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周惇颐生平及其著作

周惇颐是理学的开山祖师。《宋元学案》卷十一《濂溪学案上》载黄百家案语云:

孔孟而后,汉儒止有传经之学。性道微言之绝久矣。元公崛起,二程嗣之,又复横渠诸大儒辈出,圣学大昌。故安定、徂徕卓乎有儒者之矩范,然仅可谓有开之必先。若论阐发心性义理之精微,端数元公之破暗也。

这段案语,指出宋儒的“心性义理”之学,由周惇颐首先阐发,打破了理学家所谓孔孟而后道统中绝的千年幽暗。由于“元公崛起”,张载、二程嗣而辈出,方出现所谓“圣学大昌”的局面。这种论述基本符合理学初期历史发展的实际。

周惇颐(公元1017—1073年)字茂叔,原名惇实,避宋英宗旧讳改,道州营道人,谥元,称元公。曾历任县主簿、县令、州判官、州通判、知州军,最高做到知州军,但为时不到半年。主要著作有《太极图·易说》和《易通》,学者称濂溪先生。

仁宗天圣九年辛未(公元1031年),年十五,偕母入京师,依舅氏龙图阁直学士郑向。郑向以“惇”名子,因以“惇”名之。

仁宗景祐三年丙子(公元1036年),年二十,郑向叙例应荫子,乃奏补惇颐,试将作监主簿。

仁宗康定元年庚辰(公元1040年),年二十四,从吏部调洪州分宁县主簿。到官当为庆历元年(公元1041年)。《彭推官诗序》云:“惇实庆历初为洪州分宁县主簿。”时分宁县有狱久不决,惇颐至,一讯立辨。邑人惊诧曰:“老吏不如也。”

仁宗庆历四年甲申(公元1044年),年二十八,部使者以为才,奏举南安军司理参军。次年乙酉,南安狱有囚,法不当死。转运使王逵欲深治之。惇颐力争,不听,取告身委之将去,曰:如此尚可仕乎?杀人以媚人,吾不为也。逵感悟,囚得不死。(此事,朱熹的学生度正所作周惇颐年谱艳称之。但按蒲宗孟作墓碣,称惇颐“屠奸剪弊,如快刀健斧。”实与年谱所云不类。)

仁宗庆历六年丙戌(公元1046年),年三十。程珦假倅南安,令二子师事之。二子即明道、伊川。时明道年十五,伊川年十四。是年冬,以王逵荐,移郴州郴县令。则二程师事惇颐,为时不足一年。

仁宗皇祐二年庚寅(公元1050年),年三十四,改桂州桂阳令。

在郴、桂皆有治绩,诸公交荐之。所谓“治绩”,当指为封建统治尽了力。

仁宗至和元年甲午(公元1054年),年三十八,用荐者言,改大理寺丞,知洪州南昌县。南昌人喜曰:“是初仕分宁,始至能辨其疑狱者,吾属得所诉矣。”

仁宗嘉祐元年丙申(公元1056年),年四十,改太子中舍,签书署合州判官事。溯峡入蜀。十一月,至合州视事。五年庚子六月,解职事还京师。在蜀凡五年。

仁宗嘉祐六年辛丑(公元1061年),年四十五,迁国子博士,通判虔州(按前此当为殿中丞,观其京师投刺贺傅耆登第,署“从表殿中丞前合州从事周某”可知)。道出江州,爱庐山之胜,有卜居之志,因筑书堂于其麓。堂前有溪,发源莲华峰下,洁清绀寒,下合于湓江。先生濯缨而乐之,遂寓名以濂溪。筑室溪上,名之曰濂溪书堂。

仁宗嘉祐八年癸卯(公元1063年),年四十七,作《爱莲说》。五月十五日江东钱拓上石(按淳熙年间,朱熹守南康郡,作《爱莲说书后》云:“右《爱莲说》一篇,濂溪先生之所作也。先生尝以爱莲名其居之堂,而为是说以刻焉。……会先生曾孙直卿来自九江,以此说之墨本为赠。乃复寓其名于后囿临池之馆,而刻其说置壁间。”据此,则濂溪书堂又名爱莲书堂。书堂之名,后人有聚讼,说见下)。

四月,英宗登极,迁虞部员外郎,仍通判虔州。

英宗治平元年甲辰(公元1064年),年四十八。冬虔州民间失火,焚千余家。朝廷行遣差替,对移通判永州。次年二月,自虔赴永。十一月,迁比部员外郎。

英宗治平四年丁未(公元1067年),年五十一。在永州三年,作《拙赋》。神宗登极,迁朝奉郎,尚书驾部员外郎。是秋,摄邵州事。

神宗熙宁元年戊申(公元1068年),年五十二。吕公著力荐之,时赵扩在中书,擢授惇颐广南东路转运判官。

神宗熙宁三年庚戌(公元1070年),年五十四,转虞部郎中,擢提点广南东路刑狱。四年辛亥(公元1071年),年五十五。提领刑狱职事。尽心职事,务在矜恕,得罪者自以不冤。八月,移知南康军。十二月,上南康印,分司南京而归。五年壬子,定居庐山所筑书堂。

神宗熙宁六年癸丑(公元1073年),年五十七。六月,惇颐病逝。

考周惇颐的仕历,做的都是地方官吏,如县主簿、县令、州判官、州通判、知州军。最高的是知州军,但为时不到半年。他二十岁入仕,五十五岁告归,三十多年间,并未显达。

在周惇颐的仕历中,较长时期从事刑狱工作。为分宁县主簿时,就“一讯立辨”久不决的疑狱,以致震惊其邑人。以后又任南安军司理参军,专管司法,程颐称之为“狱掾”。知南昌时,邑人知其能辨分宁狱,惴惴忧恐(《宋史》本传) 。签判合州时,事不经手,吏不敢决。通判虔州时,州守赵抃孰视其所为,大加称叹。提点广南东路刑狱时,尽心职事,以洗冤泽物为己任,行部不惮劳苦,虽瘴疠险远,亦缓视徐按。可知周惇颐是一个长期从事司法工作的官吏。潘兴嗣所作墓志,称其“为治精密严恕,务尽道理”。又称其提点刑狱,“务在矜恕”。而蒲宗孟所作墓碣,则云周惇颐“屠奸剪弊,如快刀健斧,落手无留。”极言其办刑狱的泼辣作风。蒲宗孟是周惇颐的妻兄,为妹夫作墓碣,宜可信。潘志所云“精密严恕”“矜恕”等语,当取其“精密”“严”等评语,以合于蒲碣的精神。这样,可以看出这个“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的周茂叔是治刑狱杀人如“快刀健斧”的辣手。所谓吾不为“杀人以媚人”者,恐系饰辞。观其所著《易通》四十章乃有三章论及“以义正万民”(十一章) ,论及公明无疑(二十一章) ,论及“得刑以治”(三十六章) 。还有一章论及“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七章) 。这些,都通于治狱。则其主张刑治,主张严毅,是十分清楚的。因此,蒲碣所谓“屠奸剪弊,如快刀健斧”云云,是符合事实的,是与周惇颐的“得刑以治”思想一致的,也与潘志所云“遇事刚果”的作风是一致的。

关于周惇颐的著作,潘志云:“尤善谈名理,深于《易》学,作《太极图·易说》《易通》数十篇,诗十卷,今藏于家。”傅耆与周惇颐书,谓“蒙示《姤说》,意远而不迂,词简而有法,杂之元结集中,不知孰为元、孰为周也。”这是周惇颐判合州时傅耆写的信。以后周惇颐摄邵州事,自邵阳以改定《同人说》寄傅耆。傅复书云:“蒙寄贶《同人说》,徐展熟读,较以旧本,改易数字,皆人意所不到处。”据此,则周惇颐的著作有:《太极图·易说》《易通》《姤说》《同人说》、诗等。

朱熹于周惇颐的著作,有过一番议论,云:

周子《太极图》并说一篇,《通书》四十章,世传旧本。遗文九篇,遗事十五条,事状一篇,熹所集次。皆已校定,可缮写。盖先生之学之奥,其可以象告者,莫备于太极之一图。若《通书》之言,盖皆所以发明其蕴。故清逸潘公志先生之墓而叙其所著之书,特以作《太极图》为首称,而后乃以《易说》《易通》系之,其知此矣(其下,朱熹自注云:“先生《易说》,久矣不传于世。向见两本,皆非是:其一《卦说》,乃陈忠肃公所著;其一《系辞说》,又皆佛老陈腐之谈,其甚陋而可笑者,若曰易之冒天下之道也,犹狙公之罔众狙也。观此,则其决非先生所为可知矣。《易通》,疑即《通书》,盖《易说》既依经以解义,此则通论其大旨,而不系于经者也。特不知其去易而为今名,始于何时耳”)。然诸本皆(以《太极图说》)附于《通书》之后,读者遂误以为书之卒章,使先生立象之微旨,暗而不明。骤而语夫《通书》者,亦不知其纲领之在是也。(《太极图说通书书后》)

朱熹的这番话,亦有见地,但是并不完全符合实际。周惇颐的著作,应依潘志,首《太极图·易说》。所谓《太极图》并说一篇,即是《太极图·易说》,说即《易说》。非《太极图》并说之外,别有所谓《易说》。既无《易说》,则朱熹所谓“《易说》久矣不传于世”者,非真是“久矣不传于世”,而是实未尝有此《易说》,故无怪其于世无传。《太极图说》盖即以《易》说图,文中“太极”“阴阳”“动静”云云,都根据《易传》。文末又引《易》以作结曰:“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证据昭著,不可移易。这是一。其次,《易通》即是世所传《通书》,朱熹谓“《易通》疑即《通书》”,疑得是。潘志明说《易通》,未说《通书》,《通书》乃后人去易字加书字后的名称,朱熹谓不知始于何时,则在南宋时已无从考定。(据祁宽跋文,出于程门,说见下。)今应恢复原名,称为《易通》。至于傅耆所见的《姤说》《同人说》,是周惇颐所做的个别的卦说,并非系统《易说》中的两卦之说。第三,《太极图·易说》与《易通》是互有联系的。朱熹谓“《通书》之言,盖皆所以发明其(指《太极图》)蕴”,认为《通书》的纲领就在《太极图》。这话有些道理。

这样,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周惇颐的著作是:一、《太极图·易说》,二、《易通》,三、诗。潘志所说“今藏于家”的著作就是这些。此外,复有《爱莲说》《拙赋》等文章。至于《姤说》《同人说》等卦说,今则不传。朱熹的学生度正,跋周惇颐《贺傅伯成手谒》有云:“按傅氏家集,濂溪在吾州,尝以《姤说》示之,其后在零陵又寄所改《同人说》。二说当即所谓《易通》者。”度正以姤、同人二卦说为《易通》,与朱熹《易通》疑即《通书》之说相违戾。盖度正也没有见到二卦说原文,徒据傅氏家集傅耆与周惇颐书信内容悬揣,以为“二说当即所谓《易通》者”,实不足信。否则,岂不能凭二说与《易通》做比较,以定其是否即《易通》耶?度正跋文又云:“往时晦庵先生书正所藏伊川手状,有曰,濂溪遗迹,计其族姻闾里间必有存者。后书又曰,濂溪文字更曾访问得否。先生拳拳之意,冀欲得《易说》以补《通书》之遗,传之后世。而岁月深远,不可复得。”又云:“顷自嘉定还成都,寓于二程祠堂之右塾,偶得此纸,及明道、伊川书各一。”可知度正所得只是周惇颐的《手谒》及二程书各一,至于《易说》,则已“不可复得”(《周子全书》卷十七) 。度正序周惇颐年谱云:“傅耆曾从先生游,先生尝以《姤说》及《同人说》寄之,遂访求之,仅得其目录。”可见二卦说未能访得,只得目录(《周子全书》卷二十) 。

第二节 《太极图》的渊源及《太极图·易说》的唯心主义本质

一、《太极图》的渊源

周惇颐的《太极图·易说》,南宋初刊的时候,附在《易通》后面,“读者遂误以为书之卒章”。按潘兴嗣所撰墓志,《太极图·易说》叙在《易通》与诗十卷之前,这不仅表明《太极图·易说》是一篇独立的著作,并非《易通》的卒章,而且表明这篇著作在周惇颐的著作中居首要的地位。这一点应该首先理解。

朱熹认为,《太极图》出于周惇颐的创造。朱熹说,周惇颐“不由师傅,默契道体,建图属书,根极领要。”这种说法,不符合事实。比朱熹早一些的朱震,就已指出,《太极图》是由陈摶、种放、穆脩而来,胡宏也指出,周惇颐的学术来源之一是“种、穆”。清朝毛奇龄著《太极图说遗议》,胡渭著《易图明辨》,对这一问题做了探讨,真相大白。明末黄宗炎著《太极图辨》,做了系统的分析,指出“周子太极图,创自河上公”(意即创自道家)。他把《太极图》逐段分解,以与道教之说相对比,明证卓识,足以取信。现在有必要对周惇颐《太极图》的渊源做进一步的论证。

《道藏》第百九六册《上方大洞真元妙经图》,有《太极先天之图》。其图如下:

据说,“其图在隋唐之间,有道士作《真元品》者,先窃其图入品中,为《太极先天之图》。”不过《道藏》此图,似与黄宗炎所见的图不同。黄氏所见图各部分的名称,不见于《道藏》此图。而《道藏》此图各部分的注语,又不见于黄氏图的说明。这是一个问题。黄氏说:

其图自下而上,以明逆则成丹之法。……其最下圈名为元牝之门。元牝即谷神。牝者窍也,谷者虚也,指人身命门两肾空隙之处,气之所由以生,是为祖气。……提其祖气上升为稍上一圈,名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中层之左木火、右金水、中土相联络之一圈,名为五气朝元。……又其上之中分白黑而相间杂之一圈,名为取坎填离。……又使复还于无始而为最上之一圈,名为炼神还虚,复归无极。……盖始于得窍,次于炼己,次于和合,次于得药,终于脱胎求仙。真长生之秘诀也。

按照黄氏这段说明以标注这个图,应如下图所示:细审黄氏说明的这个图,与《道藏》的《上方大洞真元妙经图》中的《太极先天之图》并不完全一致。原因何在,应进一步研究。可能是《道藏》的《太极先天之图》,经过流传有了改动。黄宗炎所见是改动之后的图,也未可知。

黄氏又说:

周子得此图而颠倒其序,更易其名,附于《大易》,以为儒者之秘传。盖方士之诀,在逆而成丹,故从下而上。周子之意,在顺而生人,故从上而下。……更最上圈炼神还虚、复归无极之名曰无极而太极。……更其次圈取坎填离之名曰阳动阴静。……更第三圈五气朝元之名曰五行各一性。……更第四圈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之名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更最下圈元牝之门之名曰万物化生。

黄氏的这一段说明,极有见地,揭开了一个秘密,即周惇颐如何把方士修炼的《太极先天图》改变成论述天地人物生成的自己的《太极图》。照黄氏的这段说明,则周惇颐的《太极图》应如下:

朱震于南宋绍兴年间所进周惇颐《太极图》如上:毛奇龄断然肯定,《道藏》的《太极先天之图》与周惇颐的《太极图》,“两图踪迹,合若一辙”,周惇颐的《太极图》就是从《道藏》的《太极先天之图》来的。毛奇龄说:“夫隋唐(指《太极先天之图》起于隋唐)、赵宋(指周惇颐《太极图》传自赵宋)不相接也,方士画于前(指道士画图于隋唐之时),儒臣进于后(指朱震进图于南宋绍兴年间),不相谋也,一入《道藏》(指《太极先天之图》入《道藏》),一入纶馆(指朱震所进之图藏于史馆),又未尝相通也,而两图踪迹,若合一辙,谁为之者!”(《西河合集·太极图说遗议》) 毛奇龄认为,朱震所进之图就是周惇颐《太极图》的“最真而最先”的图本。毛奇龄说:“闻之汉上(朱震)所进图在高宗绍兴甲寅(公元1134年);而亲见其图而摩画之,则在徽宗政和之丙申(公元1116年)。其间游仕西洛,搜讨遗文,质疑请益,寝食不舍者一十八年。然后著成《易传》九卷,《易图》五卷(指《汉上易传》及《易图》,按《易图》分为上、中、下三卷。)岂复有一切于其间者。况其图后注云:右《太极图》,周惇实茂叔传二程先生。其称惇实,则犹在英宗以前未经避讳改名之际,其图之最真而最先已了然矣”(同上) 。朱震于宋徽宗时游仕西洛,得见周惇颐的《太极图》而摹写之,隔了十八年于宋高宗时进《太极图》。其间朱震在西洛一带“搜讨遗文,质疑请益”,又自己著了《易传》及《易图》。应该说,朱震对周惇颐的《太极图》的图本是掌握了最可靠的第一手材料的。毛奇龄这个论断,无可怀疑。

《太极先天之图》,其中的 ,名《水火匡廓图》;其中的(见下图),名《三五至精图》,都出于《参同契》。

《水火匡廓图》,照《参同契》的说法是,“坎离匡廓,运毂正轴”。《水火匡廓图》,图中的 为阳爻一, 为阴爻 。图的右半为坎(☵),即水,左半为离(☲),即火。外面一圈为匡廓。故《水火匡廓图》原名应该是《坎离匡廓图》,也就是《取坎填离图》。彭晓注云:“先天之位,乾南坤北,离东坎西是也。故其象如垣廓之形,其升降则如车轴之贯毂以运轮,一下而一上也。”注文通过说明图形结构,以注解《参同契》的两句原文,又说明加上表明乾南坤北的上下两大圈,就形成“先天之位”。

《三五至精图》照《参同契》的说法是,“三五与一,天地至精”。所谓“三五”,指五行之合。中央土是一五,盖天五生土;左火与木,共为一五,盖地二生火,天三生木;右水与金,共为一五,盖天一生水,地四生金。这样就共有三个五,即所谓三五。三五之合,归于一元,最后的一小圈表示一元。三五与一元,是天地的至精,意思是五行之合,形成天地间的至精。所以这个图又名《五气朝元》,五气即五行,元即一元。

从上面的论述,可见《太极先天之图》与周惇颐的《太极图》,又是同道书《参同契》有密切关系的。

周惇颐的《太极图》既非创造,则又传自何人?朱震说,“陈摶以《先天图》传种放,种放传穆脩,穆脩传李之才,之才传邵雍。放以《河图》《洛书》传李溉,李溉传许坚,许坚传范谔昌,谔昌传刘牧。穆脩以《太极图》传惇颐,惇颐传程颢、程颐。是时张载讲学于二程、邵雍之间。故雍著《皇极经世书》,牧陈天地五十有五之数,惇颐作《通书》,程颐著《易传》,载造《太和》《参两》篇。”这段论述,见《宋史》卷四百三十五《朱震传》,《宋史》说,“其论图书授受源委如此,盖莫知其所自云”(又见《宋元学案》卷三十七《汉上学案》,文字大同) 。胡宏《通书序》,谓周惇颐“推其道学所自,或曰,传《太极图》于穆脩也。传《先天图》于种放,种放传于陈摶。此殆其学之一师欤,非其至者也。”胡宏的这段论述与朱震所言大体相似,而微有不同,其根据或即在朱震。“或曰”云云,当即指朱震之言。据朱震的论述,《先天图》与《太极图》是分传的。《先天图》传自陈摶,经种放、穆脩、李之才而至邵雍。其间未提周惇颐。《太极图》则由穆脩而传周惇颐,未提是否传自陈摶。据胡宏的论述,《先天图》与《太极图》也是分传的,但都传给了周惇颐。《先天图》由陈摶传种放,种放传周惇颐,其间未提穆脩、李之才,也未提邵雍。《太极图》由穆脩传周惇颐,也未提是否传自陈摶。尽管朱震、胡宏的论述,有些不同,但是都把《先天图》与《太极图》分述,表明当时是两个图,而《太极图》则两人都说是由穆脩传周惇颐。至于《先天图》,则胡宏认为由陈摶而种放,而周惇颐。由此可见,周惇颐的《太极图》,其中《先天图》部分,始传自陈摶。

祁宽于绍兴甲子(公元1144年)作《通书后跋》,谓《通书》“始出于程门侯师圣,传之荆门高元举、朱子发(即朱震)。宽初得于高,后得于朱。又后得尹和靖先生所藏,亦云得之程氏,今之传者是也。逮卜居九江,得旧本于其家,比前所见,无《太极图》。或云,图乃手授二程,故程本附之卷末也。”据祁宽所言,《通书》有三个本子。第一个本子传于程门侯师圣,侯传高元举、朱子发。祁初得于高,后得于朱。第二个本子传于程门尹和靖(尹焞),以后亦为祁所得。这两个本子,都出自程门,有《太极图》附于卷末。第三个本子是旧本,祁宽得于九江周惇颐家中,无《太极图》。由此可见,周惇颐家中的《通书》旧本无《太极图》,表明《太极图》与《通书》原是分开的,与潘兴嗣所撰墓志符合。程门所传侯师圣的本子与尹和靖的本子,则把《太极图》附于《通书》卷末。祁宽亲得周惇颐家《通书》旧本,又得程门所传侯师圣本与尹和靖本,言之凿凿,宜可据信。朱震经筵表进于绍兴四年甲寅(公元1134年),祁宽跋文作于绍兴十四年甲子(公元1144年),晚于朱震经筵表仅十年。祁宽得程门侯师圣所传《通书》及其所附《太极图》于高元举、朱子发(朱震),又得程门尹和靖所藏《通书》及其所附《太极图》。则其所见的《通书》卷末的《太极图》,虽非周惇颐家的旧本,亦是较早的本子。而这个《太极图》本子,未提及《先天图》,当为合《先天图》与《太极图》为一图的本子。《先天图》既由陈摶而数传至周惇颐,则合《先天图》与《太极图》为一图的《太极图》当也可以说传自陈摶。按朱熹在其所作《太极图说通书书后》中,自注云:“汉上朱震子发,言陈摶以《太极图》传种放,放传穆脩,脩传先生。”此则又是明言,朱震认为周惇颐的《太极图》传自陈摶。

上列几种说法,有些错杂纷纭,但是经过分析,大体可以肯定,周惇颐的《太极图》不是他的创造,而是传自陈摶。在传授链环中的一些次要环节,互不一致,可以存而不论。

朱熹的下列三段语录及一段文章夹注,说明周惇颐的学术传自陈摶:

尝读张忠定公语录,公询李畋云,汝还知公事有阴阳否(云云)。此说全与濂溪同。忠定见希夷,盖亦有些来历。(《语类》卷九十三)

周子太极之书,如《易》六十四卦,一一有定理,毫发不差,自首至尾,只不出阴阳二端而已。……因举张乖崖说断公事,以为未判底事皆属阳,已判之事皆属阴。……《通书》无非发明此二端之理。……尝见张乖崖云,未押字时属阳,己押字属阴。此语疑有得于希夷。未可知。(同上卷九十四)

按张忠定公尝从希夷学,而其论公事之有阴阳,颇与图说(指太极图说)意合。窃疑是说之传,固有端绪。至于先生(指周惇颐)而后得之于心……于是始为此图以发其秘耳。(《太极图说通书书后》夹注)

朱熹的这些说法,肯定张忠定(张乖崖)从陈摶学,阴阳之说得于陈摶,其说与《太极图说》意合。这也就是说,周惇颐的《太极图·易说》传自陈摶。

二、《太极图·易说》的哲学本质

《太极图·易说》全文如下:

自无极而为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自注云,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太极图·易说》的第一句“自无极而为太极”,是国史周惇颐传的原文,而朱熹认为原文本作“无极而太极”,自为二字,乃修国史者所增。请求删改,未得。此事原委见朱熹所作《读濂溪传》。朱熹说:

戊申(孝宗淳熙十五年)六月,在玉山邂逅洪景卢(洪迈)内翰,借得所修国史。中有濂溪、程(二程)、张(张载)等传,尽载《太极图说》,盖濂溪于是始得立传。作史者于此为有功矣。然此说本语首句但云,“无极而太极”,今传所载乃云,“自无极而为太极”。不知其何所据而增此“自”“为”二字也。夫以本文之意,亲切浑全,明白如此,而浅见之士犹或妄有讥议。若增此字,其为前贤之累,启后学之疑,益以甚矣。谓当请而改之,而或者以为不可。昔苏子容特以为父辨谤之故,请删国史所记草头木脚之语,而神祖犹俯从之。况此乃百世道术渊源之所系耶?正当援此为例,则无不可改之理矣。

朱熹又在所作《邵州特祀濂溪先生祠记》中说了这个原委。可知今本《太极图·易说》首句“无极而太极”,应照国史所载更正。

《太极图·易说》中的重要范畴,来自《周易》,有些范畴来自《周易参同契》。有不少句子引自《周易》,如“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见《系辞上》。“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见《说卦》。其他,在立论方面承袭《周易》的地方,更是不一而足。

从上面的分析,可知《太极图·易说》是道教《太极图》与儒家《易》说的结合,是以《易》说来说明《太极图》义蕴的一篇文献。我们知道,魏晋以后《周易》本身已经被道教当作经典,为道教所利用。《太极图·易说》,其道教色彩远比儒家色彩为鲜明,其内容所反映的是道教的学说。这在下文,还要论述。

《太极图·易说》中的二氏影响,十分清楚。如“无极”一词,不见于儒家典籍,而见于《参同契》,见于《老子·知其雄章》,曰“知白守黑,复归于无极。”见于后秦僧肇肇论·通古十七篇》,曰“妙契之致,本乎冥一;物我元会,归于无极。”见于唐僧杜顺华严经·法界观》,曰“无极之真”。文中“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这一说法,大体与唐僧宗密《原人论》论人物生成的理论相似。

《太极图·易说》文字简约,意思含混,对它做分析,只能掌握大端,不宜流于细碎。《太极图·易说》概括了周惇颐的宇宙生成论、万物化生论、人性论。全文分四个部分。自“自无极而为太极”至“太极本无极也”是第一部分,为宇宙生成论。自“五行之生也”至“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是第二部分,为万物化生论。自“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至“小人悖之凶”是第三部分,为人性论。自“故曰,立天之道”至“斯其至矣”是第四部分,为全文总结。

《太极图·易说》的宇宙生成论,是宇宙从无而为有的唯心论。“自无极而为太极”,意思是从无而为有,有生于无。无极是无,太极是有。太极能动能静,动生阳,静生阴。阴阳是从太极的动静中产生的。动之极走向静,静之极又回复到动。动是本原的,静从动而来,静又归宿于动。所以动静不是循环,而是以动为主(但这与下文“主静”说又不合。这是周惇颐自己漏出来的一个矛盾)。但是从长远的过程看,似乎“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动根于静,静根于动似的。从太极的动与静分出了阴与阳,于是形成两仪,两仪指天地。天地就是这样形成的。再从阳变阴合,产生水、火、木、金、土五行。五行之气的流布,就推动着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周惇颐认为,五行等于阴阳(五行一阴阳也),阴阳等于太极(阴阳一太极也),而太极则本源于无极(太极本无极也)。可见无极是最原始的、根本的,而太极、阴阳、天地、五行等,则是派生的。宇宙的生成,就是由最根本的无极(无)而为太极,由太极的动静而分阴阳,由阴阳而立天地;由阳变阴合而产生五行,由五行之气的流布而推动四季的运行。这种以无极(一无所有)为根源的宇宙生成论是唯心主义的宇宙生成论(按《易通》不言无极,与此异)。

《太极图·易说》的万物化生论,根据《周易·系辞下》“天地 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这套理论,但是又加上《道藏·上方大洞真元妙经图》“天地分太极,万物分天地,人资天地真元一气之中以生成长养”的理论。所谓“天地分太极,万物分天地”,即是“天地分之于太极,万物分之于天地”的意思。天地从太极中分出,万物从天地中分出,人依靠“天地真元一气”“以生成长养”。周惇颐把“天地真元一气”换成“无极之真”与“二气”,换成“二五之精”,把“天地 缊”换成“二气交感”,于是制造出“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这套万物化生论。《太极图·易说》的万物化生论认为,水、火、木、金、土五行,各有自己的素质或特性。“无极之真”,仿佛是动力,促使阴阳二气与五行的“精”发生巧妙的凝合,于是形成天地间的男女、牝牡、雌雄。由于阴阳二气的“交感”,化生了天地间的万物。为什么要说“五行各一性”呢?因为水、火、木、金、土的各自的素质或特性,是规定着万物的性质的。对这个问题,周惇颐说的比较简约,后来朱熹有许多发挥。周惇颐的这套万物化生论,好像有点唯物主义的味道,实质却是唯心主义的杂凑。周惇颐的万物化生论,朱熹解释为无种而气蒸,出于自然变化。朱熹说:“天地之初,如何讨个种?自是气蒸结成两个人,后方生许多物事。所以先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后方说‘化生万物’。若当初无那个两个人,如今如何有许多人。那两个人,便似而今人身上虱,自然变化出来”(《周子全书》卷一) 。那最初的两个人,不是女娲氏抟土做成的,而是虱子那样从气蒸出来的。理学家的万物化生论,如是而已。

《太极图·易说》的人性论是圣人主静论。在变化无穷的万物之中,人得天地之“秀”而为万物之灵。有了形,就有神,五行之性感于外物而动,呈现出善与恶,遂形成错综纷杂的万事。这是理学家道德论的最早表述。在错综纷杂的万事之中,有善又有恶,圣人定出中正仁义的规范,归宿于“静”(主静)。这样,树立了人的最高标准——圣人。这样的圣人符合《易》道,即“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即与天地的大德、日月的光明、四时的运行之序、鬼神的作吉作凶等最高法则相符合。把道德律与自然律相结合,本来是可贵的思想,但是周惇颐却归宿于不合自然律的形而上的“静”,提出了修养工夫的“主静”说,而且明白主张“无欲故静”,为理学家的禁欲一类教条的流行开辟了蹊径。

《太极图·易说》用《说卦》的一段话和《系辞上》的一段话作结,提到天道、地道、人道,提到死生,概括了上文宇宙生成论、万物化生论、人性论三个方面,但是其真实的命意十分模糊。

周惇颐的《太极图·易说》建立了一个体系。这个体系,来自道教。请看《上方大洞真元妙经图》里的《太极先天之图》的说明:

粤有太易之神,太始之气,太初之精,太素之形,太极之道,无古无今,无始无终也。(请注意神、气、精、形,都被《太极图·易说》袭用了,转而为神发知矣的神,二气交惑的气,二五之精的精,形既生矣的形。)“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按这几句是引的《系辞上》的原文)。言万物皆有太极、两仪、四象之象。四象、八卦具而未动,谓之太极(请注意太极未动的提法)。太极也者,天地之大本耶?天地分太极,万物分天地,人资天地真元一气之中以生成长养。观乎人,则天地之体见矣。是故师言:气极则变,既变则通。通犹道邪?况“反者道之动”(请注意变、动等范畴)?盖“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按这几句是引的《老子》原文)。母者道耶?至矣哉,道之大也,无以尚矣!……

周惇颐的《太极图·易说》就是从这段文字脱化来的。两者都论述了宇宙、万物和人类的来源,归结为太极乃“天地之大本”。所不同的是周惇颐在“太极”之上又加了“无极”,一开头就说“自无极而为太极”而已。

第三节 《易通》以“诚”为中心的理学思想体系

一、《易通》考辨

周惇颐的《易通》,祁宽云:得之于高元举,后得之于朱子发。高与朱则由程门侯师圣所传。以后,祁宽又得尹和靖所藏本,亦云出于程门。祁宽是和靖的弟子,其言可信。以后祁宽卜居九江,又得旧本于周惇颐家,比前所见,无《太极图》。或云,图乃手授二程,故程本附之卷末。照祁宽的以上叙述,《易通》有两个来源:一是周惇颐家旧藏本,无《太极图》;一是程门所传本,卷末附《太极图》。这两个来源,内容相同,祁宽“校正舛错三十六字,疑则阙之”。其不同处只在附不附《太极图》而已。南宋高宗绍兴十四年(公元1144年)春,祁宽在《易通》后面写了跋文。这当是《易通》最早的传本。绍兴十四年上距朱震进《太极图》晚十年。周惇颐的主要著作《太极图·易说》与《易通》先后行世了。九江周惇颐家旧本,按潘兴嗣所作墓志铭,应名《易通》。而祁宽所跋,则称为《通书》,可见《通书》是程门传本所用的名称。这个传本,卷末有《太极图》,故朱熹说,传世诸本,《太极图》“皆附于《通书》之后,读者遂误以为书之卒章”(《晦庵先生文集》卷七十五《周子太极通书后序》) 。

南宋时,《易通》有好多种刻本。朱熹于孝宗乾道己丑(公元1169年),编定《易通》云:“右周子之书一编,今舂陵、零陵、九江皆有本,而互有同异。长沙本最后出,乃熹所编定,视他本最详密矣”(同上) 。观此,可知《易通》有舂陵本、零陵本、九江本,又有长沙本。以后有建安本。朱熹后假守南康,于孝宗淳熙己亥(公元1179年)再加编定,得临汀杨方本以校,写了校记,作了《再定太极通书后序》,刻于南康学宫。这是南康本。朱熹在《后序》里说:《易通》刊本,“乃因胡氏所定,章次先后,辄颇有所移易,又刊去章目,而别以‘周子曰’加之。皆非先生之旧。”胡氏是胡宏。据此,胡宏所定的本子,没有章名,每章另加“周子曰”三字;同时,章次先后也做了移易,与周惇颐的旧本不同。以后建安刊本,“特据潘志,置图篇端,而《书》(通书)之次序名章亦复其旧”(《晦庵先生文集》卷七十六《再定太极通书后序》) 。这个南康再定本,就是周惇颐《太极图》《通书》的后世传本,篇首是《太极图并说》,然后是《通书》,再后是遗文、遗事、事状,但没有诗。当尚非全本。

潘兴嗣所作墓志铭,称周惇颐“善谈名理,尤深于易学,作《太极图·易说》《易通》数十篇”。把《太极图·易说》《易通》,与《易》学紧紧地联系起来,意味着这两部著作,正是周惇颐的易学著作。从易学著作的意义上来理解《易通》,才能对它做出确切的分析。这也就可知,程门把它称作《通书》,是与这部书的性质不贴切的,显然不符合于潘志。后世沿程朱之旧,称之为《通书》,是不妥当的,应该恢复《易通》的原名。

查考《易通》全书四十章,提到的《易》卦名有乾、损、益、家人、睽、复、无妄、讼、噬嗑、蒙、艮等,引用《易》义涉及的有豫、旅。引用《易》文有:“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利贞”;“动静”;“无为”,“无思”(《系辞上》:“易,无思也,无为也”);“几”;“神”;“精”;“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刚柔”;“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知几其神乎”;“贤才辅”(本于《乾》上九:“贤人在下位而无辅”而变其说);“君子进德修业”;“厥彰厥微”(本于《系辞下》:“君子知微知彰”);“化生万物”;“父兄临之,师保勉之”(本于“无有师保,如临父母”);“君子乾乾不息”(本于“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吉凶悔吝生乎动”;“二女同居而志不行”;“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利见大人,以刚得中”;“利用狱,以动而明”;“主刑者……任用可不慎乎”(本于“君子以明慎用刑”);“童蒙求我”;“再三则渎,渎则不告”;“山下出泉”;“时中”;“艮其背”;等等。至于整篇之中,贯串《易》义,更是十分明显。第一章结尾说道:“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第三十章《精蕴》,用整章的篇幅专门谈论《易》,说道:“圣人之精,画卦以示。圣人之蕴,因卦以发。卦不画,圣人之精不可得而见。微卦,圣人之蕴殆不可悉得而闻。《易》,何止五经之原,其天地鬼神之奥乎!”所以书名《易通》,是十分恰当的,正是表现了周惇颐“深于易学”的学术素养。

但是,也还应该看到,《易通》不是一部单纯的易学著作,它渗透了思孟学派关于“诚”的说教。它开宗明义第一章,讲的是“诚”,第二章讲的也还是“诚”,第三章讲的是“诚、几、德”,第四章讲到“诚、神、几曰圣人”。此外,第九章、第三十一章、第三十二章、第三十五章,分别讲到“几动于此,诚动于彼”,“君子乾乾不息于诚”,“心诚”,“诚心”,“无妄则诚”,“至诚则动”等。可见,“诚”是《易通》的主要思想。“诚”,源于《孟子》,特别是源于《中庸》。因此,《易通》又是易学与思孟学派唯心主义的结合。

《易通》还涉及《论语》《春秋》《大学》《乐记》的一些说教,推尊孔子与颜渊。这些,都是值得注意的,因为与以后理学家经常讨论的问题相关联。例如《易通》提到的“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就是理学家所反复讨论的一个问题。

《易通》四十章,共二千六百〇一字,平均每章六十五字。最短的有两章,各为二十二字。还有一章二十三字,一章二十四字。最长的一章一百八十九字。可见《易通》四十章,各章都是写得十分简约的。文字风格,摹拟《论语》。

《易通》不是一部结构严整的著作。朱熹认为,胡宏定《易通》,“章次先后,辄颇有所移易”,非周惇颐原本之旧。他因而恢复了原本章次之旧。但是,今日考察通行的《易通》,其章次也颇有不可理解的,例如第十三章《礼乐》,第十七章、第十八章、第十九章《乐上》《乐中》《乐下》,这四章应该紧相衔接。但是《礼乐》章后,却插入不相干的《务实》《爱敬》《动静》等章,把《礼乐》与《乐》隔断了。又如第三十章《精蕴》,褒赞大《易》,应该是全书的总结,却没有排列在书的最后。这些,反映了《易通》结构并不谨严。

尽管如此,《易通》全书,还是展示了周惇颐理学思想的体系。朱熹在《周子通书后记》里说:

(《易通》)大抵推一理、二气、五行之分合,以纪纲道体之精微;决道义、文辞、利禄之取舍,以振起俗学之卑陋。至论所以入德之方,经世之具,又皆亲切简要,不为空言。顾其宏纲大用,既非秦汉以来诸儒所及;而其条理之密,意味之深,又非今世学者所能骤而窥也。(《晦庵先生文集》卷八十一)

朱熹的这篇《后记》作于孝宗淳熙十四年丁未(公元1187年),完成了《易通》的注释之际,上距始读《易通》三十六年。朱熹于此,发了甚深的感慨。他说:“比年以来,潜玩既久,乃若粗有得焉。”“顾自始读以至于今,岁月几何,倏焉三纪。慨前哲之益远,惧妙旨之无传,窃不自量,辄为注释。虽知凡近,不足以发夫子之精蕴,然创通大义,以俟后之君子,则万一其庶几焉。”朱熹对《易通》的褒赞,未免溢美。但是他认为《易通》从理、气、五行的分合上,论述了道体的精蕴;从道义、文辞、利禄的取舍上,激励了俗学的卑陋;又论述了入德之方、经世之具。就是说,《易通》论述了宇宙论、道德论、学术论、政治论等几个方面,具有比较完整的体系。这样的分析是在深入“潜玩”多年之后得出的,不是泛泛之言,值得重视。

二、《易通》的宇宙论、性论、道德论和政治论

下文具体分析《易通》所反映的周惇颐的理学思想体系。

首先,是周惇颐的宇宙论。《易通》第一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二十二章、第三十五章,都论述了有关宇宙论的问题。

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诚上》第一)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顺化》第十一)

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混兮辟兮,其无穷兮。(《动静》第十六)

……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理性命》第二十二)

至诚则动,动则变,变则化。故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拟议》第三十五)

《易通》的这些论述,结合《易通》其他有关章的论述,周惇颐的宇宙论有如下几个特点:

(一)万物的根源是阴阳二气与水火木金土五行。万物是从二气五行化生出来的。所以说,“二气五行,化生万物。”这个说法与《太极图·易说》一致。

(二)五行等于阴阳,阴阳等于太极。这就是所谓“五行,阴阳;阴阳,太极”,也就是《太极图·易说》所谓“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四时的运行,万物的终始变化,无穷无尽的混(收敛)辟(发舒)运动,都从阴阳太极产生。

(三)阳的作用是生万物,阴的作用是成万物。天道运行,万物生成,这叫作“大顺”。大顺,无形迹可见(无迹可见),无原因可寻(莫知其然),所以叫作“神”。这个“神”,也叫作“道”,所以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个“神”,这个“道”,到程、朱就发展为“理”或“天理”。

(四)“阳生万物”,就是乾生万物,就是“大哉乾元,万物资始”。问题还不止此,不止乾生万物的一面,还有“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的一面,就是万物各自的性命,是从乾道的变化中形成的。所以说:“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万物之所资以为始,性命之各具以为正,一与万的关系,这些,到程、朱就发展而为“万物统体一乾元,物物各具一太极”,发展而为“一本万殊,万殊一本”。

(五)诚,是圣人之本。万物的性命蕴藏着诚。《圣》第四章云:“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可见诚是寂然不动的大本,神是感而遂通的作用。诚不光是圣人之本,性命之蕴,而且具有更高的根本的意义。

(六)物,动而无静,静而无动,动则不能有静,静则不能有动,动和静都是绝对的。神,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这不是不动不静,而是有动而又无动,在静而又非静,动和静都是相对的。因为动、静都绝对,所以物不能通。因为动、静都相对,所以神能妙极于万物。绝对的动和静,那是不通的物,相对的动和静,那是妙万物的神。

(七)《易通》,诚字凡二十见,计一章五见,二章四见,三章一见,四章三见,九章一见,三十一章一见,三十二章四见(其中诚心二见,心诚一见,诚一见),三十五章一见。这二十个诚字,大部分是道德论的范畴,小部分是宇宙论的范畴。凡涉及宇宙论的诚字,都指的绝对精神,如“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诚’,无为。”“寂然不动者,‘诚’也。”“至‘诚’则动。”这个涉及宇宙论的“诚”,也叫作“道”,也叫作“神”,相当于程朱的“理”或“天理”。关于道德论的“诚”,另行论述。

(八)《易通》,“神”字九见,计三章一见,四章二见,九章一见,十一章一见,十六章二见,三十章一见(鬼神),四十章一见。其中,七处做作用解,如“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感而遂通者,‘神’也”;“‘神’,应故妙”;“知几其‘神’乎”;“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神’,妙万物”。所谓作用,就是动力,是运动的本原,相当于程、朱的“理”或“天理”。这是《易通》哲学范畴“神”的本义。两处做神道解,如“天地鬼神之奥”,“筮,叩神也”,这不是《易通》哲学范畴“神”的本义。

(九)《易通》“理”字四见,三章一见,十三章三见。其中三处做条理解,有“理曰礼”,“礼,理也;乐,和也”,“阴阳理而后和”。一处做道理解,“万物各得其理然后和”。这仿佛像是程、朱“理”或“天理”的意思,但是周惇颐对此没有说明,不知其究竟的含义。因此,可以断言,周惇颐并没有“理”或“天理”的概念。“理”字,在周惇颐的理学思想体系里,并不含有宇宙论的根本意义。程颢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这话是符合事实的,就是说,程颢虽受学于周惇颐,但是天理论却是程颢自己体悟出来的,并非出于周惇颐的传授,虽然我们知道,张载也提出了“理”或“天理”。这个问题,留待论述张载、程颢的理学思想时再说。朱熹认为,《易通》“推一理、二气、五行之分合,以纪纲道体之精微”云云,其实,周惇颐并没有明显标出如程朱理学“理”或“天理”的范畴,他所提出的太极、乾元、神、道、诚等范畴,并不等同于“理”或“天理”,这是应该指出的。但是太极、乾元、神、道、诚等范畴,在理学发展的过程中,后来发展而为程、朱的“理”或“天理”。这也是应该看到的。

周惇颐在《易通》里论述的宇宙论,与其在《太极图·易说》里论述的宇宙生成论基本一致,不过更加详细。(《太极图·易说》论及“自无极而为太极”,而《易通》不言无极。这是两书的不同处。)宇宙的本原是太极,或者叫作乾元,它是万物和性命之所由产生。诚是太极所派生的德性,通乎万物和性命之中,所以朱熹解释为“诚即所谓太极”。“诚”在《易通》里具有最高的德性的含义,是寂然不动的大本。可以说,在周惇颐的宇宙论中,诚是宇宙的中心。(同时,诚又是圣人之本,这在道德论里再说。)神,是诚的作用,也叫作大顺。

周惇颐宇宙论中的动静问题,在《太极图·易说》和《易通》中都放在重要的地位来论述。阳动阴静也好,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也好,其归宿是“主静”,是“静则止”,要“慎动”。虽然提到“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混兮辟兮,其无穷兮”,看到了宇宙的永恒运动,但是主观上却归结为静。《太极图·易说》和《易通》都谈到变化,这个变化是从太极产生的,但是《易通》却认为其归宿是“寂然不动”的诚。这是周惇颐动静观中的矛盾。

第二,是周惇颐的性论、道德论和教育论。周惇颐的性论、道德论和教育论,是互相联系着的。性论是基础,道德论和教育论围绕性论而建立。

《易通》性字五见,其中性字单见的三处:“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这是引的《易传》。在论仁、义、礼、智、信五常的地方说,“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在论师道的地方说,“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性命二字连见的二处:“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这是引的《易·乾卦彖辞》:“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考察这五处,性与性命意义相通,只是性命二字把性与命连在一起,更强调天赋。《易通》全书,有不少章未出现性字,实质却是在论性。第二十二章,标《理性命》,章中却未出现理性命字样。

周惇颐论性,认为人性有刚、柔、善、恶、中五品,这是性三品说的发展。所谓刚、柔、善、恶、中,不是平列的,而是刚、柔与善、恶相结合,成为刚善、刚恶、柔善、柔恶,再加上中,形成五品。五品实际还是善、恶、中三品。

刚与善相结合为刚善。刚善的性,“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刚与恶相结合为刚恶。刚恶的性,“为猛、为隘、为强梁。”柔与善相结合为柔善。柔善的性,“为慈、为顺、为巽。”柔与恶相结合为柔恶。柔恶的性,“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周惇颐认为,刚善、柔善也还不是最高的,最高的是中,“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宋明理学,喋喋不休地谈论“中”这个问题,未发之中,已发之中,如此等等,都是从周惇颐的性论来的。周惇颐的性论,在第七章《师》里讲的最明白。在第二十二章《理性命》里也简单讲过同样意思的话:“刚善刚恶,柔亦如之(意即柔也同样有柔善、柔恶),中焉止矣。”可见周惇颐性论的这个论点是他所反复论述的。

周惇颐认为,“易”是性命之源。什么是易?朱熹说,易者,交错代换之名。天地之间,阴阳交错,为性命所出之源。周惇颐又认为,“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就是说,阴阳二气与水火木金土五行,化生出万物。五行各有特殊的质(五殊),二气也是各有内容(二实),二气的根本是“一”(二本则一)。“一”指“太极”,指“道”,道是抽象的。这就是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所以万物出于一道(是万为一),一道乃分为万物(一实万分)。万物与一道各有自己的标准(万一各正),天地间的一切不论小的或大的,各有自己的命定(小大有定)。周惇颐《易通》的这两段话是分在第一《诚上》章及第二十二《理性命》章论述的,彼此连贯。性命是由阴阳二气的交错产生的。而阴阳交错则是由抽象的“一”产生的。万物出于一,一分而为万物。所有小的大的万物各有自己的命定。这种命定就是所谓性命。《易通》的这种理论,脱胎于《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其本质是客观唯心主义。周惇颐借《易》理“一阴一阳之谓道”,论证性命出于“道”,论证天地间或小或大的万物,其性命是由“道”决定的。这个“道”或者叫作“一”,或者叫作“太极”,是抽象的绝对存在,超脱任何规定。

周惇颐道德论的中心是“诚”。诚是“圣人之本”,是“五常(仁、义、礼、智、信)之本,百行之原”。诚,资始于乾元,即源于乾元,产生于性命,是“纯粹至善”的。可见诚既关涉宇宙论,又关涉道德论。明末刘宗周说,“《通书》一编,抒《中庸》道理,又翻新谱,直是勺水不漏。第一篇言诚,言圣人分上事,句句言天之道也,却句句指圣人身上家当。‘继善成性’,即是‘元亨利贞’,本非天人之别。”圣人之道就是天之道,天人不别。这就是说,诚,体现了道德论与宇宙论的一致。

什么是诚?《易通》说,“无妄则诚。”又说,“诚,无为。”按照宇宙和人心的本然,不加矫饰,杜绝人为,就是诚。又说,“寂然不动者,诚也。”诚既是无妄、无为、寂然不动的,则在道德领域内就排除了修养。所以又说:“诚则无事”。朱熹说,“事”与“事斯语”之“事”同,谓用功也。诚无事,就是不须用功。排除修养,不须用功,按照心的本体自然,这就是诚。它,“静无而动有”,心静之时,好像没有这个诚;心动之时,又好像有了这个诚。它,“至正而明达”,静无的时候,是至正不偏的,动有的时候,是明照一切的。这个诚,是道德的极致,所以说,“圣,诚而已矣。”君子就是要“乾乾不息于诚”。怎么才是“乾乾不息于诚”?周惇颐说,“必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而后至”。既然排除修养,不须用功,却又要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这不是明显的矛盾么?朱熹的门人蔡元定就产生了疑问:“周子亦有照管不到处。”这虽是对《诚几德》章而发,但也确实反映《易通》本身是存在着“照管不到处”的。

《易通》论述了诚、几、德。“诚,无为;几,善恶;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诚是无为的,而几则有善有恶,德则包括仁义礼智信五常,仁义礼智信是德之体,爱宜理通守是德之用。周惇颐的这段论述,理学家对此有争论的是“几善恶”一语。“几”是人心萌发之微,其中“天理固当发现,而人欲亦已萌乎其间。”“诚无为,则善而已;(几)动而有为,则有善有恶。”诚既是全善的,那么从诚萌发的几为什么有善又有恶,有天理又有人欲呢?胡宏认为,这是因为“同体异用”。朱熹的学生赵致道说:“善恶虽相对,当分宾主;天理人欲虽分派,必省宗蘖。”善是主,恶是宾;天理是宗(根本),人欲是蘖(旁枝)。如果画成图,则为:

而胡宏的图则是:

清初理学家孙奇逢说:“周子几图,善出于正,恶出于偏。胡则善恶并出。所以是周非胡,已有定论。”理学家的这种争论,辨析毫芒,从北宋理学的发生到明末清初理学的终结,经历好几百年。《易通》文句简约,意思含混,在理解上出现分歧,因而引起争论,是必然的。

《诚几德》章,又说:“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提出了人格上的圣、贤、神三等。这与《中庸》对勘,性焉、安焉,相当于生知、安行,执焉、复焉,相当于学知、利行。这就是圣与贤两等。至于最上等的神,则如《中庸》所说,能够“至诚”“尽性”,“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矣”的一种“可以前知”的“神”。《易通》《志学》章提出,“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举伊尹、颜渊为例,说:伊尹、颜渊是大贤。“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所以要求学者“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能够做到,就是大贤;超过这个要求,就是圣人;达不到这个要求,也不失为有“令名”的士。以后宋明理学家就把“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作为对自己的德性要求。

《易通》第二十八《文辞》章,提出“文辞,艺也。道德,实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周惇颐是“文以载道”论者,鄙薄不载道的文为“艺”,为“虚车”,指斥说,这是一种久已存在的“弊”,“弊也久矣!”他又说:“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第三十四《陋》章) !周惇颐的这种思想,对后世有很大影响。

《易通》用四章论述礼乐问题,占全书分量的十分之一,可见十分重视。周惇颐认为,礼就是理。所谓“理”,指“阴阳理”,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这就是说,理就是条理,理有似于治。它的含义,并不完全等同于程、朱所说的“理”或“天理”。乐就是和。“阴阳理而后和”,“万物各得其理然后和”,所以先要求讲礼,然后讲乐,有礼才有乐,“礼先而乐后”,就是说要先有封建秩序(理)才能达到封建社会内部的一致(和)。这个和,自然是指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一致。

论礼乐的四章之中,有三章专门论乐。周惇颐认为,“礼先而乐后”,要在“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的条件下,“乃作乐”。乐的作用是“宣八风之气”,“平天下之情”,就是要使天下的人心得到宣达。乐声的要求是“淡而和”,“淡则欲心平,和则躁心释”,使人不起欲念,放弃躁竞,做到心如“一潭死水”。这种淡而和的乐是古圣王制作的古乐。但是“后世礼法不修,政刑苛紊,纵欲败度,下民困苦”,统治者以为“古乐不足听”,就创作“妖淫愁怨”的“新声”。这种“新声”,“导欲增悲”,助长了社会上“贼君弃父,轻生败伦”的风气。周惇颐反对这种“新声”,主张“复古礼,变今乐”。这种复古主义的礼乐观,是与其复古主义的政治观相对应的。

周惇颐论述音乐和政治的关系,认为,乐本乎政,政善民安,天下心和,故“圣人作乐”,以宣畅和心,达于天地。“天地和,则万物顺,故神祇格,鸟兽驯。”这就是说,圣人的乐不光是宣畅天下人的和心,而且能使“天地和,万物顺”,以至感动了神祇、鸟兽。这就走到了神秘主义。它,来源于《书·舜典》。

周惇颐认为,乐声淡,乐辞善,能够移风易俗。而“妖声艳辞”,则会败坏风俗。这种音乐的理论,具有相对的真理性。

周惇颐的礼乐论,是其道德论的组成部分。

《易通》用三章论述师友问题。周惇颐认为,人幼小时候是“蒙”然无知的,没有师友的教育辅导,长大了还是不免于“愚”。有了师友的教育辅导,就能够身有“道义”,身有“道义”,则“贵且尊”。“先觉觉后觉,暗者求于明”,这就是“师道”树立的标志。“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把政治的隆污系于人才的多少,把人才的多少系于师道的是否树立,这是对教育的高度重视。

周惇颐的性论、道德论、教育论都贯串着“诚”这个中心思想。这是应该很好理解的。

第三,周惇颐的政治论。周惇颐政治哲学的中心思想是“顺化”。周惇颐认为,“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万物的生成是阴阳二气的本然作用。因而“天道行而万物顺”,阴阳之道自然流行,万物就能够顺利生成。又认为,“生,仁也。成,义也。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因而,“圣德修而万民化”,圣人修仁义之德,万民就能够接受教化,就能够化而为善。“万物顺”,“万民化”,就是顺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这就叫作“神”。顺化,是“不见其迹,莫知其然”的,是不可穷究的“神”。这就通向神秘主义。

周惇颐的“顺化”,是《易·豫卦》“顺动”思想的发挥。《豫卦彖》曰:“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豫之时义大矣哉!”这里以天地与圣人对举,与《顺化》章的以天与圣人对举是一致的。天地顺动,则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即免于日月的陵食,四时的错乱,万物可以很好地生成。圣人顺动,则刑罚清明而万民从化。这与《顺化》章的以“天道行而万物顺”,与“圣德修而万民化”相对举也是一致的。可以看出,《顺化》章是从《豫卦》脱化出来的,同时,又做了发挥,引向“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的神秘主义。

顺化思想在第三十六《刑》章中,还有论述。“天以春生万物,止之以秋。物之生也,既成矣,不止则过焉,故得秋以成。圣人之法天,以政养万民,肃之以刑。民之盛也,欲动情胜,利害相攻不止,则贼灭无伦焉,故得刑以治。”也还是以天与圣人对举,以春生秋成与政养万民刑肃万民对举。万物的春生秋成,意味着万物的阳生阴成,万民的政养刑肃,意味着万民的仁育义正。从自然哲学引申到政治哲学,其关键是要说明“圣人法天”。这是《顺化》章与《刑》章相同的。董仲舒贤良对策里的天人思想,在这里留下了明显的印迹。

周惇颐是十分重视刑狱的,强调“得刑以治”,要对万民“肃之以刑”。他反复称引《易卦》,说道:“讼卦曰,‘利见大人’,以刚得中也。噬嗑曰,‘利用狱’,以动而明也。呜呼,天下之广,主刑者,民之司命也,任用可不慎乎。”考《易》有五卦论刑狱,讼、豫、噬嗑、旅、中孚。《讼卦》:“刚来得中”,“利见大人”。《豫卦》:“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噬嗑》:“利用狱”,“刚柔分,动而明”,“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旅》:“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中孚》:“泽上有风,中孚,君子以议狱缓死”。包括上述《顺化》是从《豫卦》脱化出来在内,周惇颐引用了其中的四卦。可见周惇颐论刑狱,根据《易》义。刚得中,利用狱,动而明,明慎用刑,明罚敕法,都是《易》卦辞,周惇颐直接地或稍变其辞地引用了。只有《中孚》的“议狱缓死”一条未引用。引用的,都是说的要用刑,要明罚,而未引用的,说的却是“缓死”。这就是周惇颐“得刑以治”,“肃之以刑”的思想的根据吧,也就是周惇颐“屠奸剪弊,如快刀健斧”的刽子手作风的根据吧。

《易通》从“明慎用刑”的《易》义,论述了“公与明”,论述了“明通公溥。”第二十一《公明》章说:“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公于人也。明不至则疑生,明无疑也。谓能疑为明,何啻千里。”这里谈公与明两个问题,似乎都是指治狱的原则。朱熹注:“此篇言贵去私以明理,不在用察以滋疑”(《周子全书》卷九) 。又说,“此为不胜己私,而欲任法以裁物者发”,“此为不能先觉,而欲以逆诈亿不信者发”(同上) 。对己公才能对人公。不能公于己,而要任法以裁物,势必枉法而枉人。明于事实,就不至怀疑;明有所不至,就产生怀疑。以疑为明,即以怀疑为明察,势必导致以事实为虚假,致疑于本来明白的事实。周惇颐的这种思想,从认识论上说,含有唯物主义因素,有一定价值。但是完全看不到怀疑在考察事物中的作用,也有片面性。

《易通》第二十《圣学》章提出“明通公溥”,说:“圣可学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则无欲。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周惇颐提出了“一”,提出了“无欲”。这是从道教来的。心中无欲,就能够做到静虚,动直。静虚指心境的宁静而虚灵,做到了静虚,就能够如镜之明,无所不照。心明则能通照一切(明则通)。动直源于《易·系辞上》的乾“其动也直”,这里指行动正直,做到了动直,就能够如衡之公平无所偏倚地对待人和己(公则溥)。明通公溥,与第二十章的公明是联系着的。“明则通”的明,就是二十章“明无疑”的明;“公则溥”的公,就是二十章“公于己则公于人”的公。二十章从“一则无欲”以学圣,二十一章从公而且明以治狱,二者是相通的。“明罚敕法”的先王就是“一则无欲”的圣人。

《易通》第二十七《势》章,论形势问题,说:“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极重不可反。识其重而亟反之,可也。反之,力也。识不早,力不易也。力而不竞,天也。不识不力,人也。天乎?人也。何尤!”意思是说,天下,要讲一个“势”字,要讲形势。形势有两种:严重的与不严重的。形势到了极严重,就不可挽回了。认识到形势的严重而及早挽回,就好了。挽回形势靠力量。认识不早,力量就不易积蓄。力量不能与别人相竞,那是天意。不能及早认识,不能用力挽回,那是人事问题。天意吗?不,是人事问题。哪能怪天意呢!这里说的都是关于形势问题的原则意见。朱熹用历史事实,做了比较中肯的解释。“问:极重不可反。识其重而亟反,可也。曰:是说天下之势。如秦至始皇强大,六国便不可敌。东汉之末,宦官权重,便不可除。绍兴初,只斩陈少阳,便成江左之势。重极,则反之也难;识其重之机而反之,则易”(《语类》卷九十四) 。应该把周惇颐论势同北宋形势联系起来。周惇颐当时,北宋积弱,以后王安石变法,力图富国强兵。据蒲宗孟所作墓碣,周惇颐称颂新政,以为“上方兴起数百年无有难能之事,将图太平”。可知周惇颐对北宋形势的认识,是积极的。这一点要肯定。

《易通》根据《大学》的教义,论述了专制君主的地位。他说:“天下之众,本在一人”(《顺化》) 。又说:“治天下有本,身之谓也。治天下有则,家之谓也。本必端,端本,诚心而已矣。则必善,善则,和亲而已矣”。又说:“治天下观于家,治家观于身而已矣。身端,心诚之谓也。诚心,复其本善之动而已矣”(《家人睽复无妄》) 。这些说教,是《大学》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翻版,以后为朱熹的《大学章句》所继承和发挥,为宋以后封建专制主义的强化制造理论根据。

综观周惇颐的政治论,着重从顺化的自然法则角度论述封建统治的合法性,其引据《易》义以论刑狱,引据《大学》以论封建专制主义,都具有强化封建社会后期地主阶级统治的意义。

第四节 《爱莲说》的佛说因缘

周惇颐的《爱莲说》很有名,长时期被选文家所看重,甚至被选入青少年的语文课本。文章篇幅短,文字干净,意境似乎也不错,够做一篇范文来学习的吧。但是这篇文章含蕴的真实思想内容到底是什么,注意的人可能不多。为了解剖周惇颐的思想,我们也要解剖这篇文章。篇幅不长,全录如下: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上文已经说过,《爱莲说》是在周惇颐卜居庐山、在“濂溪”筑了书堂之后写的。这座书堂就名“爱莲书堂”,又名“濂溪书堂”。“濂溪”发源于莲花峰下,水中有莲。庐山曾是晋僧慧远与陶渊明等结莲社的所在,是佛教的胜地。在这样的地方写《爱莲说》当不是偶然的了。当时周惇颐在虔州任通判,但是已有“退居”的思绪。孔平仲《题濂溪书堂》所谓“犹曳绯衣佐方牧”,希望他“脱去簪绅卧林麓”者,写的正是这种情况。两年后蒲宗孟寄诗谓“湓浦方营业,濂溪旋结庐”“山水平生好,尝来说退居”者,是追述当时的情况。

分析《爱莲说》的思想,不能不从莲花象征着什么入手。慧远的莲社,以莲为名。莲是佛教的花朵。把《爱莲说》与《华严经探玄记》卷三的一段文字对勘是十分有意义的。《华严经探玄记》以莲花为喻,对于自性清净做了形象的表述:

大莲华者,梁摄论中有四义。一、如世莲华,在泥不染,譬法界真如,在世不为世法所污。二、如莲华自性开发,譬真如自性开悟,众生若证,则自性开发。三、如莲华为群蜂所采,譬真如为众圣所用。四、如莲华有四德: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譬真如四德,谓常乐我净。

《爱莲说》里的“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这几句话,是《华严经探玄记》这段话的翻版。周惇颐这样爱莲花是有原因的。正因为莲花自性清净,自性开发,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香远益清,这些佛性的特征,与人的本性特征相契合,就不知不觉把佛性移植于人性,或把佛性与人性相比附。周惇颐作《爱莲说》,又“以爱莲名其居之堂”,其对佛性的欣赏可以概见。莲花是清净的、香洁的、可爱的、不可污的,人性是至善的、清净的、香洁的、不可染的。理学家与华严宗的观点在这里完全合拍。

莲花四德,香、净、柔软、可爱,以及莲花的在泥不染,触及净染问题。净染问题是理学家性论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从佛教来的。人性本自清净,但会染污;虽会染污,却又并不损害自性清净。染污有两种,一为欲染,二为惑染。欲是生理要求,惑是邪见障蔽。二者都是垢,是不好的。所以要“灭染成净”。只有无欲、治惑,才能现净理,才能呈露自性清净。作为理学家的开山,周惇颐是最早主张无欲的。在《养心亭说》中提出,“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予谓养心不止于寡而存耳,盖寡焉以至于无。无则诚立明通。诚立,贤也;明通,圣也。”《易通·圣学章》提到学圣人有要,要在一,“一则无欲”。无欲则为贤为圣,就呈露人性的清净。这就是“莲之出污泥而不染”,就是莲花的“在泥不染”。

《爱莲说》与佛说的因缘,证明周惇颐理学思想所受的佛教影响。对此,朱熹曾写了一首《爱莲诗》加以歌颂。诗云:

闻道移根玉井旁,开花十丈是寻常。月明露冷无人见,独为先生引兴长。

诗里说出,是周惇颐独对这佛教的莲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莲之爱,同予者何人?”是朱熹看清了个中消息。由此可知,“周茂叔,穷禅客”这句话,绝非虚语。

蒲宗孟撰周惇颐墓碣,称其“孤风远操,寓怀于尘埃之外,常有高栖遐遁之意。”朱熹称周惇颐有仙风道骨。就周惇颐的思想体系来说,得于道教者为独多。这在他的诗里也得到佐证。《题酆都观三首》云:

山盘江上虬龙活,殿倚云中洞府深。钦想真风杳何在,偃松乔柏共萧森。

右仙都观(上作酆都观,未知孰是)

始观丹诀信希夷,盖得阴阳造化机。子自母生能致主,精神合后更知微。

右读英真君丹诀

久厌尘坌乐静元,俸微犹乏买山钱。徘徊真境不能去,且寄云房一榻眠。

右宿山房

这个具有仙风道骨的理学开山,想真风,读丹诀,寄云房,乐静元,真是要飘飘仙去了。蒲宗孟称其“以仙翁隐者自许”,“与高僧、道人跨松萝,蹑雪岭……弹琴吟诗,经月不返”。这是可信的。然而不要忘记,这位具有“仙风道骨”的人物,是“屠奸剪弊”的“快刀健斧”。

探索宋儒的二氏根柢,以上所举的材料,虽非大量的,却是有力的,足以说明问题。

周惇颐的理学思想,对尔后七百年的学术发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太极图·易说》《易通》成为理学的不刊经典,甚至被比作《论语》《孟子》。周惇颐的宇宙论、性论、道德论、教育论、政治论,其中所提出的问题和哲学范畴,如无极、太极、阴阳、五行、动静、性命、善恶、主静、鬼神、死生、礼乐、诚、无思、无为、无欲、几、中、和、公、明、顺化等,为之后的理学家所反复讨论和发挥。

周惇颐生前,学术地位并不高。南宋初年,胡宏加以尊信,誉为“启程氏兄弟以不传之妙。一回万古之光明,如日丽天;将为百世之利泽,如水行地。其功盖在孔孟之间。”以后朱熹称之为“先觉”,为《太极图·易说》《易通》做注解,张栻称之为“道学宗主”,到处鼓吹。于是许多地方建立周惇颐祠,或建立周惇颐、二程三先生祠。地位逐渐抬高。南宋宁宗时,赐谥元,理宗时从祀孔子庙庭,确立了周惇颐理学开山的地位。

周惇颐的理学思想,是道教思想与传统儒家思想的混血儿,也间杂一些佛教思想。《太极图》来自道教,《易通》发挥了《中庸》的思想,二者又都用《易》义装饰起来,构筑了周惇颐自己的唯心主义的理学思想体系。这个思想体系是具有开创性的。

周惇颐的唯心主义理学思想体系,在中国思想史的发展过程中,曾起过重大的作用。从周惇颐开创的理学是中国思想史整个链条中的重要环节。它提出了前人在认识上的许多新的问题,做了新的探讨,把唯心主义向前推进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