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各民族,无论是已进于文明的,或尚在原始状态的,都有他自己的神话和传说。凡一民族的原始时代的生活状况、宇宙观、伦理思想、宗教思想,以及最早的历史,都混合地离奇地表现在这个民族的神话和传说里。原始人民并没有今日文明人的理解力和分析力,并且没有够用的发表思想的工具,但是从他们的浓厚的好奇心出发而来的想象力,却是很丰富的;他们以自己的生活状况、宇宙观、伦理思想、宗教思想等,作为骨架,而以丰富的想象为衣,就创造了他们的神话和传说。故就文学的立点而言,神话实在即是原始人民的文学。迨及渐进于文明,一民族的神话即成为一民族的文学的源泉:此在世界各文明民族,大抵皆然,并没有例外。
在我们中华古国,神话也曾为文学的源泉,从几个天才的手里发展成了新形式的纯文艺作品,而为后人所楷式;这便是数千年来艳称的《楚辞》了。
中国古代的纯文学作品,一是《诗经》,一是《楚辞》。论著作的年代,《诗经》在前,《楚辞》较后(虽然《楚辞》中如《九歌》之类,其创造时代当亦甚古),论其性质,则《诗经》可说是中国北部的民间诗歌的总集,而《楚辞》则为中国南方文学的总集。我们应承认,当周秦之交,中国北部人民的思想习惯还是和中国南部人民的思想与习惯,迥不相同。在学术方面,既已把北中国与南中国的不同面目充分地表现出来,在文学方面当亦若是。故以《诗经》代表中国古代的北方文学,以《楚辞》代表中国古代的南方文学,不是没有理由的。但因历来文人都中了“尊孔”的毒,以《诗经》乃孔子所删定,特别的看重它,认为文学的始祖,硬派一切时代较后的文学作品都是“出于诗”,所以把源流各别的《楚辞》也算是受了《诗经》的影响;刘彦和说:“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文心雕龙·通变》),顾炎武说:“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为《楚辞》(《日知录》),都是代表此种《诗经》一尊的观念。把《楚辞》和《诗经》混牵在一处,仅以时代先后断定他们的“血统关系”,结果必致抹煞了《楚辞》的真面目。我们承认《楚辞》不是凭空生出来的,自有它的来源;但是其来源却非北方文学的《诗经》,而是中国的神话。我们认清了这一点,然后不至于将《九歌》解释为屈原思君之词与自况之作,然后不至于将《天问》解释为愤懑错乱之言了。
何以中国神话独成为中国南方文学的源泉呢?依我看来,可有两种解释:一是北中国并没产生伟大美丽的神话;二是北方人太过“崇实”,对于神话不感浓厚的兴味,故一入历史时期,原始信仰失坠以后,神话亦即销歇,而性质迥异的南方人,则保存古来的神话,直至战国而成为文学的源泉。只看现在我们所有的包含神话材料最丰富的古籍,都是南方人的著作,便可恍然。
既然承认了《楚辞》与中国神话的关系,则对于《楚辞》中各篇的性质及聚讼纷纭的作者主名,都应有新的解释了。请略述于下。
为读者便利起见,先释“楚辞”一名。
《汉书·朱买臣传》:“会邑子严助贵幸,荐买臣,召见说《春秋》,言《楚辞》,帝甚悦之。”又《汉书·王褒传》云:“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据此则西汉武宣之时,《楚辞》已为通学。刘向校书,集屈原、宋玉、东方朔、庄忌、淮南小山、王褒诸人的辞赋,又加入自己拟《九章》而作的《九叹》,都为一集,名之曰《楚辞》。今刘向原书失传,仅有王逸章句本及朱熹集注本。王逸章句本虽明言据刘向所定,然亦未必可靠,恐其中尚多窜乱增订。
《隋书·经籍志》谓:因屈原为楚人,故称之曰《楚辞》;宋黄伯思谓“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此种解释,固然不错,但是未免幼稚了些。淮南王刘安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这样解释《楚辞》,又嫌它太抽象了些。我们可说:《楚辞》是南方的“文人的纯文学作品”(北方的《诗经》大部是民众的纯文学作品),应用民间流传的神话传说,以抒情咏怀(故虽为文人的文学作品,而能直诉于民众的情绪,激起深切的共鸣),美丽、缠绵、梦幻,是它的特色。《楚辞》在当时是一种新的文艺作品,所以引起后代文人的摹拟。班固说:“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汉兴,高祖王兄子濞于吴,招致天下娱游子弟。枚乘、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而淮南王安都寿春,招宾客著书,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故世传楚辞。”即此可见在汉代摹拟此“新体”之盛。今所传后人摹拟《九章》而作的以“九”名篇的作品,实至繁夥,但皆“莫追屈宋逸步”;此非后人之才不及,亦因屈原是直接取材于当时传诵的神话传说,而后人则转乞灵于屈宋之作,故而情文遂远不逮了。
次言《楚辞》的内容。
据王逸章句本,共录作品十七篇;即《离骚经》《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九辩》《招魂》《大招》《惜誓》《招隐士》《七谏》《哀时命》《九怀》《九叹》《九思》等。自《离骚》以至《渔父》,旧以为皆屈原作,《九辩》与《招魂》,旧以为皆宋玉作。《大招》或谓景差作,或谓屈原作。《惜誓》无主名,或谓贾谊作。《招隐士》以下,则皆有作者主名。
上列诸作,今所争论不决者,厥为屈宋名下之作,除《离骚经》为众所共认的屈原作品,其余诸篇,咸有异义;今先述众说,次附己见。
《九歌》:王逸《楚辞·章句》内说:“《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则《九歌》乃系屈原就旧有祀神颂歌改削润色,所以朱熹竟说是“原既放逐,见而感之,故颇为更定其词,去其泰甚。”但王逸又云:“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讽谏。”朱子亦以为寓有讽谏之意,遂至数千年来释《九歌》者皆以《九歌》中之香草美人灵鬼山神为暗指怀王以及群小众彦了。其实《九歌》乃沅湘民间流行的颂歌,是神话材料的一部分;不过屈原或曾修改其词句,并始为写定罢了。胡适之先生谓《九歌》是最古的南方民族文学,是当时湘江民族的宗教舞歌(《读〈楚辞〉》)。赞成此说者甚多。证以《离骚》中两言《九歌》(启《九辩》与《九歌》兮;又,奏《九歌》而舞《韶》兮),可信胡说之可成立。但屈原曾加修改而成今本,则亦可信;因为先民神话之传至现代者,大抵经过这个阶段的。我们不妨断定《九歌》是古代南中国的宗教舞歌,每歌颂一神,含有丰富的神话材料,经屈原写定而成今形;其中函义,皆属神话,无关于君臣讽谏或自诉冤结。
《天问》:《史记·屈贾传赞》云:“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王逸《章句》云:“《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徬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旻昊,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据此则《天问》乃屈原书壁杂句,而死后由哀惜屈原之楚人为裒集[1]成篇者。王船山谓“统一篇而系之以‘曰’,则原所自撰成章可知。”(《楚辞通释》)其实即非原所自撰“成章”,又何尝不可以统一篇而系之以“曰”?我们知道当神话尚在民众间流行之时,先王之庙,以及公卿祠堂的墙壁上,绘些神话与传说的故事画,原自平常之至;屈原对于神话和传说,本有甚丰富的知识,而平日对于神话传说中之荒诞不合理的部分,亦早怀疑,则当穷愁无聊之日,对景感怀,发了许多问题,亦自情理中事。故王说尚可信。唯谓原书于壁,而后人裒集,则近穿凿。因为屈原的时代,书写的工具尚未精良,“书壁”似乎是很费事的。至谓《天问》乃屈原有意创作,中含他的宇宙观与人生观,乃因愤懑之余,语无伦次,则未免太臆断了。我们可认《天问》是屈原所作(因为包含如此多的神话材料,似乎非他不办),但只是他在闲暇时所写的杂感——对于神话传说中不合理质素之感想,和他的身世穷愁无关。
《九章》:王逸谓“《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心罔极,故复作《九章》。”朱熹说“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朱说较王说为妥。《史记·屈贾传》中曾说“乃作《怀沙》之赋”,又《赞》中亦举《哀郢》;《怀沙》与《哀郢》乃《九章》中二篇,然太史公不言“九章”;又《汉书·扬雄传》云:“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亦不言“九章”。据此可知西汉末尚无《九章》之名,亦即可以反证“九章”一名乃后人所题。至《九章》各篇非一时之作,则从《九章》各篇的内容亦可考见。
《远游》《卜居》《渔父》:这三篇恐怕都不是屈原作的。《远游》一篇,据王逸云是屈原之作;然篇中甚多已见于《离骚经》之句,又言及韩众,又多黄老之言,启人疑窦之处,不一而足。但是文章神韵极似屈原其他诸作,思想上亦差得不远,似又未可一笔抹煞。大概此篇即使是屈原之作,而已多后人妄增之文了。至于《卜居》《渔父》二篇,首句皆云“屈原既放”,明为他人之词,而风格又绝不类《离骚》《九章》,认为伪作,当无不洽。
《招魂》《大招》:司马迁曾言及《招魂》,然王逸则谓“《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招者,召也;以手曰招,以言曰召。魂者,身之精也。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清林云铭以《招魂》为屈原自招,谓“古人以文滑稽,无所不可,且有生而自祭者,则原被放之后,愁苦无可宣泄,借题寄意,亦不慊其为自招也。……玩篇首自叙,篇末乱辞,皆不用‘君’字而用‘朕’字‘吾’字,断非出于他人口吻”。后蒋骥赞助林说,并举《招魂》乱辞中地名加以考据,与《哀郢》《怀沙》所叙经历之地参证;由是《招魂》乃屈原之作,更多一层保证。
《大招》的作者,王逸既说是屈原,又说是景差;朱熹决为景差所作。林云铭断为屈原之作,谓“原自放逐以后,念念不忘怀王,冀其生还楚国,断无客死归葬,寂无一言之理。骨肉归于土,魂魄无不之;人臣以君为归,升屋履危,北面而号,自不能已。特谓之‘大’,所以别于自招,乃尊君之词也。”是林氏以为《大招》乃屈原所作,以招怀王之魂者。林说自嫌牵强,而属之景差,亦觉未安,故有西汉人伪作之说。按原始社会风俗,人死后以巫招魂,朱熹所谓“古者人死,则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皋,某复,遂以其衣三招之,乃下以覆尸,此礼所谓复;……盖犹冀其复生也。如是而不生,则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这就是原始社会招魂的遗制。原始社会里招魂的巫在行使职务时,大概有一套刻板的话语,照例诵读一遍;《大招》或者就是此等巫词的写定本。林云铭以“大”为尊君之词,实为错误。“大”即“广”,盖后人见屈原有《招魂》,而又得古巫词的写本,以为乃“广”《招魂》之意,因名曰“大招”。至于《招魂》一篇,或者竟是屈原所作,唯篇中自“乃下招曰……”起至“乱曰”止,恐即为当时流行之巫词,而屈原依成例取以成篇。《招魂》中所含神话材料甚多,足以窥见中国神话中的世界观及对于上天幽冥的观念。
《九辩》:按《离骚经》云:“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又云“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天问》云:“启棘宾商,《九辩》《九歌》。”似乎《九辩》《九歌》是二种古乐。王船山云:“辩,犹遍也,一阕谓之一遍。盖亦效夏启《九辩》之名,绍古体为新裁,可以被之管弦。其词激宕淋漓,异于《风》《雅》,盖楚声也。”据此,则宋玉依古体而制新词,以抒情叙怀,前人以为宋玉代屈原为辞,实有未妥。
以上略述《楚辞》内容之最启纷争者。今再言《楚辞》对于后世文学的影响。
《楚辞》是一种新形式,是中国最早的文人文学,而以美丽缠绵梦幻为特点;《楚辞》出世之时,正为中国文化发展得最快、最复杂的时代。因此,《楚辞》自然而然地要在中国文学史上划了一个新纪元。但除此而外,《楚辞》包含中国神话材料之多,也是使它对于后世发生重大影响之一原因。一民族的文学发展,大都经过两个阶段:最初是流传于口头的民间文学——神话传说以及中国的《诗经》,此时的作者都不是操觚[2]之士;其次乃为著于竹帛的文士文学,此时的作者大都为文人,《楚辞》即为中国最早的文人文学。可是初期的文士文学,亦必须以民间文学的神话与传说为源泉,然后这些文士文学有民众的基础,为民众所了解。《楚辞》恰亦适合这个条件。中国文人不但从《楚辞》知道了许多现已衰歇的神话传说,并且从《楚辞》学会了应用民间神话传说的方法,从《楚辞》间接得了许多题材,然后中国的文士文学乃得渐渐建设起来。所以《楚辞》对于后世文学的影响,不但是它的新形式曾引起许多的模仿者,并且供给了许多材料与方法。就此点而言,《楚辞》也可算是中国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了。
(《文学周报》第六卷第八期,1928年3月18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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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裒集:póují。裒,聚集,裒集指汇集而编辑;辑录。
[2] 操觚:cāogū。觚,木简,操觚指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