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陇其,初名龙其,字稼书,浙江平湖人。康熙九年进士。十四年,授江南嘉定知县。嘉定大县,赋多俗侈。陇其守约持俭,务以德化民。或父讼子,泣而谕之,子掖父归而善事焉;弟讼兄,察导讼者杖之,兄弟皆感悔。恶少以其徒为暴,校于衢,视其悔而释之。豪家仆夺负薪者妻,发吏捕治之,豪折节为善人。讼不以吏胥逮民,有宗族争者以族长,有乡里争者以里老;又或使两造相要俱至,谓之自追。征粮立挂比法,书其名以俟比,及数者自归;立甘限法,令以今限所不足倍输于后。
十五年,以军兴征饷。陇其下令,谓“不恋一官,顾无益于尔民,而有害于急公”。户予一名刺劝谕之,不匝月,输至十万。会行间架税,陇其谓当止于市肆,令毋及村舍。江宁巡抚慕天颜请行州县繁简更调法,因言嘉定政繁多逋赋,陇其操守称绝一尘,才干乃非肆应,宜调简县。疏下部议,坐才力不及降调。县民道为盗所杀而讼其仇,陇其获盗定谳。部议初报不言盗,坐讳盗夺官。十七年,举博学鸿儒,未及试,丁父忧归。十八年,左都御史魏象枢应诏举清廉官,疏荐陇其洁己爱民,去官日,惟图书数卷及其妻织机一具,民爱之比于父母,命服阕以知县用。
二十二年,授直隶灵寿知县。灵寿土瘠民贫,役繁而俗薄。陇其请于上官,与邻县更迭应役,俾得番代。行乡约,察保甲,多为文告,反覆晓譬,务去斗很轻生之习。二十三年,直隶巡抚格尔古德以陇其与兖州知府张鹏翮同举清廉官。
二十九年,诏九卿举学问优长、品行可用者,陇其复被荐,得旨行取。陇其在灵寿七年,去官日,民遮道号泣,如去嘉定时。授四川道监察御史。偏沅巡抚于养志有父丧,总督请在任守制。陇其言天下承平,湖广非用兵地,宜以孝教。养志解任。
三十年,师征噶尔丹,行捐纳事例。御史陈菁请罢捐免保举,而增捐应升先用,部议未行。陇其疏言:“捐纳非上所欲行,若许捐免保举,则与正途无异,且是清廉可捐纳而得也;至捐纳先用,开奔竞之途:皆不可行。更请捐纳之员三年无保举,即予休致,以清仕途。”九卿议,谓若行休致,则求保者奔竞益甚。诏再与菁详议,陇其又言:“捐纳贤愚错杂,惟恃保举以防其弊。若并此而可捐纳,此辈有不捐纳者乎?议者或谓三年无保举即令休致为太刻,此辈白丁得官,踞民上者三年,亦已甚矣;休致在家,俨然搢绅,为荣多矣。若云营求保举,督抚而贤,何由奔竞;即不贤,亦不能尽人而保举之也。”词益激切。菁与九卿复持异议。户部以捐生观望,迟误军需,请夺陇其官,发奉天安置。上曰:“陇其居官未久,不察事情,诚宜处分,但言官可贷。”会顺天府尹卫既齐巡畿辅,还奏民心皇皇,恐陇其远谪,遂得免。寻命巡视北城。试俸满,部议调外,因假归。三十一年,卒。
三十三年,江南学政缺,上欲用陇其,侍臣奏陇其已卒,乃用邵嗣尧,嗣尧故与陇其同以清廉行取者也。雍正二年,世宗临雍,议增从祀诸儒,陇其与焉。乾隆元年,特谥清献,加赠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
著有《困勉录》《松阳讲义》《三鱼堂文集》。其为学专宗朱子,撰《学术辨》。大指谓王守仁以禅而托于儒,高攀龙、顾宪成知辟守仁,而以静坐为主,本原之地不出守仁范围,诋斥之甚力。为县崇实政,嘉定民颂陇其,迄清季未已。灵寿邻县阜平为置冢,民陆氏世守焉,自号陇其子孙。
四川道监察御史陆先生陇其行状
[清]柯崇朴
贯嘉兴府平湖县华亭乡二十四都巽字圩。
曾祖锡允,妣姚氏。祖瀗,妣李氏。父元封,文林郎,妣钟氏、曹氏,赠孺人。
先生讳陇其,初名龙其,后改今讳,号稼书,姓陆氏。裔出唐宰相宣公,世为浙之平湖人。宋季有靖献先生正,以学行闻于时。元初,程文海至江南访求贤材,以正与张伯淳荐,正独不起。寻又与刘因同征,固辞不应,隐居著书,详见邑旧志。靖献曾孙宗秀,明永乐末以贤良征,仁宗引见于便殿,奏对称旨,以疾辞,赐钞币还。正统中,倾粟麦赈饥,敕旌“尚义”。子珪,景泰中出谷千数以赈饥者,再赐爵迪功郎。自后子孙繁衍,科第贵盛,孝义雍睦,迄今以礼法甲邑中。迪功孙溥为丰城县丞,尝督运,夜过采石,舟漏,跪祝曰:“舟中一钱非法,愿葬鱼腹。”漏忽止。旦视之,则水荇裹三鱼塞之,人以为盛德之祐。溥子东,始迁居泖上,筑堂名三鱼。今先生文稿率称“三鱼堂”者以此。东四世孙瀗,先生祖也。瀗长子灿,崇祯甲戌进士,济南府推官,戊寅岁被兵,城陷,阖门殉难,今祀于乡贤。第三子元,先生父也,邑庠生,以先生贵,敕封文林郎,继室曹,实生先生。
先生端重静默,聪颖过人。儿时封公授以《左氏传》,稍有芟节,先生举所芟尽读之,诘朝暗诵,不遗一字。后授六经子史,辄上口成诵。少长,励志圣贤之学,专意洛、闽诸书,尝点勘《四书大全》,参以《蒙引》《存疑》《浅说》之要,而一折衷于朱子;每读一句必反覆玩味,俟其贯通。其于科举之业、功名之会,泊如也。先生少食贫,尝授徒嘉善,馆席一楼下,楼久就圮,先生作《危楼文》以见志。有李氏欲延之,托友道意。先生曰:“我固愿往,但馆谷不可有加,使我有以谢主人。”其审义利,决取舍,一介不与、一介不取之节,素所树立固如此。顺治丙申,补邑弟子员,寻食饩。康熙丙午,举于乡。庚戌,成进士。需次里居,则益肆力于学,凡程朱之文集、语录以及有明诸儒之书,莫不咀其精英,抉其瑕疵。至于嘉、隆以后阳儒阴释改头换面之说,亦皆悉究其微而尽烛其蔀。于是居敬穷理,履仁蹈义,粹然一出于正矣。
乙卯,授嘉定县知县。嘉定滨海大邑,土高乏水,民多逐末,以故城居者少,而富商钜室散处市镇,武断暴横,相沿成俗。富者竞奢丽,贫者舞刀笔,喜事健讼。又夙有饶裕名,旅客图润囊橐者,往来如织,胥役土豪倚为奸利,不可方物,号称难治。地不产米,漕粮例任之他邑,而输其折色,故征银倍于他邑,积逋动以万计,令率坐是落职。先生至,叹曰:“民不输赋,大率以贫也。其所以贫,风俗为之也。比如少年以游冶伤其元气,力不能服劳,为父兄者,禁其游冶,则元气自复。不禁而予以饮食,抑末也。今且不为饮食而又督过之,则官与民俱病,固其所耳。”故其治一以锄豪强、抑胥吏、禁奢靡、变风俗为主。
大贾汪姓者,素结交长吏,横行邑中。先生莅任,适其仆佔卖薪者妻,卖薪者来控。先生命拘汪仆,匿弗出,益遣役捕之,讯得其实,以妻还卖薪者。汪大恐,令所识探意,先生曰:“人无不可自新,苟为善即善矣。汪平日所为我知之,若毋犯我,自新未晚。”汪感泣,果不敢有犯。市镇少年数十为朋,以拳勇殴击为豪用,细民畏苦之。先生尽廉得其名,遇有控者,责而械于门,时时劝谕之,视其情色果悔,则释。不匝月,其党悉解散。民有告其子不孝者,讯之果然,即涕出自讼曰:“我德薄,无以化汝,令汝父子至此。”因委曲晓譬,娓娓逾时,其父泣,其子亦泣,乃慰而遣之。大场镇民有兄贫,称贷于弟,不应,辄舁弟物以去。弟贿巡检司以盗报。先生怒曰:“是可以为盗乎!”讯之,乃其弟妇翁所为,遂痛惩之。因呼其弟曰:“彼兄也,乃听妇翁谓兄盗,不悌也。”责之。又呼其兄曰:“汝为长,贷弟,弟不应而径取之,陷汝弟不悌,是汝不友也。”亦责之。咸感服而退。俗素浇,父子兄弟不相顾恤者日见告,自后遂无一来控者。先生折狱不甚拘于律,听断时孝悌忠信之言不绝于口,和平恻怛,以至情相感动,使人心悦而诚服,有耻而且格。逾年后,讼者亦绝少,案牍几废。惟上官以他邑事属讯者日至。孔子谓听讼不难,使无讼为难,先生殆庶几焉。
嘉邑胥役向以千数,先生至官未几,易业自去者过半。盖邑所辖地广而事剧,势不能不多役,先生惟输解上官乃遣役,绝不令至民间。有不获已,则戒其需索酒食。役心服先生洁己爱民,莫不恪守其戒。民亦信先生之爱己,常不待役至,先期而赴。地虽广,不啻臂指;事虽剧,率咄嗟而办。故多役为无用,而相率自化。
吴俗尚侈靡,邑尤甚。富室宴会,穷极华缛,倡优糅杂,费以百十计,贫者转相仿效,至有方丈对客,而爨下乏薪粟者。婚丧皆盛鼓吹,酒食稠叠,以多费相夸胜。衰绖醉倒,不以为怪。博弈游手献笑觅食之辈,多于四民,谓之“清客”。市井子弟,日遨游街肆,以布衣为耻。用是财益匮乏,逋赋日积。先生痛禁饬之,恳切教戒,且以身先。俗乃一变,稍稍知礼法,贱惰游,啬衣食,急赋税,催科不迫督而自集矣。前此催科者,惟事敲扑,贫民业窘于输,而一遇限期偿杖,钱又数倍。先生至,为立甘限法,令应输者自限输若干,届期及半即得宥,以故绝不用杖而输者争至。在任二年,逋尾绝少,惟接征前任者止十一二。先生之意,欲更休养一二年,使给足好义,决不尚有逋赋,然竟以此不获于上官。
先生始至时,巡抚为广宁马公,有廉名,颇爱重先生。静宁慕公继之,亟称先生治行,略嫌其儒术迂缓。丙辰,上允晋抚议,暂抽市肆钱一年佐饷,例不及巷舍。先生如例造册报征,慕公不悦,疏言:“时方多事,该令当列侍从,从容讽议,非应变材。”部议遂引材力不及例,降二级调用。嘉民大骇,罢市,日号巡抚门乞留。巡抚不自安,为再具疏请复。未及下而先生又以盗案落职矣。
盗案者,邑民张与汪姓者以小隙讦讼,汪赴理,夜遇盗,伤归,谓其弟曰:“张遣杀我。”言讫而绝。汪弟遂以仇杀控。先生疑小隙无杀理,而张亦不似杀人者。汪以不刑讯张,大哭于庭。先生乃以实报,谓是盗是仇,未敢遽定,俟缉获凶犯定拟。而一面遣捕役缉之。寻获真盗七人,谳上,部议以先生初不直指为盗,疑有讳匿,引例革职。而不知先生固从命案勘出盗案,非原词称盗而讳之为仇杀也。人谓先生盍辨诸?则曰:“是咎诚在我,邑有盗,长吏固宜罪。且夜半杀人于路,果仇亦盗也。而我不能断,议黜不枉,奚辨为。”嘉邑益大震。耆老士绅悉诣督抚为辨,卒莫省。里民扶老携幼,堵塞街市,为先生呼冤。以薪粟馈者麇至,号泣请受,先生尽慰而遣之。即胥吏与儓宜幸其速去者,亦无不涕泗沾臆,委巷悉架枅结彩燃烛,额手以送。远乡之民,各刻木为位,旌幢鼓吹迎归以祠者日数辈,凡两月乃已。四方人士竞为诗文以传之,汇为《公归集》。邑有陈生者,老矣,未尝与先生相识,特蠲修脯授诸梓。至今邑人言及先生,皆泣数行下,谓建县五百年所未有也。
适诏举博学鸿辞,同郡工部吴公准庵遂以先生名荐,会丁父忧,不果应试。蔚州魏公环极晋总宪,首抗章言先生冤;再疏举廉吏十八,县令居其二,一即先生也。奉旨复原官。先生虽被荐复职,服阕后雅存誓墓之志,徘徊再三,郡县敦迫乃起。又素怀秉铎之志,且慨当世任教职者多非其人,赴部时欲求改选教授,遴诸生之有志者而训之。铨部以方奉特旨,不便改授而止。
癸亥冬,补灵寿县知县。灵于真定最为硗瘠,易患水旱。迫近畿辅,多徭役。俗强悍善斗,少讼而轻生。先生曰:“民富而后可以教。轻生之习,禁令尤严,然未尽绝者,民贫而不知义也。嘉定可使富而不及为,灵邑又非嘉定比,奈何!”力言于上官,非大恤民力不可。时派运上供石灰骡车,灵以五辆,视他邑独多,前令争之不能得。民以病告,先生首以为请,至以去就争,乃得更代。
邑北负太行,南滨滹沱,不毛之土十三而赢,顺治、康熙间,两奉旨尽蠲其征。后以言者复申隐地处分之例,州县畏罪,稍有首报。由是倚山濒河之地,间可耕获者亦相戒不敢垦。先生揭示遍晓,谓:“荒地虽系瘠壤,岂无略可播种、收升合之利为糊口计者。尔民或虑一行播种,便当起科,所入不足以完税,利有限而害无穷。然朝廷决不与尔民争此些须之利,尔民但耕种勿虑。”于是渐有辟者。先生在任七年,竟无一亩首报。灵邑额丁万四前有奇,例五年一编审,必增数十丁。至先生审丁,反亏额一千五百有奇。盖前此为令者以滥额为功,逃亡死绝不敢复除,而摊派包赔之累日甚。先生谓如是,是驱之使逃也。具以实闻上官,且曰:“裕课之道,惟有爱恤穷民,使渐充足,逃亡日少,则国课日增。若目前形势,实难就筋力疲尽之民责其无缺也。”适巡抚于公咨访利弊,先生遂条陈六事,略曰:
职静观今日之时势,百病之源起于民贫。非无忧民之吏怀恫瘝乃身之志,而民卒不免于冻馁者,拘于法而无如何也。得君如宪台,可为民请命于法之外矣。敢略陈一二,以备采择。
一曰缓征宜请也。自古税敛,必俟稼穑登场,而后上供可办。向以兵饷之故,正月开征,有余者尚可勉强支吾,不足者势必转贷。所入不足以偿债,何论仰事俯育?所以闾阎日穷,逃亡日多,地亩日荒。今四方宁谧,司徒不至告匮,若可通融,总计以上年拨剩之银暂抵本年春夏之饷,俟秋成催解以补库额,一转移间而民力以纾矣。
一曰垦荒宜劝也。朝廷屡下劝垦之令,而报垦者寥寥,非民之不愿垦也。地土瘠薄,荒熟不常,一报开垦,转盼六年起科。所垦之地,已枯为石田,荡为波涛,而所报之粮,一定而不可易。所以小民视为畏途,听其荒芜而莫之顾。窃谓此等荒地,原与额内地不同,与其稽查太严,使民畏而不敢耕,孰若稍假有司以便宜,使得以熟补荒。如新垦复荒者,听有司查他处新垦地补之,其荒粮即与除免。其已垦成熟者,请宽至十年起科。民不畏垦之累,自无不踊跃于垦矣。
一曰水利当兴也。垦田在兴水利,古人沟洫之制,随时修理,故不觉其烦费。今以久湮久塞之河道,一旦欲疏,势难猝办。然屡年以来,议蠲议赈,所费不可胜数。与其蠲赈于既荒之后,何如讲求水利于未荒之前。宜通查所属州县水道,何处宜疏通,何处宜堤防,约长阔若干,工费若干,汇成一书,进呈御览。请司农度钱粮之赢绌,以次分年举行。以一时言之,虽若不免于费;以久远言之,比之蠲赈,所省必百倍。
一曰积谷宜广也。功令最重积谷,然止蠲输一途。在富饶之邑,犹可鼓舞劝输,若山僻疲罢如灵寿者,虽悬旌励之典,其谁能应?当稍为通融。如荒地可开垦者,许有司设法募人开垦,收其所入贮仓备赈,勿责其起科。一切河淤地亩,虽已入粮,原非额内者,许其量留。吏员应纳银者,许其入谷,不必起解。牙帖杂税新增者,编审人丁溢额者,悉许留本地方积谷。诸如此类,推广行之,庶几疲罢之邑,皆可有谷以救灾荒。至于在仓之谷,宜听有司酌量支放,先发后报。平时出陈易新,听从其便,勿因不肖之侵欺而尽掣贤者之肘,则民庶有赖矣。
一曰存留宜酌复也。自兵兴之际,将存留款项尽行裁减,由是州县掣肘,私派公行,不可救止,百弊皆起于此。康熙二十年渐次奉复,然尚有应复而未复者。加衙役犯赃之律甚严,而书办之工食独不复。不知此辈能枵腹而奉公乎?抑将舞文弄法,以为仰事俯育之赀也。心红纸张、修宅家伙,州县必不能免。既奉裁革,不知天下有司皆能蠲俸自备乎?抑或责之铺户、派之里下者也?上司过往下程中伙杂支供应,州县必不能无。既奉裁革,不知上官之临州县,皆能自备供应、自发价值乎?抑或不能不藉赀于地方也?在主计者,惟知复一项则费一项之金钱,不知裁一项则多一项之掣肘。掣肘之害,层累而下,总皆小民受之。小民疲罢逃亡,其害仍自国家受之。
又其一则谓审丁之不宜求溢额也。且曰果有丁盛而额溢者,宜命有司留为积谷之用,不必入额。遇有逃亡绝户,即以此补之。其无溢而有缺者,得报上蠲免。或不肖有司,无缺而捏作有缺,则自有纠劾之典在。
总之,宽一分在州县,即宽一分在穷民。上之搜求于州县者无余地,则州县之搜求于穷民者亦无余地。不肖者固乐于搜求,贤者亦不能不搜求,而民之涂炭日增日益矣。
末又言:一切刑名钱谷,务持大纲而止,无益烦文,俱宜省去。如钱谷毫忽之差,可以即行改正者,无庸驳诘;刑名案件,明白显易之事,可以即行完结者,无庸提解。多一番驳诘,则多一番需索;多一番提解,则多一番拖累:吏胥所深喜,而小民所深苦也。
先生所陈,皆筹画久大之谋,非徒为一时补救之术,真有如于公所称许者。
己巳夏,大旱,无麦。秋大风、陨霜,禾尽槁。奉旨蠲免钱粮,发帑金兼支仓粟赈济,灵邑贮谷仅二百石有奇,而饥民核有二万三千八百余名口,奉拨帑金三千两。先生躬为部署,驱驰山谷,夜以继日,而府檄以限单至,不许逾额。先生不顾,卒尽散之,几欲责令先生赔补,仅而得免。
先是,甲子夏,两江总制于公薨于任,上临朝痛悼,问九卿詹事科道:“今天下清廉官如于成龙者有几人?”于是九卿等以直隶巡抚格尔古德、部郎范承勋、苏赫、江南学道赵仑、扬州知府崔华、兖州知府张鹏翮、灵寿知县陆陇其对。时虽未即擢用,然七人者,后多至大官,有声名,上固已心识之矣。及莅灵一年,巡抚格公荐先生清操饮冰,爱民如子,题请擢用。
庚午夏,科道员缺,上面谕部院官各举所知。于是工部尚书张公敦复、左都御史陈公说岩、兵部右侍郎李公厚庵、礼部右侍郎王公昊庐交口论荐,遂奉俞旨行取。先生念灵邑频年饥馑,未有起色,正供犹恐不支,而杂税泛徭未尽除减,将永为民累,业当谢事,乃于数日内尽为申请。首乞缓征;又乞房地税向系垫解,不可为常,势必仍派里下,题请量减;又乞上司供应久奉全裁,宜永远革除;又乞将贮仓米谷不时借放饥民。巡抚于公报曰:“以谢事之时,为灾黎起见,真仁人君子爱民至意。”临行,邑民哭送者数万,竖碑志遗爱如去嘉定时。
是年秋,补四川道试监察御史。遂上疏曰:“臣官畿辅,久知畿辅之民情。边山一带,荒多熟少,自昔为然。康熙十二年以后,军兴紧急,杂派繁多,民困滋甚。赖皇上加意抚绥,禁止私派,不惜蠲赈,鸠鹄之民,仅延残喘,然言乎家给人足,则尚未也。臣观自古丰亨之治,皆非一日而成,惟皇上常持此勤恤之心,期之以积久,勿责效于旦夕。恩已厚而不嫌更厚,心已周而不厌更周,则家给人足,庶乎可望。至目前所当议者,上年畿辅荒旱,实异寻常。虽间有未被灾之处,亦不过稍有升合,差胜于被灾者耳。初奉上谕,二十八年及二十九年上半年钱粮尽行蠲免,后因部议分别不准概蠲,百姓甚苦。抚臣不得已,题请带征。虽今岁秋收稍稔,既征其新,复征其旧,恐非积贫之民所能堪也。”盖先生任灵寿时,征粮地九百三十余顷,未被灾地止七十余顷;后又以汇册失开秋灾地三百余顷,虽奉全蠲,其实止半,致圣恩不得下究,故首疏言之。
未几,湖广总督以抚臣在任守制请,举朝颇右之。先生上疏曰:“臣办事衙门闻九卿科道会议湖南巡抚于养志在任守制一事,昌言其不可者固有其人,而依违不断者比比而是,臣窃怪之。此明白显易之事,有何可疑,而依违若是?夫治天下之不可不以孝,易明也。在任守制,非所以教孝,易明也。天下正当承平之时,湖南又非用兵之地,无藉乎在任守制,易明也。皇上以孝治天下,在廷诸臣沐浴于皇上孝治之中久矣,何难一言直断其不可耶?且臣不知议者以养志为何如人。其非贤者耶,则固不当使之在任守制矣。如其诚贤者耶,则必不肯在任守制矣。在督臣代为题请,或从爱惜人材起见,然臣以为使之解任全孝,正所以深爱惜之。况皇上一日所行,天下万世奉为法程者也,若使一抚臣因督臣题请而留,皆将援此为例,其不思侥倖夺情者鲜矣。名教自此而弛,纲目自此而坏。此端一开,关系非浅。至于湖南一省之人是则是效,不复知有父母,又无足论矣。”寻有旨,如先生言。
辛未夏,上以久旱,谕诸臣协同会议,直陈利弊,先生遵上三议:其一言直隶被灾,带征钱粮当急豁免;一言直隶编审人丁,宜求均平;一言蠲纳保举之法,断宜停止。皆切中时弊。既又上疏曰:“夫蠲纳一事,原非皇上所欲行,不过因一时军需孔亟,不得已而暂开。复恐其贤愚错杂,有害百姓,故立保举之法以防之,虑深远矣。近复因大同、宣府运送草豆,并保举而亦许蠲焉,则与正途无复分别。且保举所重,莫重于清廉,故督抚保举,必有清廉字样方为合例。若保举可以蠲纳,则是清廉二字可蠲纳而得也。此亦不待辨而知其不可矣。若夫蠲纳先用之人,大抵皆奔竞躁进之人。故多一先用之人,即多一害民之人,此又不待辨而知其不可者矣。臣更有请者,臣窃见近日督抚于蠲纳之员,有迟之数年,既不保举又不参劾者,不知此等官员果清廉乎?抑或在清浊之间,未可骤举骤劾乎?夫既以蠲纳出身,又不能发愤自励,则其志趣卑陋,甘于污下可知。使之久踞民上,其荼毒小民不知当何如?故窃以为不但保举之蠲纳急当停止,而保举之限期更当酌定。伏乞敕部查一切蠲纳之员,到任三年而无保举者,即行开缺,听其休致。庶吏治可清,选途可疏,而民生可安。”及奉旨同往会议,又献议力争,曰:“蠲纳一途,实系贤愚错杂,恃保举一线可防其弊。今若并此一线而去之,得与正途一体升转,国体之谓何,恐未可云无疑也。虽有次年三月停止之期,然待次年三月停止,则此辈无有不蠲纳者矣。澄叙官方之大典,岂不荡然扫地乎!此臣请速停保举之蠲,似难无庸议者矣。至于设立保举而不定限期,则不肖之员多因循一日,百姓多受累一日。即云设立限期,反生营求之弊,此在督抚不贤明诚有此,若督抚贤明,何处营求?臣不敢谓天下必无一贤明督抚也。即使督抚不贤,亦必不能尽蠲纳之人而保举之。此臣请定保举限期一议,似亦难无庸议者也。”时大兵草豆需运甚急,计臣方恃蠲纳一项以济国用,当轴者亦颇以为便。治标治本,各持一见,与先生既相水火,而富室储赀,日夜俟开例,希进者相率弹冠,不啻饥渴,即诸臣以蠲纳进者,内外都有。先生于疏议中痛诋斥之,由是都人士大哗。部议以先生拘执资格,致蠲纳之人犹豫观望,迟误军需,饰虚词,紊政事,负言官之职,拟革职谪奉天安插。于是朝野有识之士,莫不代为叹息扼腕。时庶常张君昺向欲从先生受教未果,至是,恐遽失之,即日执贽为弟子,而先生曾无几微见于颜面,泰然处之。将促装就道,顾上心知其无他,特原宥之,俾仍旧职。
是年冬,试俸满,遂从改调归。论者以先生持论太严,进言太骤,致丛众怒,席不暇暖以去;使稍和平委曲,相时而动,其所树立殆未可量。然枉尺直寻,未有不至枉寻直尺者也。故宁直道而三黜,必不枉道以徇人,从古圣贤道理如是。先生惟知秉义以自处,守正而不渝,利害得失,岂所计哉!先生既归,屏居泖口,足迹不一至城市。闭户食贫,读书课子。茅屋数椽,不蔽风雨,布衣蔬食,泰如也。
先是,先生嘉定罢归,工部席君启寓相延至家,至是复恳延先生。先生欣然往,与学徒论制举业,踽踽若故寒士。凡是就正者,必为之阐明义理,辨晰精微。诲人不倦,先生有焉。在馆一年,貌加腴,色加睟,人方谓先生涵养自然,中和备至。天必将以其身任明道之责,成继往开来之功,其年寿正未有艾。孰意腊月馆归,偶感寒疾,一日遽卒。四方学者闻之,莫不痛伤泣下,悼丧其师,而嘉定之民,相率至先生祠哭吊者,踵相接也。
先生于世俗嗜好,一无所留意,惟济人利物之念,不释顷刻。未第时,语及民生困穷,风俗浇薄,必愀然于色。两为县令,尝以程明道“一命之士,存心利物”之言,横于胸中。及任御史,侃侃正言,直声震天下。遭遇圣明,庶几一展其志。而在外既不得志于上官,在朝复不见采于当轴。特立独行,几陷大戾,赖上恩得释。再起再踬,卒不究其用以死,惜哉!先生之学,绳尺考亭,以居敬穷理为要。谓穷理而不居敬,则玩物丧志,而失于支离;居敬而不穷理,则将扫见闻,空善恶,其不堕于佛老,以至于师心自用,而为猖狂恣睢者,鲜矣。自有明中叶姚江倡良知之说,鼓动一时,而圣人下学上达之法所以为规矩准绳者,尽决裂破坏,邪说诐行蜂起,蔑礼法,放名教,人心大坏,而国运随之,陷溺之害,至今而未已。故为今之学者,必尊朱子而黜阳明,然后是非明而学术一,人心可正,风俗可淳。尝著《学术辨》三篇。又与河南汤宗伯潜庵、山西范进士彪西书,往复辨论。夫白沙、阳明之病,今世学者亦类能知而言之。至于泾阳、景逸,固宗程、朱,固斥陈、王,而谓偏于主静,近于禅学,是非先生深入阃奥,辨析秋毫,岂能为此极论哉。先生在灵寿时,率五日一至学宫,集诸生讲四子书,谆谆于义理邪正之辨,汇为《松阳讲义》百余篇。而其言曰:“今之为世道计者,必自羞乞墦,贱垄断,辟佛老,黜阳儒阴释之学始。”一编之中,三致意焉,其卫道之心可谓严且切矣。
先生天性孝友,迎养封公于嘉署,定省温凊,备极肫朴。以奉荐入都,不获视含敛为恨,孺慕哀泣,几不欲生。居丧不作佛事,服阕犹不忍肉食。至于友爱兄弟,虽堂从如一,教之若严师,恤之若慈母,欢好无间。祖殡未举,独任之,不以及诸弟。亲戚无后者,辄为之殡。少壮时能饮酒不乱,后以仲弟有酒过,遂绝饮,冀以化之。未几而仲弟殁,先生遂终身不饮。居常容止悫敬,一言一动,皆有法度。坐必端正,立不跛倚,行必正以庄,语必徐以简,燕居斋如若对严宾。事无钜细,皆极诚敬,自少至老无惰容。率性自然,不由勉强。人谓其恭而安。家故贫,及登仕籍,贫益甚,人所不堪,先生绝不为意。衣足以蔽体,食足以充腹,不辨美恶。祁寒盛暑,不炉不扇。宾客往来,披襟忘倦,倾所有具鸡黍。前辈讲学之书,未经见者,辄赁衣易之,虽脯粟不继,不顾也。先生性情谦谨和厚,善气袭人,虽告戒僮仆,亦煦煦若子弟。及辨正学术,分别是非,则反覆痛快,不少回护。至于民生之休戚,政事之得失,忠爱迫切,尤抗言极陈,不暇顾忌,坐是与世龃龉,但以戆直结九重之知,终以激烈来众口之怨。而至于事后,则虽嫉先生者又未尝不心服其言而谅其心也。
先生为令时,上官有欲招致门下者,坚执不允,用是失欢。又尝以公事至都门,政府欲一见之,接淅而行。即魏公环极荐先生于朝,亦不先自私谒,其履蹈不苟又如此。
先生雅不喜以辞章自鸣,然经史淹贯,义理粹精,其发为文章,皆昌明博大,纯正有体。有德者必有言,非世之絺章绘句夸多斗靡者比也。所著述有《灵寿县志》《松阳讲义》及《评选国策去毒》五十篇。手定先正《一隅集》,已刊行。其箧中所遗有《问学录》一编、《日钞》二十卷;尚有语录若干、文集若干,方在汇辑,俱未授梓。
先生生于明崇祯庚午十月十八日,卒于康熙壬申十二月二十七日,年六十有三。配朱氏,封孺人。子二:长定徵,娶曹氏,先卒。次宸徵,娶王氏,初继仲弟,先生未卒前一日,命季弟以其子继,而宸徵仍为先生后。女二,长适太学生金山李铉,次适太学生平湖曹宗柱。抚仲弟之女一,适太学生秀水张金城。宸徵寝处苫块,心志瞀乱,不能撰次先生行事。家复清贫,即兆宅之卜,亦尚有待。而二三戚友暨及门之士,惟恐先生之嘉言懿行日久而渐有遗忘,因属崇朴为状。
崇朴自惟识见卑陋,词理荒浅,不足以传先生之万一。顾尝历览史传,大凡理学著称者未必尽娴治术,循良表异者未必悉励纯修,故儒林、循吏,分途各见,求其大成无憾者,惟朱子能全之,惟先生克继之。盖先生之学,朱子之学也。先生之志,朱子之志也。故先生之宰嘉定、宰灵寿,仁育义正,吏畏民怀,即朱子知潭州、知南康之治理也。先生条奏三疏,直陈三议,勤恤民隐,历官方,即朱子经筵劄子、便殿奏劄之议论也。先生之筮嘉定,擢拜台中,俱甫一年,旋遭罢斥,即朱子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仅九考、立朝才四十日之出处也。至朱子正心诚意之奏辄尝称善,先生《孝道为万事之本》一疏亦荷允行,总以忠诚恳恻,上邀主眷,亦无弗同者。卒之直道不容,忌之者众,虽有推之之力,终不敌挤之之工。然其所可挤者,身也,不可挤者,道也。所以朱子之道愈远而愈光,则先生之道历久而后显,理有必然,无所疑者。失今不传,其何以明当时,信后世?故不敢辞避。辑录见闻,述其世系爵里出处之详,与夫学问、政绩、言论、行事之大,以俟当世大人君子,志之墓石,载之国史,以垂不朽。谨状。
康熙三十二年四月内阁中书舍人同郡后学柯崇朴状。
平湖陆氏家训
[明]陆杲
四民之业,士农工商;孝弟忠信,人道之纲。业非四民,即为游惰;人去四端,即为非类。故不孝不弟,不可以为子;不忠不信,不可以为人。凡我子姓,有官职者,以正直忠厚为本,以公廉仁恕为心,谦恭勤慎,节用爱民,忠贞体国,翼翼小心。居田里者,畏法度,谨赋役,勤学好问,修己乐群,孝养父母,勤俭守分。或服田力穑,或经营商贾,或医卜、训蒙、佣书、工书,虽为小艺,亦可自给。毋游荡赌博,毋嗜酒宿娼,毋争斗犯上,毋欺骗良善,毋交游非人,毋好兴词讼,毋惰误官粮,毋负赖租债。其或下流无耻,辱及先人,苗裔不明,自犯徒配者皆不得入祠与祭。凡我子孙,能钦遵高皇帝圣谕者,即为良民善士;能恪守祖宗家训者,即为孝子顺孙。呜呼!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善恶萌于一念,相悬不啻千里,戒之哉!勉之哉!不肖杲,每入祠拜祭,未尝不追念我祖宗纯德积累,启我后人。恒恐我后人弗克仰承,凛凛是惧。乃虔告于祖考,谨采遗言,撮要旨,缉成《家训》一章,愿与诸父兄子弟共相遵勉,以永前休。杲不胜幸甚。
靖献八世孙杲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