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宋兴起的理学,至南宋朱熹集其大成。这种哲学化的儒学,对于维护封建制度的作用,自非汉唐时期的儒学所能比拟的。可是,程朱理学直到朱熹去世之后才宣布开禁,到元代才将程朱的经传、集注列为试子程式,成为官学。及至明初,程朱理学定于一尊,更进一步强化了它作为封建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的地位。

明朝不仅建立了统一强大的封建王朝,而且它比起宋、元两朝来说,又进一步加强了封建专制主义。这个王朝的君臣非常懂得程朱理学的重要。早在明初开国伊始,即有刘基宋濂等一批近臣,与明太祖朱元璋“论道经邦”,议论“礼乐之制”,以孔孟之书为经典,以程朱注解为“规矩”。其后,解缙等人对明成祖朱棣的讲筵、入对,更是君臣唱和。遂于永乐年间,在朱棣的御临下,以程朱为标准,汇辑经传、集注,编为《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诏颁天下,统一思想,是所谓“合众途于一轨,会万理于一原”,“使家不异政,国不殊俗”。至此,程朱理学才取得了独尊的地位。

由于三部理学《大全》,只不过是以钦定的形式,使程朱理学成为统治思想,因此对于程朱的经传、集注和接近程朱的其他注解,也只是加以辑集,整齐划一,其目的并不在于发明。这就是章懋说的“自程朱后,不必再论,只遵闻行知可也”,和薛瑄说的“自考亭以后,斯道大明,无烦新著”。明末顾炎武朱彝尊指责三部《大全》,尽是“窃取”“抄袭”,没有新义,对人们的思想起着桎梏的作用。

虽然程朱理学在明初被钦定下来,但是,在明代前期也有一些理学家,他们固然是宗奉程朱,但不是徒守吟诵。他们往往以一种“体认”的方式,发其新义。而其中又因为各自的“体认”不同,“所得”不同,使得明代前期的理学,也呈现了错综复杂的情况。这样的理学人物,有刘基、宋濂、方孝孺曹端、薛瑄、吴与弼等。

刘基、宋濂的理学思想和著作,多成于元末,但其影响和作用,又主要是在明初。其中刘基在理学上是强调天以“理为其心”,以“元气”说为“天理”到“化生万物”之间的中介物,进一步强调了“元气”在“天理”中的位置和作用。他在《郁离子》《天说》篇中,反对佛、道的鬼神论,以维护儒家“天理”的绝对性。他的《春秋》经解,比起胡安国《春秋传》,不仅发挥夷夏之防的思想,而且使《春秋》学更具有理学的气味。与刘基同出浙东的宋濂,是宋、元以来金华朱学的传衍人物。他强调吾心“天下最大”,以佛教的“明心见性”为“入道之要”。他“饱阅”佛典,称儒、佛“其道揆一”,“同一”,谓学道者当兼儒、佛,因而成为金华朱学“三变”之后的“佞佛者流”。在理学内部,他也主张“折衷群说”,唱朱陆“本一”,其说“有若”元代“和会朱陆”的吴澄。他强调理学不仅修身,而且用世,“立事功”,“著之于民用”。由此他推尊陈亮。这充分反映出明初开国时期的生动气象。

宋濂最得意的门生是方孝孺。但方孝孺与乃师宋濂不同,他是“放言驱斥二氏”,被称为“千秋正学”,“明之学祖”。他忠于君臣大义,面斥朱棣“篡国”,致被磔死,以身殉道,实是一个崇信理学而又被理学扼死的戆迂人物。在理学上,方孝孺认为朱熹而后,不必新著,其要在于道德的实践,指责一些道学人物侈谈性命而行为不端;主张以小学“养其心志,约其形体”,注重治心悟道,而称朱熹的格物补传为多余;倡言以齐家为治国之本,而齐家治国又以《周礼》的宗法制为“遗典大法”;认为《周礼》可以“经世淑民”,行于今日。

与方氏同时而稍后的曹端,是明初北方大儒,开“河北之学”。其理学多是宋人的议题,好“翻出古人一段公案”,讨论周惇颐提出什么是“孔颜之乐”的问题,把程颢所说道德修养的精神境界,从玄远的天人一体,拉到现实的道德实践中。尤其是他的《戾说》一篇,提出理气“一体”,“未尝有间断”,委婉地不同意朱熹所谓理与气如人之乘马;由此提出了新的论题。当时罗钦顺王廷相谓曹端提出的理气无“间断”,是“深有体认”,但又嫌其不足。他们发挥曹端理气“一体”之说,提出“理气为一物”,“理出于气”,将理气颠倒过来,引向唯物主义,因而越出曹端本意,但问题却是曹端引起的。在曹端之后,“闻风而起”者是薛瑄。

薛瑄学宗程朱,读《性理大全》,作《读书录》,开山西“河东之学”,门徒遍山西、河南、河北、关陇一带,蔚为北方朱学大宗。其理学发挥曹端理气“一体”之说,谓理散于气,故“气中有理”,理气无“缝隙”。同样,在道与器、性与气的关系上,他认为也是道散于器,性赋于气,故道器不相离,性气相即。由此在心性修养方法上,为求得“一个性字”,他主张当于气中求性。而气即万事万物、日用人伦。所以学道者在日用酬酢的道德实践中,即可获见此性,达到“复性”。于是认为道德实践、恭行礼教本身,就是“复性”。这在朱学中是偏于“下学”,而不重视心悟的“上达”工夫,致使他的理学思想“悃愊无华”,趋于偏枯。其学传至吕柟,又开明代关中之学。关中之学的形成,已进入明代中期,适与王学同时,故吕柟曾与王学有所辩论。但吕柟为首的关中之学,亦以“躬行礼教为本”,同薛瑄一样,也只重视道德实践。在理学上虽然有所议论,但其大端并无新义,故其学没有生气,最后默然无闻,而为王学所淹代。

与北方薛瑄差不多同时的吴与弼,在南方开“崇仁之学”,亦称朱学大宗。吴与弼与重视下学工夫的薛瑄相反,他是“兼采朱陆之长”,“寻向上工夫”,其学只重上达一路,强调“静中体验”“静中思绎”的“静观”。其徒陈白沙和娄谅,或“得其静观涵养”,或“得其笃志力行”,俱流衍为王学的“发端”和“启明”。明中期王学的产生,与明代前期理学思想的变化不无关系;虽然王学的产生还有其他的原因,不能仅仅归之于康斋之传。

通观有明一代前期一百多年的历史,虽然有三部理学《大全》的钦定,独尊程朱,但就程朱理学思想来说,宋濂的“佞佛”,方孝孺的戆迂,曹端的《戾说》,在他们对朱学的“体认”中,与朱学往往不能合辙,有的甚至对朱学是“得其半而失其半”。后来薛瑄与吴与弼也是各走极端。薛瑄只重朱学的下学工夫,以至“困于流俗”;吴与弼只重朱学的上达工夫,强调“静观”“洗心”,以至成为王学的肇端。在明代前期的理学中,由宋濂、曹端到薛瑄、吴与弼,所出现的这些思想变化,致使程朱理学的思想体系,被弄得“支离破碎”,这不能不说是王学得以风靡一时的重要原因之一。

可以看出,由北宋兴起的理学,到明代前期又是一大变化。一方面是程朱理学真正成为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另一方面就程朱理学的思想来说,却是不景气,走下坡路。自此以后,直到清中期的汉学出现为止,所谓程朱理学,尽管仍然是统治思想,但已没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