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最注重每天这顿晨餐,他们认为从头一天晚餐到第二天清早,中间相隔十小时以上,出门工作之前,若是没有一顿充实的早餐,就是勉强支持到中午再进餐,对于精神体力耗损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在台湾十有八九的人,都有吃早点的习惯。比较洋派的人士,早点离不开鸡蛋、牛奶、乳酪、面包。一般人的早点也不外烧饼、油条、馒头、豆浆、稀饭等。笔者一向是主张吃早点,而且早点要滋养耐饥的。旅台日久,每到冬季吃早点,就想起内地的白汤面来。我在旅居扬镇期间,入乡随俗,每天都到茶馆吃早餐。尽管茶馆里点心花色很多,同去朋友有人叫包饺,有人要锅饼烧卖,我是必定要碗白汤面。不过面的种类,浇头花色天天变更,换换口味以免吃腻。
白汤面顾名思义,一定是玉俎浆浓以汤取胜了。煮白汤面的原汤,是把鸡鸭的骨头架子、鲫鱼、鳝鱼、猪骨头、火腿爪放汤大煮,所有骨髓都渐渐融入汤里,煮到色白似乳,自然味正汤浓。据富春茶社老板陈步云说,煮这浓汤,厨行术语叫“吊”,各有窍门秘不传人。有的另放羊肠,有的把上等虾子缝在布袋内下锅同煮,等汤煮好,再把虾子包拿掉。手法门道名堂甚多,每一家面馆的白汤面都有它自己独特风味,一般家庭是没法子仿效做的。所以要吃上等白汤面,一定要到茶馆去吃,其道理在此。
好啖的朋友都认为白汤面是扬州所独有,我在扬州时世交前辈许云浦总是请我到青莲巷的金魁园,并约了金魁园的财东李振青跟盐务方面岸商潘锡九吃早茶。许云老知道我爱吃白汤面,头一天就跟李振青关照金魁园灶上,李住金魁园对门,又是金魁园房东,所以这餐白汤面是加工精制,鳟羹鹅脍,豪润芳鲜,腴而不腻。
潘锡老是扬镇有名的美食专家,两杯早酒下肚逸兴遄飞,问我吃过这样美味的白汤面没有。我说:“泰县大东酒楼的 螯膀汤面,镇江繁华楼的脆鱼挂卤都自夸味压大江南北,但比起今天的白汤面似乎要稍逊一筹。不过前年我在安庆的醉仙居吃一次斑鱼肝煌鱼片双浇白汤面,似乎跟金魁园玉食珍味难分轩轾,可以比美。”潘听了哈哈大笑,认为我是知味之言。潘说:“白汤面是扬镇人给它起的小名,源出皖省,是安徽贵池吴应箕先生研究出来的,本名徽面,自从清军南下扬州屠城后,由安徽人把白汤面的制法传到扬州而驰名的。安庆是白汤面的发源地,正宗法乳,还能差得了吗?白汤面除了吊汤有独特手法外,光面的名称就有二十多种。汤面有寸汤、宽汤、全鸡汤、免杂之分。面的大小又有饱面、宽面、窄面、一窝丝、扣面、大连、中碗、重二、三呆子、面结儿。煮面又分清水、锅挑、大煮之别,此外面的做法又分卤子、干拌、煨面、炒面、锅面、脆面、两面黄加汁、过桥、免浮油、免青、免红、空红种种名堂。至于面上的浇头更是多达五六十种,客人常点的不外火腿,分中腰、脚爪、板凳桩;肴肉又分眼镜子、玉带钩、天灯棒;还有脆火(脆鳝鱼火腿)、脆鳝、鸡火(鸡肉火腿)、鸡脆(鸡肉脆鳝)、鸡丝、鸡脯、鸡翼、鸡脚、鸡皮、鸡丁、鸡肝、卤鸭、鸭舌、鸭腰、腰花、虾仁、虾腰皮 螯、虾 螯、蟹黄、蟹肉、 螯、脆鱼桂油、脆鱼软兜、脆鱼回酥、脆鱼片、炒鱼片、脆鱼卤、刀鱼、熏鱼、斑鱼肝、野鸡、野鸭、风鸡、腊鸭、盐水蹄、水晶蹄、大肉、拆肉、羊肉、羊膏、冬笋、雪笋、咸菜肉丝、糖醋丝面筋、三鲜、五丁、麻酱、香椿、茼蒿、药芹、枸杞、芦蒿等荤素浇头,真可谓五蕴七香各具其味。一桌坐上十来位客人,花样百出,各点所嗜,侍候堂口的堂倌都是受过相当训练的,既要头脑灵活记忆敏锐,还要眼明手快,顷刻面到,分送客人面前。哪一位要的什么面,怎样浇头,绝无差误。同时双手两臂一趟能端八碗:左手端两碗,上加一碗,左臂跟肘弯垫上手中各挟一碗,左边五碗;右手端两碗,再加一碗,一共八碗。这种端法还有名堂,叫做八仙过海。他们上楼梯、下台阶、迈门槛轻松利落,汤不洒,面不摇,就这一手,没有三冬两季工夫是绝对办不到的。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只能说出五六十种浇头。前些年引市街文园有位老堂倌,一口气能报近百种浇头,那比北平说相声的报菜名还来得精彩呢!”听了潘锡老这番话,想不到白汤面还有这么多的典故呢!
当年在内地白露凝霜,初透轻寒,就到了应时当令吃野鸭饭的时候了。我初到苏北,对于当地习俗还摸不清门路,凡是谊托姻娅,如果男丁都在外为宦经商向学作幕,家中没有官客,远来姻亲不能招待酒饭,就送几色菜点到其住所或行馆来,以尽地主之谊。我到泰县住在大林桥旧宅,泰县支家是大族,在当地提起紫藤花架(地名)支家大门是无人不知的。舍下跟支府是老亲,支三老太派人送了两菜两点另外一甑野味饭来。菜点送来正有一位朋友金驼斋在座,他说:“支府的瓦煲野鸭饭是全泰县最有名的,支家的野鸭饭必定三太太亲自下厨做的,野鸭的大小肥瘦不合标准她不做,她老人家精神不好也不下厨,您能吃到支家的野鸭饭可算口福不浅。”
当天晚上就拿野鸭饭当晚餐,米是支家田客子(佃户,泰兴称他们田客子)精选的水稻,糯而不黏,粒粒珠圆,有似广东顺德的红丝稻。野鸭肉酥皮嫩,腴而不油,配上碧绿的油菜,味清而隽,的确属妙馔。金驼斋的夸赞,信非虚誉。自从吃过这次美味的野鸭饭后,听说海陵春的野鸭饭也不错,等我去时野鸭避寒南飞,已非其时,所以没能吃到。
后来几位扬镇朋友在上海浙江路开了一家精美餐室,我早晚办公,虽然不时在餐室门前经过,可是从未光顾就餐过。有一天他家门堂贴有“本室新增野鸭饭”,这种美食珍味,许久未尝,于是入座叫了一味野鸭饭来尝尝。鸭子的腴美不输苏北,饭也焖得汁卤入味芳鲜,不用上海稻,而用籼米更觉松爽适口,可惜所用芸薹(俗称油菜)不似苏北取自田园,随摘随吃来得新鲜肥嫩。
自从来到台湾,我只听喜欢打猎的朋友们说去打野鸭,可是我既没见过,更没吃过。有一年去虎尾糖厂访友,住在贵宾馆,恰巧碰见何敬之、白健生、杨子惠三位老将军联袂而来,也住在招待所,说是来虎尾溪打野鸭子的。杨惠老本来说话风趣,当晚又喝了几杯益寿酒,酒后谈兴甚豪。他当时的夫人是台大毕业,跟小女同班同学,所以他才开玩笑,叫我小老叔。并且说何、白二老起身较迟,他满载而归,可能他们尚在隆中高卧。果然第二天大家正进早餐的时候,惠老已经带着他的战利品—三只竹鸡和七八只野鸭回来了。他猎获的野鸭,似乎比内地所见小了很多。中午的野鸭大餐,我回去斗六有事,未能一尝美味,错过一次口福,颇觉可惜。
前几天有一位好钓鱼打猎的朋友,听我说野鸭饭好吃,猎了几只野鸭拔毛开膛,收拾干净送来。在原形毕露之下,敢情这种野鸭比鸽子大不了许多,皮下一层脂肪,骨大肉少,好像跟早年内地的野鸭不太一样。我想野鸭渡海南来避寒,自然营养不良。这少壮野鸭,仗着年富力强,能保残躯,已经是无上的幸运了。看着鸭子不禁眼涩心酸,吃野鸭的欲念也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