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两地虽然相距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可是吃东西的口味,就大不相同了。天津有几样小吃北平人是不懂得吃,也不会做的。
贴饽饽熬鱼
天津东滨渤海,又是南北运河、大清河、海河、新开河的交汇点,盛产鱼虾不说,而且是海味集散地,所以天津人不但喜爱吃鱼虾,更会吃鱼虾海鲜。不管有多少冗刺的大鱼、小鱼,天津老乡们夹一块往嘴里一放,不一会儿就把鱼肉理得干干净净,把鱼刺吐出来了。既然爱吃鱼,当然在烹调鱼类的花样技巧方面,都堪夸是一等一的高手。
天津卫最擅长鱼的做法,也是一般家庭常吃的美肴,就是所谓“贴饽饽熬鱼一锅熟”。熬鱼的做法很简单,主要在火候上。首先把鱼开膛,取出内脏,冲洗干净,在鱼背上斜划两三刀。下锅的鱼是什么种类,鱼的长短宽狭不同,划的刀痕长短深浅,可就凭经验,看手法的高低了。鱼收拾干净,放在酱油里浸泡,等鱼肉把咸味吃透,然后捞起把整条鱼糊上一层干面粉(北方叫薄面),放入油锅里煎。煎鱼用油多寡要恰到好处:油太多变成炸而不是煎,鱼肉焦而不嫩;油太少因为干面的关系,容易巴锅。鱼要煎成浅黄色为度,倒下酱油、米醋、甜面酱、豆瓣酱,放上葱、姜、盐、蒜、大料等作料,再用中火慢慢地熬,熬到配料全部吸入鱼肉,就膏腴鲜芳,堪供举家痛快恣飨了。
所谓贴饽饽,是用玉米面(平津叫棒子面儿)以温水糅和成团,捏成巴掌大小的饼子,趁着湿润,贴在熬鱼的锅边上盖上锅盖儿,等到鱼熬得够了火候,饽饽也就贴熟了。所以叫“贴饽饽熬鱼一锅熟”,润气蒸香,饽饽吸足了鱼鲜,香味蕴藉,虽然粗粝,也觉得分外好吃啦。在天津卫那么普及的饭食,甚至远及北通州倒也颇为流行,可是北平始终没有人仿效,究竟什么道理,真令人纳闷儿。
烙饼卷蚂蚱
“烙饼卷蚂蚱”也是天津独有的吃法,除了天津别处没听说吃蚂蚱的。卷蚂蚱的大饼,有人喜欢用大麦磨的面粉来烙,有人喜欢吃面粉掺棒子面儿的混合面烙,至于用机器洋白面烙的家常饼来卷炸蚂蚱吃,地道天津卫的人认为终归没有大麦面或是混合面来的筋道挡口呢。
天津有所谓“硬面饺子软面饼”的说法,所以和面都用温乎水,和好面先用擀面杖擀成薄饼,撒上细盐,搽好香油,撒点葱花,然后盘成螺蛳卷儿,再把它擀成饼,盘卷擀的次数越多,饼越松软好吃。
烙饼的火候更要拿捏得准:火大变成了乌焦巴弓;火小烙的时间拉长,饼让风嗞干得转硬也不好吃。火候用的得当,烙出来的饼外面微焦,里面松软,才算合格。
平津所谓蚂蚱,其实就是专啃五谷的蝗虫。蚂蚱到了秋凉产卵期,一肚子都是蚂蚱子儿,公蚂蚱没人吃,专拣带子儿的雌蚂蚱,摘去翅膀,掐下大腿,专留一兜子儿的胖身子,放入油锅炸得焦黄,捞起沥去了油,撒上细盐,用葱花、酱油一拌,摊在饼上卷起来吃,天津话讲那才要多美有多美呢!
当年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先生,非常风趣,有时候聊天喜欢斗嘴,他说炸蚂蚱撒上花椒盐来下酒,有人请他上义顺和吃俄国大菜,他都不去。虽是句笑谈,可见炸蚂蚱是多么香酥诱人啦。
嘎巴菜
“嘎巴菜”是天津最平民化的食品,也是每天早晨男女老幼都喜爱的早点。嘎巴菜讲究好汤,至不济也得用猪骨头来熬点汤,加五香、生抽勾好了芡,盛在大锅里用文火保温。嘎巴菜是小米面、绿豆粉混合摊成的薄饼,切成二寸长、一寸宽的菱形块,然后焙干,要吃的时候,用漏勺盛着放在锅里略微一煮,稍一回软,立刻倒在碗里加上卤水、辣油、麻酱、蒜泥、香菜,就成了一碗碰鼻香热腾腾的嘎巴菜了。
战前笔者在张庄大桥元兴旅馆住了半年多,元兴旅馆的掌柜的,人称张大爷,在法租界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祖上就是以卖嘎巴菜起家的。据张大爷说,早先他祖父在法国教堂前卖嘎巴菜,有位石家庄皮货老客天天来吃。有一天那位老客忽然晕倒在他的摊子前,等把那位老客连撅带掐救醒过来,敢情老客是皮货销完,遇着腥赌,一夜之间,卖皮货的银两全部输光,急气一攻心,所以就晕了过去。祖父心肠一软,给凑了几个钱当盘川,让老客赶快回家。过了两年,忽然有人给带了四个大麻袋来,打开一看全是口外特产最好的口蘑丁,口蘑熬汤比鸡汤都鲜,口蘑之中又以口蘑丁最鲜,所以价钱最贵。原来皮货老客是张家口一家大口蘑店的少东家,到天津来贩卖皮货,是家里让他出来闯练闯练的,想不到偶一涉足赌场,差一点儿客死异乡,四麻袋口蘑丁,也不过聊表感谢当年援手之德罢了。从此张家的嘎巴菜,每天就改用口蘑丁熬汤啦。人人吃了他家的嘎巴菜,都觉得除了鲜美味厚外,还带点卤煮鸡的湛香,别家卖的嘎巴菜如何能跟他家来比呢?所以不几年老张家大厦连云,也变成张庄大桥一带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笔者吃过他家的嘎巴菜,的确与众不同,是否还用口蘑熬汤就不得而知了。
武汉三镇的吃食
武汉三镇,从历史上看,在三国时代,龙争虎斗,已是兵家必争之地。从地形上来说,地处九省通衢,长江天堑,水运总汇。开埠既早,商贾云集,西南各省物资,又在武汉集散,所以各省的盛食珍味,靡不悉备,可以比美上海。因而武汉跟北平一样,谈甜咸小吃多到不胜枚举,可是要找一家真正湖北口味的饭馆,就是湖北老乡,还不一定能指出哪家是真正湖北馆子。当年上海有一家“黄鹤楼”,现在台北有一家“京殿”,据笔者所知,正式挑明是鄂省口味的,也不过仅此三两家而已。
汉口青年会对门有一家三层楼的饭馆,叫“大吉春”,楼宽窗明,大宴小酌,各不相扰。整桌酒席是江浙口味,小酌便餐则潮汕淮扬兼备。潮州厨师做鱼翅是久负盛名的。大吉春的大虾焗包翅,一般吃客都公认是他家招牌菜,鱼翅发到适当程度,用火腿鸡汤煨好,然后再用明虾来焗,翅腴味厚,虾更鲜美。当时青年会总干事宋如海非常好客,遇有嘉宾莅临汉皋,总是信步到对门大吉春小酌,虽然是小吃,他经常喜欢点一只大虾焗包翅。那时物价便宜,所费不多,小吃而用包翅算是够体面的了。梅县谢飞龄兄当年任大智门统税查验所所长,他说:“想不到在汉口能吃到真正的家乡(潮汕)菜,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蜀腴”,顾名思义当然是四川口味的菜馆,老板刘河官是四川成都觞园少东家,出川到汉口来闯天下,想不到一炮而红。民国二十年左右,在汉口请客吃川菜,非蜀腴莫属。后来河官年事渐高,就不大亲自上灶掌勺啦,可是遇有知味之士,他还是抖擞精神,不吝一显身手。
他最拿手的菜是水铺牛肉,据说是跟家里一位老佣人学的。他先把两分肥八分瘦的嫩牛肉,剔筋去膜,快刀削成薄片,芡粉用绍酒稀释,加盐、糖拌匀,放在滚水里一涮,撒上白胡椒粉就吃。白水变成鲜而不濡的清汤,肉片更是软滑柔嫩,比北方的涮锅子又别具一番风味。这道菜,肉要选得精,片要切得薄,作料要调得恰当,水的热度更有关肉的老嫩,看起来虽然简单,可是做得恰到好处还真不容易。笔者在蜀腴吃过一次后试做了几回,不是肉老,就是汤里沫子多,始终没摸到这道菜的窍门。后来来到台湾,才知道张大千先生府上也善制水铺牛肉,并且将其列为大风堂名菜之一。
蜀腴的青豆泥也是别处吃不到的一道甜菜。这道菜先把青豆研得极细成泥,脂油、白糖熬成糖浆,然后把豆泥混入,速炒带搅,渐渐把泛在上面的浮油滤净起锅,用大瓷盘子盛起上桌,翡翠溶浆,细润柔香。这个菜看起来不烫,可是不明究竟的人,吭呛一口不单嘴里起泡,甚至咽下去还觉得胃肠火辣辣的呢,所以这道菜只能用盘而不用盅碗,就是利于早点散热,不会让客人把舌头烫了还有苦说不出呢!记得闽台菜都擅长做八宝芋泥,有一家菜馆用中海碗盛芋泥上桌,愣是把一位女宾烫得直叫唤,宾主同感尴尬,堂倌更是不知所措,岂不是大煞风景。
汉口满春有一家福建酒馆叫“四春园”。他们自夸灶上掌勺的头厨是从福州广裕楼重金礼聘来的,广裕楼在福州,可算首屈一指的饭馆,从前有句俗语:“到福州没吃过广裕楼的菜,算白来一趟。”可见广裕楼在福州牌匾有多硬了。不管四春园的大师傅是否真是广裕楼出身,可是做了几道福州菜,确实花样翻新,特别清爽。当年笔者最爱吃他家的白片鸡,这道菜他们真能不惜工本,成年留有一锅老母鸡的炼汤,然后把两斤重未下过蛋的雏鸡收拾干净,放在大锅炼汤里盖严煮熟,连锅放凉备用,等上菜的时候才开锅拆鸡切片,装盘飨客。原汤原汁,自然是腴润味纯,比一般饭馆的白片鸡,放在白水里煮熟,立刻登盘荐餐的味道,自然是有天壤之别了。
另外有道蒜瓣炒珠蚶,珠蚶选得大小一致,猛火快炒,鲜腴鱼嫩,拿来下酒,隽美之极。当年武汉绥靖公署办公厅主任陈光组,最爱吃珠蚶里的蒜瓣,我们有时同去,蒜瓣炒珠蚶必定要加双份蒜瓣,他专吃蒜瓣,我专吃珠蚶。何雪公(成浚)常笑我们说:“古人有同床异梦,你们两人可算同餐异味了。”何、陈两位现在都做了古人,想起这句笑谈,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
民国二十年左右,武汉几乎没有广东饭馆,后来汉口开了一家冠生园,跟着武昌也开了一家冠生园分店。广东菜时鲜以生猛是尚,一般菜肴一向讲求清淡味永,绝少辛辣,可是武汉地接湘赣,嗜辣程度不逊川贵,冠生园特地为嗜辣客人研究出一味辣椒酱,既宜啜粥更适健饭。原本冠生园早晚两市,辣椒酱本是配碟不计价的,后来反而变成每桌必要的招牌菜,甚至有人还要买点带回家去品尝呢!
我因为不时光顾冠生园,跟这家主持人阿梁渐渐成了朋友。有一天阿梁特地请我去消夜,吃正宗鱼生粥。他说吃鱼生一定要新鲜鲩鱼,把鲩鱼剔刺切成薄片,用干毛巾反复把鱼肉上的水分吸取干净,加生抽、胡椒粉,放在大海碗里,然后下生姜丝、酱姜丝、酸姜丝、糖浸藠头丝、茶瓜丝、鲜莲藕丝、白薯丝、炸香芝麻、炸粉丝、油炸鬼薄脆,才算配料齐全。然后用滚开白米粥倒入搅匀,盛在小碗来吃。粥烫、鱼鲜、作料香,这一盅地道鱼生粥,比此前所吃鱼生粥,味道完全不同。来到台湾后,所有吃过的鱼生粥,没有一家能赶上阿梁亲手调制的鱼生粥的味道,醰醰之思,至今时萦脑海。
醉乡是一家云南口味的饭馆,虽然只有一间门脸儿,不十分起眼儿,可是楼座宽敞豁亮,开二十桌酒席都不成问题。现在台湾的云南馆子,最早有金碧园,后来又开了人和园、昆华园、纯园,巧在所有台湾的云南馆子一律用“园”字做招牌,是巧合呢,还是云南朋友对“园”字特别偏爱。
现在一进云南饭馆,大家都要点个大薄片,在台湾大薄片似乎成了滇菜的招牌菜了,好像吃云南馆子不点个大薄片,人家会以为你是“怯勺”似的(北平语“傻瓜”的意思)。不过当年的醉乡虽然是云南馆子,可没有大薄片,因为早先大薄片是云南乡间粗菜(所谓庄户菜),后来由李弥将军誉扬提倡,才大行其道的。
醉乡的过桥米线特别够味儿,米线其实就是米粉,不过他家米线是出自厨房大师傅手艺,不是杂货店出售的一般米粉。好米线柔滑绵润,不韧不糟,吃到嘴里非常爽口。吃米线的肉片、鸡片、腰片、鱼片都要刀功好,切得飞薄,韭菜、笋丝、青菜也要摘得嫩、切得细。汤一起锅一定要用碗盛,而且碗要高边深底,才不容易散热,保温度高,肉片、蔬菜在滚汤里一烫就熟,才能鲜嫩适口。醉乡所用烫米线的碗,都是仿云南盛米线的汤碗,在江西景德镇定烧的,碗牙儿耸直而高,碗底深,碗足厚,盛上滚沸原汤,因为聚热的关系,肉片、菜蔬一烫即熟,端起碗来吃,且不烫手。当年沪上名伶小杨月楼,应邀到汉口来演唱,对于醉乡的过桥米线非常欣赏,期满回沪,广为介绍,所以上海男女名角,到汉口来演唱,都要尝尝醉乡过桥米线,吃过之后无不交口称誉。
炸脑花也是云南馆子一道特有的菜。醉乡的炸脑花,先把猪脑上的血丝筋络剔得干干净净,用黄酒泡上几小时,然后漉尽酒汁,鸡蛋打松加调味料,猪脑蘸蛋液入熟油炸黄起锅,入口之后,隐含糟香,用来下酒,比诸炸龙虾片,别有不同的风味。
醉乡的宣威饼也是他家拿手的点心,饼里所用火腿,都是云腿,选材货真价高,可是面对每天专门前去订做宣威饼的人,还是供不应求呢。
沁园是一家宁波人开的饭馆。笔者旅居武汉的时候,有一个十人餐会,每月聚餐一次,十人轮流主持,餐费均摊,最主要的是每月要换口味,避免雷同,要吃不同省份的饭馆。恰巧有一次笔者轮值提调,有位会友倡议要吃牛鞭,当时在汉口,沁园的红烧牛鞭是颇著盛名的,于是订座订菜特别点一客红烧牛鞭。这道菜笔者从未尝过,既然众谋咸同,只好开一次洋荤。据沁园老板说,这道菜一共炖了十多小时,有入口欲化的感觉才算到家。一大盘牛鞭,筋柔皮烂,其凝如脂,膏润甘肥,可称冬补隽品,后来在宁、沪都曾吃过这道菜,好像都赶不上沁园做的腴美。
汉口宁波里对面,有一家面馆叫乐露春,三间门面,都是竹障席篷,汉口暑天酷热,加上傍晚江水蒸发,更是令人郁闷难耐。乐露春栏槛通风,藤椅当阶,比一般屋顶花园都凉爽宜人,所以夏季的乐露春傍晚到午夜总是宾客常满的。他家各式面点均备,但以卤鸭面最出名,据说他家老卤已近百年,所以卤出来的鸭子汁浓味厚。喝酒的朋友,只要说拿个酒来,四两白干,卤鸭碟装老卤加二,酒喝够了,他才来面。鸭卤浇在面上一吃,不但津津有味,而且所费不多,是凡在武汉住过的老饕,大概没有不曾光顾过乐露春品尝卤鸭面的。
靠近新市场有一家专卖面食小炒的保定馆,他家有两样最拿手的面食,一是满天星的疙瘩汤,一是花素锅贴。北平一条龙、都一处,都是以疙瘩汤出名的。这家保定馆搓出来的疙瘩细如米粒而且柔软。南方讲究汤水,汤清味正,似乎比北平一“龙”一“处”,疙瘩细小,汤更高明。至于花素锅贴,馅儿精细不说,皮的厚薄、锅贴大小、铛上的火候都能恰到好处。离开汉口后无论在什么地方,一吃锅贴,总觉汉口保定馆的花素锅贴应当列为极品锅贴。
汉口近郊硚口的武鸣园,那是专门吃河豚的地方,虽然坐地湫仄,可是一到河豚上市,百年老汤,汤滚鱼肥,连当年财政部部长宋子文,这个最考究饮食卫生的人,也要光顾尝鲜,并且不时称道赞美。可惜抗战期间,敌机轰炸武汉时,武鸣园不幸中弹,一代名园顷刻化为灰烬,武鸣园河豚只能令人回味了。
听李木斋世丈讲:“前清湖北是督、抚不同城的,巡抚坐镇武昌,总督驻节汉口。汉口水路交通辇毂南北,通商开埠华洋荟萃,形形色色的茶楼酒肆,自然是争胜眩奇、鳞次栉比。而武昌是省会所在,官场酬应迎送频繁,也很有几家院宽室明,足够大宴小酌,类似北平饭庄子一类排场的酒楼饭馆。可是辛亥革命以后,饭食业全都集中汉口,武昌的大饭馆生意萧条日趋没落了。”
到了民国二十年,武汉大水之后,武昌比较像样的饭馆恐怕要算蜀珍了。蜀珍雅座四壁丹漆彩绘,挂有不少川籍名流的书画,他家小吃相当精巧,酒席也够气派。
笔者好友汤佩煌兄最爱吃这家的肝膏汤,据蜀珍大师傅说,做一份肝膏汤要准备鸡蛋三个,中号土鸡一只,上等猪肝十二两,葱、姜、盐、酒、白胡椒粉、细菱粉各少许备用就够了。先把猪肝刮成细泥,鸡蛋打碎起泡,土鸡煨成汤去油打清。先盛出一三红碗晾凉,锅里留下一三红碗鸡汤小火保温。葱、姜切成细末,与肝泥搅和,加细盐及酒,连同打碎的鸡蛋一齐放入已经晾凉的鸡汤里搅匀,然后把搅匀的肝泥用纱布漏去渣滓,放在笼屉里蒸十五分钟至二十分钟。此时肝泥已经凝而未固,用竹签试戳,竹签上不留血迹即可。肝膏蒸好,适量盛入用开水烫过的瓷水盘或水碗里,立刻把火上滚开的清鸡汤,慢慢浇在肝膏上。此时肝膏越细越嫩,越容易被热鸡汤冲裂破碎,那就要看个人的手法了。一碗精致肝膏汤,汤清膏细,不但吃到嘴里滑香鲜嫩,而且看起来宛如一块猪肝石放在清澄见底的笔洗里一样明澈。
笔者只有在几位讲究饮馔的川籍亲友家吃过这样的肝膏汤,在饭馆里所吃,蜀珍算是头一份儿了。至于他家的干煸牛肉丝,外焦里嫩,酥而不柴,最妙的是干松不油,一碟吃完碟底绝不汪油,这跟北海仿膳的炒肉末可称南北双绝,有异曲同工之妙啦。
民国二十二年夏季,武汉多时不下雨,入晚汉口就像大蒸笼一样,溽热无风,不到天蒙蒙亮不能入睡。武汉闻人方耀庭(本仁)先生说,武昌黄鹤楼前,他有一所别墅,冬施棉衣,夏舍暑药,有两位老人家经管,叫积善堂,非常凉爽。方先生约我过江小驻消夏逭暑。堂在半山,背山面江,房宽廊阔,四面通风。两老一位是从前武昌府的都司姓萧,一位是江夏县的班头姓陶,两位久历沧桑,人都非常清蔚开爽,没事的时候闲话当年,彼此颇为投缘。
有一天,他们买了一种酥饼请我消夜。据说这种饼是姑嫂两人研究出来的,既无店铺又没有名号,她们只是批发给小贩串胡同叫卖,大家叫它“姑嫂饼”,后来被附近文华中学的学生发现,大家都非常欣赏。酥饼白色酥皮,只有烧饼一半大小,却要卖烧饼同样价钱,入口酥松微有甘香,可惜就是太不经吃,三口两口就一只下肚。文华中学在武昌算是教会学校里的贵族学校,学生休假回家,时常大批购送家人亲友,于是其名大噪,姑嫂饼被叫成“文华饼”,原来的名字姑嫂饼反而其名不彰了。文华饼的好处是松脆香腴,酥而不糜,跟山东曲阜的状元饼极为相似,体积方面状元饼稍大、文华饼更为小巧而已。
笔者在读书时期就听舍亲蔡子壁时常慨叹说,北平样样都好,就是吃不到像武昌谦记那样滋味浓郁的好牛肉汤,当时很想将来有机会到武昌,尝尝谦记牛肉到底如何好法,值得鄂省同乡这样念念不忘。等后来自己到武汉工作,因为公务匆忙,反而把这件事忘了。有一天清早,都司老萧问吃过谦记牛肉没有,才跟他去饱餐了一顿。
谦记牛肉开在武昌的青龙巷,蓬牖茅椽,门口没有牌号,毫不起眼儿,若不是有识途老马,谁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谦记呢?他家是父母子女家庭化的小吃店,老板管钱,老板娘掌灶,小老板担任堂倌,姑娘管理杂物,一家四口,熙熙融融。屋子虽然破旧,可是桌椅板凳天天用碱水刷得一干二净,匙箸盘盅更是没有丝毫油星儿。每天一早还没开堂(北平叫挑幌子),就有人排队等待啦。因为店里不宽敞,只能放下两大一小三张方桌,前往吃客都要拼桌并坐,充其量也只能坐十多位客人。老友刘孟白家住汉阳,是谦记老主顾,他不叫谦记而叫它“两张半”,就是因为它家只有两张半方桌而起的诨名。
谦记卖的牛肉绝对是黄牛肉,民国二十年武汉大水,有几天买不到黄牛肉,他家宁可上板儿暂停营业,也不会掺点水牛或杂种牛肉冒充黄牛出售。最初每天以三十斤牛肉卖完为限,因为生意越做越兴旺,每天向隅的人实在太多了,才增加为五十斤。他们说每天卖的牛肉,够一家四口的嚼裹儿(生活的意思)就得啦,为酬谢各位吃客的捧场,才勉为其难加到五十斤,再多忙乎不过来反而耽误主顾了。谦记的牛肉好在不用大火,炖的时间又长,所以肉炖得特别烂,比起上海弄堂牛肉汤尤有过之。谦记牛肉还有一项独特作风,就是盛牛肉一律用瓷盅而不用碗,据说是盅比碗保温,吃牛肉的汤一定要滚热,稍凉就有膻气,就影响鲜味了。谦记牛肉肌理滑香,吃时不觉有渣,汤清味正,不放味精,所以吃完不觉口渴思饮。
谦记因为供量有限,只卖早市,当年乾旦徐碧云在老圃组班演唱时,最爱吃谦记牛肉,可是他有阿芙蓉癖,起不了早,只有辛苦跟包过江买回住所去吃了。有时候我们看见徐的跟包崔二拿着罐子在谦记排队,那是他们老板想喝谦记的牛肉汤了。
武昌都司巷转角有一家饺子馆,专卖水饺蒸饺,现在台湾各地到处都有饺子馆,可是当年在武汉专门卖饺子的饺子馆还不多见呢!这间饺子馆门面只有一间,店名“盛发”,可是大家都叫它胡驼子,跟人打听盛发饺子馆,不是左近的店铺,还没人晓得呢!店主胡驼子的父亲在张之洞两湖总督任内当过哨官。胡驼子生下来就是罗锅,既失官仪,假如吃公事饭也难得让上人见喜。因为他不时跑内宅,张是南皮人,每餐少不了面食,他偷偷学会了蒸烫面饺儿。一种素馅儿,虽然是菠菜小白菜普通蔬菜为主,可是剁得其烂如泥,碧玉溶浆,好吃又好消化,里头究竟加了些什么配料,他就秘而不宣啦。一种荤馅儿,皮薄汁多,跟淮城汤包颇为近似。胡驼子得了父亲的秘传,就可以卖烫面饺儿维持生计了。萧都司跟胡驼子的父亲是同参弟兄,曾经带我到胡驼子饺子馆吃过,他家素蒸饺玉糁新齑,浥润清鲜,真有让人吃过还想再来的吸引力。有人说安庆江万里的蒸饺最好,合肥蒯若木丈批评江万里的饺儿油嫌稍重,比起胡驼子来还稍逊一筹。蒯是美食名家,所加评语当是的论。至于他家肉馅儿蒸饺,一包卤汁腴而不腻,跟上海怡红酒家的灌汤饺滋味在伯仲之间,可是价钱方面就廉宜多了。
菜薹上市的时候,胡驼子还兼做红菜薹的罐头来卖,外销远及平津沪宁,甚至关外山陕,也有人来函邮购。武昌洪山出产红菜薹,清鲜甘洌,本来久负盛名,可惜菜蔬容易发霉无法及远。当年张香涛拿来馈赠京里亲贵的红菜薹,源自幕府里一位师爷想出来的一个妙法。先将菜薹摘去败叶,然后把接近菜根的部位,在滚热的香油里一浸,放入干净铁罐内固封,可以保持半个多月不会霉烂,色香如新。到了菜薹上市,因为是独家生意,一个菜季,入息也就很可观了。有一年奉军旅长刘多荃到武汉公干,正赶上红菜薹大市,他就一口气在胡驼子处买了上百罐红菜薹,带到平津送人,得之者用腊肉来炒,无不视同珍异。听说当年少帅张汉卿对于湖北洪山的菜薹也有偏嗜,每年都要派人来武汉,采购若干携回供馔呢!
笔者在武汉工作五六年,那里著名的菜肴,或是独特的小吃,虽不能说遍尝,大概也吃过八九。北伐之后,武汉三镇财经商业渐渐移向汉口,谈到吃食,简直味兼南北,媲美沪宁。武昌方面对于饮馔,虽然日趋式微,可是有些独特小吃,如果碰上识途老马推介引导,还是不乏一尝异味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