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看过英国人威纳(E.T.C. Werner)所作的《中国神话及传说》(Myths and Legends of China),四百多页一巨册,翻到目录一看,吓!堂堂十六章,首论“中国社会情形”,次论“中国神话”,又次就论到中国的“宇宙创造”的神话,叙述了“星”“雷电风雨”“水”“火”“疫”“药”等神话;又次叙述了所谓“慈惠女神”“八仙”“天门的守卫者”“神之战”“石猴如何成仙”“狐的传说”等。看这目录,真所谓洋洋大观了!
然而这些漂亮的题目所代表的材料却非常之糟。所谓“慈惠女神”者,就是观世音菩萨,所谓“神之战”原来就是抄译了《封神演义》的“三教大会万仙阵”,所谓“石猴如何成仙”又是《西游记》中一部分的孙行者的故事,而所谓“狐的传说”则选了若干《聊斋志异》的故事;而“星、雷、电、风、雨、水、火、疫、药”等神话大都抄自《封神演义》。原来威纳先生成此四百多页巨册的“法宝”左右不过是《神仙宗鉴》《神仙列传》《封神演义》《搜神记》等四书罢了(据他的自序,不过这四部书)。好像他简直不知道中国还有一部神话的总集《山海经》!甚至把关云长作为中国神话的“战神”,那就真所谓“奇想天开”了!
我以为要研究中国神话,有两条路:
其一,从秦汉以前的旧籍中搜剔中国神话的“原形”,重要材料就不能不是《山海经》《楚辞》《淮南子》等;
其二,从秦汉以后的书籍乃至现在的民间文学中考究中国神话的演变——各地的传说如何增修了中国原始神话,又如何因此增修而使中国原始神话不但失其原形而且日益凋落,又各地的传说如何互相影响,产生了庞杂而类似的许多“传说的集团”。
我们这里的“两条路”,不是平行的,终结要有交叉点(所以也不妨说是两个步骤),若依神话学的定义来说,则前者是属于纯粹“神话”的范畴,而后者乃属于“传说”的范围,虽然神话和传说的界限往往不大分得清。
依第一路——或者说第一步骤,我们将要搜剔出中国民族原始的宇宙观、宗教思想、伦理观念、民族历史最初期的遗形,对于自然界之认识等。我们说“中国民族原始的宇宙观……”云云者,就是指中国神话的“原形”,没有后世的方士们的思想掺杂在内,也没有混淆了更后的变形的佛教思想。例如关于“幽冥世界”的传说,现在民间流行的,是佛教的话头加上了少些的中国本来有的“多神”思想;但在《楚辞》中,尚有中国“幽冥世界”神话的断片,我们知道那所谓“幽都”的主者叫作“后土”,而“幽都”门口的守门人叫作“土伯”,据说是“其身九屈”,老虎头,三只眼,有一双利角。(《招魂》)我们可以相信中国最初的“幽冥世界”的神话就是这样。
《中国的水神》封面、扉页
但是方士思想所形成的“次”神话既已成为广泛而深入的民间传说了,我们就不能摒弃它;这是中国“传说”(Legend)的主要材料。然而采用这些材料,有一条件:即必须罗列诸相类似的关于一事的传说为一“传说的集团”,从而比较其异同,探究其根源,却不能随便抓住了一个“传说”遽以为代表,像威纳先生那样的办法。
做这一步工作(就是我说过的第二路),实在要比第一路难得多了。因为涉览采访的范围非常之大,不但道士们的书(如《神仙列传》等)是重要材料,余如前人的笔记,各地的方志,乃至各地民间的口头传说,都要参考,而且要用科学方法去整理它。
所以《神仙宗鉴》《神仙列传》《西游记》《封神演义》诸书,非不可据,要在作者不先偏信此等书的“史料的价值”,能够处处用科学手腕去解剖它;而庞杂的民间的“传说集团”亦非不可据,要在作者能够用归纳方法来寻求其根源,阐明其如何移植增饰而演化。
这样伟大的工作,自然非所语于威纳的书,而我们本国人的著作能够依此方向走而且有了不可轻视的成绩的,就我所见,却只有黄芝岗先生的近作《中国的水神》了。
这部书,不过四万字左右,印成五号字小四开本,不过一百八十面,然而“像座大于像身”,黄先生写成这本小书所花的搜讨工夫,一定不小!假使把这本小书里所引用的书籍、诗篇名、杂剧名、京戏名等,开一张书目,恐怕也就有全书一半篇幅那么多罢!可见黄先生搜采之勤了!
中国的水神传说,见于载籍者,已经很多,而流传于民间口头的,尤其多;现在我们且看黄先生怎样从这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来:
他先从民间传说(口头的、活的)着手。他从他家乡(湖南长沙)的口头传说杨四将军的故事,说到四川灌县“灌口二郎神”的“神话”;他比较这两个“传说”的异同,断定了它们是同一来源(《中国的水神》)第一二章)。可是要探究这“来源”,就不能单靠民间的口头传说了。于是黄先生就转了方向,从书本子入手。他提出了秦时蜀守李冰的“神话”。李冰是“历史人”,在汉朝尚未“神道化”。从“历史人”的李冰变为“神道”的李冰,大约始于唐代。“大概自唐代以来,灌口地方一有水灾发生,李冰神的显应便会因之而起”(《中国的水神》页三三)。而同时,“灌口二郎庙”“当初是因李冰开离堆有功立庙”,其后忽又缠到李冰的第二儿子身上等“神话”,也是始盛于唐朝(《中国的水神》第三四章)。可是宋朝以后,“二郎神”的传说就比李冰多,而且在李冰以外又有两个“历史人”(赵昱和邓遐)顶替了李冰的神灵显应。(《中国的水神》第四章)黄先生在比较那许多异说以后,假定了一个结论,以为这许多异说是“不同的神的力量所起的争持。不相同的力量是因为不相同的时代、地点,有它们的相同的水灾和治水的人物”。(《中国的水神》页四二)
这一个“假说”,我们不可轻易看过。因为我们要研究中国神话(或传说)时,不可不留意到中国神话上的一种特殊现象,这现象,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篇《神话与传说》中已经指出来:“天神地祇人鬼,古者虽若有辨,而人鬼亦得为神祇。人神淆杂,则原始信仰无由蜕尽;原始信仰存则类于传说之言日出而不已,……随时可生新神,……旧神有转换而无演进。”(《中国小说史略》页一六)这里,“历史人”的李冰成为神祇以后,又有“历史人”赵昱和邓遐之成神,便是“随时可生新神”,而后出的赵、邓二神的灵异又和在先的李冰的灵异相仿佛,便是“旧神有转换而无演进”。虽然,“演进”固甚少,而增饰(在传说的主要骨干上加添了枝叶)却是“与时俱进”。所以从李冰的化牛与龙斗的简单故事(《中国的水神》页一八),到后来就增饰成为“洋洋大观”的许真君斩蛟的故事了。(《中国的水神》第五章)许真君的传说,是许多“水神传说”的“集合体”,大概在宋初已经形成。黄先生在考据了许真君传说的本身,并且比较了其他的异说(即故事同而主人公不同的水神传说)而后,又下了个结论道:“不但四川神话移来江西,江西神话也有时移来四川。许真君神话也会是李冰神话的产生。”而且“长沙杨将军的神迹和真君神话相比,像小巫见了大巫,但又像真君神迹的翻印本似的。……在这里,像还可以明白看出长沙的神话神迹和江西的神迹神话有相当的沟通痕迹。”(《中国的水神》页六五及七四)
但是长沙的杨四将军跟四川的“灌口二郎神”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解答这个问题,黄先生的方法是两方面的。他第一找出“杨将军”不只是长沙有,江西的清江也有,浙江的嘉兴县也有,江苏的吴县也有。他因此说:“我们先承认杨将军是长江一带的水神,又假定他的神话传说是长江一带的水神神话的复合体;而且,假定长江一带的水神神话也都有杨将军的神话分子阑入[1]它们的里面罢。”(《中国的水神》页八〇)我以为这里黄先生所找出的证据微嫌薄弱;因为嘉兴与吴县的杨将军据《县志》看,未必是水神。这一引证,未免近于“蛇足”。可是他的第二步方法——找出杨将军故事中的重要角色无义龙的来源,却精当极了!他引了《东湖滩谣》推定“杨将军所斩的无义龙”大概就是峡江的滩神无义。而且杨四将军庙在灌县下游和峡江一带地方的各市县镇乡都有,“杨将军在川中是镇江的神圣”(《中国的水神》页八二)。同时,“灌口二郎神”的传说到了《西游记》中成为姓杨。黄先生引了杨磨的传说(页四二—四三)推定二郎神何以姓杨,他说:“二郎神姓杨和杨将军庙名‘紫云’是杨磨传说在川中的歧异的演变;因此,长沙的杨将军民间传说也会从四川的二郎神民间传说脱胎而来了。”(《中国的水神》页八四)在这里,黄先生下了第三个结论道:“杨将军(同样的也是二郎神,——笔者)的威灵和神话的产生是因为有夔巫峡江的滩险。”(《中国的水神》页八三)
在这里,我们看见黄先生替中国的复杂的水神传说找出了三个原则来:
一、 水神传说的纷歧庞杂是“不同的神的力量所起的争持,不相同的力量是因为不相同的时代地点,有它们相同的水灾和治水的人物”;
二、 “不但四川神话移来江西,江西神话也有时移来四川”,所以长江一带的水神传说有相当的沟通痕迹;
三、 杨将军(或二郎神)的威灵和神话的产生是因为有夔巫峡江的滩险。
这三个原则,也就是神话学上最大最有力的原则,英国的权威的神话学者安德烈·兰(Andrew Lang)毕生精力所在的许多著作也无非证明了这三个原则;所以我们的黄先生也达到了这样的结论,在世界的神话学上看来,原也不曾加添了什么新的,但是黄先生的研究方法是值得钦佩的;他并不先把神话学上的原则加在前面,然后找几件中国水神的传说作为例证地去说明它,他是先一步一步比较归纳,然后达到那结论——原则。
这是黄先生的治中国神话的方法!这是凡治中国神话的人们应当取法的。而《中国的水神》一书在许多可宝贵的创见之外,这研究方法是特别应当宝贵的!
可是这部书却也有它的美中不足。这就是关于黄河的水神传说的研究太少了一点。黄先生研究了“活河神黄大王”(《中国的水神》第九章),可是不曾历史地研究黄河的水神神话。从许多方面,我们可以假定中国神话最初大概是北部、中部、南部——这三支。共工氏头触不周山,以及女娲氏炼石补天等神话大概是北部的,《楚辞》所记如太阳神(《九歌·东君》),巫山神女(《高唐赋》)等,大概是中部的,而盘古氏的神话也许是南方的。(屈原颇喜引用神话,可是《天问》中没有说到盘古氏,三国时吴徐整始记盘古神话,《述异记》谓南海有盘古氏墓,《路史》注谓湘乡有盘古保,云都有盘古祠,荆湖南北以十月六日为盘古生日;《元丰九域志》谓广陵有盘古家庙。)据《楚辞》,则先秦之时,北部与中部的神话颇相流通,《九歌》有《河伯》,而《天问》亦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西门豹对付河伯娶妇的一段故事跟《风俗通》所记李冰斥江神娶妇(《中国的水神》页一八)的故事颇复相类,疑是移用。以历代河患之多,岂有不产生关于黄河水神的神话?我们现在推想起来,古代黄河神话之失传,大概有两原因:一是古代北方文人最喜把神话历史化,合于历史化的一部分神话既经“化”了,余者也就不见记录;二是古代南方的文人虽然也记录了北方的水神神话,但后来长江的水神神话兴盛了,自然取而代之。但旧籍中所记北方水神的片段(如《穆天子传》称:天子西征,至于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似尚有“钩沉”的价值。倘使取彼旧籍中的片段和现在北方民间传说综合稽考,未始不能发见有价值的材料。大概因为黄先生是南方人罢,所以对于黄河水神的研究比较的忽略了。
最后,我想指出黄先生书中很有价值的附带的研究,即“浮山”与“海眼”,以及镇水怪的“铁柱、铁链、铁枷”等。(《中国的水神》第十三、十四章)这两章的研究,前者(浮山、海眼)说明了原始的宇宙观——属于地的一部分,是近人研究中国神话者所未尝注目;而后者(铁柱等)也说明了一桩很重要的原始信仰。“五行”之说,支配了几千年的中国人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山海经》全书就有“五行”的五根线贯穿着。中国神话和传说几乎处处跟“五行”发生关系。有许多神话非用了“五行”这把钥匙,就难以索解。
我相信《中国的水神》之出版,在中国神话传说研究上将划一新纪元。因为这本书不但很精核地考究了中国的水神传说,并且——尤其重要的,指给了我们一种最可靠的研究方法!
一九三四年“五四”
(《文学》月刊第三卷第一期,1934年7月1日出版)
* * *
【注释】
[1] 阑入:lánrù。a.擅自进入禁地。《汉书·成帝纪》:“走入横城门,阑入尚方掖门,至未央宫钩盾中。”b.掺杂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