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理学史》撰著完成了。全书两卷,上卷二十八章,下卷三十六章,共一百三十万余言。经始于1980年,至1985年年终写竣,历时六载。同志们十分辛瘁,晨窗握笔,午夜摊书,六年岁月是在勤奋中度过的。今日回顾,倍感欢愉。

《宋明理学史》上卷于1984年4月出版,得到学术界的热情关注。胡绳、蔡尚思、张岱年、任继愈、石峻、张恒寿、王明诸先生,或驰书勖勉,或相见问讯,均殷殷以下卷早日出版为望。日本学者冈田武彦,美国学者田浩,亦深表关切,给我们以精神鼓舞。对此,谨致谢忱。

《宋明理学史》下卷的撰著工作,实始于1983年夏季。是年6月,撰著诸君,包括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诸同志,西北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有关同志,集会于北京,商讨下卷的编撰工作。与会诸君得悉《宋明理学史》列为国家“六五”计划期间历史学科重点项目,极其振奋,同时感到责任重大。会议根据前三年所拟的编撰提纲,讨论通过了《宋明理学史》下卷的章节目录。此后,下卷的撰著工作就全面开展了。

1983年11月,中国思想史全国学术讨论会在西安举行。会议期间讨论了《宋明理学史》下卷的编撰工作,修订了章节目录,调整了编撰力量,推动了编撰工作的进一步开展。

1985年冬季,《宋明理学史》下卷撰著基本完成。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诸同志阅读史料,研究问题,操觚染翰,昼夜焦劳。有些章节,三易其稿。其间,步近智同志受主编委托,陆续编印了《编撰通讯》,交流情况,互相启发,促进了工作的进展。侯外庐先生经常听取编撰工作的汇报,给予亲切的指导。

《宋明理学史》的编撰原则是:根据马克思主义观点,对历史事实和思想资料进行辨析、研讨,以期得出科学的结论。在这一编撰原则指导下,我们先后完成了《中国思想通史》五卷六册的撰著任务以及《中国思想史纲要》《中国近代哲学史》《中国封建社会史论》的撰著任务。根据这个原则,发扬实事求是的笃实的学风,是我们所应当遵循的。例如,就掌握史料而论,同志们都重视第一手资料,而不愿转引他人著作所用的现成资料。诚然深信,亲身发掘的实际资料比较可靠,令人放心。在引用材料方面,注意其完整性,力戒断章取义,取其所需。如果有所未尽或未尽惬心,必认真求索,以图稳洽。

这里举一个事例。南宋理学家陈淳的生卒年,《宋元学案》卷六十八《北溪学案》说:嘉定九年,陈淳待试中都。“明年,以特奏恩授迪功郎泉州安溪主簿,未上而卒,年六十五。”据此,则陈淳卒于宋宁宗嘉定九年的第二年丁丑(公元1217年)。上推六十五年,则生于宋高宗绍兴二十二年壬申(公元1152年)。经过考证,得知《宋元学案》的这个记载是错误的。

陈宓所作《有宋北溪先生主簿陈公墓志铭》云:“嘉定十六年四月一日,北溪陈先生卒。”又云:“先生讳淳,字安卿,漳之龙溪北溪人。淳熙己酉,与计偕。嘉定丁丑,该特奏恩,越明年,授迪功郎。主泉州安溪簿。壬午,以恩循修职郎。享年六十有五。”

陈淳的门人陈沂作《叙述》,记载陈淳的生平很详细,云:“岁在丁丑,待试中都。”

《福建通志·陈淳传》云:“嘉定十六年,以特奏恩,授安溪县簿,未任而卒。”

《漳州府志·陈淳传》云:“嘉定九年,待试中都。…十六年癸未,以特奏恩授泉州安溪簿,未任而卒,年六十五。”

以上材料,均见《北溪全集·外集·传》,比较详确。陈宓《墓志铭》,陈沂《叙述》为当时第一手材料,尤为可贵。所记陈淳生卒生平,最可信据。根据这些材料,理出年表如下:

孝宗淳熙十六年己酉(公元1189年),与计偕。

宁宗嘉定十年丁丑(公元1217年),待试中都(《漳州府志》作“嘉定九年”,误)。又该特奏恩,明年戊寅(公元1218年),授迪功郎。

宁宗嘉定十五年壬午(公元1222年),以恩循修职郎。

宁宗嘉定十六年癸未(公元1223年),授泉州安溪县主簿。未任而卒,时为四月一日。年六十五。

陈淳卒于嘉定十六年(公元1223年),年六十五,三份材料记载相同。上推六十五年,则生年应为高宗绍兴二十八年戊寅(公元1158年)。

又陈淳《初见晦庵先生书》云:淳愿见先生,“奈何事与心违。……今三十有二年矣。”按:朱熹守漳州,为光宗绍熙元年庚戌(公元1190年),时陈淳三十二岁。由此上推三十二年为高宗绍兴二十八年戊寅(公元1158年),这与据陈宓等三份材料所考得的陈淳生年,完全相符。

又陈淳《敬恕斋铭》附《后记》云:“嘉定戊寅春,临漳北溪陈某书。”嘉定戊寅为宁宗嘉定十一年(公元1218年),上距高宗绍兴二十八年戊寅(公元1158年),为六十年。再过五年,陈淳才死。这也足以证明《宋元学案》谓陈淳卒于嘉定十年是错误的。

做此类烦琐考证,似乎无关大要,但是足以表明我们在研究工作中经历着认真严肃的摸索,即使一个细节也不敢忽略。而以上所举陈淳生卒年的考证,正是由我们自己的同志在审稿时据《宋元学案》提出疑问,然后据考实的结论,胪陈史料,以资取信的。类似情况,时有所遇,随时解决,此不琐陈。

我们有幸在首都工作。这里有藏书十分丰富的全国最大的图书馆。例如,北京图书馆的明永乐年间内府初刊本《四书大全》《五经大全》《性理大全》,是很珍贵的。六百年前的这部白棉纸初刊本,纸张厚实洁白,大字,大开本,非国力富盛的封建国家的中央政府没有力量办此。这部书的学术价值不高,但印制规格却是头等的,很少有书能同它比拟。我们得以坐在该馆的善本书室里静心地阅读,这事实本身说明我们的幸运。这部书,国内该是很稀罕的了。另有一部桑皮纸本,是明初南京印制的,收藏在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版式字体开本与内府刊本相同,只是纸张不同,也是国内稀有的善本了。我们有幸得借阅以与内府刊本相校。这真是我们撰著工作中的喜事。何心隐的集子现在有了刊本,而当初只有容肇祖先生收藏的抄本。过去写《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下册,蒙容先生慷慨借予。这也只有在北京有此方便。学术是天下的公器,然而没有兰台石室之藏,没有天禄琳琅之富,则巧妇也难于做无米之炊,任是曾窥二酉,也就失去了做学问的根本凭借。新中国成立以前,书籍的匮乏,曾使学人搁笔。兴言及此,不胜慨叹,读者当与我们抱同感的吧。

还要说一说学术研究方面的互相帮助。五十年前的老同学王作寿君,从浙江省江山县的图书馆,为我们抄辑了宋、明时期江山县的三位理学家的生平资料,为我们论述当时理学传播的广泛找到了证明。王君谦逊,说江山是“山僻小县”,人物有限。然而我们感到,就在这里竟然出了三位理学家。他们虽非大家,而弟子数传,著籍亦有千百人之众。现在摘引这份资料如下:

徐存,“字诚叟,从龟山杨时学。既有得,讲道于家,执经者前后千余人。时相秦桧欲识之,不能得。朱晦庵夫子屡过访,甚敬服。所著有《六经讲义》《中庸论孟解》《潜心室铭》。门人有周贲、周孚、柴卫、柴瑾、郑升之、西安郑雍、陆律、常山江泳,皆卓然名世。卒后,朱子有诗吊之。”朱熹少时,见存于清湖,存告以克已归仁、知言养气之说。朱熹又谓,放心之解得力于先生为多(据汪浩《江山县志》) 。可知徐存为二程再传弟子,与朱熹有交往。其著作,仅传《潜心室铭》,余皆佚。

周积“字以善,号二峰,居镇安,天性诚笃,潜心理学,专务实践,动准古人。师事章枫山,受《易》蔡虚斋。举乡荐,复师王阳明。其友王龙溪曰:君于枫山得其旷,于虚斋得其博,于先师得其立诚之旨,可谓信道有闻者也”(据汪浩《江山县志》) 。“性喜讲学,晚年矫其弊曰,为学如治病。学不身体力行,是徒讲药方类也。人以为知言”(宋成绥《江山县志》) 。

徐霈“字孔霖,号东溪,居市后,师事阳明,独契良知之旨。任谏议大夫,疏救夏相国言,受廷杖。……(归)筑东溪讲舍,集同志讲学,多发宋儒所未发。年九十,好学不倦。士林翕然宗之。著有《东溪文集》”(据汪浩《江山县志》)。

宋、明时期江山县的三位理学家,徐存为程门再传,与朱熹有学术联系;周积初为朱学,后转师王守仁,“得其立诚之旨”,立诚之旨即是“致良知”之旨;徐霈师事王守仁,“独契良知之旨”。他们都讲学,门徒众多,影响不小。在一个县里,先后出三位理学家,表明理学传播的确广泛。

学术研究上互相帮助,诚然是学术得以更好地发展的一个条件。

要说明宋明理学对后世的影响颇非容易。而影响是确实存在的。赅括说来,有三个方面:一是社会的,一是政治的,一是学术思想的。所谓社会的,就是风俗习惯的。纲常名教,居家处世,交际往还,婚丧仪节,都属社会影响的范围。

宋明理学的学术思想影响,如水银泻地,渗透无遗。哲学、历史、文学、艺术,都深受影响。哲学谈天理、良知。历史传孝义、忠烈。文学歌颂高人雅士、才子名媛。艺术塑造飞天药叉,绘制胜水佳山。偶或离异,则斥为叛逆,不齿于衣冠。何心隐、李卓吾不获善终。曾静、庄廷 斫棺戮尸。关汉卿一生坎坷。徐青藤发狂以终。这些人的遭际,正是理学思想笼盖下不可避免的悲剧,也是学术思想史上值得记取的教训。

宋明理学,是我国学术思想的重要内容之一。它与先秦诸子,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清代考据,方驾而无愧色。在《宋明理学史》两卷之中,我们已论述了主要的理学思潮,许多重要的理学派别、理学家及其理学思想,肯定了其中的积极成果。理学所讨论的心性问题,本体、功夫问题,道德规范问题,人生究竟与要求问题,社会政治理想问题,思维内容与形式问题,“牛毛茧丝,辨析毫芒,”达到了理论思维的很高水平。这些都是客观存在,我们在有关章节做了充分肯定。然而,宋明理学与其他学术思想相似,也是瑕瑜参半。所谓参半,不是刻板的一半对一半,而是瑕瑜并呈,妍媸互见,孰轻孰重,要根据实际,具体分析。

宋明理学发展的全过程,经过我们的共同努力,从头至尾探索了一遍。不敢说,这全过程已经探索得很清楚了。但是,我们对宋明理学的认识比过去确实进了一步。它的性质、作用,它的发展过程,它的内部分歧,它的回旋起伏,它的衰颓终结,我们的认识比过去具体得多。特别对重要的理学派别,理学思潮,对著名理学家的思想与活动,对主要理学著作的内容,等等,有了较清晰的了解。所有这些,表明我们的认识比过去提高了;也使我们相信,通过这部《宋明理学史》将有助于读者加深对中国思想史宋、元、明至清初这一历史时期的理解。这就是我们的收获吧。譬如看山。看到前面有一座山,它际天蟠地,它高耸入云,它林木苍翠,它溪涧琤琮。我们大体对它有些了解。于是我们攀登,拾级而上,攀悬崖,登高峰,升降流连,渡溪涉涧,越过峻坂,徜徉平冈,然后浩歌而归。这个时候,我们是确实看过这座山了。对这座山的险夷幽邃,千岩万壑,获得了具体的认识。写下来,乃成为一部《山志》。这部《山志》,还是粗略的,不免有遗漏,也有失误,但总堪作揽胜之一助。更有进者,我们的主观愿望是,想通过这部《宋明理学史》,对清理中华传统文化,建设精神文明,有所裨补。青蓝冰水,则寄厚望于将来的作者。

《宋明理学史》上、下两卷的撰著,前后经过六年。同志们十分辛瘁。然而终于完成了,大家也感到欢快。外庐先生久淹病榻,仍经常问起撰著的进度,了解书中的重大问题,指导我们解决。这使我们的工作能够顺利完成。全书的学术组织工作,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承担。黄宣民同志安排人力,完成书稿,贡献了力量。

《宋明理学史》下卷的定稿工作,张岂之同志付出了艰巨的劳动。卢钟锋同志在统一全稿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这些都使书稿的质量提高了一步。

邱汉生

198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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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序原为邱汉生先生为该书第一版写的后记,收录于此谨为读者提供当时编撰时的真实情况,亦有存史纪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