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詩”一稱“近體詩”,又稱“今體詩”,蓋與“古體”爲對待名詞;萌蘖於齊、梁,而大成於唐之沈(佺期)、宋(之問)。其體嚴對偶,拘平仄,有一定之法式,不可或逾。有諧協之音,與整齊之美,於詩歌爲一變革;而不善者爲之,往往流於平板庸腐;此其得失利病之大較也。
世稱“永明(齊武帝年號)文學”,應用四聲八病之説,以制詩歌;而竟陵王子良(武帝子)實爲提奬。所謂“竟陵八友”(蕭衍、王融、謝朓、任昉、陸倕、范雲、蕭琛),多數研鑽聲律,而尤以沈約(字休文,吴興武康人)、王融(字元長,琅琊臨沂人)爲甚。《南齊書·陸厥傳》稱:“約等文(當時以有韻者爲文,無韻者爲筆)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爲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爲‘永明體’。”此體之興,據鍾嶸稱:“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辨;於是士流景慕,務爲精密,襞積細微,專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詩品》)嶸雖持反對之論,而當時風氣所趨,終於造成新局。王、沈之作,雖尚不能稱爲後來之所謂“律詩”,而已規模畧具;例如王融之《蕭諮議西上夜集》:
徘徊將所愛,惜别在河梁。衿袖三春隔,江山千里長。寸心無遠近,邊地有風霜。勉哉勤歲暮,敬矣事容光。山中殊未懌,杜若空自芳。
平仄對偶,皆漸趨嚴謹;所異於“律詩”者,惟多至十句,及“失黏格”耳。
梁武帝(蕭衍)雖不遵用四聲(帝問周舍曰:“何謂四聲?”舍曰:“天子聖哲是也。”),而篤好文學;其子簡文帝、元帝,皆喜爲輕艷之詞,當時號爲“宫體”;而精研律切,儼然律體之先河。如簡文《折楊柳》,五言八句,其中“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直“律詩”之佳聯。嗣是何遜(字仲言,東海剡人)、吴均(字叔庠,吴興人)、王筠(字元禮,琅琊臨沂人)、柳惲、庾肩吾之徒,莫不聞風興起,争爲嘽緩。遜詩尤近唐人律體。如所作《慈姥磯》:
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一同心賞夕,暫解去鄉憂。野岸平沙合,連山遠霧浮。客悲不自已,江上望歸舟。
幾與初唐人格調無殊。齊代陰鏗(字子堅),與遜齊名;杜甫所謂“頗學陰何苦用心”,可想見其句律之精警。此外如江總(字總持,濟陽考城人)、張正見(字見頤,清河東武城人)、徐陵(字孝穆,東海剡人),及北周之庾信(字子山,南陽新野人,肩吾子)、王褒(字子淵,琅琊臨沂人),隋之薛道衡(字元卿,河東汾陰人)、虞世基(字茂世,會稽餘姚人)等,皆爲“律詩”進展歷程中之主要人物;而以庾信爲之魁;杜甫稱之曰“清新庾開府”,又曰“庾信文章老更成”。結齊梁新體之局,而下開唐人律詩之盛,庾信爲承先啓後之詩傑矣。兹録《擬詠懷》一首爲例:
蕭條亭障遠,淒慘風塵多。關門臨白狄,城影入黄河。秋風别蘇武,寒水送荆軻。誰言氣蓋世?晨起帳中歌。
唐初承陳隋舊習,旋有“上官體”與“四傑體”之産生。上官儀(字游龍,陝州陝人)爲詩,綺錯婉媚,人多效之,謂爲“上官體”。儀標“六對”之説,所謂正名對、同類對、連珠對、雙聲對、叠韻對、雙擬對(説詳《詩苑類格》,引見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其女孫婉兒繼之,對法益精,因以促成“律詩”之建立。王勃(字子安,絳州龍門人)、楊炯(華陰人)、盧照鄰(字昇之,范陽人)、駱賓王(義烏人),號“初唐四傑”,王世貞稱其“詞旨華麗,固緣陳隋之遺;骨氣翩翩,意象老境,超然勝之,五言遂爲律家正始”(《藝苑卮言》)。賓王有《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霧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沈。無人信高潔,誰爲表予心?
興寄遥深,屬對工切。蓋律詩至此,已漸臻成熟之境,風骨亦視齊梁爲高矣。
迨沈佺期(字雲卿,相州内黄人)、宋之問(字延清,虢州弘農人)出,承沈約、庾信之餘波,“又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如錦綉成文”(《全唐詩話》),而律詩乃正式成立。獨孤及稱之曰:“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始備。”沈宋之外,又輔之以杜審言(字必簡,襄州襄陽人),學者宗之,而律詩遂風靡一世矣。兹舉沈、宋詩各一首以示例:
古意呈補闕喬知之 沈佺期
盧家少婦鬱金香,海燕雙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黄。
度大庾嶺 宋之問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