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庸》“中”字,《大学》“止”字,本文自有明解,不消训释。“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①,是分明解出“中”字来。“于止,知其所止”②,止仁、止敬、止慈、止孝、止信③,是分明解出“止”字来。

今译

《中庸》里的“中”字,《大学》里的“止”字,原文本身就有明白的解释,不需要额外做训诂注释。“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这两句就是明明白白地把“中”字解出来。“于止,知其所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这两句话是明明白白地把“止”字解出来。

简注

①出自《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②出自《礼记·大学》:“《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③出自《礼记·大学》:“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实践要点

1. 心斋解“中”的时候强调中是人本来所具有的状态。人生而知孝知悌,只要没有后天人欲的干扰,自然无过与不及。这是“不勉而中”(不用勉强就可以达到的中),是“从容中道”。这个中是人与生俱来的,同时也是人最为宝贵的东西。我们的一切功夫,都是保存这个中,使之作为人生的常态。所以心斋说:“常是此中,则善念动自知,恶念动自知,善念自充,恶念自去。”谨慎地保持这个中的状态,便是“立天下之大本。”

所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在心斋看来是强调这个中不是后天人为的安排,而是先天的、绝对的、本真的状态。“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在心斋看来是强调人的一切功夫都是依靠这个与生俱来的中,也就是良知。人生的一切都是由这个“不勉而中”的中道所展开的。

2. 心斋解释“止”,一是强调这个止是人与生俱来的。心斋指出,《大学》讲,缗蛮黄鸟,一飞一停,恰到好处地停在小丘陵的一个角落上。它多飞一点点,少飞一点点都要摔下来。孔子说,在知道止这件事情上,人难道还比不上一只鸟吗?(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这即是强调,人原本在宇宙中有一个安顿,人止于至善不是止于一个人为打造出来的地方,而是止于人人自有的本性上。

第二点则是强调,人如果止于自己的本性,那么人在实际的生命情境中,自然能恰到好处地做到仁、敬、孝、慈、信。

3. 心斋先生把“中”、“止于至善”这些深奥的哲学概念在人的本性中找出根源,这就意味着人人都可以依着自己的本性,成圣成贤。

二、程子曰:“一刻不存,非中也。一事不为,非中也。一物不该,非中也。”①知此,可与究“执中”②之学。

今译

宋儒程明道讲:“有一刻心中没有存有都不是中。有一件事做不到,都不是中。有一物不涵盖,都不是中。”知道这一点,就可以深究“执中”的学问。

简注

①《二程集》中,程明道先生说:“一物不该,非中也;一事不为,非中也;一息不存,非中也。何哉?为其偏而已。故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修此道者,‘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而已。由是而不息焉,则‘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可以训致焉。”

②出自《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实践要点

心斋所说的“中”,不是人为安排出的一个“适中”。一件事情,这么做太过了,那么做又不够,那就折中一下吧。这个“折中”也不是心斋所说的“中”。

心斋所说的“中”是人生而本有的状态。人原本就处于这个状态之中。有时候,人因为私欲遮蔽了本心,人生出现了偏差,便会偏离这个状态。而人一旦偏离了这个状态,良知会有一种自觉,会觉得不对劲。而人一旦觉得不对劲,便随即调整到原来本有的“中”的状态。这个“中”的状态,因是人性本有,所以往往不费一点力气。这个“中”,合于良知,合于本性,合于天理。

所以,真的把握住这个“中”,便可以做到时时刻刻都存有此“中”。如果不能时时刻刻都存有此“中”,那说明我们执中还是要费力的,费力气就不是本然状态,就不是真的“中”。这个“中”是可以包罗万事万物的。如果有“中”应对不来的事情,那说明这个“中”也还不是人本真状态的“中”,而是一种“适中”、“折中”等等。

三、惟皇上帝,降衷于民①,本无不同。鸢飞鱼跃②,此中也。譬之江、淮、河、汉,此水也;万紫千红,此春也。保合此中,无思也,无为也,③无意必,无固我,④无将迎,无内外也⑤。何邪思,何妄念?惟百姓日用而不知⑥,故曰:“君子存之,庶民去之。”⑦学也者,学以修此中也。戒慎恐惧,未尝致纤毫之力,乃为修之之道。故曰,合着本体是功夫,做得功夫是本体⑧。先知“中”的本体,然后好用“修”的功夫。

今译

至高的上天把中道植入民众心中。人人秉承中道,原本没有什么不同。鸢鸟在天上高飞,鱼儿潜入深渊,这就是中道。譬如长江、淮河、黄河、汉水,这些都是水;万紫千红,这些都是春意。人只要呵护好这个中道,不需要人为的思索,不需要人为的造作,不需要意、必、固、我,不需要牵挂过往、逆测未来,也不需要守内执外。只是以中道应对,哪还会有什么邪思和妄念呢?

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运用中道,但自己却不知晓。所以孟子说:“君子保持住了这个中道,普通老百姓偏离了这个中道。”我们学习就是要学着修这个中道。我们十分谨慎地把握它,完全不添加人为的力量,这乃是修行这个中道的方法。所以说,能够和本体相合的,才是真功夫;能够实际做功夫的,才是真本体。

我们先知道“中”这个本体,然后才便于去做“修”这个功夫。

简注

①出自《尚书·汤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

②《诗经·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③《周易·系辞上》:“《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④《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⑤出自程明道先生《定性书》:“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

⑥《周易·系辞上》:“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⑦《孟子·离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王阳明:“合着本体的是工夫,做得工夫的方识本体。”(《传习录拾遗》)

实践要点

心斋先生强调功夫与本体的合一。功夫与本体的合一,这是比较学术的表达。用通俗的说法,即是:我做功夫是本性的要求,我本来的样子就要求我以做功夫的方式生活。我并非是在我的本性之外,通过一套技术,重新给自己安身立命。

譬如,人人都希望家庭和睦,那我就努力去促成家庭的和睦。我们做功夫时,只有功夫在我们的内在心性上找到其源泉,功夫才能有比较好的效果。这是“合着本体是功夫”。

另一方面,我们对本性都有很多看法。比如,我们认为追求孝悌是人的本性。如果我们不实实在在去行孝悌之道,那么我们永远没有办法真正理解自己的这个本性。这就是“做得功夫是本体”。否则,我们对本体的理解只是通过概念产生的虚幻的认识,而没有真实的“体验”。

心斋先生讲的“执中之学”,“执”是功夫,“中”是本体。此段,“中”是本体,“修”是功夫。而本体与功夫皆是合一的。

因本体和功夫合一,所以心斋的功夫论体现出一种“不费气力”的、“乐”的特征。

四、子谓子敬曰:“近日工夫如何?”

对曰:“善念动则充之,妄念动则去之。”

问:“善念不动,恶念不动,又如何?”

不能对。

曰:“此却是中,却是性。戒慎恐惧①此而已矣。是谓‘顾諟天之明命’②,‘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③常是此中,则善念动自知,妄念动自知,善念自充,妄念自去,如此慎独,便可知立大本。知立大本,然后内不失己,外不失人,更无渗漏。使人人皆知如此用功,便是致中和,便是位天地、育万物事业。④”

今译

心斋先生询问弟子王子敬:“最近功夫做得如何呀?”

王子敬回答说:“有善念发动,我就扩充它,有恶念发动,我就去除它。”

心斋先生问:“那善念也没有发动、恶念也没有发动的时候如何用功呢?”

王子敬不知如何作答。

心斋先生说:“你现在不知如何作答的样子,这恰恰就是中,就是本性。戒慎恐惧的功夫就是戒慎恐惧你现在这个状态而已。这就是‘念念不离上天给我们的这个明明白白的天命’。这就是‘站着的时候,就仿佛看到忠信笃敬这几个字显现在面前。坐车,就好像看到这几个字刻在车前的横木上’。常常是这样一个中道,那么有善念发动的时候自己也知道,有妄念发动的时候,自己也知道。这时候有善念自然会扩充,有恶念自然会去除。这么做慎独的功夫,就能知道什么是树立人生的大本了。知道了树立人生的大本,而后对内不违背自己,对外不错失别人,没有一点遗漏之处。假如人人都知道这么做功夫,那就是致中和,就是让天地定位、让万物化育的事业。”

简注

①《礼记·中庸》:“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②《尚书·太甲上》:“先王顾諟(shì)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祇。”

③《论语·卫灵公》:“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④《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实践要点

初学者做功夫常常无从下手。只要找到一个下手点,功夫就容易学了。本段,“中”便是这样一个下手点。

心斋先生先问王子敬功夫如何,王子敬回答心斋。这个回答,固然是在谈功夫,但是语言终究是语言,和实际的生命经验还是隔着一层。

而当王子敬遇到问题、不能回答的时候,当下的那个“不能对”的反应,才是从真实的心地上发出来的。我们做功夫要把握的“中”,正是此刻的生命经验。

“中”是任何语言都难以切中肯綮的,而当下不能对的生命经验,则正中“中”的核心。这样一种指点功夫的方式,称作“当下指点”,“即尔此时便是”(你现在这个状态,就是了)。

我们学儒学的目的在于改变我们的实际人生,而我们学儒学的过程也不会偏离我们最实在的、最鲜活的人生。传道,也是传递这种实际的生命体验。这是心斋功夫的一大特色。

五、戒慎恐惧①,诚意也。然心之本体,原着不得纤毫意思,才着意思,便“有所恐惧”②,便是“助长”,如何谓之正心?是诚意功夫犹未妥帖,必须扫荡清宁,无意、无必③、不忘、不助④,是他真体存存,才是正心。然则正心固不在诚意内,亦不在诚意外。

若要诚意,却先须知得个本在吾身,然后不做差了。又不是致知了便是诚意。须物格知至,而后好去诚意。则诚意固不在致知内,亦不在致知外。《大学》言,平天下在治其国,治国在齐其家,齐家在修其身,修身在正其心。而正心不在诚其意,诚意不在致其知,可见致知、诚意、正心各有功夫,不可不察也。

今译

戒慎恐惧的功夫,就是诚意的功夫。然而心的本体,原本就掺杂不了一点点人为的作意,才掺杂了一点人为的作意,那就是“有所恐惧”,就是“助长”,而不是发自本心,这怎么能叫做正心呢?所以,诚意的功夫还不算稳妥,必须把人为的意思扫荡干净,做到不臆测,不固执,不忘失,不助长。这时候我们的心就是明明白白呈现出的一颗真心,这才是正心。这样,正心功夫固然不能被诚意功夫涵盖,但是也不能脱离诚意功夫。

如果要诚意,却要先体会到天地万物的根本在我身上,然后才不会做偏差了。又不是做到致知了,就做到了诚意。必须先格度体验到身为天下国家之本,然后才好去做诚意的功夫。那么诚意固然不在致知之中,也不在致知之外。

《大学》讲治国时说“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讲齐家时说“此谓治国‘在’齐其家”,讲修身的时候说“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讲正心时说“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都有个“在”字。而讲诚意的时候没有说正心在诚其意,只说“所谓诚其意者”,讲致知的时候没有说诚意在致其知,只说“致知在格物”。可以看出,致知(包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包括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各有其功夫(一共三类功夫),不可不仔细考究。

简注

①《礼记·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②《礼记·大学》:“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③《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④《孟子·公孙丑》:“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实践要点

1. 心斋的后人辑录这段文字,将其放在“修中以立本”的条目下,意在突显“中”,而非介绍心斋通过《大学》提出的一套功夫体系(亦即“淮南格物说”)。而这一段对于心斋的功夫来说,极为重要。所以我将先就“中”做一些阐发,而后就心斋的淮南格物的功夫体系做一点阐发。

2. 在心斋的功夫体系中,戒慎恐惧、执中、诚意,是从不同的角度描述同一个功夫。这也是初学者就可以实践的功夫。

别人从后面叫我一声,我回头应答。这个应答,就在我听到别人叫我的时候,就在那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发出。这个时候,任何私欲都来不及渗透进我心中。我们如果体会这一刻的感受,就能感受到真心直接应对世事的坦荡感、快乐感、刚猛感。我们如果应对世事的时候,能处于这种感觉,那就是诚意了。

这种坦荡感、快乐感、刚猛感,在我们应事的当下,往往是不易体察的,甚至是完全被忽略的。比如我工作得非常带劲的时候,我当下是意识不到我的“带劲”的。我当下完全沉浸在工作的内容之中。工作完了之后,我伸了个懒腰,感觉好畅快!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我一整个过程中的畅快。

换句话说,在我直心而行的时候,我非常顺畅,只对所做的事情全情投入,而对我做事情的状态(直心而行)毫无察觉。而在我不直心而行的时候,在我有很多私欲扰乱自己的时候,我却能感受到不顺畅,不对劲。

一旦我们有不对劲的感觉时,我们就暂时从眼下具体的事情上跳出来,把自己调节到有坦荡感、快乐感、刚猛感的状态中,也就是调节到直心而行的状态中。这就是诚意的功夫,执中的功夫。戒慎恐惧,也是对这样一种直心而行的状态的敏锐的感知与把握。

我们起初做诚意的功夫时,因我们对自己不对劲的感觉不够敏感,所以我们觉得自己不对劲的时候并不多。渐渐的,我们觉得自己不对劲的时候多起来了,这恰恰是功夫在长进,对自我的感知愈发精明。再往后,由于我们整体身心状态的变化,我们不对劲的感受又变少了,这是因为我们的良知主宰我们生命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如果我们的人生全然由良知主宰,这就叫做良知不间断。诚意功夫是在我们良知经常间断的时候做的。

做诚意的功夫时,我感受到不对劲了,这时候我心中突然有意识地把自己从当下不对劲的状态中拔出。这个有意识地拔出,即是一种助长。这是一种人为的“安排”,是有意安排的“功夫”。做诚意功夫的时候,我心中是有个做功夫的意识的。如同孔子对子张说的:“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不管是行走坐卧,我心中都存想着那个“坦荡感、快乐感、刚猛感”。这就是明道所说的“识得此体(仁体,也就是良知),以诚敬存之而已”。所以,严格说来,诚意功夫,心中是有所存的,是有“助长”的。

另一个方面,我知道自己的良知常常间断,所以我的良知必让我勉力用功。所以这个“助长”虽是人为的安排,却也是良知要求我们做的人为的安排。故而,这个助长根子上也是由良知发出的。与“揠苗助长”不同,这个“助长”是有益的,而且是必须的。

3. 在心斋的淮南格物体系中,格物致知是一套功夫,是格度体验到我们在天地中真实的位置,格知身为本,家国天下为末。我们把自己的人生安立在这上面(立本安身),那么我们基本就是直心而行了。格物致知就是让我们体验一下直心而行究竟是何种状态。

诚意,就是实实落落地去直心而行。一旦偏离本心,人就感觉到不对劲,那就随即回到直心而行的状态中。

正心则是在我们每一个念头皆由良知所发时做的功夫。这个时候,基本上发而中节,心身家国天下一齐贯通了。

心斋先生通过《大学》文本的分析,大致把《大学》功夫分成这三个部分。我们现在要做的功夫,主要是格物致知与诚意。等到诚意功夫做到基本上“念念所发,纯是道义”的时候,我们便可深入去实践正心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