作《洛陽女兒行》時年僅十六,作《桃源行》時年僅十九,作《燕支行》時年僅二十一(並見《王右丞集》自注)。其樂府歌行,大抵皆少作。晚居輞川别業,與裴迪彈琴賦詩,歌唱自然,翛然有出世之想,作品乃與陶潜爲近。
高岑歌行,最爲矯健;岑尤磊落奇俊,特工邊塞之作。岑嘗從封常清軍,官安西,先後凡五載(參考《舊唐書·封常清傳》及《許彦周詩話》)。所有絶域風光,奇聞異事,參皆身親而目擊之。故其詩亦挾塞外風沙之氣,聲容激壯,變化無方。例如《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黄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黄馬正肥,金山西見烟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脱,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伫獻捷。
是能於李杜之外,别成風格。南宋陸游之作,受其影響甚深。
自王維栖心禪悦,寄情山水,爲歌唱自然之詩;孟浩然(襄陽人)、儲光羲(兖州人)繼之,並以陶潛爲法。沈德潛謂:“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閑遠,儲太祝有其樸實。”(《説詩晬語》)三家皆多作五言,與高岑諸人分途發展;而維之五言絶句,如《輞川集》中諸作,尤簡淡高遠,不食人間烟火氣,是能於諸家之外,開徑獨行者。特録二首如下:
木蘭柴
秋山斂餘照,飛鳥逐前侣。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欒家瀨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前人稱維“詩中有畫”,信然。
唐人以絶句入樂,開元天寶間,此風尤盛。旗亭賭唱,所歌並爲絶句詩(詳《碧鷄漫志》)。一時作者雲興,而李白與王昌齡(字少伯,京兆人)最爲傑出。王世貞稱:“七言絶句,王江陵(昌齡曾官江陵丞)與太白争勝毫釐,俱是神品。”(《藝苑卮言》)昌齡所作宫怨,尤深合風人微婉之義,饒弦外之音。例如《長信秋詞》: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玉顔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唐詩别裁集》)。王士禎以此與王維之“渭城朝雨”,李白之“朝辭白帝”,王之涣之“黄河遠上”,爲唐人壓卷之作。以爲“終唐之世,絶句亦無出此四章之右者”(《萬首絶句選凡例》)。若論寄興深微,則三家視此,殆猶有遜色焉。
此一時期之詩歌,如上述諸家,並各有其創造精神,而自成體格。他如殷璠《河嶽英靈集》所録盛唐作者,如常建、劉眘虚、張渭、王季友、陶翰、李頎、崔顥、薛據、綦母潛、崔國輔、賀蘭進明、崔曙、王灣、祖詠、盧象、李嶷、閻防之屬,所謂“既閑新聲,復曉古體,文質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爲傳,論宫商則太康不遠”(《河嶽英靈集論》)者,亦足窺見當時作者之盛,兹亦不暇詳及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