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曰:用兵任势也。

【题解】

上篇《孙子》用“形”这一范畴名篇,本篇则以“势”名。上篇“形”着重讲客观的物质力量,本篇则主要论述主观指导上出奇和造势。前一篇孙子讲的“形”,实质上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运动中的物质”,本篇所讲的“势”,实质上就是“物质的运动”。他要求军队组织严密,部署得宜,纪律严明,纵然遭敌突然攻击也必不至失败,即所谓“斗乱而不可乱,……形圆而不可败”。它要求“以奇胜”,“善出奇”,奇正多变,“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它用质重形圆的大石,从八百丈高山上向下滚动的形象,生动地说明物质在急剧运动中的活力和能量,这就是它所要求造成的“势”。

(二十六)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曹操曰:部曲为分,什伍为数。)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曹操曰:旌旗曰形,金鼓曰名。)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1〕,奇正是也;(曹操曰: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兵之所加,如以碫投卵者,虚实是也。①(曹操曰:以至实击至虚。)

【校勘】

〔1〕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必”竹简作“毕”,与诸本异。未从之。

【注释】

① [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分数,按曹注:“部曲为分,什伍为数。”即组织编制问题。把军队按一定编制组织起来,并组织得好,那么管理和指挥众多的大军,也同管理指挥少数的部队一样容易了。 [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形名,按曹注:“旌旗曰形,金鼓曰名。”即具备了指挥通信工具并规定好指挥信号,用以指挥军队。这样,指挥大军同指挥小部队都一样,都能步调一致,听从指挥了。 [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三军之众,指众多的大军。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讲即使受敌人突然袭击而有保障一定不致失败,这就靠有了奇正的部署。奇正,古代军事术语,指奇兵、正兵的战术运用。奇正一般包含以下意思:(一)在军队部署上担任警戒、守备的部队为正,集中机动的主力为奇;担任钳制的为正,担任突击的为奇。(二)在作战方式上,正面攻击为正,迂回侧击为奇;明攻为正,暗袭为奇。(三)按一般原则作战为正,根据具体情况采取特殊的作战方法为奇。军队无论驻军行军,都派出警戒部队(奇)以保卫主力(正),这样即使遭到敌军突然进攻,也一定不会被打败。 [兵之所加,如以碫投卵者,虚实是也]:军队进攻的地方,如以碫投卵者,指就像用石头去打禽蛋那样,(碫〈duàn段〉,一作“碫”,磨刀石,这里泛指石头。)这是虚实问题,意思就是我军所向,像用石头去打禽蛋那样,这就是要避实击虚,以实击虚。

【译文】

(二十六)孙子说:管理大部队,如同管理小部队一样,这是由于组织得好。指挥大部队作战,如同指挥小部队作战一样,这是由于有规定好了的信号来指挥。统帅全国军队,即使遭受敌人的进攻,也一定不致失败,这是由于“奇正”运用得正确。军队进攻所向如同用石头打鸡蛋一样,这是由于“避实就虚”运用得适宜。

(二十七)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①(曹操曰:正者当敌,奇兵从傍击不备也。)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1〕。②终而复始,日月是也。③死而复生,四时是也。④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⑤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⑥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⑦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⑧奇正相生,如环之无端〔2〕,孰能穷之?⑨(曹操曰:自无穷如天地已下,皆以喻奇正之无穷也。)

【校勘】

〔1〕不竭如江河:竹简作“无竭如河海”,疑抄误。“不竭如江河”,以江河之长流不竭形容用兵的出奇制胜,变化无穷。江河是指流长,河海是指水深。故未从竹简。

〔2〕奇正相生,如环之无端:十家本、《武经》本作“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竹简作“奇正环(此环字显系衍文)相生,如环之毋端”。毋与无通。古代西方哲学家也用“环”字形容物质的运动变化。如果用“循环”二字则成了动词,“循环之无端”文字也欠通。今从竹简“奇正相生,如环之无端”。

【注释】

①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孙子》用“奇”“正”这两个相互对立的范畴来区分作战部署。所谓“以正合”即使用次要行动在正面钳制敌人,“以奇胜”即集中主力从敌侧后寻其弱点,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也。曹注说:“正者当敌,奇兵从旁击不备也。”这里先提出奇正,而中心思想是在用各种比方来说明要出奇制胜,而出奇则每次都要有变化。

② [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善于出奇的将帅,战法变化就像天地那样运行无穷,像江河那样〔奔流〕不竭。

③ [终而复始,日月是也]:就像太阳月亮那样每天落山,第二天又出来。

④ [死而复生,四时是也]:春、夏、秋、冬,一季过去了,另一季又接着来。

⑤ [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五声,即宫、商、角、徵(zhǐ纸)、羽,加上变宫、变徵,实际上和现代的七个音阶完全相同。

⑥ [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五色,红、黄、蓝、白、黑。

⑦ [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五味,酸、甜、苦、辣、咸。 以上三句是用来补充上文,用人们日常常听、常见和常吃的声、色、味的变化来说明“奇正”之变也同样不可胜穷。

⑧ [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是说作战的形势,不外乎奇兵、正兵两种,可是奇、正须互相变化为用,它们之间的变化情况,难以穷尽。

⑨ [奇正相生,如环之无端,孰能穷之]:是说奇、正的变化,就像圆环那样无始无终,无穷无尽。

【译文】

(二十七)作战总是用“正”兵挡敌,用“奇”兵取胜。所以善于出“奇”的将帅,其战法变化就像天地那样〔运行〕无穷,像江河那样〔奔流〕不竭。入而复出,如同日月的运转;去而又来,类似四季的更迭。乐音不过五个音阶,可是五个音阶的变化,就听不胜听;颜色不过五种色素,可是五种色素的变化,就看不胜看;滋味不过五样味素,可是五样味素的变化,就尝不胜尝。作战的形式不过“奇”“正”,可是“奇”“正”的变化,就无穷无尽。“奇”“正”相互转化,就像圆环一样,无始无终,谁能穷尽它呢?!

【试笺】

《孙子》用“五声”、“五色”、“五味”的变化作比喻,要求善战者不但要善于出奇,而且要善于多变。这种用人们所日常见闻的声、色、味的调和变化,来形象说明奇正的变化无穷,是古代朴素的辩证法。现代科学的发达证明不但月球围绕地球旋转而有盈亏现象,地球绕太阳旋转而有四季循环,而且太阳本身也不是“恒星”,它以至银河系也都在运动中。然而,孙子在这段文字中,开头用“以正合,以奇胜”,末后则以“奇正相生,如环之无端,孰能穷之”把出奇之变化无穷,讲得非常透彻了。

(二十八)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①是故善战者,(曹操曰:发起击敌。)其势险,其节短。②(曹操曰:险,犹疾也。短,近也。)势如弩,节如发机。③(曹操曰:在度不远,发则中也。)

【注释】

①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激水,激流的水。疾,快。势,气势,物质运动的冲击力。这里用水这一物质,在迅猛奔流的运动中产生的冲力和能量能冲走石头作比喻,说明“势”的含义。即指挥军队作战行动迅猛有力,就能加大对敌的优势而易于取胜。 [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鸷鸟之所以能疾击“毁折”(捕杀)其他动物,是因为它有准备地低飞以接近被捕之物,把发起冲击的距离缩短,以便疾击时飞得快而有力。节,即距离。这里指接敌运动距敌愈近,则发起冲击时愈能迅速而突然。这就是“节”的含义。

② [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是说善于指导战争的将帅所造成的“势”险峻,而其出击的距离短促。节短,即距离短。即指隐蔽接近敌人或埋伏路旁,从近距离突然向敌人冲锋的意思。

③ [势如弩,节如发机]:(kuò扩)弩,弓弩。势就像张满的弓弩,节就像击发弩机。以弯弓射箭为比喻,说明“势”就像张开弓弩,使之达到满弓,节就像发射出箭矢,求其迅猛而射远。

【译文】

(二十八)湍急的水,飞快地奔流,以至能冲走石头,这就叫做“势”。鸷鸟迅飞猛击,以至能捕杀〔小鸟小兽〕,这就叫做“节”。所以善于指挥作战的人,他所造成的态势是惊险的,所发出的节奏是短速的。惊险的势就像张满的弓弩,短速的节奏就像击发弩机〔把箭矢突然射出一般〕。

【试笺】

《孙子》出奇造势的中心命题就是这里所说的“势险”和“节短”。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隐蔽地接近敌人到最短距离,突然地猛烈冲击敌人。这种战术原则,至今仍可资借鉴。

(二十九)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①(曹操曰:旌旗乱也。示敌若乱,以金鼓齐之。卒骑转而形圆者,出入有道,齐整也。)

【注释】

① [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纷纷纭纭,形容杂乱而众多;这里指旌旗纷纷,人马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是说在混乱情况中战斗,能掌握队伍使不至散乱。意即军队组织要严密,纪律要严明,才能在遇到意外不利情况时仍能作战而不至混乱。 [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浑沌二字有混杂不清的意思,混又有用来形容水的奔流或奔马的形状。浑浑沌沌和上文纷纷纭纭都是形容战争中混乱的形象。我们根据上下文的意思把它译成:“战车转动,步卒奔驰”,以接下文。形圆,部署部队如“圆”形,使各方面如果发生情况(如敌人的突然袭击等)都能应付自如。

【译文】

(二十九)旌旗纷纷,人马纭纭,在混乱的战斗中作战,要使军队不混乱;战车转动,步卒奔驰,在迷蒙不清的情况中打仗,要部署得各方面都能对付可能发生的情况而不会被打败。

(三十)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①(曹操曰:皆毁形匿情也。)治乱,数也;(曹操曰:以部曲分名数为之,故不乱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②(曹操曰:形势所宜。)

【注释】

①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队伍的混乱会从严整产生,衰怯的士气会从勇敢的军队中产生,兵力的衰弱会从强盛的军队中产生。换句话说:严整的队伍会产生混乱,勇敢的士气会变成畏怯,强盛的军队会变成衰弱。

② [治乱,数也]:可解释为治和乱是属于组织纪律的事。也就是警告人们:严整的队伍,约束不严就会产生混乱。 [勇怯,势也]:勇和怯是属于气势的事。高昂的士气,如不谨慎遭到挫折,就会变成士气不振。 [强弱,形也]:强和弱是属于有形的实力的事。强盛的军队如轻敌松懒,就会受到损失而衰弱。

【译文】

(三十)混乱从严整中发生,怯懦从勇敢中发生,软弱从坚强中发生。严整或混乱,这是组织编制的好坏问题;勇敢或怯懦,这是态势的优劣问题;强盛或软弱,这是力量大小的表现。

【试笺】

孙子看到“乱”可以从自己的对立面“治”中产生;“怯”可以从自己的对立面“勇”中产生;“弱”可以从自己的对立面“强”中产生。这种矛盾的一方面总是要向另一方转化,正是辩证法运动和发展的规律。为消灭自己的弱点,“先为不可胜”,就必须谨慎从事。他指出“治乱,数也”,要使自己军队保持“治”而不发生“乱”,就必须注意组织严密,纪律严明;“勇怯,势也”,要使军队保持勇猛必须造成有利的态势;“强弱,形也”,要使军队保持强盛的优势而不至转化为衰弱,就要十分谨慎,切忌轻敌、冒进、松懒、大意,时刻保持认真的战备、高昂的士气和严肃的纪律。这里初期表现出《孙子》军事辩证法的朴素思想,即事物会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化,这是很宝贵的贡献。

(三十一)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曹操曰:见羸形也。)予之,敌必取之;(曹操曰:以利诱敌,敌远离其垒,而以便势击其空虚孤特也。)以利动之,以卒待之。①(曹操曰:以利动敌也。)

【注释】

① [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这里“形”字是作动词用,但与形篇的“形”字略有不同,而是把我方佯动的假象故意暴露给敌人看。使敌人信以为真,发生错觉而听从我之调动。 [予之,敌必取之]:即给予敌人小利,能使敌人一定贪利而取之。 [以利动之,以卒待之]:用小利调动敌人,用部队在途中设伏以等待敌人被调动到中途时,掩击而消灭之。

【译文】

(三十一)善于调动敌人的将帅,伪装假象迷惑敌人,敌人就会听从调动;投其所好引诱敌人,敌人就会来夺取。用小利去调动敌人,用重兵来等待〔掩击〕它。

【试笺】

《孙子》指出:要做到善于调动敌人,就要善于“示形”,使敌人发生错觉,以利诱敌,使敌被我调动,我乃乘其立足未稳而攻击之。这是《孙子》关于野战中调动敌人的作战思想,其中已含有后来运动战思想的萌芽。对于这一点,有的同志不承认,有的怀疑,有的采取回避的态度。然而,任何军事思想总有它发生和发展的过程,在《孙子》中就有调动敌人的思想因素,这是难能的。如果把敌人看成死的、不动或不会动的,就不可能有这个“动敌”的思想。这一思想是必须有把敌人看成能动的,并可以设法(“利而诱之”)使之调动的辩证法的思想为基础。这样推论仅供读者参考。

(三十二)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曹操曰:求之于势者,专任权也。不责于人者,权变明也。)故能择人而任势。①(曹操曰:任自然势也。)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②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③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④

【注释】

① [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善于指挥战争的人,把注意力和计谋的考虑放在战略上的造势方面,而不是指靠下面指挥人员打出一个好局面。所以能选择指挥人员,在造成有利的态势下,奋勇作战。

② [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依靠造成有利的态势者,他指挥军队打仗就像转动木石。

③ [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接上句阐明用兵像转木石。此句解释木石的特点是“安则静”,安指放木石于安稳的地方,它就能静止下来;“危则动”,危指放在不平而峻陡的地方,它就会滚动。“方则止”,说的是方的木石放在哪里它都是不会动的。“圆则行”,圆的木石放到哪里都会向低处滚下去。

④ [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意思是善于造成有利态势、指挥军队打仗的人,他指挥的军队就像推动圆的石头于八百丈高山陡坡上滚下那样自然、飞快而停不住,这就叫做“势”。 上篇《孙子》说:“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这篇则说“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前者着重在“积水”的物质力量,后者则在转圆石于千仞之山的运动的速度和活力(冲力),以阐明用兵的“任势”。

【译文】

(三十二)善于作战的人,要依靠善于造成有利的态势以取胜,而不苛求将吏的责任。所以要能选择将吏,去利用各种有利的态势。所谓“任势”,是说善于选用将吏指挥作战,就像滚动木头、石头一般。木头、石头的本性,放在安稳平坦的地方就静止,放在险陡倾斜的地方就滚动;方的会静止,圆的会滚动。所以,善于指挥作战的人所造成的有利态势,就像转动圆石从八百丈高山上滚下来那样。这就是所谓势呀!

【试笺】

《孙子》形象地用“决积水”具体地表达“运动的物质”,用“转圆石”表达物质的运动,这是古代物质论和运动论的朴素思想。虽然它未能达到、当时也不可能达到我们今天所说的一切物质都是运动的物质,一切运动都是物质的运动这一认识高度。然而在古代军事理论上能有这种朴素的,然而是唯物辩证的思想,则是难能可贵的。在军事理论上不愧为一大贡献。它把军事力量不仅仅简单看成静止的客观的物质条件(包括“五事、七计”,“地、度、量、数、称”等),而是看成能运动的,要善于使之运动的物质力量。《孙子》对此所作的两个比喻是值得重视的。决开积水于千仞之溪,使之奔泻而下:这样巨大的积水的重量,加上奔流而下的运动速度,就大大加强了积水的冲力和能量,这就是“形”。转动千仞之山的圆石飞滚而下,形成高速度的运动,以加强冲击力和能量,这就是“势”。《孙子》要求善战者要善于“任势”、“造势”,并缩短“节”(冲击的距离)以保证冲击时有猛烈的冲击速度与强大的攻击力。这就是《孙子》对将帅发挥主观能动作用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