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陆世仪的生平与著作

全祖望云:“予惟国初儒者曰孙夏峰、曰黄梨洲、曰李二曲最有名,而桴亭先生少知者。及读其书而叹其学之邃也”(《鲒埼亭集》卷二十八《陆桴亭先生传》) 。这位在清初名声并不显赫,但被全祖望视为学问深邃的“桴亭先生”,就是陆世仪。

陆世仪(公元1611—1672年)字道威,号刚斋,晚号桴亭,江苏太仓人。明末诸生。万历三十九年(公元1611年),他出生于一个塾师的家庭。幼年因为家贫,曾寄养于他姓。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他与同里陈瑚、盛敬等人结为文会,互相砥砺。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从赵自新学习经学。崇祯五年,入郡学。翌年,他有感于明代末年的动荡局面,考虑到自己以后“一旦出而用世,则兵革之事所不能也”(《桴亭先生文集》卷六《石敬岩传》) ,乃与陈瑚一同师事石敬岩,学习武艺。“凡横槊舞剑、弯弓弄刀,战斗之具两人无不习”(《陆子遗书》附录陈瑚《尊道先生陆君行状》) 。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与江士韶“相约为体用之学”(同上陆允正《府君行实》) 。第二年,记《考德课业录》,“创立考德、课业二格,每日所为之事与所读之书,夜必实书于录,互相考核”(《论学酬答》卷四《答玉峰张邑翼马殿闻陈天侯书》) 。同时又与陈瑚、江士韶、盛敬一同研讨学问。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大饥”,乃“约同志数人为同善会,日聚银、米散饥民”(陆允正《府君行实》)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清军进入北京以后的一段期间里,他曾上书南明政府,“又尝参人军事”(全祖望《鲒埼亭集》卷二十八《陆桴亭先生传》) 。后“凿池,宽可十亩,筑亭其中,不通宾客”(同上) ,过着隐居的生活(故又号桴亭)。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以后,讲学于锡山东林书院与毗陵等处。康熙十一年卒,终年六十二岁。卒后,门人私谥尊道先生,又私谥文潜先生。

陆世仪的著作主要有:

(一)《思辨录辑要》。此书共三十五卷。原系他自“丁丑”即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以后,仿照前人读书记之法,逐年随笔“自记所得之书”(《思辨录辑要》卷端江士韶《思辨录辑要发凡》) ,名为《思辨录》,未有伦次。后为友人江士韶等仿《近思录》体,摘其要者,分类编辑,而成此书,故名“辑要”。内有《前集》二十二卷、《后集》十三卷。《前集》分小学大学、立志、居敬、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八类;《后集》分天道、人道、诸儒、异学、经子、史籍六类。初刊于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后有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江苏书局刊本等。

(二)《陆子遗书》。此书又名《陆桴亭先生遗书》。凡二十一种。包括:《桴亭先生文集》(六卷,附《补遗》一卷)、《桴亭先生诗集》(十卷)、《论学酬答》(四卷)、《志学录》《性善图说》《虚斋格致传补注》《四书讲义辑存》《淮云问答辑存》《月道疏》《分野说》《治乡三约》《制科议》《甲申臆议》《苏松浮粮考》《娄江条议》《桑梓五防》《常平权法》《家塾礼》《支更说》《避地三策》(各一卷)、《八阵发明》(未分卷),并附有凌锡祺所编《尊道先生年谱》等。该书于光绪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由唐受祺辑刻于北京。

第二节 陆世仪的理气论

世界的本原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陆世仪的见解是:

试思天地未有之先,何以忽然而有天,忽然而有地?……自我看起来,《系辞上》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便是说天地之原起。但太极是甚么东西?说个“有”字,自不知者观之,得无认作一物。否!这太极不过是理。理是无形的,无所谓极,而实太极,是为“无极而太极”。这太极何尝会动静,但天地是个阴阳,阴阳是个气,气自然有动静。然其动也,非无因而动也,必有当动之理而后动,这便是“太极动而生阳”;其静也,非无因而静也,必有当静之理而后静,这便是太极“静而生阴”。其动静也,又非一动一静而遂已也,理必循环不已,这便是“静极复动”,动极复静。动静之久,则分阴分阳而两仪立,两仪立则五行生,五气布而四时行,究竟五行不过一阴阳,阴阳不过一太极,太极不过一无形之理而已。这便是生天生地的根因。(《桴亭先生文集》卷一《太极图说讲义》)

这里,陆世仪认为,“太极”亦即“理”,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根因”。“太极”是无形的;“太极”又是不动的,是阴阳二气的动静之理。无疑,这“太极”,正如陆世仪本人所说的那样,绝不是物,而只能是一种精神实体。在他看来,整个世界就是由“太极”这个精神实体衍化出来的。朱熹曾说:“圣人谓之太极者,所以指夫天地万物之根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五《答杨子直》) 。“所谓太极,亦曰理而已矣”(《楚辞集注》卷三) 。“天地之间,只有动静两端……其动其静,则必有所以动静之理焉,是则所谓太极者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五《答杨子直》) 。上引陆世仪对“太极”的论述,与朱熹的这些提法显然是一致的。这就说明,陆世仪的宇宙生成论正是继承了朱熹的观点。

在上引陆世仪的论述中,显然已接触到在世界本原的问题上,所谓“理”与“气”的关系问题。既然在他看来,作为“气”的阴阳,其动,“必有当动之理而后动”;其静,“必有当静之理而后静”。就是说,“理”是先于“气”的。所以,他说:

朱子谓理先于气,是就天地未生前论。假如轻清者上浮而为天,是气也,然必有轻清上浮之理而后轻清者浮而为天;重浊者下降而为地,是气也,然必有重浊下降之理而后重浊者下降而为地。不然,何不闻重浊上浮、轻清下降乎?譬如人著新衣,忽生虮虱,此气之所成也,然必有生虮虱之理而后虮虱生,衣服外面则不生矣,无是理故无是气也,岂非理先于气乎?(《思辨录辑要·后集》卷一)

我们知道,朱熹认为,就具体事物而言,“理与气本无先后之可言”(《朱子语类》卷一) ,“理”在“气”中;但就世界本原而言,则“毕竟先有此理,而后有此气”(同上卷九十五) ,“理”先“气”后。这里,陆世仪正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对朱熹的“理”先“气”后说进行了论证。

从这种以“太极”或“理”为世界本原的观点出发,陆世仪对明代思想家罗钦顺进行了指责。罗钦顺认为“理只是气之理”(《困知记》续卷上) ,“气之聚便是聚之理,气之散便是散之理,惟其有聚有散,是乃所谓理也”(《困知记》卷下) 。否认“理”是游离于事物之外,具有世界本原作用的精神实体。所以他批评朱熹“终身认理气为二物”(同上卷下) 。陆世仪针对罗钦顺的观点进行反驳说:“整庵(罗钦顺)云:‘气之聚便是聚之理,气之散便是散之理,惟其有聚有散,是乃所谓理也。’是即就聚散上观理,而不知所以为聚散者,理也。宜其于程、朱之言多所未合矣”(《思辨录辑要·后集》卷一) 。“朱子理与气决是二物 [1] 一语,煞是下得倒断,无本领汉决说不出”(同上) 。又说:“整庵只未会理先于气之旨,便有许多不合处”(同上) 。

还应提到,陆世仪同朱熹一样,将“道”视为与“太极”或“理”相等同的范畴。他说:

道生天地,天地生人。无是道则天地且不成,天地、人于何有?(《思辨录辑要·前集》卷一)

陆世仪不仅论述了“太极”即“理”或“道”为世界本原,还论述了“虚空”皆“道”。他说:

邵子《观物内外篇》俱是玩心高明,读之真见得虚空劈塞皆道。(《思辨录辑要·后集》卷十一)

道不可见,惟知道之君子能见之。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满空中都是道在。(同上卷一)

“鸢飞”“鱼跃”是言虚空劈塞都是道理,随意指见前一物都是这个。(同上)

在他看来,天地间的一切,都体现了那所谓先天地而生的“道”的作用。他的这种观点无疑是继承了朱熹所谓“道之流行发见于天地之间,无所不在”(《朱子四书或问·中庸或问》卷二) 的观点;同时也是针对张载“虚空皆气”的唯物主义命题而提出的。

由此可见,陆世仪的理气论因袭了程朱派的观点,其中没有什么新的东西。

第三节 陆世仪的“格物致知”论与“居敬”说

陆世仪继承、发挥了程、朱的“格物致知”论。

朱熹说:“圣人只说格物二字,便是要人就事物上理会。且自一念之微,以至事事物物,若静若动,凡居处、饮食、言语,无不是事,无不各有个天理人欲,须是逐一验过”(《朱子语类》卷十五) 。陆世仪也说:“格致只是辨天理人欲。天理人欲只是是非两字。是便是天理,非便是人欲”(《思辨录辑要·前集》卷三) 。可见,他同朱熹一样,都认为“格物致知”的目的,在于体认“天理”。

陆世仪有时也谈到所谓“格”草木之理的问题,如《思辨录辑要·前集》卷三载:

问:程子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之说如何?曰:草木,阴阳、五行之所生。阴阳、五行不可见而草木则可见,故察其色,尝其味,究其开落死生之所由,则草木之理皆可得。《本草》所载、《月令》所记,皆圣人穷理之一端也。要之,此皆圣人心体洁净,知识通明,触处洞然,故能如此。今人为情欲声利所汩没,心体窒塞,即万物当前,往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何能格物?

所谓“程子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之说”,是指程颐所云“一草一木皆有理,须是察”(《河南程氏遗书》卷第十八) 。单看这句话,似乎程颐所说的“格物”,有探究草木等物的科学知识的含义,实则不然。因为程颐同时还着重申明:“‘致知在格物’,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因物有迁,迷而不知,则天理灭矣,故圣人欲格之”(同上卷第二十五) 。可知在他看来,“格物”是指在心中恢复所谓“我固有之”的“天理”。朱熹认为,“格”草木器用之理不是什么“学问”;只“格”草木器用,不会有成,只有体认“天理”,才是真“学问”,才是“格物致知”的意旨所在。陆世仪在上面的论述中,同程颐、朱熹的观点一脉相承,进一步提出:“格”草木之理,必须先要达到像所谓“圣人”那样“心体洁净”,亦即所谓全是“天理”而无“人欲”的境地;而如果“心体”为“人欲”“窒塞”,那就不可能“格”草木之理。这样,“格”草木之理,就成了只有“圣人”才能办到的一种不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至于对一般人来说,所面临的首先是使所谓“心体洁净”亦即体认“天理”的问题。

基于这种观点,他强调说,“格物致知”绝不能从一草一木入手:

凡格物须从身心性命、三纲五常、日用饮食切近的格去,其余万事万物自然贯通。不可先于一草一木上理会。(《思辨录辑要·前集》卷三)

按照他的这种观点,只要从“身心性命、三纲五常、日用饮食”等方面,即所谓“人伦日用”的方面入手去“格物”,从而体认了“天理”,那么,其余万事万物之理,也就都可以了然了。这自然是南其辕而北其辙,实际上是用对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的体认,取代了对于客观事物的探求和认识。

在继承、发挥程、朱“格物致知”论的同时,陆世仪还继承、发挥了朱熹的“居敬”说。

我们知道,朱熹继承程颐关于“主敬”的思想,以所谓“居敬”或“持敬”为认识主体的修养功夫。对这种修养功夫,陆世仪也有不少论述。《思辨录辑要·前集》中的《居敬类》有云:

只提一敬字,便觉此身举止动作如在明镜中。(卷二)

人心多邪思妄想,只是忘却一敬字。敬字一到,正如太阳当头,群妖百怪迸散无迹。(同上)

持敬须是头容直。若头容一直,则四体自入规矩。(同上)

敬字是从前千圣千贤道过语,举示学者,正如看积年旧物,尘垢满面,谁肯当真理会。须要看得此字簇新,方有进步。然不是实实用工,实有一番见地,此个字又安得簇新也?(同上)

此外,他还说:

修身工夫,博言之,则貌、言、视、听、思五者;约言之,只是一个敬。(同上卷八)

值得注意的是,陆世仪在论述“居敬”时,特别强调“敬天”。他说:

能敬天,方能与天合德。(同上卷二)

敬天二字,为圣门心法。(《桴亭先生文集》卷六《书淮云问答后》)

关于“敬天”,他还具体阐述说,首先,要认识“理”就是“天”。他说:“天地间无一事一物非理,即无一事一物非天”(《思辨录辑要·前集》卷二) 。“‘理即天也。’识得此意,敬字工夫方透”(同上) 。显然,他认为,只有把“理”当作“天”来看待,从而“敬天”,才能真正做到“居敬”。这样,能否“敬天”就被视为能否“居敬”的关键所在。其次,他还谈道:“人须是时时把此心对越上帝”(同上) 。“能读《西铭》,方识得敬天分量;能践《西铭》,方尽得敬天分量。人能有所畏,便是敬天根脚。小人只是不畏天命。不畏天命,便无忌惮,便终身无入道之望”(同上) 。可知他所说的“理即天”的“天”,与所谓有意志的人格神——“上帝”是同义语;而他所谓的“敬天”,则是指时刻保持一种所谓“对越上帝”“畏天命”的充满畏惧,不敢纵逸的精神状态。他这种“敬天”思想,显然是沿袭朱熹所谓“敬……只是有所畏谨,不敢放纵”(《朱子语类》卷十二) 及其《敬斋箴》中所谓“潜心以居,对越上帝”的提法而来。

陆世仪为什么这样强调“敬天”呢?他说:

读《四书》《五经》,古人无事不言天。孔子言“知我”“其天”,“天生德于予”,“获罪于天”。孟子言“知天”,“事天”,“顺天者存,逆天者亡”。《春秋》言“天命”,“天讨”。《礼》称“天则”。至于《易》《诗》《书》三经,则言天甚多,又有不可枚举者,皆说得郑重严密,使人有震动恪恭之意。故古人之学不期敬而自敬。今人多不识“天”字,只说“敬”字,学者许多昏愦偷惰之心,如何得震醒?(《思辨录辑要·前集》卷二)

又说:

古人言敬,多兼天说,如“敬天之怒”,“敬天之威”……之类。临之以天,故人不期敬而自敬,工夫直是警策。今人不然,天自天,敬自敬……子瞻所以欲打破敬字也。若如古人说敬天,子瞻能打破天字否?(同上)

这里可以看出,他之所以“兼天”说“敬”,强调“敬天”,目的在于使人们在“天”的照临下,循规蹈矩地进行“居敬”这种认识主体的修养,而不敢稍有懈怠。同时也是为了阻止类似苏轼(字子瞻)那样的学者对“居敬”说提出异议。

陆世仪还论述了“居敬”同“穷理”即“格物致知”的关系问题。他说:

夫穷理之学,格致是也。理在吾心而乃求之天下之物,何也?曰:此儒者之道,所谓体用合一,而孟子之所以称万物皆备于我也。一物不备,不足以践我之形;一理未穷,不足以尽性之量。……学者有志于穷理,则必事事而察之,日日而精之,时时而习之,渐造渐进,以至于极,为神为圣,莫非是也。然而又非驰骛于穷大之谓也。驰骛于穷大而莫为之主,则事至而纷纠,事去而放逸,虽有所得,旋亦放失,是故君子又有居敬之学。夫居敬之学,则诚意是也。诚意之始,由于不欺……至功夫再进,则真心发矣……至功夫又进,则谨慎至矣……至功夫更进,则戒惧生矣。无善可凭而常惺惺,无恶可绝而常业业,诚之至也,敬之至也。故《中庸》以至诚为圣人,朱子以“敬”字为圣门第一个字,盖真见千圣相传止此一法。有是法,然后有以穷天下之理,而为尽性,为至命,可以即此而造极。(《论学酬答》卷二《答王周臣天命心性志气情才问》)

陆世仪对所谓“理在吾心而乃求之天下万物”的解释,显然正是以朱熹的观点为依据的。至于所谓“事事而察之”之“事”,联系前述陆世仪的“格物致知”论可知,是指所谓“身心性命、三纲五常、日用饮食”等方面之事,即“人伦日用”之事;所谓“穷天下之理”,则是指对于所谓世界精神本体的“理”或“天理”的体认。上面这段话表明,陆世仪认为,“穷理”与“格物致知”含义相同,是要以对“人伦日用”之事的“格物”为媒介,体认所谓“吾心”固有的“天理”,而不能“驰骛于穷大”,即不能只知一味“求穷其至大之域”(《庄子·秋水》) 。为此,就必须以“居敬”为修养功夫。而“居敬”,在他看来,总的来说,即是“诚意”;具体地说,则是意味着使认识主体依次通过“不欺”“真心发”“谨慎至”的修养阶段,而逐渐达到“戒惧生”,从而进入“常惺惺”“常业业”那种常怀戒惧的所谓“诚之至”的精神状态。而这种“诚之至”的精神状态,也就是“敬之至”。陆世仪认为,有了这种“居敬”的修养方法,才能“穷天下之理”即体认“天理”。可见,他是把“居敬”作为“穷理”即“格物致知”的根本来看待的。所以,他明确说:“居敬是根本,穷理是进步处”(《论学酬答》卷二《答宋子犹论时事书》) 。又说:“居敬,格致之本原也”(《思辨录辑要·前集》卷二) 。

陆世仪还进而指出,“居敬”与“穷理”是不能截然划分的:

居敬穷理四字十分分析不得,居敬时固要敬,穷理时亦要敬。(同上)

就是说,不能把“居敬穷理”理解为在从事“居敬之学”时要“敬”,然后在从事“穷理之学”时,就不需要“敬”了;而应理解为,无论是从事“居敬之学”还是“穷理之学”,都应以“敬”字贯串其间。依据这一观点,他还直截了当地把“居敬穷理”概括为“敬”,说:“四个字是居敬穷理,一个字是敬”(同上) 。

此外,还应提到,陆世仪在阐述“居敬”说的同时,反对“主静”。他明确说:“静不如敬,后儒误认,或流为禅寂之言”(《论学酬答》卷二《答王圣乘论学书》) 。又说:“静字中间容易藏躲禅家面目,不如敬字劈实,始终颠扑不破”(同上) 。由此可见,陆世仪的认识主体修养论具有主敬而反对主静的特征。

第四节 陆世仪晚年对程朱理学人性论的异议

程朱理学认为,性有两种:一是“义理之性”,或称“天命之性”“天地之性”,一是“气质之性”。陆世仪早年也因袭了这种观点。他说:“仪于性学工夫不啻数转。起初未学时,只是随时师说有义理之性,有气质之性”(《思辨录辑要·后集》卷五) 。后来,他的观点逐渐发生了变化,形成了与程朱理学不同的人性论。据他说,他关于人性论的新见解萌生于“丁丑”,即明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形成于“己亥”,即清顺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然未敢与世昌言”(同上) 。“至庚子讲学东林而始微发其端”,“丙午论性毗陵而始略书其概”(同上) 。所谓“庚子讲学东林”,是指他于顺治十七年在东林书院讲授《高顾两公语录大旨》;所谓“丙午论性毗陵”,指他于康熙五年(公元1666年)讲学毗陵时所写的《性善图说》。按顺治十六年,他四十九岁,康熙五年,他五十五岁,可见他与程朱理学不同的人性论,形成并发表于自己的晚年。此外,还需要说明的是,他的《思辨录辑要·后集》中也有一些不同于程朱理学人性论的论述,这些论述也当系他晚年所写。

那么,陆世仪晚年的人性论与程朱理学不同的见解究竟是什么呢?集中到一点就是:反对程朱理学的人性二元论,而主张人性一元论。他说:

禅和方外固非,分性为二者亦非。(同上)

宋儒又言性有义理之性、有气质之性。性岂有二乎?曰:不然。(同上卷四)

许舜光问:性有义理之性、气质之性……如何?曰:只是一个性。(同上卷六)

陆世仪反对程朱理学区分“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见于他下面的具体见解:

首先,陆世仪反对程朱理学所谓性即“天理”,无有不善的观点。他说:

程子曰:“性即理也。”此“理”字不可作“善”字看,只是作常理看。若作“善”字看,则人性上便说得去,物性上便说不去。岂可谓人有性、物无性乎?性作常理看,故火之理热,水之理寒……人之理善,此“理”字方一贯无碍。(同上卷五)

我们知道,程、朱都把性视为所谓宇宙本原的“理”即“天理”的体现,因而将人性看作纯粹至善。然而,在上面的引文中,陆世仪则认为:如把“性即理”之“理”视为“天理”即“善”;那么,虽然人性上说得通,物性上便说不通。他据此提出:只有把“性即理”之“理”视为“常理”,即不具有宇宙本体意义的理,才能在人性与物性上都讲得通。陆世仪的这一见解,直接否定了程、朱关于人性是宇宙本体之“理”或“天理”的体现的观点。

应当指出,由于朱熹所谓“性即天理,未有不善”的“性”,也即是“义理之性”,所以,陆世仪对“性即天理,未有不善”的观点的否定,也正是对朱熹所谓的“义理之性”的异议。

其次,在人性问题上,陆世仪反对离气质而言性。

关于性与气质的关系,朱熹认为:“本原之性,无有不善。……只被气质有混浊,则隔了”(《朱子语类》卷四) 。“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恶底,此是气禀不同”(同上) 。朱熹这两处话包含两层意思:其一,作为“天理”之体现的人性,是先于人的形体与气质的。所以,朱熹还曾明确说过,“未有此气,已有此性”(《朱文公文集》卷四十六《答刘叔文》) 。其二,人性亦即“本原之性”或“义理之性”皆善;但在人出生以后,因为人各自所禀气质的不同,故人的“气质之性”则有善有不善。

陆世仪反对朱熹的这两种看法。

针对朱熹所谓“未有此气,已有此性”的观点,他指出:

周子《太极图说》曰:“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形生质也,神发气也,有形生神发而五性具,是有气质而后有性也。不落气质,不可谓之性,一言性便属气质。(《思辨录辑要·后集》卷四)

他在《性善图说》中也说:

性成于形生神发之后,则必有气质而后有性。

又说:

论性断离不得气质。一离气质,便要离天地。盖天地亦气质也。(《思辨录辑要·后集》卷四)

性离不得气质。(同上)

气质之外无性。(同上)

离气质而论性必至入于禅。(同上)

可见,陆世仪认为,对于人来说,是先有气质而后才有性,性是在人出生以后才有的。这也是对朱熹所谓的那种体现“天理”的性即“义理之性”的异议。

针对朱熹所谓由于所禀气质的不同,人的“气质之性”不能尽善的观点,陆世仪在《高顾两公语录大旨》中说

人性之善不必在天命上看,正要在气质上看,何以言之?性字是公共的。人有性,物亦有性,禽兽有性,草木有性。若在天命上看,未著于人,未著于物,人之性即物之性,物之性即人之性,无所分别也。无所分别而谓之至善,则人至善,物亦至善,何以见得至善必归于人?惟就气质上看,则人之性不同于物之性,禽兽之性不同于草木之性。人得其全,物得其偏;人得其灵,物得其蠢;人得其通,物得其塞。其为至善,必断断属于人无疑。故人之性善,正如火之性热,水之性寒……全在气质上见。(《桴亭先生文集》卷一)

在上面的引文中,陆世仪实际是说,如果从所谓“天命”的角度来看,那么,人与物都应具有朱熹所说的那种专指“天理”而言的、先验的“至善”之性。而这样就会同朱熹关于只有人性善的观点相牴牾。所以,陆世仪认为,“在天命上看”,不能使所谓只有人性善的观点得到说明。并认为,只有从“气质”的角度看,才能看出人性与物性的不同,从而才能得出“至善”之性为人所独具的结论。基于此点,陆世仪反复强调:“人性之善正在气质”(《性善图说》) 。“性善只在气质”(《思辨录辑要·后集》卷四) 。并指出:

人之气质之性亦至善也。(《桴亭先生文集》卷一《高顾两公语录大旨》)

以此表示不同意朱熹所谓“气质之性”不尽善的观点。

陆世仪还进而指出:

性者,气质之理也。(《思辨录辑要·后集》卷五)

气质中间所具之理则谓之性。(同上)

他在《性善图说》中也指出:

非于气质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物不能得而人独能得之也。然则何以谓之义理也?曰:是即气质中之合宜而有条理者指而明之也。何者为合宜而有条理?则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四端是矣。……而非于阴阳形气之外,别有一物焉,谓之义理,而人可得之以为性也。

这是说,作为宇宙本原的“理”之体现的“性”,即“义理之性”,是根本不存在的。“理”就存在于“气质”之中。而存在于“气质”中的“理”,就是“性”。这种“性”,就是陆世仪所说的“只是一个性”的“性”,也即“气质之性”。其实,陆世仪所谓的“气质之性”与朱熹所谓的“气质之性”,含义有别。朱熹所谓的“气质之性”,是“以理与气杂而言之”(《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六《答郑子上》) ,其所谓“理”,是指作为世界本原的“理”,即“天理”;而陆世仪所谓的“气质之性”,则是指“气质之理”,其所谓“理”,是指“气质中之合宜而有条理者”,并非“天理”。

第三,陆世仪反对程朱理学关于孟子性善说系指“义理之性”的观点。

程朱理学为了给其区分“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提供历史“根据”,断言:孟子的性善说是指所谓“义理之性”,而未涉及“气质”。朱熹说:“孟子说性善,但说得本原处,下面却不曾说得气质之性”(《朱子语类》卷四) 。朱熹门人陈淳也说:“天所命于人以是理,本只善而无恶。故人所受以为性,亦本善而无恶。孟子道性善,是专就大本上说来……只是不曾发出气禀一段”(《北溪字义》卷上《性》) 。与这种观点相对立,陆世仪则指出:

诸儒谓孟子道性善,只是就天命上说,未落气质。予向亦主此论。今看来亦未是。若未落气质,只可谓之命,不可谓之性。于此说善,只是命善,不是性善。且若就命上说善,则人与万物同此天命,人性善则物性亦善,何从分别?孟子所云性善,全是从天命以后说,反覆七篇中可见。(《思辨录辑要·后集》卷四)

这里,陆世仪认为,孟子的性善说不是从“命上说善”,“全是从天命以后说”,就是说,孟子的性善说,谈的不是什么体现所谓“天所命于人以是理”的“义理之性”,而是就气质上谈论性善的。这就否定了程朱理学所谓孟子的性善说系指“义理之性”的观点,从而也就否定了程朱理学区分“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历史“根据”。

从以上所述可以看出,陆世仪晚年反对程朱理学的性二元论而主张性一元论,绝不是偶然的。

不过,陆世仪晚年虽然反对程朱理学的性二元论而主张性一元论,虽然否定程朱所谓作为“天理”之体现的“性”,即“义理之性”的存在,但是他所谓“人之气质之性亦至善”的观点,表明他仍然是性善说的信奉者。特别是,当他把作为人性的“气质之理”具体化时,仍不外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仁、义、礼、智”的四种所谓“善端”(“四端”)。这样,封建伦理道德规范就依旧被说成是为人性所固有的了。

第五节 陆世仪思想评价

总括上述,陆世仪虽然在理气论、“格物致知”论方面继承、发挥了程朱理学的某些基本观点,而且他早年在人性论方面也隶属于程朱理学派的营垒;但他在晚年却形成了与程朱理学不同的人性论。这表明,他并不恪守程朱理学的门户。

陆世仪不恪守程朱理学的门户还表现在,他对待陆王心学的代表人物——陆九渊王守仁的态度上。

对于陆九渊,陆世仪曾批评说:“陆子静好言静,其学稍流禅学”(《论学酬答》卷二《答王圣乘论学书》) 。“予读性理,思陆象山……自是好高,自是便入骄吝,便坏却一生人品学术”(《思辨录辑要·后集》卷八) 。与此同时,他又说:“陆象山人物甚伟。其语录议论甚高,气象甚阔。初学者读之,可以开拓心胸”(《思辨录辑要·前集》卷一) 。“陆子静直是壁立万仞,闻其风者可以廉顽立懦,尤善鼓舞聪明人,故聪明人亦喜趋之。若下梢肯教人读书,其学岂逊朱子”(《思辨录辑要·后集》卷八) ?

对于王守仁,陆世仪曾批评说:“阳明有言,少与友人为朱子格物之学,指庭前竹树同格,深思至病,卒不能格,因而叹圣人决不可学,格物决不可为。予曰:此禅家参竹篦子之法,非文公格物之说也。阳明自错,乃以尤朱子,何耶”(《思辨录辑要·前集》卷三) ?“阳明……‘无善无恶谓之性,有善有恶谓之意(按,原文为‘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见《传习录下》),知善知恶是致知(按,原文为‘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四语宗旨未妥”(《思辨录辑要·后集》卷九) 。与此同时,他又说:“王新建于‘致知’中增一‘良’字,极有功于后学,盖恐人以世俗乖巧为知也”(《思辨录辑要·前集》卷三) 。“程、朱之‘居敬穷理’……王阳明之‘致良知’,皆所谓入门工夫,皆可至于道”(同上卷二) 。

由此可见,陆世仪对陆九渊和王守仁及他们所代表的心学,并不像正宗的程朱派学者那样,予以全盘否定。难怪他曾对聚讼不休的所谓“朱陆异同”问题,明确表示不感兴趣:“仪尝读先儒语录,至鹅湖一会……未尝不叹息追悼,痛其开千古辨争之门也”(《论学酬答》卷二《与张受先仪部论学书》) 。

陆世仪不恪守程朱理学的另一表现是,他反对为学仅局限于理学,而主张还要讲求“切于用世”之学。他说:

六艺古法虽不传,然今人所当学者正不止六艺,如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类,皆切于用世,不可不讲。俗儒不知内圣外王之学,徒高谈性命,无补于世,此当世所以来迂拙之诮也。(《思辨录辑要·前集》卷一)

他认为,为学应兼顾“性命”之学(即理学)与“切于用世”的实学两个方面,这样才谈得上是“内圣外王之学”;否则,如果只知“高谈性命”,那就是“迂拙”的“俗儒”。显然,他所谓的“内圣外王之学”,体现了以经世之学矫正一般理学家空虚学风的尝试,具有修正理学的意味。

由此出发,陆世仪曾开列了一个书目,分为“十年诵读”(用于五岁至十五岁)、“十年讲贯”(用于十五岁至二十五岁)、“十年涉猎”(用于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三类。每一类除了开列有理学家的著作外,还开列了“切于用世”的书目。其中,“十年诵读”类所列“各家歌诀”下注云:“凡天文、地理、水利、算学诸家俱有歌诀,取其切于日用者暇时记诵”(同上卷四) 。“十年讲贯”类与“十年涉猎”类,都列入了典礼、律令、天文、地理、农田水利、兵法诸书。此外,他还特别强调学习数学的重要性:“数为六艺之一,似缓而实急。凡天文、律历、水利、兵法、农田之类,皆须用算。虽知算而不精,未可云用世也”(同上卷一) 。足见他对于与国计民生有关的学问的重视,并说明他主张治学范围应大大超出于理学的领域。

清人唐鉴在《清学案小识》卷二《传道学案》中,曾给予陆世仪以“谨守程朱家法”的评价。上述表明,这种评价是与陆世仪的思想实际不尽符合的。

陆世仪不恪守程朱理学,是同他主张为学应“不立宗旨”相联系的。他说:“或问仪以宗旨,仪应之曰:实无宗旨”(同上卷二) 。“于道学之途,尤不喜言宗旨,以为此分立门户之渐”(《桴亭先生文集》卷二《答晋陵汤公纶论学书》) 。又说:“予尝有言,大儒决不立宗旨。譬之医家,其大医、国手无科不精,无方不备,无药不用”(《思辨录辑要·后集》卷九) 。这显然是他能不为程朱理学所囿的思想基础,表明他反对学术思想上的门户之见。

陆世仪的思想,特别是他对程朱理学人性论的异议,在历史上有一定的影响。这种异议在程朱理学占据思想界统治地位的清代初年,很自然地被一般学者视为“殊新奇骇人”(见《存学编》卷一《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所引“南方诸儒手书”) ,而同时也得到主张性一元论的颜元的赞扬。颜元认为“非气质无以为性,非气质无以见性”(《存学编》卷一《性理评》) 。他在得知陆世仪《性善图说》中关于“人性之善正在气质”“气质之外无性”的观点后,在致陆世仪的信中说:“先生……悟孔、孟性旨,已先得我心矣”(同上卷一《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 !与此相反,以“卫道”而自我标榜的程朱派正宗学者陆陇其则批评说:“陆桴亭《性善图说》大旨谓人性之善正要在气质上看……此图甚不必作”(《三鱼堂剩言》卷七) 。颜元同陆陇其对陆世仪以《性善图说》为代表的晚年人性论截然不同的评价,孕育着后来反理学思潮的若干思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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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按朱熹云:“所谓理与气,此决是二物。”(《朱文公文集》卷四十六《答刘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