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以後,直接《三百篇》之系統者,爲樂府詩。蓋自周衰雅頌寢聲,歌詠不作;直至漢興,高祖自爲《大風》之歌,唐山夫人又造《房中祠樂》,而後詩歌乃有復興之勢。武帝“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爲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爲詩賦,畧論律吕,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漢書·禮樂志》)。樂府既有專司,而樂府詩之名,因之以起。據鄭樵著録,樂府詩之出自漢代製作者,有漢《短簫鐃歌》、漢《鞞舞歌》、《胡角曲》、《相和歌》、《相和歌吟嘆曲》、《相和歌四弦曲》、《相和歌平調曲》、《相和歌清調曲》、《相和歌瑟調曲》、《相和歌楚調曲》、漢武帝《郊祀之歌》、班固《東都五詩》、漢《三侯之章》、漢《房中祠樂》等十四類(詳見《通志·樂畧》);而作者時代之先後,不易證明。惟唐山夫人之《房中祠樂》,産生最早。《郊祀歌》大抵出於鄒陽、司馬相如諸人之手(用梁啓超、陸侃如説),與《房中樂》並多用四言,而時有三字句及長短句,兼摹騷體(如《郊祀歌》中之《天門》一章是),是蓋合詩騷而别開面目者,《禮樂志》所謂:“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相和歌》中之可確定爲西漢作品者,惟《薤露》、《蒿里》二曲。《古今注》云:
《薤露》、《蒿里》,並喪歌也,本出田横門人。横自殺,門人傷之,爲作悲歌,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易晞滅也。亦謂人死魂魄歸於蒿里。至漢武帝時,李延年分爲二曲,使挽柩者歌之。
此采民間歌曲以入樂府之可考者也。他如《宋書·樂志》所稱:“漢世街陌謡謳,《江南可采蓮》、《烏生八九子》、《白頭吟》之屬”,果出於東漢抑西漢?竟不可知。其民間歌曲之愴惻動人者,則有《相和歌》中之《箜篌引》: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當奈公何!
《清商瑟調曲》中之《孤子生行》:
……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
並極淒慘沉痛,沈德潛所稱:“淚痕血點結綴而成”(《古詩源》)。至《大曲》中之《艷歌羅敷行》: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爲羅敷。……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脱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犂,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則又風光旖旎,細膩動人。樂府詩之出於貴族或民間者,固自殊其風趣也。
漢樂府中之鼓吹曲,大抵由於外國樂之影響。郭茂倩引劉瓛《定軍禮》云:“《鼓吹》,未知其始也。漢班壹雄朔野而有之矣。鳴笳以和簫聲,非八音也。”(《樂府詩集》)今所傳有《短簫鐃歌》十八曲,並爲長短句,而或以爲“聲辭艷相雜,不復可分”。其間有抒情之《風》詩,亦有近於《雅》《頌》者。其情詩之最佳者,如《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絶衰。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絶。
雄强横絶之態度,乃不似中夏民族口吻。其《戰城南》:
爲我謂烏:“且爲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則非戰歌之最沉痛者也。
東漢作者,據郭茂倩所録《雜曲》,有馬瑗之《武溪深行》、傅毅之《冉冉孤生竹行》、張衡之《同聲歌》、辛延年之《羽林郎》、宋子侯之《董嬌饒》、繁欽之《定情詩》,而無名氏之作,亦復不少。張衡、傅毅,並用五言;以五言入樂章,則知五言詩之起源,蓋至遲亦當萌芽於西漢矣。
魏代曹氏父子,所制樂府特多。就《昭明文選》所録,武帝有《短歌行》、《苦寒行》,文帝有《燕歌行》、《善哉行》,曹植有《箜篌引》、《美女篇》、《白馬篇》、《名都篇》。其著録於《樂府詩集》及《宋書·樂志》者,尤不可勝數。然“或述酣宴,或傷羈戍,志不出於淫蕩,辭不離於哀思,雖三調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文心雕龍·樂府》),且開南朝仿作樂府之漸,故文學史家不取焉。
魏晋而後,南北分疆,南朝之《清商曲》,北朝之《横吹曲》,續出民歌甚富,又爲樂府詩放一異彩。南朝樂府,多出於晋宋之間,而又别其出於江南者爲《吴聲歌曲》,出於荆、郢、樊、鄧之間,而其聲節送和,與吴歌異者爲《西曲》(《樂府詩集》)。北朝以異族進據中原,吹笳鳴角之雄風,乃爲詩歌别闢境界。大抵南主温馨軟媚,北尚坦直雄强,以民族性之不同,各極其致,此南北樂府之大較也。
南朝樂府之有主名者,有晋沈玩之《前溪歌》、王厥之《長史變歌》、王獻之之《桃葉歌》、王珉之《團扇歌》、宋汝南王之《碧玉歌》(並見《宋書·樂志》及《樂府詩集》)。其民歌之最流行者,則有《子夜歌》、《華山畿》、《讀曲歌》之屬,每種各數十曲,作者非一人。其特點,喜以諧音之字雙關,如以“絲”諧相思之“思”,“芙蓉”諧“夫容”,“蓮”諧“憐”,“藕”諧配偶之“偶”,“碑”諧“悲”,“蹄”“題”諧“啼”之類,遽數不能悉終。《吴歌》並言兒女之情,“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晋書·樂志》),亦靡靡之音也。然如《子夜歌》:
宿昔不梳頭,絲髮被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讀曲歌》:
自從别郎後,卧宿頭不舉。飛龍落藥店,骨出只爲汝!
思歡不得來,抱被空中語。月没星不亮,持底明儂緒?
《華山畿》:
華山畿!君既爲儂死,獨生爲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爲儂開。
未敢便相許。夜聞儂家論,不持儂與汝。
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爲汝!
後者情尤濃摯專一,未可以“鄭聲”目之。西曲有《石城樂》、《烏夜啼》、《莫愁樂》、《襄陽樂》、《懊儂歌》之屬,多寫别離之苦。如《莫愁樂》:
聞歡下揚州,相送楚山頭。探手抱腰看,江水斷不流。
《懊儂歌》:
江陵去揚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
並以極樸拙之語出之,而深情自見,此南朝樂府所以爲善道兒女之情也。
北朝樂府有《企喻歌》、《琅琊王歌》、《紫騮馬歌》、《地驅樂歌》、《隴頭流水歌》、《隔谷歌》、《捉搦歌》、《折楊柳歌》之屬,或叙邊塞之苦,或言男女之情,並極坦率雄强,與南人殊致。其言邊塞之苦者,如《隴頭歌辭》: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遥望秦川,心肝斷絶。
言兒女之情者,如《地驅樂歌辭》:
側側力力,念君無極。枕郎左臂,隨郎轉側。
摩捋郎鬚,看郎顔色。郎不念女,不可與力。
《捉搦歌》:
誰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裌襌後裙露。
天生男女共一處,願得兩個成翁嫗。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絲兩頭繫。
小時憐母大憐婿,何不早嫁論家計?
快人快語,不似江南女兒之扭捏作嬌羞態。至表現北人尚武精神者,則有《琅琊王歌》:
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劇於十五女。
愛刀劇於少女,可見北人性格之一斑。中國文學,往往受外族之影響,而起劇烈變化,此亦其例證已。
此外南朝樂府有《孔雀東南飛》,北朝樂府有《木蘭詩》,並爲偉製,合當補述。《孔雀東南飛》,據徐陵《玉臺新詠》,謂是建安時人爲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作;郭茂倩編入《雜曲歌辭》。近人多認爲出於南朝,在長篇叙事詩中,實開中國詩壇未有之境。陸侃如謂恐受《佛本行經》及《佛所行贊經》之影響(詳《詩史·樂府時代》),理或然歟?《木蘭詩》,郭茂倩編入《横吹曲辭》,關於作者時代問題,近人亦多争論,而詩中兩言“可汗”,又有“燕山”“黑山”之語,殆爲北朝作品無疑。
樂府詩産生於漢代,而極其致於南北朝。自後雖隋唐諸詩人,迭有仿作,然皆不復入樂,僅能躋於五七言詩之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