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庄子的哲学

《庄子》一书并不是出于庄子一人之手。而是一部庄学丛书。《内篇》大部可靠,《外篇》《杂篇》也有部分的可靠材料,非全伪。我们叙述庄子的思想,以《内篇》为主要的材料。《天下篇》是比较晚期的道家思想,我们不根据它来说明庄子的思想。[85]

一、天道。

东廓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廓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题)稗(音拜)。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廓子不应。(《知北游》)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至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

庄子认为,万物都是道的表现。[86]道即是自然,即天,即全宇宙。这一点他是与老子的思想一致。在宇宙论方面来说,他是唯物者,他承认先有存在,再到感觉意识。[87]他要以“道”为师:

吾师乎!吾师乎![88]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彫众形而不为巧。(《大宗师》)

个别存在都占有全宇宙的一部分,万物变化都表现了全宇宙的一部分。道是全体,是一(一不是数目而是整个)。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89]凡物无成无毁,复通为一。(《齐物论》)

唯达者知通为一,[90]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91]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齐物论》)

道是客观存在,不依靠人的主观意识而存在。这个物质世界是可以被认识的(“唯达者知通为一”),一切个别的事物不能违反这个宇宙发展的客观规律,人必需随顺自然(天道服从自然的规律),否则即陷于悲剧的结局:[92]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齐物论》)

二、人生修养方法(解脱此悲剧之方)。[93]

庄子把他的天道观应用到具体的生活方面,即成为他的适性,逍遥顺化的人生态度。[94]

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95]……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96],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逍遥游》)[97]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逍遥游》)

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只能顺从自然界的规律(“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不能强扭自然界规律以从已。了解了这个自然变化的规律,并且掌握了这个规律,即可以得到“逍遥”;认识了必然就是自由。[98]

天道是可以被认识的,并且是可以掌握的。能完全掌握这个规律的人即是庄子所谓“至人”“圣人”“神人”。他们并不是“无名”“无功”“无己”,乃是说他们不以自己的才能、智力,与天道对抗,他们“顺化”,随顺着自然的变化而变化,而不“自作主张”。

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自然规律之用于人生方面者曰道德)而浮游,则……与时俱化(与自然变化的节奏一致)……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累邪?(认识必然,即是自由)(《山木》)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

他的“物物而不物于物”,看起来似乎争取主动,其实是完全服从自然,不作任何主张,把生活交给自然。若妄作主张,则为“不祥之人”:

夫大块(自然)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令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如儒家之强调人有仁义礼智之性,人之异于禽兽者),夫造化(自然)者,必以为不祥之人。(《大宗师》)

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生)不诉,其入(死)不距……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俞樾云:捐当揹,即背字),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大宗师》)

一个人是否成为一个完全的人,并不在乎他的形骸肢体生得完整无缺,主要的要看他是否认识了自然变化的法则,并且看他是否与之顺化,逍遥。所以庄子列举了许多形骸残废的至人,作为人生的榜样。[99]

三、思想方法。

庄子的天道观教人先认识天道(自然规律),才可以知道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不过人只是万物中的一物,所以看问题时不能只站在人的观点,而应站在天的观点。

道恶乎隐(依据)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隐于小成(片面的),言隐于荣华(表面的)。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齐物论》)[100]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齐物论》)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谓两行。(《齐物论》)[101]

个人的见解只代表了他自己的观察的角度,不可看到真理(天道)的全部。任何的说明也不过说明了宇宙全体的一小部分,说明了这一小部分反而把大部分的道理遗漏了,甚至损伤了: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不鼓琴,与天为一。)(《齐物论》)

每一种特殊存在的事物,都在表现了宇宙全体的一部分,个体与个体之间虽有差别,若就其“个体都是天道”(自然)的具体的体现来说,则万物(个体)都是圆满而无缺欠的,所以,庄子说: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

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秋水》)

把以上这个道理应用到是非、善恶、真假、美丑,都是如此:[102]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因为它们都是体实自然之全体),则功分定矣;以趣(趋向)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祝矣。(《秋水》)[103]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鰌(音秋,泥鳅也)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一作眴,依班固)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芻(牛羊)豢(犬豕,以所食得名),麋鹿食薦,蝍蛆甘带(小蛇),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齐物论》)

庄子的思想方法是有其理论基础的,并不是马虎、笼统、无分别。

四、政治理想。

政治完全是人类做出来的一套制度,用来束缚人性,限制自由的,庄子以为应当反对任何的政治措施。一切人为的制度都是破坏了天道的自然。因为,在自然界中寻不出“政治”“圣王”的“政绩”,而自然界的一切存在的事物都在充分地表现出宇宙的谐和、圆满。所以,他极力反对任何的人为,当然政治也在内。

牛马四足之谓天,落(络)马首,穿牛鼻之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秋水》)

闻在宥天下[104],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近其德,有治天下者哉?(《在宥》)[105]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温气也)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宗师》)

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大宗师》)

今世,殊(断也)死者相枕也,桁(音杭)杨(械夹颈及胫者)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自异于众)攘臂乎桎梏之间。噫,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械器)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在宥》)

第二节 庄子哲学的批判

庄子哲学的宇宙观,接受了老子的学说,是唯物的;庄子的人生哲学,是唯心的。

庄子所看到的天道,只有变化,而无发展,只有谐和(天钧、天倪),而无矛盾。[106]

他承认客观世界的变化自有其规律,人力不能对此规律有所改变,所以要顺应自然。这种看法,构成了他的哲学系统中唯物论的基础。也正由于他没有全面地掌握了宇宙观的规律;只见其变化,而不见其矛盾发展,可以由他的宇宙观推演出来的人生哲学就发生偏差,陷于唯心论。

对于人生方面,他看重个人的生死问题,人在宇宙中完全是处在可怜的被动的地位,对于大化之既行,人是无可奈何的,每一个人的命运也必然要遭到的,无可奈何的,既然是一切在“无可奈何”的决定之下,自然会有那种“悲哀”之感。他是对人生有着深沉的悲哀之感的,他的逍遥、自由、不喜不忧、齐荣辱、泯是非,掩饰不住他的悲观主义。可是,他只看到自然界的一方面,人在万物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没有看清人毕竟是人,与其他的万物有不同处,人有其主动性,人有其改变自然的能力,人不仅是“知性命之情”就完事,而且进一步的尽性命之情。他的天人合一论,反对“以人灭天”,而庄子自己却又犯了“以天灭人”的机械决定论的错误。[107]“先天之忧而忧”的感情,并不是为情所累,倒是自然的真感情,而“鼓盆而歌”的超脱,却正是“超脱”所累。

由贵族下降为自耕农的庄子,这个变化使他必须承认客观世界变化规律的无情,又使他觉得“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所以他对自然界规律毫无怀疑,而对于他当前所处的“人间世”却不敢相信了。

在思想方法上,也是由于他只看到自然(天),只看到外界客观存在规律的真实性,绝对性,但是他仍旧不曾看到人。就宇宙的全体来说,每一种看法,每一种存在,都有其一定的根据,庄子肯定了这一点。因为每一个存在都在实际体现了宇宙的规律(天道),但是,同一类的人,同一阶级的人,他们的是非,善恶的标准,并不是不可知的,而且是有其客观真实性的。不能用猴子的观点,鱼的观点来衡量人的美丑。庄子不管这些,他只不许人用人的观点衡量万物,但只许用万物(禽兽木石等)的尺度来衡量人,这是错的。鸟的做巢,与人搞政治、教育,都是“天然”。既然承认“毛嫱丽姬人之所美”,可见人亦有“美”的标准的,而是由有目皆睹的客观之实在,为什么一定把人的美丑和鱼比呢?[108]

对于政治、文化,庄子以为这是反自然的。人所谓文明,都是退化;一切建设在庄子看来,正是破坏,破坏了自然之全。因此,他采取了一种消极的倒退的历史观点。政治是无聊的,人越不问政治,越可以得到逍遥,也越清高。他主观上是与政治不相关,不合作,而在客观上,这种清高倒是为统治阶级所赞许的,不问政治的人当然不会掀起革命运动。所以,真正的儒家,哲学家主张积极与政治合作,限制君主的剥削,反为统治者所不喜,有时遭到严重的迫害。而主张与政府“不合作”的道家,倒可以得到专制君主的赞许,这是有道理的。

儒家思想在今天已被批判了,至少大家已引起了对于这个问题的关心。而道家思想流毒,尤其是一般知识分子及农民中多半还不自觉的残存着。像庄子思想中的这些余毒,尚待我们努力肃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