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覆地载,物数号万,而事亦因之,曲成而不遗,岂人力也哉。事物而既万矣,必待口授目成而后识之,其与几何?万事万物之中,其无异生人与有益者,各载其半。世有聪明博物者,稠人推焉。乃枣梨之花未赏,而臆度“楚萍”〔1〕;釜鬵之范鲜经,而侈谈“莒鼎”〔2〕;画工好图鬼魅而恶犬马〔3〕,即郑侨〔4〕、晋华〔5〕岂足为烈哉?

【注释】

〔1〕楚萍:典出于《孔子家语·致思篇》,言楚昭王(前515—前489在位)见江中红色圆状物,不知为何物。遣人问孔子(前551—前473),孔子说此乃萍实,可食,唯霸者可得。

〔2〕莒(jǔ)鼎:《左传·昭公七年》(前535)载晋侯赐郑国公孙侨(子产)二方鼎,是由莒国(今山东莒县)所铸的煮食器,原物早已不存。

〔3〕“画工”句:《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云,齐王问画师画何物最难,答曰画犬马难。又问画何物最易,答曰画鬼怪易。因犬马天天见到,画不好易为人知;鬼怪是不存在的,怎样画均可。

〔4〕郑侨:公孙侨(约前598—前522),春秋时郑国著名政治家,字子产。

〔5〕晋华:张华(232—300),字茂先,西晋(265—316)大臣、文学家,著有《博物志》(约290)。

【译文】

天地之间物以万计,而人们要做的事也因而很多,适应事物变化而从事生产,以造成种类齐全的各种物品,这不都是人力能办到的,[还有自然力参与其中]。事物既以万计,要是都等口授、目见之后去认识,又能获得多少知识?幸而万事万物之中,无益于人和有益于人的各占一半。只要掌握那些有益于人的,也就够了。世上有些聪明博学者,颇受众人推崇。不过,要是连枣、梨之花都分辨不清,却主观推测“楚萍”;连铸锅的型范都很少接触,却侈谈“莒鼎”;画家好图抹鬼怪,却不愿画犬马。这等人纵使有郑国的公孙侨、西晋的张华那样的名声,又有什么值得效法呢?

幸生圣明极盛之世,滇南车马纵贯辽阳,岭徼宦商横游蓟北。为方万里中,何事何物不可见见闻闻!若为士而生东晋之初、南宋之季,其视燕、秦、晋、豫方物已成夷产,从互市而得裘帽,何殊肃慎之矢〔1〕也。且夫王孙帝子生长深宫,御厨玉粒正香而欲观耒耜,尚宫锦衣方剪而想象机丝。当斯时也,披图一观,如获重宝矣。

【注释】

〔1〕肃慎之矢:古代中国东北地区的部族肃慎,曾将木箭、石镞进贡于周成王。

【译文】

我们有幸生在这荣盛繁华的时代,南方云南的车马可直抵东北的辽阳,岭南一带的官吏和商人可漫游于河北。在这方圆万里的广阔天地里,不是有很多事物都需要见见闻闻吗?若读书人生活在偏安的东晋(317—420)初或南宋(1127—1279)末,就会把河北、陕西、山西和河南等地的实物看成是远处运来的物产,把互市而买来的裘帽,视作古时肃慎之矢那样稀罕。同时,生长在深宫里的王孙帝子,当御厨白米烧得正香时,或想要看看生产这些粮食的农具;当宫里正在剪裁锦衣时,或会想象生产这些衣料的织机和丝帛。这个时候,要是打开这类图书一看,也许会如获得珍宝一样地感到奇罕。

年来著书一种,名曰《天工开物》〔1〕卷。伤哉贫也,欲购奇考证,而乏洛下之资〔2〕;欲招致同人商略赝真,而缺陈思之馆〔3〕。随其孤陋见闻,藏诸方寸而写之,岂有当哉?吾友涂伯聚〔4〕先生,诚意动天,心灵格物。凡古今一言之嘉,寸长可取,必勤勤恳恳而契合焉。昨岁《画音归正》〔5〕,由先生而授梓。兹有后命,复取此卷而继起为之,其亦夙缘之所召哉。

【注释】

〔1〕天工开物:“天工”典出《尚书·皋陶谟》:“天工人其代之”;“开物”取自《易经·系辞传上》:“开物成务”。作者将二词合用,赋予新的含义:“以自然力配合人工技巧从自然界开发物产”,从而以此展现了杰出的技术哲学思想。

〔2〕乏洛下之资:《三国志·魏志·夏侯玄传》注引《魏略》载蒋济语:“洛中(洛阳)市买,一钱不足则不行。”此处指无钱。

〔3〕缺陈思之馆:指曹操之子陈思王曹植(192—232)延请文人学士之宾馆。

〔4〕涂伯聚:名涂绍煃(约1582—1645),江西新建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历任都察院观政、四川督学、河南信阳兵备道,进广西左布政使,宋应星的友人和同学。

〔5〕《画音归正》:宋应星论音律的著作,已散佚。

【译文】

一年以来笔者著书一种,名叫《天工开物》。遗憾的是本人处境实在太贫寒了。想要购买珍奇的书物来加以考证,却没有足够的钱财;想邀请同道者共同讨论、鉴别真伪,又没有合适的场所。只好凭自己心中所记的孤陋见闻来写作,难免有不当之处。吾友涂伯聚先生,诚意动天,讲求实用的科技学问。凡古今一言之嘉、寸长可取者,他都勤恳地帮助发表。去年(1636)拙著《画音归正》一书,就是由这位先生帮助刊行的。现在遵照他的建议,又将这部书拿来出版。这也是我们多年友谊的结果吧。

卷分前后,乃“贵五谷而贱金玉”〔1〕之义。《观象》、《乐律》二卷,其道太精,自揣非吾事,故临梓删去。丐大业文人弃掷案头,此书与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

时 崇祯丁丑孟夏月,奉新宋应星书于家食之问堂〔2〕。

【注释】

〔1〕《汉书·食货志》引西汉政论晁错(前230—前154)《论贵粟疏》曰:“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后魏农学家贾思勰齐民要术序》(约538)中亦有“贵五谷而贱金玉”之语。

〔2〕家食之问堂:作者的书斋名,取自《易经·大畜》卦:“不家食,吉,养贤也。”意为给贤人以官禄,不让其在家自食。宋应星引此典,反其意而用之,主张在家自食。“家食之问”指研究在家自食其力的学问,转义为研究工农业生产技术的学问。

【译文】

本书各章前后顺序,是根据“贵五谷而贱金玉”的思想安排的。还有《观象》、《乐律》二卷,其学理太深奥,自想不是自己所长,故临出版时将其删去。恳请那些以科举为大事业的文人,干脆将本书从书桌上扔到一边。因为这部书与考取功名、追求高官厚禄毫不相关。

时在崇祯丁丑十年(1637)孟夏之月(四月),奉新人宋应星书于家食之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