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钱德洪的理学思想

钱德洪(公元1496—1574年)初名宽,字洪甫,避先世讳,以字行,浙江余姚人。尝读《易》于灵绪山中,人称绪山先生。嘉靖十一年(公元1532年)进士。官刑部陕西司员外郎时,因郭勋论死一案获罪嘉靖帝,下狱,斥为民。穆宗朝,以“特诏进阶朝列大夫”的身份致仕。年七十,作《颐闲疏》布告四方:“古人七十曰老而传。少壮则思尽其职以敬业也;衰疲则思安其身以全养也。故七十在朝则致其仕,在家则传诸子孙,皆因时命以顺人心”(王畿《绪山钱君行状》) 。王畿说他“归田三十年,未尝以私事入公门。人有冤负,则挺身为之伸雪,不以嫌为避。尤笃于孝友”云(《龙溪先生全集》卷二十) 。其间,每岁春秋,辄相期东南同志,聚会于天真书院,“共证交修”。钱德洪待子弟严而有礼,有疑义时,启其机以待其自悟;有过则微示之,使其人自我省悟、幡然悔改。著有《阳明夫子年谱》三卷(载《王文成公全书》中) ,《濠园记》一卷(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抄本);另有《言行逸稿》一篇,“藏而未行”(今佚)。其师徒授受言论,见于《明儒学案》卷十一所录《会语》和《论学书》。

钱德洪的学术路径,就像他所记“先师阳明,学凡三变”一样,也有一个“三变”的过程。初时,他以“为善去恶”之功夫为“致良知”;而后,又认为“良知”是“无善无恶”的,“吾安得执以为有”?最后则说:“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无善无恶者见也,非良知也,吾惟即吾所知,以为善者而行之,以为恶者而去之”(《明儒学案》卷十一《浙中王门学案·钱德洪传》) 。这个变化过程,乍看像是起首的回复,其实不然。后期的钱绪山,重在一个“知”字。他说:

充天塞地间只有此知。天只此知之虚明,地只此知之凝聚,鬼神只此知之妙用,四时日月只此知之流行,人与万物只此知之合散,人只此知之精粹也。(同上《会语》)

在他看来,天地、鬼神、四时、万物只是“知”的虚明凝聚、妙用流行,人与天地万物的关系是“知”的“合散”。就是说,人而有“知”(生),则天地“合”(有);人而无“知”(死),则天地“散”(无)。这种本体论,是王守仁“我的灵明”论的伸延。关于心、意、知、物的体用关系,他说:

心无体,以知为体,无知即无心也;知无体,以感应之是非为体,无是非即无知也;意也者,以言乎其感应也;物也者,以言乎其感应之事也。而知则主宰乎事物是非之则也。意有动静,此知之体不因意之动静有明暗也;物有去来,此知之体不因物之去来为有无也。(同上)

“心”以“知”为本体,“知”以“心”的“感应”之是非为本体,这种感应就叫作“意”,而意所“感应之事”就是“物”;“意”和“物”的变化作用都不能干扰作为“主宰万物”的“知”的“是非之则”。这种主观唯心论的色彩是清楚的。

王学之流于空疏,当王守仁生前就已觉察到了。王守仁死后,钱德洪更以力辟空疏、恢宏师说为己任。他在《复王龙溪》信中道:“吾党于学未免落空,初若未以为然,细自磨勘,始知自惧。日来论本体处说得十分清脱,及征之行事,疏略处甚多,此便是学问落在空处。”他怨叹说,师门宗旨原以“诚意”为《大学》之要,以“致知格物”为诚意之功,学者因得入门用力,以至于圣,及“吾师既没,吾党病学者善恶之机生灭不已,乃于本体提揭过重,闻者遂谓诚意不足以尽道,必先有悟,而意自不生;格物非所以言功,必先归寂,而物自化。遂相与虚臆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则之常;执体以求寂,而无有乎圆神活泼之机;希高凌节,影响谬戾,而吾师平易切实之旨壅而弗宣”(同上) !这里所批评的,其实就是他的同门友王畿。他曾向季本(彭山)、张元冲(浮峰)表示过:“弟向与(王畿)意见不同,虽承老师遗命‘相取为益’(按指‘天泉证道’事,详见上章),终与入处异路,未见能浑接一体”(同上《论学书》) 。王畿学主“四无”,钱氏执定“四有”;前者讥后者是“随人脚根转”,后者反唇相讥,斥之为“养成一种枯寂之病”。因此,钱德洪处世,主张于应酬之中求本体,“除却应酬,更无本体;失却本体,便非应酬”。他认为,日用应酬间,主客体的关系“在心不在事”,“只须于事上识取本心”;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只是“顽铁”,不是“真金”(同上) 。基于这种认识,钱德洪企图调和王、湛两家学说。王守仁主张“致良知”,湛甘泉主张“体认天理”。当时,甘泉曾经递书要求辨正“良知”“天理”同异,王守仁但以不理理之。至是,钱德洪致信湛甘泉,说:“良知、天理原非二义,以心之灵虚昭察而言谓之‘知’,以心之文理条析而言谓之‘理’。灵虚昭察、无事学虑、自然而然,故谓之‘良’;文理条析、无事学虑、自然而然,故谓之‘理’。”“今曰良知不用天理,则知为空知,是疑以虚无空寂视良知,而又似以袭取外索为天理矣,恐非二家立言之旨也”(同上《论学书·上甘泉》) 。

钱德洪的修养论是“无欲”。他说:“君子之学,必事于无欲。”无欲便是良知真体,“是知也,虽万感纷纭,而是非不昧;虽众欲交错,而清明在躬。”若要时刻保持“是非不昧”“清明在躬”,就必须正心、诚意,即归结于“慎独”的修养功夫,“慎独即是致中和”(同上《会语》) 。

显而易见,钱绪山的这种理论,只是在“先师”思想的基础上做些大同小异的修饰,以便在体认和践履封建伦理道德方面发扬师说,使更有利于说教。他曾说:“凡为愚夫愚妇立法者,皆圣人之言也;为圣人说道妙、发性真者,皆贤人之言也。”语意之间,他是有取于“作圣”的(同上《论学书·答念庵》) 。而“作圣”云者,正是宋明理学家“以其学易天下”的一般原则,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语)说的就是这一目的。钱德洪以为,“作圣”的法则是“透得此心,彻底无欲”,“无欲则不必言止而心不动”,所以,“君子之学,必事于无欲”(同上《会语》) 。这里的“无欲”“不动心”,只是重复周惇颐“无欲故静”和其他理学家“洗心、正心、惩忿、窒欲”的禁欲主义的一套,并无新意。但是,在天理、人欲问题上,尤其是“道心”“人心”问题上,钱德洪在继承陆九渊、王守仁以来的观点的基础上,还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古人以无欲言“微”。道心者,无欲之心也。研几之功,只一无欲而真体自著,更不于念上作有无之见也。(同上《论学书·答念庵》)

人只一“道心”,天命流行,不动纤毫声臭,是之为“微”;才动声臭,便杂以“人”矣,然其中有多少不安处,故曰“危”。人要为恶,只可言自欺,良知本来无恶。(同上《会语》)

按所谓“人心”“道心”“危”“微”,乃据“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十六字之旨。伪古文《尚书》的这十六字,前八言源于《荀子·解蔽》,后八言源于《论语·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陆九渊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罔念作圣,克念作圣,非‘危’乎?无声无臭,无形无体,非‘微’乎”(《象山全集》卷三十四《语录》上) ?王守仁说:“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全书》卷二) 。其实,他们都错了。王夫之尚书引义·大禹谟一》认为:“夫舜之所谓‘道心’者,适于一而不更有者也。‘未发’(人心),有其‘中’(道心);已发(人心),有其‘和’(道心),有其固有。而未发无不中,已发无不和,无其所无者也,固有焉,故非即人心而即道心;仅有其有,而或适于无,故曰‘微’也。”顾炎武日知录·心学》则说:“(十六字)本尧命舜之辞,舜申之以命禹而加详焉耳。尧之命舜曰‘允执厥中’,今舜加‘危、微、精一’之语于‘允执厥中’之上,所以使审择而能执中者也。此训之之辞也,皆主于尧之‘执中’一语而发也。尧之命舜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今舜加无稽之言勿听,以至敬修其可愿于‘天禄永终’之上,又所以警切之,使勿至于困穷而永终者也。此戒之之辞也,皆主于尧之‘永终’二语而发也。‘执中’之训,正说也;‘永终’之戒,反说也。盖舜以昔所得于尧之训戒,并其平日所尝用力而自得之者,尽以命禹,使知所以‘执中’,而不至于‘永终’耳,岂为言心设哉?!”黄震《日钞》亦持此说。顾炎武之意,这“十六字”的本旨是“尧、舜、禹授受天下,以治之之法而并传之”,用“执中”之道保国安民,勿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经验之谈,说的是政治,而不是心学,“其后进此《书传》(按指蔡沈著《书经集传》) 于朝者,乃因以三圣传心为说。世之学者,遂指此《书》十六字为传心之要,而禅学者(按指理学家)借以为据依矣”(《日知录》卷十八) 。顾炎武、王夫之于此对心学做了批评。钱德洪的“人只有一道心”说,并以“无欲”言“微”,以杂以“人伪”为“危”,与陆九渊、王守仁之说,精神一致。

“天理”“人欲”之语,宋以前学者很少用。自程颢“自家体贴出来”“天理”二字,且谓:“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则亡天理也”(《河南程氏遗书》卷第十一) 。(其实,还是受了《乐记》“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的启发)。中间,又经过朱熹的发挥,天理、人欲之说,遂颇明备。陆九渊出,以为“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此其原盖出于老氏”(《象山全集》卷三十四《语录》上) 。到了王阳明,则进而强调“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全书》卷一《传习录》上) ?故揭橥“致良知”,以为“七情有著,俱谓之(人)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同上卷三《传习录》下) 。至于良知和天理的关系,王守仁虽亦说过“天理即是良知”(同上) ,但只笼统一语,未加阐述。钱德洪仍本王守仁之说,以为“良知天理,原非二义”,亦无所发挥。黄宗羲谓钱德洪于阳明之学“把缆放船,虽无大得,亦无大失”(《明儒学案》卷十一《浙中王门学案·钱德洪传》) ,此语符合事实。

钱德洪的理学思想,有一点闪光的火花:

格物之学,实良知见在功夫,先儒所谓过去未来徒放心耳。见在功夫,时行时止,时默时语,念念精明,毫厘不放,此即行、著、习察,实地格物之功也。于此体当切实,著衣吃饭,即是尽心至命之功。(同上《论学书·与陈两湖》)

此说经王艮——王襞而影响于李贽,乃谓“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遂成“百姓日用即道”的光辉命题。这是应该肯定的。

第二节 王畿的理学

王畿(公元1498—1583年)字汝中,别号龙溪。世居山阴,是王守仁的同郡宗人。嘉靖十一年(公元1532)进士,仕至南京兵部武选郎中。因感于宦官劣迹,曾汇集古今史料,成《中鉴录》七卷(今佚)“为之(皇帝)开牖迷”(《龙溪先生全集》卷十二《与曾见台》) 。王守仁病死舟中之时,他与钱德洪正赴廷试,途中闻耗,遂奔丧至广信,“迎榇,经纪丧事,庐于墓,服心丧三年,又建天真书院,祀文成像其中,且以馆四方之来学者”(徐阶《龙溪王先生传》) 。《明儒学案》卷十二记其“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有讲舍,莫不以先生为宗盟。”“年至八十,犹不废出游”,“车辙所至,会常数百人”(赵锦《龙溪王先生墓志铭》) 。有《龙溪先生全集》二十卷行世。

王畿与钱德洪,曾经两次放弃科举的机会,专心就学王门。当时,四方学人士子向习王学者,往往先由他们辅导,而后卒业于王守仁,因此被称为“教授师”。由于二人在师门的重要地位,黄宗羲说:“先生(德洪)与龙溪亲炙阳明最久,习闻其过重之言”(《明儒学案》卷十一《浙中王门学案·钱德洪传》) 。同书卷十二还说:“(王畿之学)虽云真性流行、自见天则,而于儒者之矩矱,未免有出入矣。然先生亲承阳明末命,其微言往往而在。象山之后,不能无慈湖;文成之后,不能无龙溪,以为学术之盛衰因之。慈湖决象山之澜,而先生疏河导源,于文成之学,固多所发明也”(《浙中王门学案·王畿传》) 。这段话是比较客观的。周汝登评论道:“文成之徒,领悟者多,而最称入室,则唯先生(畿)”(《刻王龙溪先生集·序》) 。这是因为周汝登(海门)之学系从王畿之学悟入,后来他教人“贵于直下承当。尝忽然谓门人刘塙曰:信得当下否?塙曰:信得。先生曰:然则汝是圣人否?塙曰:也是圣人。先生喝之曰:圣人便是圣人,又多一‘也’字”(《明儒学案》卷三十六《泰州学案·周汝登传》) !可见其学有所自,才会写出那样的评语。刘宗周则曰:“虽谓之操戈入室可也”(同上卷十二) !

王守仁的“良知之学”多从禅理悟得,因此,讲论之间,不免藏头露尾,漏洞百出。王畿看准这一点,说:“不二,禅宗也。昔者文殊与维摩二大士说法,共谈不二,众谓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法非善非不善,故名不二;一者常、二者无常,佛法非常非无常,故名不二;一者悟、二者迷,佛法非悟非迷,故名不二。文殊以无说证之,维摩以默表之,是为深入不二法门”(《龙溪先生全集》卷十七《不二斋说》) 。他以儒家的主人翁态度谈论“不二”,不加掩饰地援用禅理,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学术。如果我们不囿于道统的门户之见,则所谓“跻阳明于禅”的责任原不在王畿,守仁本来就有禅学的若干思想特色。所谓“流于空疏”也不能一概而论,因为后来李贽等正是在“狂禅”的形式之下进行反封建、反传统而被诬为“异端”(之尤)的。

王畿之学,重在求“真”。一部《龙溪先生全集》,随处可见“真体”“真性”“真知”“真志”“真修”“真立本”“真好”“真恶”“真火候”“真药物”“真思为”“真典要”“真得”“真保任”“真自然”“真警惕”“真常”“真息”“真血脉”“真君子”“真根子”“真种子”等各种提法。“真”与“假”对,在王畿看来,世儒的解说皆幻皆假,唯我之说为妙为真,这是从禅真援入。如训“真根子”曰:

千古圣学,只有当下一念,此念凝寂圆明,便是入圣真根子。(同上卷十六《书查子警卷》)

释“真种子”曰:

吾人心中一点灵明,便是真种子。(同上卷四《留都会纪》)

解“真知”“真修”曰:

人知神之神,不知不神之为神,无知之知,是为真知;罔觉之修,是为真修。(同上卷十七《学易说》)

知非知识之谓,见悟入悟,真知也。(同上《赠宜中夏生说》)

可见,王畿的世界观,接近于禅学唯心主义。唯其一切求“真”,对王学的某些概念范畴,每多赋予新意,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发展到极点,必然导致对包括封建伦理纲常在内的世俗知见的否定。这就是说,王畿的理学具有这样的二重性:它使王学因翻新而加固,又使王学固有的藩篱因突破而崩溃。我们这样说是有根据的,王畿曾说:“天下之公学,非先师所得而私也”(同上卷八《大学首章解义》) 。他认为,“一生若要做个千古真豪杰,会须掀翻箩笼、扫空窠臼、彻内彻外、彻骨彻髓、洁洁净净、无些复藏、无些陪奉,方有个宇泰收功之期”(同上卷九《答李克斋》) ;如若不然,“虽尽将先师口吻言句,一字不差,一一抄誊与人说,只成剩语,诳己诳人(同上) 而已。因此,他主张看“先师之言,一般还须转个关捩子”,“方是亨用大世界、出世大豪杰,方不落小家相”(同上卷七《龙南山居会语》) 。基于此,他解“格物”就与师说大异其趣。他说:“‘天生蒸民,有物有则’。物是伦物感应之实事,如有父子之物,斯有慈孝之则;有视听之物,斯有聪明之则。伦物感应实事上循其天则之自然,则物得其理矣。是之谓‘格物’。良知是天然之则,是之谓格物”(同上卷六《格物问答原旨》) 。有父子关系才有慈孝之则,有视听功能才有聪明之则,此论较诸王守仁“不成去君上父上求个忠孝的理”以及“岩中花树”的诡辩,显然是一个突破。故说王畿之学是王学营垒内一个潜在的危机,其实并不过分。“异端之尤”李贽很欣赏王畿此道,至推之为“圣代儒宗,人天法眼;白玉无瑕,黄金百炼”,称许他“遂令良知密藏,昭然揭日月而行中天;顿令洙泗渊源,沛乎决江河而达四海”,认为有《龙溪全集》行世,“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焚书》卷三《王龙溪先生告文》《龙溪先生文录抄序》) 。李贽的异端思想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显然是受到王畿的启迪。

王畿理学思想的禅学特色有他自己的语录为证:

友人问:佛氏虽不免有偏,然论心性甚精妙,乃是形而上一截理,吾人叙正人伦,未免连形而下发挥;然心性之学沉埋既久,一时难为超脱,借路悟入,未必非此学之助。先生曰:此说似是而实非,本无上下两截之分(按:“一截、两截”乃承王守仁“上半截、下半截”之说而来),吾儒未尝不说虚、不说寂、不说微、不说密,此是千圣相传之秘藏;从此悟入,乃是范围三教之宗。自圣学不明,后儒反将千圣精义让与佛氏,才涉空寂,便以为异学,不肯承当,不知佛氏所说,本是吾儒大路,反欲借路而入,亦可哀也。夫仙、佛二氏,皆是出世之学,佛氏虽后世始入中国,唐虞之时,所谓巢许之流,即其宗派;唐虞之时,圣学明,巢许在山中,如木石一般,任其自生自化,乃是尧舜一体中所养之物,盖世间自有一种清虚恬淡不耐事之人,虽尧舜亦不以相强。只因圣学不明,汉之儒者强说道理,泥于刑名格式,执为典要,失其变动周流之性体,反被二氏点检訾议,敢于主张做大,吾儒不悟本家自有家当,反甘心让之,尤可哀也。(《龙溪先生全集》卷一《语录》)

上言似为儒宗辟禅,其实不然。他在那段语录中还说:“佛氏之家,遗弃物理,究心空寂,始失于诞。然今日所病却不在此,惟在俗耳。世之儒者,不此之病,顾切切焉唯彼之忧,亦见其过计也已!”这不就给佛氏留下一条后路了吗?同卷《维扬晤语》还说:

若是真致良知,只宜虚心应物,使人人各得尽其情,能刚能柔,触机而应,迎刃而解,更无些子掺入:譬之明镜当台,妍媸自辨,方是经纶手段。才有些子才智伎俩与之相形,自己光明反为所蔽,口中说得十分明白,纸上写得十分详尽,只成播弄精魄,非真实受用也。

“明镜当台,妍媸自辨”,这是尽人皆知的禅宗话头。然而,王畿绝非只是套用禅家话头而已,要紧的是,他认为禅与儒“其致一也”,“禅固有同于儒矣”,而“儒者之学,渊源有自,固非有所托而逃(禅)也,亦非有所泥而避(禅)也”(同上卷十七《不二斋说》) 。因此,王畿论学,多标举禅理,主张“君子之学,以无念为宗”(同上卷十五《趋庭漫语付应斌儿》) ,“君子之学,贵于得悟;悟门不开,无以证学”(同上卷十七《悟说》) 等。我们认为,“无念”即是禅门“不着一念”的思想,源于慧能所谓“起心着净,却生净妄;着心着净,即障道”(《坛经·坐禅第五》) 。王守仁曾说过:“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全书》卷三《传习录》下) 。“无念”或表述为“无心”“不动心”,王畿强调说:“以无心而成化,理学之的也”(《龙溪先生全集》卷一《抚州拟岘台会语》) 。“千古圣人之学,只是个不动心。学者只是学个不动心,舍不动心之外无学也”(同上卷八《孟子告子之学》) 。“无念”有时他也说成“一念”:

圣狂之分无他,只在一念克与罔之间而已,一念以定,便是缉熙之学。一念者,无念也,即念而离念也。故君子之学,以无念为宗。(同上卷十五《趋庭漫语付应斌儿》)

真伪之几,辨诸一念,无假于外也。鹅湖之会,在辨真伪;今日之会,在辨内外,内外辨则真伪之几决矣。(同上卷一《闻讲书院会语》)

一念灵明,无内外、无方所,戒慎恐惧,亦无内外、无方所。识得本体原是变动不居,不可为典要,虽终日变化云为,莫非本体之周流,自无此病矣。(同上《冲元会纪》)

再看王畿的禅理诗:

念中本无念,已发即未发;

妄念斯为失,克念斯谓得;

此念无动静,往来同日月;

动静亦强名,乾坤偶对列;

日月凝其精,匪凝将空裂;

无处亦无方,有之即成惑;

寄语同心人,切莫生分别。

(同上卷十八《次白石年兄青原论学韵》)

无古亦无今,忘物亦忘己;

呼吸造化根,绵绵讵容已;

微哉两字诀,如是而已矣。

(同上《秋日登钓台次阳明先师韵二首[之二]》)

师门两字诀,为我受金针。

……

静虚亦非禅,盎然出天禀。

虚实动静间,万化以为准。

(同上《南谯书院与诸生论学感怀次巾石韵》)

四十年前参学时,分明举似众中知;

深山落木虚堂夜,衣钵于今付阿谁?

衣钵于今付阿谁,良知知处本无知;

会须荐取言前句,才落丝毫即强为。

(同上《辛亥秋予偕周顺之、江叔源访月泉天池山中,出阳明先师手书良知二偈卷,抚今怀昔,相对黯然,叠韵四绝聊识感遇之意云》[上其一、二])

本来无怠若为钦,对治终为未了心;

万象扫空归一窍,诸门洞启见孤岑。

圣非剩有愚非欠,日自东升月自沉;

北海玄珠忘处得,百年忧乐古犹今。

(同上《再至水西用陆象山鹅湖韵》)

已分虚空属我身,一丝不挂岂论绅,

更须打破虚空相,信手拈来法法真。

(同上《复渐庵纪梦韵》)

“无念”(即“两字诀”)只是“不作意即是无念”(《神会语录》第一残卷《与拓跋开府书》) ,“故知无念为最上乘”(《传灯录》卷二十八《荷泽神会语录》) 的重复。至于“参学”“衣钵”“更须打破虚空相,信手拈来法法真”,亦只是袭用禅语。袭用禅语、重复禅理原也无可厚非,因为这只是一种借用手段而已。但是,王畿认为,“三教”之说由来已久,老氏曰虚,圣学亦曰虚;佛氏曰寂,圣学亦曰寂,怎样来辨正孰是孰非呢?

佛氏始入中国,主持世教,思易五浊而还之淳,圆修三德六度,万行摄归一念,空性常显,一切圣凡差别,特其权乘耳。洎其末也,尽欲弃去礼法,荡然沦于虚无寂灭,谓之沉空,乃不善学者之过,非其始教使然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均有恒性,初未尝以某为儒、某为老、某为佛而分授之也。

良知者,性之灵,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范围三教之枢。不狥典要、不涉思为,虚实相生,而非无也;寂感相乘,而非灭也,与百姓同其好恶,不离伦物感应而圣功征焉。

学者苟能以复性为宗,不沦于幻妄,是即道、释之儒也。(同上卷十七《三教堂记》)

结论是:“三教”无是无非,提倡学者做糅合道、释之儒。语意之中,对佛氏是曲为回护的。张元忭(阳和)《祭王龙溪先生文》忆道:“余生也晚,不及抠侍于文成,而犹幸窃其绪余于先生之旁;或联舟于镜水,或信宿于禅房;每获闻所未闻,以自破其迷荒。” [1] 后四句即是一首偈颂。至此,我们要说,王畿在禅的问题上是比王守仁走得远了。

下面,叙述王畿禅理的几个范畴:

(一)良知。“良知本虚本寂、不学不虑,天植灵根、天濬灵源,万事万化,皆从此出,无待于外也。致知之功,存乎一念之微,虚以适变,不为典要;寂以通感,不涉思为”(同上《渐庵说》) 。“良知是先天,致良知是后天奉天时之指诀”(同上卷十六《赵望云别言》) 。“良知之主宰即所谓神,良知之流行即所谓气。尽此谓之尽性,立此谓之立命。良知先天而不违,天即良知也;良知后天而奉时,良知即天也。故曰:知之一字,众妙之门。伏羲之画,像此者也;文王之辞,彖此者也;周公之爻,效此者也;孔子之易,赞此者也。魏子(伯阳)谓之丹,邵子(雍)谓之丸,致良知所谓还丹弄丸。知此谓之知道,见此谓之见易,乃四圣之密藏、二子之神符也”(同上卷十五《易测授张叔学》) 。

同上《自讼问答》说“良知”无善无恶,叫作“至善”;良知知善知恶,叫作“真知”。无善恶则无祸福,知善恶则知祸福。无祸福就是与天为徒,能通“神明之德”;知祸福就会与人为徒,能懂“万物之情”,“天人之际,其机甚微,了此便是彻上彻下之道”。《答季彭山龙镜书》又说,“(良知即乾知)即此知是良知,即此知是致知,即此知是工夫。纯此之谓乾,顺此之谓坤;定此谓之素定,觉此谓之先觉;主此谓之主静,尽此谓之尽性,至此谓之致命,非有二也”(同上卷九) 。不二,即是一,一(念)即无(念)。说来说去,良知即是无知。

良知本无知。凡可以知知、可以识识,是知识之知,而非良知也;良知本无不知,凡待闻而择之从之,待见而识之,是闻见之知,而非良知也。是皆不能自信其良知,疑其不足以尽天下之变,而有所待于外也。(同上卷十三《欧阳南野文选序》)

良知即是独知,独知即是天理。独知之体,本是无声无臭,本是无所知识,本是无所粘带拣择,本是彻上彻下。独知便是本体,慎独便是工夫。此是千圣斩关立脚真话头,便是吾人生身立命真灵窍,亦是入圣入神真血脉路。(同上)

这样,王守仁的良知学说便被他以“本体即工夫”的禅理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王畿还以“空空”为“道之体”,认为鄙夫之空空与圣人之空空无异,“心唯空,故能辨是非”(同上卷六语录《致知议略》) 。“空”“无”“寂”自是同义语,他这样诠释:

空空即是虚寂,此学脉也。(同上《致知议辨》)

寂之一字,千古圣学之宗。(同上)

诚精而明寂,而疑于无也,而万象森然已具,无而未尝无也;神应而妙感,而疑于有也,而本体寂然不动,有而未尝有也。即是为有无之间,亦何不可。老子曰: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常寂常应,真常得性,常应常定,常清净矣。则是以无为有之几,寂为感之几,非以寂感有无隐度其文……(同上)

先说“几”:王守仁把“感应之几”作“良知”,其先原得之于道、佛。老子知几,庄子亦有弃世、无累、正平、更生则几之说,周子(惇颐)说过“诚、神、几”(《易通·圣》) ;慧能说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坛经》) ,智闲禅师通过击竹也悟出了“更不假修持”的上上之“机”(《五灯会元》卷九) 。这种境界即儒、道之“几”(良知、契)。再说“感应”:寂然不动,渊默而感应万端,从安世高的禅观系统乃至僧肇、道生的般若学、涅槃学,从来便是一个主要的本体论论题;而自从宗杲以改头换面手法援儒入释以来,《易·系辞上》所谓“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成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遂变作“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朱熹对此甚不以为然,然周惇颐、邵雍二程、陆王诸理学家,都津津乐道。王畿“以无为有之几,寂为感之几”;以“归寂”为“天根”,以“感应”为“月窟”(《龙溪先生全集》卷八《天根月窟说》) ,则又在旧基础上将道德真君、南华真君的学问糅入于儒,将邵雍的“丸”附会于“良知”,必然招致他的反对派以洪水猛兽视之。王畿强调:“学术既明,一切事功特其余事;而即事功为学术,何啻千里”(同上卷九《答邹东廓》) 。话是对的,只是未免自负些,谈何容易!

王守仁的“致良知”,王畿企图把它改造成“良知致”,借以自立体系。“良知致”后来被王艮(心斋)以“淮南格物”发挥成“百姓日用之学”,而王畿仅以禅理证之。

(二)悟。

君子之学,贵于得悟;悟门不开,无以征学。入悟有三:有从言而入者,有从静坐而入者,有从人情事变练习而入者。得于言者谓之解悟……得于静坐者谓之证悟……得于练习者谓之彻悟。……根有大小,故蔽有浅深,而学有难易,及其成功一也。

夫悟与迷对,不迷所以为悟也。百姓日用而不知,迷也;贤人日用而知,悟也;圣人亦日用而不知,忘也。学致于忘,悟其几矣乎。(同上卷十七《悟说》)

吾人本心,自证自悟,自有天则。握其机,观其窍,不出一念之微。率出谓之尽性,立此谓之至命。譬之明镜照物,鉴而不纳,妍媸在彼,而镜体未尝有所动也。敛而不滞,纵而不溢,此千古经验无倚之实学,了此便是达天德,意识之乎哉。(同上卷十六《赵麟阳赠言》)

知非知识之谓,见性以入悟,真知也。(同上卷八《大学首章解义》)

致良知工夫,原为未悟者设,为有欲者设。(同上卷二《滁阳会语》)

说来说去,所谓悟者,就是学者在由浅入深、由易至难的过程中,由跬步以至千里的一种境界。这时候,学者破除了迷惑,对某种学问、某个原来想不通的问题,都有了自己的见地,所以能“敛而不滞,纵而不溢”。

刘宗周谓王畿“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悬空期个悟,终成玩弄光景,虽谓之操戈入室可也”(《明儒学案·师说》) ,这话是凿凿有据的。慧能讲过,“自性本无一法可得”,应该“百物不思、念尽除却”,只有“迷人”才于“境上有念”,境上有念,“便起邪见”(《坛经·决疑品第三》) 云云。这些禅语,对照王畿说的“悟”,确是若合符契。

王畿认本体为无,为虚寂,是明显的禅学观点。本体既是无,既是虚寂,自然无所用其功夫。因而撤去一切规矩藩篱,放手流去。这种本体即是工夫的学说,比王守仁的致良知还要走得远,王畿认为,“良知原是无中生有。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当下现成,不假工夫修证而后得。致良知原为未悟者设。信得良知过时,独往独来,如珠之走盘,不待拘管,而自不过其则也。以笃信谨守,一切矜名饰行之事,皆是犯手做作”(《明儒学案》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王畿传》) 。王畿实际不满于“致良知”的“致”,讲“致”就是犯手做作,就是功夫修证,就不是自然之则。他说:“良知是天然之灵机。时时从天机运转,变化云为自见天则。不须防检,不须穷索”(同上《语录·丰城答问》) 。泰州学派就顺着这一路发展出去,认为饥来吃饭困来眠,世间都是圣人,更无须修为研讨,于是不免被斥为“无忌惮的小人”。“狂禅”之“狂”,就“狂”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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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可参看《龙溪先生全集》卷十五《苇航卷题辞》《法华(天台宗)大意题辞》卷十六《报恩卧佛寺德性住持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