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朱熹的生平及其著作

朱熹是封建社会后期学问最广博、影响最深远的学者。从宋明理学的发展历史来考察,朱熹是程朱理学的集大成者。宋明理学,只是在朱熹的手里,才确立了自己独特的学术规模与体系,奠定了确然不拔的基础,影响了尔后学术思想的发展达六七百年之久,其余波至今未已。明清两代的统治阶级,以皇帝为代表,编纂教育天下后世的书籍,如《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性理精义》等,无一不与朱熹的思想及著作有关。学者讲学著书,往往与朱熹的思想及著作相关联。朱熹如孔子那样,被称为朱子,被称为夫子。孔夫子,朱夫子,在学者的心目中,形象都是十分高大的。其门人黄榦在所作朱熹《行状》中说,朱熹“绍道统,立人极,为万世宗师”。这种“万世宗师”的提法,与孔子被尊崇为“万世师表”的提法是很相似的。可以说,孔、孟而后,朱熹是一位地位仅次于孔、孟的“夫子”。

朱熹(公元1130—1200年)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晚号晦翁,遯翁,沧洲病叟。享年七十一岁。

兹据王懋竑朱子年谱》及江永《考订朱子世家》,并参考朱熹的文章、诗词,编著朱熹纪年如下:

朱熹,徽州婺源人(婺源,今属江西)。高宗建炎四年庚戌(公元1130年),生于建州尤溪。时,父朱松任建州尤溪尉。

高宗绍兴四年甲寅(公元1134年),五岁。开始读书,由父朱松教授。朱松师事杨时弟子罗从彦,为程门三传弟子。

绍兴十三年癸亥(公元1143年),十四岁。朱松去世,遗命朱熹:“胡原仲(籍溪胡宪)、刘致中(白水刘勉之)、刘彦冲(屏山刘子翚)三人,学有渊源,汝往事之。”以家事属少傅刘子羽(刘子翚之兄)。于是少傅为筑室里第之旁(崇安五夫里),朱熹奉母居之。后刘致中以女妻朱熹。刘致中、刘彦冲相继谢世,朱熹独事胡原仲最久。

绍兴十八年戊辰(公元1148年),十九岁。登进士第。

绍兴二十一年辛未(公元1151年),二十二岁。授左迪功郎,泉州同安主簿。

绍兴二十三年癸酉(公元1153年),二十四岁。往受学于延平李侗。李侗字愿中,为罗从彦门人,与朱松为同门友。按朱熹之学,初无常师,出入于经传,或泛滥于释老。自谓见李先生后,为学始就平实,乃知向日从事释老之说皆非。此后,绍兴二十八年、三十年、三十二年,先后见李侗问学。汪应辰称,朱侗师事延平,久益不懈。每一去而复来,则所闻必益超绝。

绍兴二十七年丁丑(公元1157年),二十八岁。冬,同安主簿四考满,罢归。

绍兴二十八年戊寅(公元1158年),二十九岁。冬,以养亲请祠,差监潭州南嶽庙。当时奉祠之制,受禄家居,实不往潭州。

绍兴二十九年己卯(公元1159年),三十岁。春,校定《谢上蔡先生语录》。谢为二程高弟谢良佐。

孝宗隆兴元年癸未(公元1163年),三十四岁。冬,至行在,入对垂拱殿。第一奏,论致知格物之道;第二奏,论复讐之义;第三奏,论言路壅塞,佞幸鸱张。除武学博士,拜命遂归。是年,《论语要义》《论语训蒙口义》成。据年谱,引《论语要义序》云:“熹年十三四,受二程先生论语说于先君”,“隆兴改元,屏居无事,与同志一二人从事于此,慨然发愤,尽删馀说,独取二先生及其门人朋友数家之说,补缉订正,以为一书,目之曰《论语要义》。按《四部丛刊》本《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五《论语要义目录序》(以下简称《文集》) ,与此稍有不同。这部《要义》是朱熹以后所著《论语集注》的前身。《论语训蒙口义》之成,略后于《论语要义》。

孝宗乾道元年乙酉(公元1165年),三十六岁。夏,请祠,差监南岳庙。

乾道三年丁亥(公元1167年),三十八岁。秋,访张栻于长沙,留两月而行,归崇安。《中和旧说序》云:“余蚤从延平李先生学,受《中庸》之书,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没。……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学(按指胡宏之学),则往从而问焉。钦夫告余以所闻,余亦未之省也。退而沉思,殆忘寝食”(《文集》卷七十五) 。二人临别,张栻赠行诗曰:“遗经得䌷绎,心事两绸缪,超然会太极,眼底无全牛。”朱熹答诗曰:“昔我抱冰炭,从君识乾坤,始知太极蕴,要妙难名论。谓有宁有迹,谓无复何存,惟兹酬酢处,特见达本根。万化从此流,千圣同兹源。”可见此次相见,对朱熹理学思想的形成有重大关系。主要是探讨了关于“太极”的问题,关于“中”“和”的问题。而这两个问题是朱熹理学思想中的重要问题,前者“太极”问题,更是理学思想的根本问题。

除枢密院编修,拜命遂归。

乾道四年戊子(公元1168年),三十九岁。编次《程氏遗书》成。《程氏遗书后序》云:“右《程氏遗书》二十五篇,二先生门人记其所见闻答问之书也。”“读是书者,诚能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进其知,使本立而知益明,知精而本益固。则日用之间,且将有以得乎先生之心,而于疑信之传,可坐判矣”(《文集》卷七十五) 。

乾道八年壬辰(公元1172年),四十三岁。《资治通鉴纲目》五十九卷成。此书在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通鉴目录》《举要历》,胡安国的《资治通鉴举要补遗》四书的基础上编成。朱熹说:“尝过不自料,辄与同志,因两公四书,别为义例,增损檃括,以就此编”,“岁周于上而天道明矣,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大纲概举而监戒昭矣,众目毕张而几微著矣。是则凡为致知格物之学者,亦将慨然有感于斯”(《文集》卷七十五《资治通鉴纲目序》) 。与朱熹共同完成此书的,当为门弟子赵师渊等。朱熹把这部历史著作也纳入其理学体系之中,使历史事实,也“会归一理”,即归于天理的裁断,使“为致知格物之学者”,读之也能“慨然有感于斯”。

《八朝名臣言行录》二十四卷成。包括《五朝名臣言行录》十卷,即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朝;《三朝名臣言行录》十四卷,即神宗、哲宗、徽宗三朝。朱熹说:“予读近代文集及记事之书,观其所载国朝名臣言行之迹,多有补于世教。……掇取其要,聚为此录,以便记览”(《文集》卷七十五《八朝名臣言行录序》) 。

冬十月,《西铭解义》成。朱熹说:“向到云谷,自下上山,半途大雨,通身皆湿。得到地头,因思着: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时季通(蔡季通)及某人同在那里。某因各人解此两句,亦自作两句解。后来看也自说得着,所以迤逦便作西铭等解”(《语录》叶贺孙记) 。二程推崇《西铭》,以为扩前圣所未发。游其门者,必令看《大学》《西铭》。朱熹首为之解。

乾道九年癸巳(公元1173年),四十四岁。夏四月,《太极图说解》《通书解》成。按朱熹先后作了关于周惇颐《太极图·易说》《易通》的题记。乾道五年己丑,作《太极通书后序》。乾道九年癸巳,作《太极图说后记》。孝宗淳熙六年己亥(公元1179年),作《再定太极通书后序》。淳熙十四年丁未,作《通书后记》。最后,淳熙十五年戊申,作《题太极西铭解后》。

六月,《程氏外书》成。《程氏外书后序》云:“右《程氏外书》十二篇,熹所序次,可缮写。始熹序次《程氏遗书》二十五篇,皆诸门人当时记录之全书,足以正俗本纷更之谬。而二先生之语则不能无所遗也。于是取诸集录,参伍相除,得此十有二篇,以为外书”(《文集》卷七十五) 。

伊洛渊源录》成。《答吕伯恭》书云:“欲作《渊源录》一书,尽载周、程以来诸君子行实文字,正苦未有此,及永嘉诸人事迹首末。因书士龙(指薛季宣),告为托其搜访见寄也”(《文集》卷三十三) 。又《答吕伯恭》书云:“《渊源录》,许为序引,甚善”(同上) !又《答吕伯恭》书云:“《外书》《渊源》二书,颇有绪否,幸早留意”(同上) 。又《答吕伯恭》书云:“《渊源》《外书》,皆如所喻。但亦须目下不住寻访,乃有成书之日耳”(同上) 。可见《伊洛渊源录》这部记录二程及其弟子的学术史著作,从计划编写、搜集资料,到写作序文,朱熹都与吕祖谦商量过。这同朱熹后来与吕祖谦共同编辑《近思录》一事,都是反映朱、吕二人学术交往的密切。这与前述朱熹、张栻的交往,同样重要。

淳熙元年甲午(公元1174年),四十五岁。编次《古今家祭礼》。《跋〈古今家祭礼〉》云:“右《古今家祭礼》,熹所纂次,凡十有六篇。”末署淳熙元年五月(《文集》卷八十一) 。

淳熙二年乙未(公元1175年),四十六岁。夏四月,吕祖谦来访,共编《近思录》。《书〈近思录〉后》云:“淳熙乙未之夏,东莱吕伯恭来自东阳,过予寒泉精舍。留止旬日,相与读周子、程子、张子之书,叹其广大宏博,若无津涯,而惧初学者不知所入也。因共掇取其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者以为此编,总六百二十二条,分十四卷。盖凡学者所以求端用力、处己治人之要,与夫辨异端、观圣贤之大略,皆粗见其梗概。……诚得此而玩心焉,亦足以得其门而入矣。如此,然后求诸四君子之全书,沈潜反覆,优柔餍饫,以致其博而反诸约焉,则其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庶乎其有以尽得之”(《文集》卷八十一) 。吕祖谦跋云:“《近思录》既成,或疑卷首阴阳变化性命之说,大抵非始学者之事。祖谦窃尝与闻次缉之意。后出晚进,于义理之本原,虽未容骤语,苟茫然不识其梗概,则亦何所底止。列之篇端,特使之知其名义,有所向望而已。至于余卷所载讲学之方,日用躬行之实,具有科级。循是而进,自卑升高,自近及远,庶几不失纂集之指。”可知这部《近思录》是由朱熹、吕祖谦共同纂集,而由朱熹主编的。它是读“四君子之全书”的一部撷英之作。“四君子”指周惇颐、二程、张载,即理学发展初期的濂、洛、关诸大儒。这个说法,与朱熹后来所说的“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子之阶梯”,语意有所不同。

接着,朱熹即偕吕祖谦至江西铅山鹅湖,复斋陆子寿、象山陆子静自金溪来会,讲论于鹅湖寺。复斋、象山各赋诗。朱、陆讲论不合。这就是有名的“鹅湖之会”。吕祖谦答祁邦用书云:“祖谦自春末为建宁之行,与朱元晦相聚四十余日。复同出至鹅湖,二陆及子澄诸兄皆集,甚有讲论之益。”陆复斋诗云:

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

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陆象山诗云:

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

这些诗,触及理学思想的本体论与认识论问题,是十分重要的。

秋七月,作《云谷记》(《文集》卷七十八) 。记中谓“云谷,在建阳县西北七十里,芦山之巅,处地最高,群峰上蟠,中阜下踞,内宽外密,自为一区。……往乾道庚寅(公元1170年),予始得之,因作草堂其间,牓曰晦庵”,“此山自西北横出,以其脊为崇安、建阳南北之境,环数百里之山,未有高焉者也。”“自余家西南来,犹八十余里……岁不过一再至。独友人蔡季通家山北二十余里,得数往来其间。自始营葺,迄今有成,皆其力也。”则晦庵之葺,当在淳熙乙未之前,而始得云谷在乾道庚寅,下距乙未凡五年。此五年中,蔡季通帮助朱熹营建晦庵一系列建筑物,如晦庵草堂、鸣玉亭(尚未筑)、云庄(尚未筑)、怀仙台、挥手台、云社、赫曦台、休庵等。

淳熙四年丁酉(公元1177年),四十八岁。夏六月,《论孟集注·或问》成。

冬十月,《诗集传》成而序之。

周易本义》成。

淳熙五年戊戌(公元1178年),四十九岁。秋,差知南康军。六年春,启行。至铅山俟命。陆子寿来访,朱熹作诗和其兄弟(指复斋、象山)三年前鹅湖之韵。诗云:“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沈。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文集》卷四) 。三月晦,到任。冬,复建白鹿洞书院,作《白鹿洞书院揭示》。七年,张栻逝世。

淳熙八年辛丑(公元1181年),五十二岁。春二月,陆子静自金溪来,陞白鹿洞书院讲席,讲君子小人喻义利章。

闰三月,解绶东归。

秋,除直秘阁。改除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

是岁,吕祖谦逝世。

淳熙九年壬寅(公元1182年),五十三岁。正月,永康陈亮(同甫)来访于衢婺间,旬日而别。朱熹亦去永康访陈亮。以后,壬寅、癸卯、甲辰、乙巳、丙午,五年之间,书信往复,互相辩难。这就是有名的辨浙学。直到光宗绍熙四年癸丑(公元1193年),陈亮举进士第一,朱熹尚复书道贺。

秋,除直徽猷阁。改除江西提刑。新命至,即日解职还家。

淳熙十年癸卯(公元1183年),五十四岁。春,差主管台州崇道观。夏四月,武夷精舍成,四方士友,来学者甚众。

淳熙十三年丙午(公元1186年),五十七岁。春三月,《易学启蒙》成。书凡四篇,曰本图书、原卦画、明蓍策、考占变。其序云:“与同志颇辑旧闻,为书四篇,以示初学”(《文集》卷七十六《易学启蒙序》) 。下题:“淳熙丙午暮春既望,云台真逸手记”。

秋八月,《孝经刊误》成。

淳熙十四年丁未(公元1187年),五十八岁。三月,《小学》书成。《题小学》云:“古者小学教人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皆所以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而必使其讲而习之于幼稚之时。欲其习与知长,化与心成,而无扞格不胜之患也。今其全书虽不可见,而杂出于传记者亦多。……今颇搜辑以为此书,受之童蒙,资其讲习,庶几有补于风化之万一云尔”(《文集》卷七十六) 。又用四言韵语,写了《小学题辞》。

是岁及下年淳熙十五年,辨陆学。《文集》有《答陆子寿》书二、《答陆子美》书三、《答陆子静》书六,凡十一书。朱熹尝言,海内学术之弊,不过两说,江西顿悟,永康事功。若不极力争辩,此道无由得明。

淳熙十五年戊申(公元1188年),五十九岁。六月,“除兵部郎官。以足疾丐祠,未供职。本部侍郎林栗,前数日与先生论《易》《西铭》不合。至是遣吏抱印,迫以供职。先生以疾告,遂疏先生欺慢”(《行状》) 。《文集》卷七十一,有《记林黄中辨易、西铭》一文,记论辨情况。林栗谓朱熹本无学术,徒窃程颐、张载绪余,谓之道学。所至辄携门生数十人,妄希孔、孟历聘之风,邀索高价,不肯供职,其伪不可掩。请行罢逐。诏依旧职名江西提刑(《宋史》本传) 。秋,以足疾丐祠。除直宝文阁,主管西京崇福宫。上封事,言天下之大本,在陛下之心,今日之急务,则辅翼太子、选任大臣、振举纲维、变化风俗、爱养民力、修明军政六者而已。除主管西太一宫,兼崇政殿说书,辞。

是岁,始出太极、通书、西铭解义,以授学者。《文集》卷八十二有《题太极、西铭解后》,云:“始予作太极、西铭二解,未尝敢出以示人也。近见儒者多议两书之失,或乃未尝通其文义,而妄肆诋诃,予窃悼焉。因出此解,以示学徒,使广其传。庶几读者由辞以得意,而知其未可以轻议也。淳熙戊申二月己巳晦翁题。”与林栗辩易、太极、西铭,在戊申六月一日,正是在朱熹出太极、西铭解义以示学徒之后的四五个月。这是朱熹与当时学术界的又一场辩论。按林栗著有《易解》,寄给朱熹,朱熹批评此书“大纲领处有可疑者”。辩论是就此展开的。

淳熙十六年己酉(公元1189年),六十岁。二月甲子,序《大学章句》,三月戊申,序《中庸章句》。二书定著已久,犹时加修改,至是以稳惬于心而始序之。朱熹的微言大义,具见二书序中。

冬十一月,改知漳州。

是岁二月,孝宗内禅,光宗即位。

光宗绍熙元年庚戌(公元1190年),六十一岁。夏四月,到漳州任。奏经界利害。郡刊四经四子书成。《文集》卷八十二有《书临漳所刊四经后》及《书临漳所刊四子后》,四经指《书》《诗》《易》《春秋》,四子指《大学》《论语》《孟子》《中庸》。

次年三月,丐祠,除秘阁修撰,主管南京鸿庆宫。解职归建阳。与陈君举(陈傅良)论学。陈傅良批评朱熹,同林栗、陆九渊、陈亮辩难,“刻削太精,颇伤简易;矜持已甚,反涉吝骄。”朱熹又有《答叶正则书》,指责叶适“草率苟简”,“全是含胡影响之言”。

绍熙三年壬子(公元1192年),六十三岁。始筑室于建阳之考亭。

绍熙四年癸丑(公元1193年),六十四岁。冬,差知潭州,湖南安抚。次年五月至镇。更建岳麓书院。六月,申省,乞归田里。

七月宁宗即位。召赴行在奏事。八月,除焕章阁待制兼侍讲。十月,至行在,拜命,进讲《大学》。寻除宫观。十一月,归考亭。

十二月,竹林精舍成,后改名沧洲精舍。学者益众。

宁宗庆元元年乙卯(公元1195年),六十六岁。《楚辞集注》成。

庆元二年丙辰(公元1196年),六十七岁。冬十二月,落职罢祠。

时韩侂胄专权,先后罢去宰相留正、赵汝愚。《行状》:“自先生去国,侂胄势益张。鄙夫佥人,以学为伪。……从游之士,特立不顾者,屏伏邱壑。依阿巽懦者,更名他师,过门不入。甚至变易衣冠,狎游市肆,以自别其非党。先生日与诸生讲学竹林精舍。有劝以谢遣生徒者,笑而不答。”《宋史》本传:“伪学之称,自何澹论专门之学,文诈沽名,乞辨真伪;刘德秀论留正引伪学之罪始。太常少卿胡纮,言比年伪学猖獗,图为不轨,望宣谕大臣,权住进拟。……乃命直学士院高文虎草诏,谕天下。于是攻伪学日急。选人余嚞至上书乞斩熹。”《宋史·胡纮传》云:“纮未达时,尝谒朱熹于建安。熹待学子,惟脱粟饭,遇纮不能异也。纮不悦,语人曰:此非人情,只鸡樽酒,山中未为乏也。遂亡去。及是为监察御史,遂劾赵汝愚,且诋其引用朱熹,为伪学罪首。汝愚遂谪永州。……以汝愚之门……谓不可一一诬以罪,则设伪学之目以摈之。用何澹、刘德秀为言官,专击伪学。然未有诵言攻熹者。独纮草疏将上,会改太常少卿,不果。沈继祖以追论程颐,得为察官,纮遂以疏授之,继祖论熹,皆纮笔也。”沈继祖疏论朱熹,剽窃张载、程颐之绪余,寓以吃菜事魔之妖术,簧鼓后进,张驾浮诞,私立品题,收召四方无行义之徒,以益其党伍,潜行匿迹,如鬼如魅。乞加少正卯之诛,以为欺君罔世,污行盗名者之戒。其徒蔡元定,佐熹为妖,乞编管别州。当时言朱熹为伪学之魁,以匹夫夺人主之柄,鼓动天下。乞将语录之类,并行除毁。语、孟、大学、中庸之书,为世大禁。诏监司帅守,荐举改官,并于奏牍前声说,“非伪学之人”。会乡试,漕司前期取家状,必令书以“不是伪学”字。这样,朱熹就褫职罢祠。学生蔡元定编管道州。以后,置伪学逆党之籍,著籍者有赵汝愚、留正、周必大、王蔺、朱熹、彭龟年、陈傅良、楼钥、吕祖俭、叶适、项安世杨简袁燮、蔡元定、吕祖泰等共五十九人。这就是庆元党禁,或庆元学禁。

是岁,始修礼书,名曰《仪礼经传通解》。

庆元三年丁巳(公元1197年),六十八岁。春正月,饯别蔡元定于净安寺。郡县逮捕元定甚急,元定色不为动。与季子沈徒步就道。朱熹与从游者百余人饯别萧寺中。寒暄外,无嗟劳语。坐客感叹,有泣下者。朱熹微视元定,不异平时。因喟然曰:友朋相爱之情,季通不挫之志,两得之矣。明日,独与元定会宿寒泉精舍,相与订正《参同契》,终夕不寐。元定遂与季子蔡沈,杖履行三千里,脚为流血。至道州。远近来学者日众。踰年,卒于道州。

是岁,《韩文考异》成。

庆元四年戊午(公元1198年),六十九岁。冬,命蔡沈作《书传》。(按江永《世家》,系此于庆元五年)

庆元五年己未(公元1199年),七十岁。始用野服见客。《楚辞集注后语辨证》成。

庆元六年庚申(公元1200年),七十一岁。三月辛酉,改《大学·诚意章》。甲子,疾终。十一月,葬建阳塘石里之大林谷。

综观朱熹的一生,可以得到如下几点认识:

第一,朱熹从筮仕到逝世,凡五十年。经历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其间,“仕于外者仅九考(即同安主簿、知南康军、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知漳州、知潭州,共九年),立于朝者四十日(即宁宗初年除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为宁宗讲《大学》)。其余四十年,都奉祠。以祠禄过着讲学著书的生活。

第二,在四十年的讲学著书活动中,朱熹编著了大量书籍。其数量之大,在封建社会的学者中并不多见。而这大量著作,是在没有官家支持的情况下完成的。他讲学的精舍,如寒泉精舍、竹林精舍,既是讲学的学校,又是编书的山馆。他的高第弟子,如黄榦、蔡元定、蔡沈、赵师渊等参加了朱熹主持的著书活动。

第三,朱熹编著的书籍,门类很多,《易》《诗》《书》《礼》,都有。《春秋》未有成书,但是《通鉴纲目》是认为继承了《春秋》传统的,可以说也是《春秋》类的著作。《孝经刊误》也是经类。四书方面,有《四书章句集注》《四书或问》。历史方面,有《八朝名臣言行录》《伊洛渊源录》。《通鉴纲目》是一部重要的编年史著作。文学方面,除《诗集传》属经类外,有《楚辞集注》《韩文考异》。其他,如《参同契考异》,也表现了他的学术研究范围的广泛。他所编辑的《程氏遗书》《程氏外书》《上蔡语录》《近思录》;他所注解的《太极通书解》《西铭解》等,是他编辑注解北宋理学的重要著作。他还编著了《小学》书。

第四,除上述著作外,朱熹留下了《文集》一百卷,《续集》十一卷,《别集》十卷。其中保存了他的若干学术论著、讲义、政治文件、序跋、书信、诗词等。朱熹的门人九十多人记录了他的讲学问答,为《语录》多种,后人分类整理,编为《朱子语类大全》一百四十卷。

第五,从朱熹的著作,反映了朱熹学问的广博和文化素养的深厚。这在南宋时期是很少人能够同他匹敌的。不重读书的陆九渊固然不能与之相比,即使得中原文献之传的吕祖谦也因享年不永,成就未至,而相形见绌。

第六,朱熹努力奠定理学的学术基础与范围,确立理学的历史统绪。从孝宗乾道四年到淳熙二年(公元1168—1175年)这八年间,是朱熹集中力量从事这项工作的时期。有记录可考者如下:

乾道四年,成《程氏遗书》二十五篇。

乾道八年,成《西铭解义》。

乾道九年,成《太极图说解》《通书解》。又成《程氏外书》十二篇,又成《伊洛渊源录》。

淳熙二年,编《近思录》。

以上著作说明,朱熹编了理学家二程的著作及其门人的记录,编了周惇颐、二程、张载的理学著作选集《近思录》,并从本体论、方法论、立身处世、辨异端等方面,为理学思想体系初步确立了范围及基础。注解了重要的理学著作《太极图·易说》《易通》《西铭》。编著了最早的理学史著作《伊洛渊源录》,为理学的开创及传衍明确了历史统绪。所有这些,都是十分重要的学术活动。而这些活动,是集中在一个时期内进行的。

第七,为了维护理学的学术地位,批判不与程朱理学相同的其他学派,朱熹与永康事功之学、陆氏顿悟之学、反对周惇颐、张载的林黄中进行辩论。又写了《杂学辨》,批评《苏氏易解》《苏黄门老子解》《张无垢中庸解》《吕氏大学解》,以维护正统的理学观点。即使对二程的大弟子尹焞,也进行了批评,批评其不符合二程之说的观点,写了《尹和靖手笔辨》。所有这些,是朱熹学术活动的又一重要方面。

第八,朱熹建立精舍,广收门徒,长期讲学,栽培了大量学生。《文集》中与朱熹有书信往还的门人就有二百多人。《语类》所列,记有朱熹语录的就有九十多家。通过这些门人,朱熹的理学思想就传播开来,从而形成了一个有力量、有影响的学派。朱熹的门下,生活比较俭素,平日是“脱粟饭”。例如有名的学生辅广,被形容为“闻说平生辅汉卿,武夷山下啜残羹”,过着艰苦生活。《行状》载他“自奉则衣取蔽体,食取充腹,居止取足以障风雨。人不能堪,而处之裕如也。”这应该是实录。

第九,朱熹从政时间不长,任地方官九年,任经筵侍讲四十余日,还是有一些建树的。如浙东救灾、按地方腐败官吏、修复江州白鹿洞书院与潭州岳麓书院、对朝廷奏陈修攘之计等,都是一些比较重大的政事,有些对后世还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所以朱熹也不是一个只知终日静坐的无所作为的读书人。他在湖南安抚任内,镇压了少数民族,这是他的劣迹。朱熹以刚直见称,实际有些偏执,在按唐仲友的问题上,尤其显得突出。尚论古人应该这样全面的看。

第二节 朱熹的天理论

一、所谓“天理”

朱熹理学思想体系的核心是天理论。理或天理是朱熹理学思想的最高哲学范畴。朱熹的天理论承袭程颐,但是有所发展,更严密、更精致、更深刻了。

朱熹认为,理或天理是宇宙的根源、根本。“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有理便有气,流行发育万物”(《语类》卷一) 。可见理是宇宙的根本。天地,因理而有;人物,因理而有。“该载”,是囊括承荷的意思。天地、人、物,都由最根本的理所产生、囊括、承荷。有理,就有气,气化流行,就发育万物。天地万物总起来说,就是那么一个理。

朱熹在《中庸章句》里引程子的一段序说,谓《中庸》“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这里讲的是《中庸》一书所说的理,同时也正讲了理本身。一理统驭万事,万事统于一理。理,散之则为万事,合之则为一理。从宏廓来说,理弥满天地,涵盖天地,其大无外;从隐微来说,理退藏于密,其小无内。应该指出,朱熹所引这段序说,是程朱理学关于“天理论”宇宙观的纲领性论述,它提出了作为其理学思想体系的最高哲学范畴“理”,阐述了一理与万事的关系,阐述了“理”的无不包摄,无所不在。朱熹关于“理”的许多论述,是与这段序说联系着的。

朱熹说:“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又说:“万一山河天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在这里”(《语类》卷一) 。这是说,理是无始无终的。天地有始,而理无始。天地有终,而理无终。未有天地之先,已有此理。天地陷了之后,理还存在。理是不依赖天地万物而永恒存在的,又是不依赖天地万物而独立存在的。

朱熹论述了理与气的关系,认为:“有是理,便有是气,但理是本。”又说:“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或问:必有是理,然后有是气,如何?曰:此本无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以来,则须说先有是理。然理非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无是气,则是理亦无挂搭处。”“或问:先有理后有气之说。曰:不消如此说。而今知得他合下是先有理后有气邪?后有理先有气邪?皆不可得而推究。然以意度之,则疑此气是依傍这理行。及此气之聚,则理亦在焉。盖气则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且如天地间人物、草木、禽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不会无种子,白地生出一个物事。这个,都是气。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气,则理便在其中”(同上) 。朱熹在回答黄道夫及刘叔文的信里,说明了理与气的关系。朱熹说:

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其性其形,虽不外乎一身,然其道器之间,分际甚明,不可乱也。(《文集》卷五十八《答黄道夫(一)》)

周子曰:“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所谓“真”者,理也。所谓“精”者,气也。(同上)

所谓理与气,此决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不可分开各在一处,然不言二物之各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大凡看此等处,须认得分明,又兼始终,方是不错。(同上卷四十六《答刘叔文(一)》)

夫“真”者理也,“精”者气也。理与气合,故能成形。(同上《答刘叔文(二)》。按这也是解释周惇颐《太极图·易说》“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含而凝”这几句涵义的。)

把朱熹的这些答书与上引《语类》几条参看,可以归纳出朱熹理气说的要点:(一)天地之间,有理有气,而理是本。(二)理是形而上之道,生物之本;气是形而下之器,生物之具。道器之间,分际甚明,不可乱。(三)若在理上看,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这就是说,理在物先,理在气先。(四)理气浑沦不可分,不可说先后。如果一定要推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是理”。(五)以人物之生为例,无极之真(理),二五之精(气),妙合而凝,“理与气合,故能成形”。所谓二五,指阴阳二气,水火木金土五行。阴阳为气,五行为质,即所谓气质。朱熹说:“阴阳是气,五行是质。有这质,所以做得物事出来”(《语类》卷一) 。

朱熹的天理论,以理气说为中心内容。究明理气说的本质与表现形式,对阐发朱熹的天理论有重要意义。

朱熹论太极,认为太极是天地万物之理。《语类》卷一:“问:太极不是未有天地之先,有个浑成之物,是天地万物之理总名否?曰: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在天地言,则天地中有太极;在万物言,则万物中各有太极。”又云:“太极只是一个理字。”“若无太极,便不翻了天地?”可见在朱熹的哲学体系里,太极是理或天理的同义语。没有太极,也就没有了天理,天地也得翻转来了,就得天翻地覆了。“太极是天地万物之理”云者,就是说,太极是天地万物的秩序。

《语类》卷一,陈淳记录:“问太极是天地万物之理总名否?”夔孙记录:“问理与气。曰:伊川说得好,理一分殊。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及在人,则又各自有一个理。”这是说,宇宙是一理,而万物又各自有一理。万物各自的一理,体现了宇宙的一理。宇宙的一理是天地万物之理的总名,也就是太极。程颐对这种理一分殊的理论,说得更分明些,就是“一理摄万理”,“万理归于一理”。其来源为释氏的水月、镜灯之喻。《语类》卷九十四:“本只一个太极,而万物各有秉受,又各自全具一太极尔。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而见。”又《语类》卷十八云:“释氏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这是那释氏也窥见得这些道理。”其实不是“那释氏也窥见得这些道理”,而是释氏先窥见了这些道理,而程、朱则随后袭取了释氏的道理。事情正是应该这样倒转来说才符合实际。

根据以上论述,朱熹的所谓理或天理,具有几个基本性质。第一,理不依赖任何事物而独立存在。它无始无终,永恒存在。天地万物有成毁,而理则超然于成毁之外。第二,理是宇宙的根源、根本,是天地万物的根源、根本,是天地万物的总原则。第三,理和气联系着,“有理,便有气,流行发育万物”。理是本,而气是造成天地万物的材质,必须依傍理而运行。但没有气,理也就没有挂搭处。理只是一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没有形迹,无所作为。但是它无物不照,无所不在。第四,理与周惇颐在《太极图·易说》中根据《易传》而提出的太极是同义语。

在物质世界之外,有一个不依赖于物质世界而独立地永恒存在的理或天理,它是物质世界的根源、根本;它是一个“净洁空阔底世界”,却涵盖了天地万物,天地万物各自体现了它。这样的理或天理不是从客观世界抽象出来的规律或法则,它没有物质基础,只是出于唯心主义的臆想。我们认为,观念是物质世界的反映,不依赖物质世界而独立存在的观念只能出于虚构。

理或天理,如果理解为客观规律,那么,它应该是从自然界、人类社会生活中引申出来的。但是朱熹的天理论却颠倒了过来,认为世界是天理的产物,为天理所创造。正如列宁对黑格尔的《逻辑学》所分析的那样,“世界是观念的异在” [1] ,列宁嘲讽说:哈哈!观念“成为自然的创造者。”对朱熹的天理论,也可以做这样的分析。如果认为,规律体现了自然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发展,那无疑是正确的。但是朱熹不是这样,而是颠倒过来,认为全部自然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发展体现了天理。这样,天理就“成为自然的创造者”,成为“神”。朱熹的天理论就这样具有了客观唯心主义的本质。

二、关于“理一分殊”

上文已初步触及“理一分殊”,这里再做具体说明。

所谓“理一分殊”,就是一理摄万理,犹一月之散而现为江湖河海之万月,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万理归于一理,犹散在江湖河海的万月其本乃是天上的一月。从一个太极散而为物物之各具一太极,又由物物之各具一太极归本于一个太极。这就是“理一分殊”。《语类》卷九十四云:“太极只是个极好至善底道理。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又云:“太极非是别为一物,即阴阳而在阴阳,即五行而在五行,即万物而在万物,只是一个理而已。”这就把“理一分殊”的道理,即一理与万理的关系说得比较清楚了。

朱熹的“理一分殊”理论,是从周惇颐的《易通》推阐出来的,也就是同《易通》联系着的。朱熹说:“周子谓‘五殊二实,二本则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大小有定。’自下推而上去,五行只是二气,二气又只是一理。自上推而下来,只是此一个理,万物分之以为体。万物之中又各具一理,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然总又只是一个理。此理处处皆浑沦。如一粒粟,生为苗,苗便生花,花便结实,又成粟,还复本形。一穗有百粒,每粒各各完全。又将这百粒去种,又各成百粒。生生只管不已,初间只是这一粒分去。物物各有理,总只是一个理”(同上) 。这段形象的说明,是解释《易通》的“一实万分,万一各正”的。“一实万分”就是“理一分殊”,“万一各正”就是“物物各具一太极”。一粟成百粒,此一粟固是完全,而百粒之每粒亦各各完全。所谓“自上推而下来”,是指从一理分而为万物之体(体用的体),“自下推而上去”,是指从万物之体归结为“此一个理”。

如前所说,朱熹又曾把“理一分殊”理论与程颐解释张载的《西铭》联系起来。程颐认为,《西铭》“民胞物与”思想阐明了“理一分殊”的道理。朱熹则进一步认为,《西铭》“句句皆是理一分殊”,“逐句浑沦看,便见理一;当中横截看,便见分殊”。不论把“理一分殊”理论与周惇颐《易通》联系起来也好,或者与张载《西铭》及程颐的解释联系起来也好,总之,在朱熹看来,北宋的这些著名理学家都是“理一分殊”理论的早期的倡导者。

朱熹用“理一分殊”理论注解“四书”。《中庸章句》第三十章注云:“天覆地载,万物并育于其间而不相害。四时日月,错行代明而不相悖。所以不害不悖者,小德之川流。所以并育并行者,大德之敦化。小德者全体之分,大德者万殊之本。……”这里所说的“天地之道”就是用“理一分殊”理论来说明的自然哲学。大德就是万殊的根本,意味着一理,由一理分化出万殊。小德就是宇宙全体所派生的具体的条理(分),意味着全体之分。大德与小德,万殊之本与全体之分,就是理一而分殊。《论语集注》朱熹云:“至诚无息者,道之体也,万殊之所以一本也。万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万殊也”(《里仁·吾道一以贯之章》) 。从万物之殊认识一理之本,可知万物之殊是从一理之本派生的。从一理之本理解万物之殊,可知一理之本是规定了万物之殊的。从这个意义说,人类草木鸟兽,都从一本派生,是一本派生的万殊,彼此相同。其同就同在本;同在共同的一理。但是人类草木鸟兽,毕竟又是万殊,彼此殊异。其殊就殊在万物各有其分,殊在各有特殊的质。所以朱熹又说,“人物草木鸟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天地若果无心,则须牛生出马,桃树上发李花。他却又自定”(《语类》卷一) 。这个“种”,这个“定”,便是所谓“分”,即理一分殊的“分”。

朱熹的“理一分殊”理论是其自然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理论说明了总体与分支的关联,说明了整个宇宙与万物的关联,说明了整个的理与万物各具的理的关联。它源于华严宗的理事说,在宋明理学史上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三、关于化育流行

化育流行又称天理流行,意思是天理流行,造化发育万物。朱熹在《大学或问》卷二说道:“吾闻之也,天道流行,造化发育,凡有声色象貌而盈于天地之间者,皆物也。”天道就是天理,就是形而上的道。物就是万物,就是各种具有声音颜色形象的充满于天地间的形而下的器。形而上的道在流行,造成了、发育了天地间的所有的物。

为什么天理流行就能够化育万物呢?《大学或问》卷一回答了这个问题:

天道流行,发育万物。其所以为造化者,阴阳五行而已。而所谓阴阳五行者,又必有是理而后有是气。及其生物,则又必因是气之聚而后有是形。故人物之生,必得是理,然后有以为健顺仁义礼智之性;必得是气,然后有以为魂魄五脏百骸之身。周子所谓“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者,正谓是也。

这里讲的是天地间人类和动植物所以产生的道理。朱熹认为,阴阳五行之气凝聚起来,就形成人类和动植物的形体,形成动物的“魂魄五脏百骸之身”。气是伴随着理的,所以人物之生,在气凝聚之时也必然已在其中赋予了理,有了“健顺仁义礼智之性”。所谓化育流行或天理流行,是指伴随着理的阴阳五行之气的流行,在流行的作用下,产生、长养了天地间的万物。

化育流行,朱熹有时也称之为气化流行。《孟子集注》云:“气化流行,未尝间断,故日夜之间,凡物皆有所生长也”(《告子·牛山之木尝美矣章》) 。这是说,阴阳五行之气的不间断的流行,是万物(例如牛山之木)日夜生长的基础。既是理在气先,理是本,气既是伴随着理的,则气化流行,也就是天理流行,这是不言而喻的。

化育流行,意味着宇宙的不断运动。《论语集注》云:“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子罕·子上川上章》) 。其下引程子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把宇宙以及万物的不断运动,看成道体的本然作用,即看成天理的本然作用。

认识“天地之化”,其归宿是要求个人内心的天理流行,做到“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论语集注》云:“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先进·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章》) 。上,天地万物在天理流行;下,人的内心也在天理流行,这就是所谓“上下同流”。在人欲净尽之后,主观世界充满了天理,与客观世界天地万物的天理上下同流,这是一种捉摸不到的神秘的境界,难于体会。但是朱熹要求学者通过时时省察,做到这一点。

内心的天理流行,怎么能够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呢?朱熹认为,这依靠“默契”。《中庸章句》第三十二章注云:“圣人之德,极诚无妄”,“其于天地之化育,则亦其极诚无妄者有默契焉。非但闻见之知而已。此皆至诚无妄,自然之功用,夫岂有所倚着于物而后能哉!”在朱熹看来,由于“圣人之德,极诚无妄”,就能够与“至诚无妄”的“自然之功用”相默契。圣人的“极诚无妄”,能够体现“所性之全体,无一毫人欲之伪以杂之”,这就做到了内心世界的“人欲尽处,天理流行”。同样,客观世界的“天地之化育”也是“极诚无妄”的。既然主观和客观都是“极诚无妄”的,那就能够默契了。这种默契,超然于感觉之外,不依赖于可以闻见之物,显然是神秘的、虚幻的、不存在的。这种理论,来源于华严宗的“理事冥然无分别”教义(《大正藏》四十五卷诸宗部二《华严一乘法界图》) 。所谓默契,是主体的自我意识与绝对的本体的“冥合”。

朱熹的天理流行理论,其着眼点还在于人伦日用离不开天理流行。《中庸或问》卷二云:“道之流行发现于天地之间,无所不在。在上,则鸢之飞而戾于天者,此也。在下,则鱼之跃而出于渊者,此也。其在人,则日用之间,人伦之际,夫妇之所知所能,而圣人有所不知不能者,亦此也。此其流行发现于上下之间者,可谓著矣”,“道之体用,流行发现,充塞天地,亘古亘今,虽未尝有一毫之空阙,一息之间断,然其在人而见诸日用之间者,则初不外乎此心。”说来说去,天理流行的理论,其归宿还在人伦日用之间省察内心的人欲净尽、天理流行。

朱熹的化育流行理论,关及他的天理论中的宇宙生成论,是他的自然哲学的重要部分,与“理一分殊”理论相辅相成。化育流行阐述宇宙的生成。“理一分殊”阐述总体与分支的关联。把这二者讲清楚,朱熹的自然哲学的基本内容就明白地勾画出来了。

四、关于“动静无端阴阳无始”

程颐在《伊川易传》里说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惟知‘道’者识之。”朱熹阐发了程颐的这个理论。《语类》卷九十四云:

问:太极之有动静,是静先动后否?曰:一动一静,循环无端。无静不成动,无动不成静。譬如鼻息,无时不嘘,无时不吸。嘘尽则生吸,吸尽则生嘘,理自如此。

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非是动而后有阳,静而后有阴,截然为两段,先有此而后有彼也。只太极之动便是阳,静便是阴。方其动时则不见静,方其静时则不见动。然动而生阳,亦只是且从此说起。阳动以上更有在。程子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于此可见。

国秀说太极。曰:公今夜说得却似。只是说太极是一个物事不得,说太极中便有阴阳也不得。他只说:“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公道,未动以前如何?曰:只是理。曰:固是理,只不当对动言。未动,即是静;未静,又即是动;未动,又即是静。伊川云:动静无端,阴阳无始,惟知“道”者识之。动极复静,静极复动。还当把那个做辟初头始得?今说太极动而生阳,是且推眼前即今个动斩截便说起。其实那动以前又是静,静以前又是动。如今日一昼过了便是夜,夜过了又只是明日昼。即今昼以前又有夜了,昨夜以前又有昼了。即今要说时日起,也只且把今日建子说起,其实这个子以前岂是无子?

《伊川易传》的“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的思想,否定了最初的推动,否定了宇宙有所谓开端。在中古时期,这是一种有价值的思想。这种思想与周惇颐在《太极图·易说》中提出的阴阳动静观点不是没有关系的,但是比《太极图·易说》提得明确。朱熹的阐发则是把程颐的这个思想明显地与《太极图·易说》联系起来,认为程颐的思想就是与《太极图·易说》一致的,是《太极图·易说》中阴阳动静说的概括和继承。这是朱熹在理学思想发展史上的一点发明,于此也透露出他沟通理学家周惇颐与程颐的一点苦心。

照朱熹的这些论述,可以得出以下几点认识:(一)运动是没有所谓最初的开端的,“那动以前又是静,静以前又是动。”犹如昼过了便是夜,夜过了便是昼。昼以前是夜,夜以前是昼。“一动一静,循环无端。”所以说“动静无端”。动静就是运动。(二)动与静相联系,彼此不是孤立的。“无静不成动,无动不成静。”犹如鼻息,呼尽则吸,吸尽则呼,呼与吸不能判分为二。(三)阴阳是气,是没有所谓起始的。太极“有这动之理,便能动而生阳;有这静之理,便能静而生阴。”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不是动后方生阴,盖才动便属阳,静便属阴。阴阳与动静不可分,动静既是无端,阴阳当然也就无始。(四)太极是本然之妙(自然之理),动静是所乘之机(理搭于气而行)。太极是形而上之道,阴阳是形而下之器。阴阳之气所以有动静,原于太极之理有动静。(五)动之前有静,静之前又有动。推而上之,其始无端;推而下之,以至未来之际,其卒无终。“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看来只是一个实理。朱熹在《斋居感兴二十首》的第二首中写道:“吾观阴阳化,升降八纮中,前瞻既无始,后际那有终?至理谅斯存,万世与今同。谁言混沌死?幻语惊盲聋”(《文集》卷四) 。这首诗阐发了“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的道理,阐发了动静阴阳无始无终的道理。

把朱熹的阴阳二气看成物质,把动静看成运动,则朱熹的“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的理论,接触到了运动和物质的关系问题。马克思主义认为,运动是物质存在的形式,是物质的十分重要的不可缺少的属性。世界是永恒运动着的物质。运动的泉源则在物质本身之中。朱熹则认为,阴阳之化,阴阳之升降,无始无终,这是万古常新的至理。阴阳运动的泉源则在“太极之理有动静”。朱熹说:“太极是理,阴阳是气,理无形而气有迹。气既有动静,则所载之理亦安得无动静?某向以太极为体,动静为用,其言固有病。后已改之,曰: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此则庶几近之。”朱熹的这段话,上半段比较好,很明白,闪烁着真理的光芒。下半段不好懂,所谓“动静者所乘之机”,说得有些玄虚。因为他要把阴阳运动归之于天理的必然,而天理则又超脱物质,超脱时间和空间,只是“净洁空阔底世界”。

第三节 朱熹的人性论

一、人性与物性的异同

朱熹的性论,其主要内容涉及宇宙论问题。

朱熹认为,性是一切有生命的生物如草木、鸟兽、昆虫、人类所具有的天理。天所赋予生物的这种天理,是一切生物“所得以生之理”。《孟子集注》云:“性者,人物之所得以生之理也”(《离娄·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章》) 。所谓人物,包括人与物两类,人指人类,物指草木、鸟兽、昆虫(但是,有时朱熹又把草木除外)。

朱熹认为,性作为“人物所得以生之理”这一点,人与物是相同的。例如知觉运动等生理作用,人与物相同。但是从社会道德的角度考察,人性与物性,毕竟又不尽相同。《孟子集注》云,“愚按: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气也。性,形而上者也;气,形而下者也。人、物之生,莫不有是性,亦莫不有是气。然以气言之,则知觉运动,人与物若不异也;以理言之,则仁、义、礼、智之禀,岂物之所得而全哉?此人之性所以无不善,而为万物之灵也。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徒知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而不知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人与物异也”(《告子·生之谓性章》) 。朱熹的这段注文,是要从理气对立来论证人性与物性之同异。性,作为天之所赋,包括两方面因素,一是理的因素,一是气的因素。理的因素,人类禀赋得全,物禀赋得不全。因此,人类得仁、义、礼、智等道德的粹然者,而物不能得其全。这样,就判分了人性与物性的殊异。气的因素,人的禀赋与物的禀赋“若不异也”。因此,“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把朱熹的上述论点概括起来,那就是,禀赋于天之气,因而表现为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类与鸟兽、昆虫无所异;禀赋于天之理,因而表现为仁、义、礼、智等道德之粹然者,人类与鸟兽、昆虫有所不同;仁、义、礼、智之禀,物禀赋得不全;只有在人性中,这些道德才是全具的。这套理论是朱熹性论的核心。

朱熹的同一精神的论述,又见于《孟子集注》《离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章》。注文云:“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以为性,同得天地之气以为形。其不同者,独人于其间得形气之正,而能有以全其性,为少异耳。虽曰少异,然人、物之分,实在于此。”这段注文认为,“得天地之理以为性”,“得天地之气以为形”,这是人和物相同的。但是人得形气之正,从而能够全其性,禽兽不能得形气之正,从而不能够全其性,这是人和物不相同的。《语类》卷四论证这个道理,举例说,蜂蚁有“君臣之义”,“只是他‘义’上有一点子明”。虎狼有“父子之亲”,“只是他‘仁’上有一点子明”。“其他更推不去。恰如镜子,其他处都暗了,中间只有一、两点子光。”这是说,禽兽昆虫所具的仁、义、礼、智,都是偏而不全,只有人是能够全其性的。马克思主义认为,在阶级社会里,人性是人的社会性,仁、义、礼、智是阶级的道德。朱熹论性,把人和禽兽昆虫相提并论,把仁、义、礼、智等阶级道德,说成人与禽兽昆虫只是禀得全、禀得不全的不同。这种说法显然是谬妄的。

值得注意的是,朱熹在这里论述了天地之理与天地之气对人性的关系。这种论述是张载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理论的发展,对后世伦理思想及教育思想影响很大,不能漠然置之。

二、对张载“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发挥

张载在《正蒙·诚明篇》中论述了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说道:

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

《诚明篇》对性有许多论述:例如说,“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天能谓性,人谋谓能”,“天所性者通极于道,气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天性在人,正犹水性之在冰,凝释虽异,为物一也”,“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天地之性,久大而已矣”,等等。在这许多论述中,程颐、朱熹,特别赞赏关于天地之性、气质之性的论述。程颐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意思是,论性,则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都得提到,二者不能分开。如果光讲天地之性,不讲气质之性,那就是讲得不周全(不备)。如果光讲气质之性,不讲天地之性,那就讲不明白(不明)。如果论性而把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截然分开(二之),那又是错了(不是)。朱熹根据程颐的说法,加以解择:“如只说个仁、义、礼、智是性,世间却有生出来便无状底,是如何,只是气禀如此。若不论那气,这道理便不周匝,所以不备。若只论气禀,这个善,这个恶,却不论那一原处只是这个道理,却又不明。”朱熹认为,张载、程颐“发明气质之性”,“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对此做了发挥。

朱熹的“天地之理”,“天地之气”的论述,显然是从张载的“天地之性”,“气质之性”理论发展而来。特别在“气质之性”方面,朱熹有比较详细的论述。朱熹在《四书集注》里,认为“性即天理”。例如《孟子集注》《告子·性犹湍水也章》注云:“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又如《告子·性犹杞柳也章》注云:“性者,人生所禀之天理也。”《尽心·万物皆备于我矣章》注云:“大则君臣父子,小则事物细微,其当然之理,无一不具于性分之内也。”《告子·人皆可以为尧舜章》注云:“性分之内,万理皆备。”朱熹反复论证“人性即天理”,继承了孟子的性善论,又是张载“天地之性”,“性于人无不善”理论的发展。从这一理论出发,就得出“率性就是循天理”的结论。朱熹又在《大学章句》里把“天地之性”称作“天命之性”,是“天之明命”赋予人性以神圣的性质。

张载认为“气质之性”要“善反之”,即加以人为的修养,使它回复到“天地之性”。因此,“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即君子不以气质之性为性。然而朱熹却确认气质之性为性,做了许多论证。《论语集注》《季氏·生而知之者上也章》,把人分为四等: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学之,困而不学。朱熹注云,“人之气质之异,大约有此四等”,把这四等人的区分,归因于气质之异。所谓气质,指天气地质,或者说,阴阳是气,五行是质。人的精神品质,是由所禀的阴阳五行气质决定的。阴阳调和,五气全备,就成为圣人。偏重不全,就在精神品质上有偏至。《语类》卷四,对此有详细论述:

性只是理,然无那天气地质,则此理没安顿处。但得气之清明,则不蔽锢此理,顺发出来。蔽锢少者,发出来的天理胜。蔽锢多者,则私欲胜。便见得本原之性,无有不善。……只被气质有昏浊,则滆了,

又云:

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恶底,此是气禀不同。……日月清明,气候和正之时,人生而禀此气,则为清明浑厚之气,须做个好人。若是日月昏暗,寒暑反常,皆是天地之戾气,人若禀此气,则为不好底人何疑。……看来吾性既善,何故不能为圣贤?却是被这气禀害。如气禀偏于刚,则一向刚暴;偏于柔,便一向柔弱之类。……须知气禀之害,要力去用功克治,裁其胜而归于中,乃可。

又云:

禀得精英之气,便为圣为贤,便得理之全,得理之正。禀得清明者,便英爽;禀得敦厚者,便温和;禀得清高者,便贵;禀得丰厚者,便富;禀得久长者,便寿;禀得衰颓薄俗者(“俗”应为“浊”之误),便为愚、不肖,为贫,为贱,为夭。

又云:

人性虽同,禀气不能无偏重。有得木气重者,则恻隐之心常多,而羞恶、辞逊、是非之心,为其所塞而不发。有得金气重者,则羞恶之心常多,而恻隐、辞逊、是非之心,为其所塞而不发。水火亦然。唯阴阳合德,五性全备,然后中正而为圣贤也。

按照朱熹的理论,天地之性(天命之性)决定人性是全善的。但是禀于气质,则有善又有恶。而且人的刚、柔,也受气质的影响。人的贤愚、贫富、贵贱、寿夭,也受气质的影响。这就是说,气质影响到人的性情、资质,以及社会地位、寿命长短等。出生时候的日月气候状况,阴阳五行配置,构成人的禀赋的条件,影响到人的许多方面,影响到人的一生。这种说法,与算命先生的一套,没有什么不同。《语类》卷四有一条,那就说得更直接明白了:

问:以尧为父而有丹朱,以鲧为父而有禹,如何?曰:这个又是二气五行,交际运行之际,有清浊,人适逢其会,所以如此。如算命推五星阴阳之气,当其好者则质美,逢其恶者则不肖,又非人之气所能预也(指遗传)。

朱熹认为,气质之性与人的物欲有关。朱熹说,“阳是善,阴是恶,阳便清明,阴便昏浊”,“阳明胜,则德性用。阴浊胜,则物欲行”,“人心虚静,自然清明。才为物欲所蔽,复黑暗了”。物欲既是黑暗的源泉,则遏止物欲,也就成为“变化气质”的一种工夫。

朱熹论述气质之性,是人性论在封建等级制条件下的发展,是要从先天气禀的不同来论证人间的贤愚善恶,从而说明封建社会的善恶标准、是非品骘是有先天根据的。

附带说明一下,朱熹性论中提到的人性善恶刚柔中的说法,是从周惇颐的《易通》关于人性刚柔善恶中五类承袭而来的。

朱熹的性论,还有关于心、情、欲、意、志、才等方面的论述,是前人性论的发展,把人性的分析推向深刻和细密。

* * *

[1] 《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列宁全集》第38卷第1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