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丈夫存不忍人之心①,而以天地万物依于己,故出则必为帝者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出不为帝者师,失其本矣;处不为天下万世师,遗其末矣。进不失本,退不遗末,止至善之道也。
今译
大丈夫对他人有恻隐之心,在他眼中天地万物都仰仗自己。所以入世做官便以帝王的老师要求自己,出世隐居便以天下万世的老师要求自己。如果入世做官的言行称不上帝王的老师,那就是失去了根本;如果出世隐居的言行不足以成为天下万世的老师,那就是遗失了末梢。仕进不失去根本(自己的本心),退隐不遗落末梢(万民),这便是止于至善的道路。
简注
①《孟子·公孙丑》:“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
实践要点
1. 所谓“退”,即出世。过退隐生活的人,凡事不争不抢。但我们要仔细反省:自己退隐,真的是不愿意同流合污吗?还是面对困难的软弱、退缩?
有人学儒学,立了一个志愿,让家人都崇尚道德仁义。这个志愿立下来没几个星期,就发现,自己对家人没有一点点影响力。每当自己和家人谈良知的时候,家人都觉得自己太天真,没有认清社会现实。劝说家人不要贪小便宜时,家人都觉得他傻,对他嗤之以鼻。他每次做这类事情都会和家人闹得很不愉快。这时候,他就不再企图影响家人了。这是“退”。他认为,家人太污浊了,自己不能和家人同流合污。
我们要反思这个发心,这个发心真的是洁身自好吗?还是努力做一件事,结果碰壁了,心里软弱退缩?
古人所说的“退”,不是面对现实世界的退缩,不是怯懦,而是一种轻视功名利禄的豪气。我们的发心永远都是一个仁爱心,是成就天下、成就国家、成就家庭的心。当我们参与到家国天下的运转中,无法力挽狂澜的时候,我们只好选择退隐。退隐不是因为碰壁,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成就以后的家国天下。通过修身讲学,为后世世道的兴起做准备。也就是“处为天下万世师”。
所以“退不遗末”,可以作为一个检视自己是否合于道的尺子。如果自己的“退”是合于道的,那么自己一定在修身讲学,期望家国天下可以好,自己心中一定是充满了对天下的“不忍人之心”。
2. 我们入世做官,或者在社会上担当重要的角色,这就是“进”。年轻人刚刚走上社会,“进”入社会,心中基本上都还存有一些高尚的想法,所谓的“初心”。随着涉世渐深,人往往一再妥协,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线。这就是“失本”。失本之后,人不会有真正的幸福,于是会逃避社会,产生厌恶社会的情绪,对社会上同样受苦的人没有同情与悲悯,这就是“遗末”。常人往往处在“失本”和“遗末”之间。
3. 失本,是丧失了人性之中本有的“不忍人”之心,变得同流合污;同流合污是最为麻木不仁的,最为背离仁义道德的。这时候,人一旦悔悟,却常常走向“遗末”。“遗末”本身是由于对恶的厌恶,但是这个厌恶感没有转化为对这个世界的担当自任,没有把自己的生命重新安顿在道德仁义上。心斋讲“进不失本,退不遗末”,我们如果时时用这句话来审视自己面对当下生命的态度,便可以当下摆脱现实生活的桎梏,当下回归到“仁”上。
二、出必为帝者师,言必尊信吾修身立本之学,足以起人君之敬信,来王者之取法①,夫然后道可传亦可行矣。庶几乎己立后,自配得天地万物,而非牵以相从者也。斯出不失本矣。
处必为天下万世师②,言必与吾人讲明修身立本之学,使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夫然后立必俱立,达必俱达③,庶几乎修身见世,而非独善其身者也④。斯处也不遗末矣。
孔孟之学正如此,故其出也,以道殉身,而不以身殉道⑤;其处也,学不厌而教不倦。本末一贯,夫是谓明德、亲民止至善矣。
今译
入世做官一定要以帝王师的标准要求自己,意思是,一定要尊信我所说的修身立本的学问,己身足够使国君敬重信任,从而使可以行王道的人来向我取法。然后,道就可以传下去,就可以推行。在己身差不多树立之后,自然可以配得上天地万物的信赖仰仗,并非勉强让别人跟从我。这就是入世做官不丧失本心。
出世隐居一定要以天下万世的老师的标准要求自己,意思是,一定要和别人讲明白我这个“修身立本”的学问,使得这个道理可以成为天下人的法度,可以流传到后世。然后要自立便和天下人一同自立,要通达便和天下人一同通达。这差不多就是通过修身来对这个世界产生作用,而并非是独善其身。这就是出世隐居而不遗漏末梢。
孔孟之学正是这样,所以孔子孟子入世做官,便通过己身的一言一行来呈现道义,而不至于走投无路到以身殉道杀身成仁的地步。孔子孟子出世隐居,便永不厌倦地学习和教化人。根本和末梢是一以贯之的,明德和亲民都收归到了至善之地。
简注
①帝者师:参考《孟子·滕文公》:“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
②万世师:参考《孟子·尽心》:“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③《论语·雍也》:“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④《孟子·尽心》:“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⑤《孟子·尽心》:“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实践要点
当我们说“出世入世”的时候,谈论的是己身和世界的关系,谈论的是何时己身当进入这个世界,何时己身当远离这个世界。在此语境中,己身和世界是对立的两个“元”,所谓“二元对立”。
而在心斋的学说中,这个世界正是由己身所开展出来的,我们的己身,根于父母,连着兄弟姐妹,带着妻子儿女。不存在与世隔绝的己身,即便是隐居山林三十年的修道之人,他吃饭时咀嚼食物的方式可能都和父母有一点相似。
若把世界比喻成人体交错纵横的血管,我们每个人就像是一个器官上交错纵横的血管。我们单看这个器官,血管交错纵横、千头万绪,然而每一个头绪都连着整个人体,没有一根血管是特例。血液所流经之处,便是整个世界。
王阳明说:“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
灵明,指的是人可以看、可以听、可以思维的活泼泼的心。一方面人心可以和这个世界打交道,另一方面,这个世界正是因为人与它打交道,它才有意义。所以,没有人的灵明,便没有人去仰望天的高,没有人去俯瞰大地的深厚,没有人去感受鬼神的吉凶灾祥。
所以,人和这个世界绝对地关联,并且正是己身打开了这个世界。用罗近溪的话即是:“联属家国天下以成其身。”意思是,人是连结着家国天下才结成了此身。用心斋的话,即:“身心家国天下,一身也。吾身为本,家国天下为末。”
所以心斋先生处理己身和世界的关系,不是处理对立的二元,而是处理一个整体的两个部分。己身是根本,家国天下是末梢。同时,人也不存在出世的情况,人永远是入世的。“世”就是“身”,入世,就是把世界调治好。要把世界调治好,就像把一棵树种好,既要在根本上用功,又不能遗忘枝叶,并且最为重要的乃是根本处。
三、危其身于天地万物者,谓之失本;洁其身于天地万物者,谓之遗末。
今译
在天地万物之中,把己身置于危险之地,这叫做失去根本;在天地万物之中,把己身置于绝对洁净之地,这叫做遗失末节。
实践要点
1. 危其身,这个“危”不仅仅指人身伤害、生命危险。
一个人,经常说谎,这也是“危其身”。经常说谎,便为人所轻贱、怨恨,便得不到他人的敬重。这种轻贱表现在方方面面,包括言语上对其不尊重,安危上对其不关照。甚至,这个人的父母子女,也会为人所轻贱。《礼记》说:“狎侮,死焉而不畏。”一个人如果习惯于被人所轻贱侮辱(狎侮),那么他到了死亡的时候都没有惧怕。因为他已经习惯于把生命看得太轻,习惯于铤而走险。《中庸》说:“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君子走光明正大的坦途,所以自尊自重自安,小人则是自危其身。
所以说,危其身,就是不能够自尊自重。心斋说尊道尊身,如果看重道义,用己身担当道义,自然就是尊身。同样的,如果言行偏离道义,这就是危身。
2. 人如果坚守道义,在非死不可的时候英勇就义,这绝对不是危其身,而是在更大的格局上给己身一个安顿。这种情况下,己身之死可能重于泰山(比如文天祥)。所谓“危其身”,是把己身看得很轻微,可以微不足道地、乃至荒唐地随便死去。比如和别人打赌,看谁敢在楼顶上倒立,结果摔死了。这个死,只是因为一个游戏,这才是自轻自贱自薄。《大学》说:“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心斋认为,知本,就是知道吾身为本,就是自尊自重。轻重厚薄一定不能颠倒。
四、知安身而不知行道,知行道而不知安身,俱失一偏。故“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①。
今译
知道安顿己身而不知道去践行道义,抑或只知道去践行道义而不知道安身,都失之偏颇。所以孟子说:“以仁作为人生的居所,以义作为人生的道路,这样做,那么大人的事业就完备了。”
简注
①《孟子·尽心》:“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
实践要点
心斋这段话,还可以补一句:安身即行道,行道即安身。
安身粗浅地说是安顿好自己,要是精确地说,则是安顿好身心家国天下一体之大身。安身是通过自尊自重,来担当道义。当我自尊自重时,别人便会尊重我,并且被我的气息所感染,进而别人也变得自尊自重。传道,不是给别人说教,而是通过安己身,而使得别人安其身。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也就是心斋说的:“爱人直到人亦爱,敬人直到人亦敬,信人直到人亦信。”(自己做人有仁爱心、有敬重心、有忠信心,在和别人相处的时候,别人也不自觉地变得仁爱、敬重、忠信了。)所以说安身就是行道。
另一方面,如果我行道,别人会更加敬重我,我更加远离身心的危险,所以说,行道就是安身。这是心斋先生所说的“合内外之道”(内:安身;外:行道。),也就是心斋先生“明哲保身”之说的大意。
五、《中庸》先言“慎独”、“中”、“和”,说尽“性”学问。然后言“大本”、“致中和”,教人以出处进退之大义①。
今译
《中庸》首章先说“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把“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的这个“性”的学问都说尽了。然后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是在教人做官、隐居、仕进、后退的重大义理。
简注
①《礼记·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实践要点
心斋先生这段语录极其重要,可以作为心斋对《中庸》功夫的理解,姑且称作“淮南中庸说”。以下,将结合心斋的相关语录,把中庸首章做一个分疏。
1.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命,即上天所命于我的。《诗经》:“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上天生下民众,有世间万物,有法则。而万民所禀赋的,就是爱好这美好的德行。喜欢美好的德行,所谓好善恶恶,这就是天命。孟子说孩提皆知孝知悌,孝悌这些基本的人伦,就是天命。上天所禀赋给人的良知,即是人的禀性,亦即本性。心斋诗中说:“天命是人心,万古不易兹。”天命之性就是人的本心,也就是良知,这一点万古都没有改变过。人循着这个本性而行,没有一丝一毫人为的安排造作,这就是道。心斋说“百姓日用即是道”,因人天生就有向善的禀性,天生就有良知(所谓“天良”),一般时候,人依照良知而行,便是率性之谓道。这种情况下,人只是活得很顺利,但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天命之性使得自己活得顺利。这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所谓“不知”,就是对人性本有之善没有一个体认,所以本性也经常容易被遮蔽。这时候人就需要去修道。修道并非是去修人本性之外的东西,而是修回天命之性,去除私欲的壁障,使得人心纯然是天命之善。
2.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心斋先生说:“道也者,性也,天德良知也,不可须臾离也。”(“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道”就是人的本性,就是天德良知,它是一刻都不可能离开人的。)又:“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道只是一个,“中”、“良知”、“性”这些概念实际上说的都是同一个东西,也就是“道”。)在心斋看来,天命之性就是良知,率性就是依良知而行,道就是合于良知的生命道路。其实道就是性,就是天命,就是良知。它是一刻不会与人分离的,如果可以与人分离,这就不算是道了。(如果不能完整地涵盖人生,那还算是人生的大道吗?)
只要人还活着,人就有其精神生活,只要有精神生活,他就有良知。一个人,哪怕穷凶极恶,只要有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候,对他施以教导,就能把他的良知激发出来。良知是一直没有离开人心的,只是人欲把良知遮蔽起来了,良知不能做人身的主宰了。打个比方,人睡觉的时候,只要稍微用一些办法,睡得再沉的人都会被叫醒。在私欲很多的时候,人的良知就好像睡着了一样。正是因为良知没有须臾离开我们,所以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能唤醒良知。
有人问心斋:我的良知在哪里?心斋先生就喊了一声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便答应了一声。心斋说:呼之即应,良知不就在这里吗。(别人呼他的名字,他就答应,这是良知即感即应的功能,当下良知正在发挥作用,所以说良知就在眼下。)心斋的这个当下指点,随时都可以用,因为人的良知没有一刻离开。
3.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人如果用眼睛去看事物,用耳朵去听事物,这时候人的欲望就混入目睹耳闻之中了。孟子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耳目这些器官不会反思,只是被外物所蒙蔽。耳闻目睹,一物接着一物,人就被各种物欲牵着走了。
君子对自身的修持很用心,君子不在耳闻目睹的过程中下功夫,而是在耳朵听不到、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上下功夫,也就是在性上(也就是道,也就是良知)下功夫。在面对本性的时候(也就是面对良知的时候),要十分谨慎戒惧。这就是“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心斋说:“戒慎恐惧,莫离却不睹不闻。不然便入于有所戒慎,有所恐惧矣。故曰:‘人性上不可添一物。’”戒慎恐惧一定是戒慎恐惧本性,一定不能离开不睹不闻(如果有目睹耳闻搀和其中,那就不是天德良知了,而是混入了人为的造作)。如果我们忽略了不睹不闻,那么我们就不是对本性戒慎恐惧了(生怕偏离本性),而是戒慎恐惧一个外在的对象。所以在人的本性之上不能增加一点点东西。
因为性是不涉及目睹耳闻的,所以在最隐微的地方也不会显现出来。这就是“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所以君子所戒慎恐惧的只是唯独一个“性”字,没有别的东西。这就是“故君子慎其独也”。(独就是本性,慎独就是敬慎地保持在合于本性的状态。)
心斋说:“常是此中,则善念动自知,恶念动自知,善念自充,恶念自去。如此慎独,便可知立大本。”心中常常是这个“中”的状态,那么善念发动,自然知道,恶念动了自然也知道。所以善念自然而然得到扩充,恶念自然而然被去除。这样做慎独的功夫,便可以知道怎么样去树立人生的大根本了。这段话亦可以看出,心斋所说的慎独,就是没有一毫人欲掺杂的那个“独”,也就是天德良知。
4.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在心斋的解释中,七情没有发动,也就是不睹不闻,也就是没有一毫人为的参与,纯粹是本体。这就是中。只要依照这个中去应对世间万物,都可以做到最好,都能够“中节”,都可以恰到好处,这就是“和”。
这一小段(4),以及上一小段(3)就是在分解“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性”的内涵。所以心斋说:“‘慎独’、‘中’、‘和’,说尽‘性’学问。”慎独、中、和这些说法把“性”字的学问说得很充分了。
这个性是不能通过我们的经验知识(目睹耳闻)归纳推理得来的,它是超越于经验世界(不睹不闻)的本体。在我们没有任何人为的安排造作的时候,本性也就透露出来。此时我们依照良知而行,此时的状态即是本体状态。(这叫做“即用见体”。)慎独就是谨慎地把握这个状态。
5.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心斋先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是分明解出中字来。”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心斋强调“中”有两个意义,第一个是“喜怒哀乐之未发”,即没有任何经验层面的人情掺杂进来。这是从我们如何去体认“中”的角度谈。第二个是“天下之大本”,即我们一旦把握到了中,也就不偏不倚地把握到了己身在家国天下中的位置。亦即在天地间安顿了己身。如此,己身在家则家必齐,在国则国必治,在天下则天下必平。这就是“立得己身为天下国家之本”,也就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而从“家必齐”到“家已齐”的过程,就是从“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到“和也者,天下之达道”的过程。这个过程是自然而然的,并且是必然的。
6.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达到“中”(立得吾身为天下国家的根本)与“和”(实现家齐、国治、天下平),那么天地就各安其位,万物就安于天道的安排,融入生生不息的宇宙整体中,自然而然地化育。
立得吾身为本,意味着很好地把握了自己的身份。面对儿子,尽了父亲的职责;面对妻子,尽了丈夫的职责。所谓尽父亲的职责,意味着父子关系合于天道,也就意味着儿子也合于天道。我(父亲)合于天道,这个是成就自己(成己);儿子合于天道,这个是成就别人(成物)。所以只要己身致中和,那么万物都各安其位,那么由我所展开的世界便是一个生生不息的整体。
7. 以上 6 条即是心斋对《中庸》首章的训释,也就是心斋的“淮南中庸说”。在首章中,功夫有两个面向。第一个面向是体会本体——超越的、形而上的、不涉及经验层面目睹耳闻的本体。这个本体即是良知,即是天理,即是仁,即是道,即是中,即是性,即是独。慎独即是敬慎地守住此本体(性)而不偏离,所以慎独的前提就是体会“独”,亦即“天命之性”,也就是明道先生所说的“体仁”。
第二个面向就是立得这个本体为家国天下的根本,把这个本体作为斡旋造化的枢纽。而在这个面向上,我们要做的功夫就是非常慎重地对待自己的一言一行,务必使一言一行、辞受取与、出处进退都出自“中”,出自“天命之性”。实际上,慎重地对待一言一行,务必使之合于天命之性,也就是慎独(敬慎地守住本体而不偏离)。
8. 故而《中庸》首章的功夫,我们可以理解为“体独”和“慎独”。心斋又区分为“知本”和“立本”的功夫。而“立本”的功夫,亦即“慎独”的功夫,“研几”的功夫,就体现在出处进退、辞受取与是否都合于本体。所以王一庵先生把“几”解释成细微的事情,所谓“事几”,正是从出处进退上去理解研几(慎独)的功夫的。故而一庵先生的诚意功夫(慎独、研几)正是从心斋的“淮南中庸说”发展而来的。
六、孟子道性善必称尧舜①,道出处必称孔子。
今译
孟子在说性善的时候必定要称道尧舜,在说出处进退的时候必定要称道孔子。
简注
①《孟子·滕文公》:“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实践要点
1. 尧舜所体现的是善的“绝对性”。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羿是天下最擅长射箭的,他教人射箭,一定要让人把弓拉满;学者学习射箭,自己也一心要把弓拉满;大匠教人做木工,一定要让人做得合乎规矩,学习的人也必定要致力于完全合于规矩。
如果学习射箭,老师让我要把弓拉满了,我觉得差一点点也没关系,箭也一样能射中。这就叫做“折中”。在什么时候开始“折中”,学习就在什么时候开始偏离轨道。再比如学生学习数学,老师讲完一道题,我会做了。老师让我练习两个小时,刷题。我觉得没有必要。我自己一“折中”,无形中便欠缺一些,久而久之,就学成个半吊子。东台(心斋家乡)有个方言“耶子乌儿”,又叫“耶耶乎”,亦是此意。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够“保质保量”,图自己的方便舒服——即东台乡人常说的“躲懒”,长此以往,所作的事业遂沦为半吊子、“耶子乌儿”。
儒者把道义讲得非常绝对,即便面对国君也是如此。有人因此质疑孟子不敬重齐王。孟子说:“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孟子认为,齐人之中,最敬重齐王的就是自己,因为孟子只对齐王讲最高的尧舜之道,其余就不愿告诉齐王(不敢对齐王不敬)。这是《礼记》所说的“事君不下达”——侍奉君主不能把标准下放,而是要高举道义,要“上达”。孟子说“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高明的工匠不会因拙劣的木工达不到所要求的标准而废弃标准,羿不会为了拙劣的弓箭手拉不满弓而改变满弓的标准。君子教人也是一样,举起一个绝对的至善的标准,使人跃跃欲试(让人觉得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君子站立在绝对的中道上,能够跟随而来的自然跟随而来。
2. 出处进退,即是性善在实际生命中的落实,在一举一动、辞受取与、动容周旋之中的落实。心斋所说的“孔子贤于尧舜”之处,正是在于孔子通过自己活生生的生命,把尧舜的性善展现在“二三子”面前,展现在天下万世面前。比如(以下例子出自《孟子》),孔子为了生计而出仕,那么孔子不应做重要职务,只当做抱关击柝的事情(守卫关卡,夜晚打更)。所以孔子在这种情况下做仓库管理员,做牧场管理员。再如孔子做鲁国的司寇时,祭祀结束后,应当送过来的燔肉没有送到,孔子没有脱帽子就快快地离开鲁国了。不智慧的人认为孔子为了一块肉离开鲁国,智慧的人以为孔子失礼(按礼来说,燔肉应该送到)。二者其实都不真正了解孔子。实际上孔子离开鲁国,不想把罪过归给母国,而是让自己犯下一些轻微的过失。(仅仅是因为燔肉不至,就离开鲁国,这显然是小题大做了,在常人看来,孔子离开鲁国是孔子的过错。)其实,“齐人归女乐”的时候(齐国给鲁国送去女子乐团,导致鲁国国君和掌权的季桓子沉溺“女乐”),孔子已然准备离开鲁国了,只是那时候离开显得过错在母国。《礼记》:“大夫士去国,不说人以无罪。”大夫、士离开一个国家,不跟别人说自己没有过错(把过错都归给国家)。
七、知此学,则出处进退各有其道。有为行道而仕者,行道而仕,敬焉、信焉、尊焉,可也。有为贫而仕者,为贫而仕,在乎尽职,“会计当”、“牛羊茁壮长”①而已矣。
今译
知道这个学问(出处进退之学),那么做官、隐居、仕进、后退都能各自合于道义。有为了践行道义而做官的。为了践行道义而做官,那么统治者必须对我恭敬、信任、尊重,这时候我就可以做官了。也有因为贫穷而做官求俸禄的。因为贫穷而做官,那就要尽到自己的职分。所以孔子“管理仓库,把账务做得得当就好”,“管理牧场,把牛羊养得茁壮就好”。
简注
①《孟子·万章》:“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实践要点
1. 在天下无道的时候,君子没有任何行道的可能性,这时候君子不能入世做官,因不能与浊世共同为恶。这时候,君子要养活自己,就要辞去尊贵的职位,居于卑下的职位,辞去富贵的位置,安于贫贱的位置。(《孟子》:“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否则就是尸位素餐。孟子说:“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在朝堂之上处于重要的位置,而没有能得君行道,这是可耻的。
2. 孟子说过三种处于乱世、还能合于出处进退之道的做官途径:1. 见行可;2. 际可;3. 公养。
所谓见行可而仕,就是先在一个国家试着去治理,去探索行道的可能性;所谓际可而仕,就是国君对自己非常礼遇(侧重辞受取与之间对贤者的敬重),即便很难行道,但是依礼宜为这个国家效力一段时间;所谓公养之仕,即因国君养贤而做官(侧重对贤者的奉养)。
孔子对于鲁国的季桓子,是见行可而仕;对于卫灵公是际可而仕;对于卫孝公则是因公养而仕。这三种做官的方式都不算是违背道义。这三种做官途径,最好的是见行可而仕,这种出仕,还有行道的可能性。而即便是见行可而仕,只要三年之内无法行道,也不应继续留在这个国家。(详见《孟子·万章》)
八、“卑礼厚币以招贤者”,而孟轲至梁,即“求而往,明也”①。“国有道不变塞焉”②,即“女子贞不字”③。
今译
“梁惠王以谦恭的礼节和丰厚的财帛来招揽贤人”,所以孟子去了梁国。这便是屯卦六四爻所说的,“有大人求我,我才去,这是光明的”。“国家有道的时候我不改变无道时所奉持节操”,这就是屯卦六二爻所说的:“女子守住贞操不怀孕”。
简注
①《周易·屯卦》六四爻辞:“乘马班如,求婚媾;往吉,无不利。”小象:“求而往,明也。”
②《礼记·中庸》:“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③《周易·屯卦》六二爻辞:“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
实践要点
心斋经常由屯卦讲传道。“屯”字,上面是一横,象征大地,下面是个“屮”字,象征刚刚萌芽的阳气。天地间阳气刚刚萌发,阴气最为旺盛,此时是非常艰难的,所谓“屯难”。
这时候,儒者应当积蓄力量才能度过屯难,此即“济屯”。屯卦初九讲“磐桓,利居贞,利建侯。”磐桓是徘徊不前的样子,此时君子不能急于事功,而是要居于正位,注重内在德行,所谓“利居贞”。同时要多凝聚道友。心斋说:“利建侯,只是树立朋友之意。”所谓“树立朋友”,就是在民间讲学,凝聚道友。初九小象说:“虽磐桓,志行正也。以贵下贱,大得民也。”这句小象,在心斋的解释中即:虽然徘徊不前,但是志向行得刚正。以尊贵处在卑下之地,在民间讲学,大得民心。
屯卦九二爻辞:“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以心斋的大义来解释即:非常艰难,时进时退,乘着马徘徊不前(讲学事业始终没有很大的发展)。这时候来了外在的机缘。这个外缘不是对我传道有害的贼寇,而是要与我结合的朋友。这个时候,是要保住出处进退的节操,不能和他联合的。要到十年之后,自身变化了,通过讲学所兴起的人才真正成长起来了,才考虑联合外在的机缘,大行其道。
“国有道,不变塞焉。”塞就是阻塞不通。在行得通的时候,不改变行不通的时候所坚守的标准。这就是“女子贞不字”。
而屯卦的六四,则是时机成熟,有大人相求,卑礼招贤,这时候去做事情才可能真正行道。所谓“求而往,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