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全书终于来到最后一章,但当读者预期刘劭会为全书的体系重新勾勒轮廓时,他忽地转了话题,由观人之道谈处世之理,仿佛本章可以独立成篇,成为上、中、下三卷后的压卷之作,几乎可作单行本付印。其原因何在?论者少有提及。愚见以为,此中大有道理,可堪细味。
西方世界每论选拔用人的原理,焦点多落在心理分析、情绪管理、智商高下、办事效率、行事效果、学历高低,甚至外表仪容等,这些诚然亦为《人物志》所关注,但西方论著往往仅此而已。此中玄机,在于西方人所重视的,为任务之达成,其潜台词是一个组织,不管大至国家,中至跨国机构,小至一所中学的学生会,只要相人准确,量才授用,然后各司其职,则一切必上轨道。若生问题,则开会讨论,或对组织中的制度、或对组织中的人事,作适度的微调。我这番话当然是一种高度概括,或遭简化之讥,不过,西方的人才学模型, 其底子与我所描述不会相差太远。
但人才学始终是关于“人”的学问,有人就会有争端,就会有冲突。西方的论著当然亦有讨论,所以坊间有不少如《如何与苛刻的上司相处》、《办公室求生术》、《如何不知不觉地左右客人的思维》等等的书籍。当中所缺少而恰为《人物志》所深切关注的,就是人才的道德维度。本章题目“释争”之“争”,固然是争端之意,但刘劭的目的,不是在如何避免冲突那么简单,其背后有一人生哲学在支撑,古人所谓有所寄托是也。
这套人生哲学,主要本于老子,老子说:“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能不争者,君子也;孜孜于争者,小人也。为什么君子可以不争?难道他不需要物质性的荣华富贵?难道他没有是非道德观,以致明明自己对而别人错时,仍委曲求全?
小人之所以争,归根到底,在于小人心中只有“自我”。与人相交,考虑的是对自己有利抑或有害,有利的话,又是大利还是小利。大利者,与之相好;小利者,可有可无;有害者,避之则吉,不能避之,伐之可也。所以小人的计算心特别重,计算的目的,就是“排序”,即把世上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依其有利程度,排其高下。其心思意念,一行一止,一举一动,莫不以“我”为先,其他人为工具而已。把其他人工具化,就是剥夺其内在价值,否定其人性尊严,层层剥落,终至只剩下可被利用的瞬间价值,瞬间过后急急弃之而不足惜。职场上、人生路上,类似小人,多如恒河沙数。
由于众人的利益,往往有一我权称为“重叠现象”的情况,亦即某甲与某乙对同一样事物发生兴趣,争夺遂生。所谓“初则口角,继而动武”,生动地表达了争夺升级的必然规律。刘劭在本章中段所说:“怒而害人,亦必矣”,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正是在这种举世纷争的情况下,君子才显得特别可贵。他委曲己身,目的就是要成“全”对方,成就别人;他谦让恭和,就是要化敌为友。在他心中,不论自我,还是他者,均拥有无可替代的终极价值。犹有甚者,没有“自我”,只有“他者”,他以“他者”为“自我”,“他者”就是“自我”,“自我”就是“他者”,他者之祸福荣辱,就是自我的祸福荣辱,同理心由是而生,于是我你樊篱被破,“人我合一”。
以晚近新兴学科“演化心理学”来分析,小人是演化迟缓的人种,他们直接继承了上古世代祖先们的基因。前文化世界,古人生活在一充满敌意的蛮荒环境,资源匮乏,生死旦夕之间。在此情况下,偶然一次成功的狩猎得来的食物,在族群中分享时,你分多一点,就意味我分少一点,相反亦然。久而久之,大家就养成一种“零和心态”,亦即要自己得以果腹,条件就是其他人要饥饿,犹有甚者,即使自己不饿,也要你不饱。小人正是如此,在功利计算的过程中,我们每每发现,即使他们没有得益,但始终都要别人损失,亦即由损人利己“升格”为损人而不利己,这是常见但甚难明白的现象,但经过“演化心理学”的努力后,此现象才得以破解。那么,君子者何?在“演化心理学”的框架下,君子其实就是经过累世人类文明的洗礼后,那些已突破“零和心态基因”限制的人,他们不以损人利己作为行事原则,因为他们心中根本无零和心态,他们相信每一场博弈,都可以达到双赢局面,所以何必去“争”?
回到本章,文中把人分成三等,此三等人,其性格泾渭分明:
世上以第一等人居多,第二等次之,第三等则仅如凤毛麟角,亦因此,纷争冲突,无日无之,同时亦突显出君子美善之德。君子的谦让,原本是儒家所提倡的美德,刘劭从老子的“不争”切入,将道家智慧融汇进儒家理论中,其功在下开魏晋玄学以至宋明理学有关课题,而其标举德性在人生名利场的首要性,使其论述与西方大异其趣,开辟了人才学崭新的一页。
盖善以不伐为大,贤以自矜为损。是故舜让于德[1],而显义登闻[2]。汤降不迟[3],而圣敬日跻[4]。郄至上人[5],而抑下滋甚。王叔好争[6],而终于出奔。然则卑让降下者,茂进之遂路也。矜奋侵陵者,毁塞之险途也。是以君子举不敢越仪准[7],志不敢凌轨等,内勤己以自济[8],外谦让以敬惧[9]。是以怨难不在于身,而荣福通于长久也。彼小人则不然。矜功伐能,好以陵人,是以在前者人害之,有功者人毁之,毁败者人幸之[10]。是故并辔争先[11],而不能相夺[12]。两顿俱折[13],而为后者所趋。由是论之,争让之途,其别明矣。
[1] 舜: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姚姓,名重华,号有虞氏,又称虞舜。因品德高尚,被推为尧帝的继承人。但舜自认为德才不够,让位于尧的儿子丹朱。然而诸侯朝觐者不到丹朱而到舜处,狱讼者不往丹朱而往舜处,讴歌者不歌颂丹朱而歌颂舜。舜认为这是天意,才继尧位为帝。
[2] 显义登闻:所发扬的正义上达于天。
[3] 汤降不迟:商汤王受天命应期而降。
[4] 圣敬日跻:他的圣明使他得到的尊敬与日俱增。
[5] 郄(xì)至:也做郤至,春秋时晋国大夫。在晋楚鄢陵之战中有功。后居功自傲,生活奢侈,招致怨恨,最后被杀。事见《史记·晋世家》。
[6] 王叔:春秋时周王室卿士王叔陈生。因自己的地位在伯舆之下,非常气愤,弃官出走,最后到了晋国。事见《春秋左传》。
[7] 仪准:礼法规矩。
[8] 内勤己以自济:独处时自我修养自我完善。内,指独处时。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独处不敢为非。”
[9] 外谦让以敬惧:在外用敬惧的态度谦让别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出门如见大宾。”
[10] 幸:幸灾乐祸。
[11] 并辔:并驾齐驱。
[12] 相夺:压倒胜过对方。夺,压倒,胜过。汉班婕妤《怨歌行》:“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
[13] 两顿俱折:双方都受到了困顿挫败。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中道而毙,后者乘之,譬兔殛犬疲,而田父收其功。”
译文
具有美好善良品性的人以不自我夸耀为最崇高,怀有贤良美德的人认为骄傲自满招致损害。所以虞舜谦让于有德才的人,他所发扬的正义闻达于上天。商汤受天命应期而降,他的圣明使他得到的尊敬与日俱增。郄至地位高高在上,而他对下边人的压抑却更加厉害。王叔喜欢竞争,而终于出奔他国。这说明降低自己谦让别人,是事业昌盛不断进取的成功道路。骄傲矜夸恃强凌物,是毁坏声誉堵塞前途的危险之路。所以君子的行为不敢超越礼法规矩,立志不敢超越正常的轨道,独处时追求自我修养自我完善,在外时用敬惧的态度谦让别人。因此怨恨责难就不会招惹到身上,荣耀和幸福就会长久存在。那些小人则不是这样。他们因功而骄傲以能而自夸,喜欢以此凌驾别人之上,所以当处在前面的时候就有人陷害他,立功的时候就有人诋毁他,遭到毁败时就有人幸灾乐祸。所以当小人们并驾齐驱争先恐后时,彼此都不能压倒或战胜对方。当双方都受到了挫败时,后面的人就会乘虚赶上来。由此论之,争夺和谦让这两条道路,差别是很明显的。
赏析与点评
本节论君子小人在是否争胜一点上的分别,亦即是在刘劭看来,君子小人纵然有很多相异,但归根到底,君子以谦让为其最高德性,而小人则处处争先,锱铢必较。刘劭以历史上一正一负的著名人物对举,说明君子与小人行事作风与人生结局的分别:
然好胜之人,犹谓不然。以在前为速锐,以处后为留滞,以下众为卑屈[1],以蹑等为异杰[2],以让敌为回辱[3],以陵上为高厉[4]。是故抗奋遂往[5],不能自反也[6]。夫以抗遇贤,必见逊下[7]。以抗遇暴,必构敌难[8]。敌难既构,则是非之理必溷而难明。溷而难明,则其与自毁何以异哉!且人之毁己,皆发怨憾而变生亹也[9]。必依托于事,饰成端末[10]。其余听者虽不尽信,犹半以为然也。己之校报[11],亦又如之。终其所归,亦各有半,信著于远近也。然则交气疾争者,为易口而自毁也[12]。并辞竞说者[13],为贷手以自殴[14]。为惑缪岂不甚哉!然原其所由,岂有躬自厚责,以致变讼者乎?皆由内恕不足,外望不已[15]。或怨彼轻我,或疾彼胜己。夫我薄而彼轻之,则由我曲而彼直也[16]。我贤而彼不知,则见轻非我咎也。若彼贤而处我前,则我德之未至也。若德钧而彼先我,则我德之近次也[17]。夫何怨哉!且两贤未别,则能让者为隽矣。争隽未别[18],则用力者为惫矣[19]。是故蔺相如以回车决胜于廉颇[20],寇恂以不斗取贤于贾复[21]。物势之反[22],乃君子所谓道也。是故君子知屈之可以为伸,故含辱而不辞。知卑让之可以胜敌,故下之而不疑[23]。及其终极,乃转祸而为福,屈雠而为友[24]。使怨雠不延于后嗣,而美名宣于无穷。君子之道,岂不裕乎[25]!且君子能受纤微之小嫌,故无变斗之大讼。小人不能忍小忿之故,终有赫赫之败辱[26]。怨在微而下之,犹可以为谦德也。变在萌而争之[27],则祸成而不救矣。是故陈余以张耳之变[28],卒受离身之害[29];彭宠以朱浮之郄[30],终有覆亡之祸。祸福之机,可不慎哉!
[1] 下众:处在众人之下。
[2] 蹑等:胜过同等人。蹑,超越,胜过。《晋书·陆机陆云传论》:“其词深而雅,其义博而显,故足远超枚马,高蹑王刘,百代文宗,一人而已。”
[3] 回辱:避让屈辱。
[4] 高厉:崇高,高超。
[5] 抗奋遂往:不顾一切地重复以往的错误。抗奋,即亢奋,极度兴奋不顾一切。遂往,谓以往的错误。晋葛洪《抱朴子·交际》:“风成俗习,莫不逐末流,遁遂往,可慨者也。”
[6] 自反:自觉返回。
[7] 必见逊下:必然得到谦让。
[8] 必构敌难:必然造成敌对非难。
[9] 变生亹(wěi):变故的征兆发生出现。
[10] 必依托于事,饰成端末:必然会用一件事作为借口,把毁谤的实质掩饰起来。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凡相毁谤,比因事类而饰成之。”
[11] 校报:回报,报复。
[12] 易口而自毁:改换用对方的嘴来自我毁谤。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己说人之瑕,人亦说己之秽,虽詈人,自取其詈也。”
[13] 并辞竞说:同时用语言互相争竞。
[14] 贷手以自殴:借别人的手来打自己。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词忿则力争,己既殴人,人亦殴己,此其为藉手以自殴。”
[15] 外望不已:对外埋怨他人不停。
[16] 我曲而彼直:这里的意思是我理亏而对方理直,应当受到对方的轻视。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曲而见轻,固其宜也。”
[17] 近次:接近略低。
[18] 别:差别。
[19] 惫:劣,坏。
[20] 蔺相如:战国时赵国人,初为赵国宦者令缪贤舍人,后由缪贤推荐给赵惠文王。秦王得知赵国有和氏璧,假称愿以十五城换之。蔺相如奉命带着玉璧入秦,与秦王斗智斗勇,戳穿秦国阴谋,乃完璧归赵,因功被拜为上大夫。惠文王二十年,秦王、赵王渑池相会,秦王让赵惠文王为之鼓瑟,以侮辱之。蔺相如强令秦王为赵王击缶,对秦王进行回击,维护了赵国的尊严。因功高被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上。廉颇不服,欲侮辱蔺相如,但蔺相如以国家利益为重,多次退让,终于感动了廉颇,乃亲自到蔺相如处负荆请罪。廉颇:战国时赵将,以勇猛善战闻名。赵惠文王十六年,率军伐齐,大破齐军,因功被拜位上将。赵孝成王十五年,与乐乘率军大破燕军,迫使燕割五城请和。以功封信平君,为假相国。后因与乐乘不和,奔魏居于大梁。赵国因屡遭秦国逼迫,欲任用廉颇,但因仇者郭开的诋毁,赵王相信廉颇老矣,不再任用。后廉颇入楚,卒于寿春。
[21] 寇恂:东汉初上谷昌平(今北京昌平东南)人,字子翼。初任郡功曹,新莽败亡后,劝太守耿况归顺刘秀,被拜为偏将军。后任河内太守,行大将军事,保障后勤甚是得力,击破更始军立有战功,后转任颍川太守,封雍奴侯。历任汝南太守、执金吾。为东汉初二十八功臣之一。贾复:东汉初南阳冠军(今河南邓州西北)人,字君文。新莽末聚众起兵,自号将军,后归附更始政权,又随从刘秀,战功卓著。刘秀称帝后,拜执金吾,封冠军侯。后迁左将军,定封胶东侯。知光武帝不欲功臣拥众于京师,便削除甲兵,敦崇儒学,以此深受赏识。为东汉初二十八功臣之一。当初贾复在汝南的时候,他的部将杀人,被汝南太守寇恂依法处置。贾复深以为耻,说过颍川的时候一定要报复寇恂。寇恂知道后,以天下未定,应以大局为重,巧施妙计,避免了与贾复的直接冲突。事见《后汉书·寇恂传》。
[22] 物势之反:指表面上与实质上效果相反的行动。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龙蛇之蛰以存身,尺蠖之屈以求伸,虫微物耳,尚知蟠屈,况于人乎!”
[23] 下之:处于他的下面,甘拜下风。
[24] 屈雠:使仇敌屈服。
[25] 裕:宽大,宽容。《周易·系辞下》:“益,德之裕也。”韩康伯注:“能益物者,其德宽大也。”
[26] 赫赫:显赫盛大。
[27] 变在萌而争之:福祸变化还在萌芽时进行争竞。
[28] 陈余:战国末魏国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人,与张耳为刎颈之交。秦末参加反秦起义,与武臣、张耳等人北略赵地,并拥立武臣为王。后与张耳关系破裂。项羽分封时,因觉得分封不公,愤而依附田荣,赶走常山王张耳,迎赵歇为王。汉高帝三年,张耳韩信破赵,陈余被杀。张耳:战国末魏国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人,少时为信陵君门客,与陈余俱为当时名士。秦灭魏以后,因受到朝廷的悬赏缉拿,与陈余改名换姓逃至陈。秦末参加反秦起义,劝陈胜立六国之后,未被采纳。后又请兵略赵地,立武臣为赵王。巨鹿之战后,与陈余关系恶化。项羽分封诸侯,张耳被封为常山王。后受到陈余袭击,投奔刘邦,随韩信破赵,后被刘邦立为赵王。
[29] 卒受离身之害:终于遭受自身败亡后代灭绝的灾祸。卒,终于。离身,自身败亡后代灭绝。
[30] 彭宠:西汉末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字伯通。少为郡吏,更始政权建立后任偏将军,行渔阳太守事。后归附刘秀,封建忠侯,赐号大将军。为刘秀势力的扩张立有大功,因功高赏薄,心怀不满,又与幽州牧朱浮不和,于建武二年发兵反,自立为燕王,后被杀。朱浮:东汉初沛国萧(今安徽萧县西北)人,字叔元。新莽末年,随刘秀起兵,破王郎,拜为大将军、幽州牧,封武阳侯。与渔阳太守彭宠关系恶化,被彭宠打败。光武帝爱其才,任为执金吾,徙封父城侯。以后历任太仆、大司空等职。后因卖弄国恩被免官。因好陵折同僚,明帝永平中被赐死。郄:同“隙”,嫌隙。
译文
然而争强好胜之人,却说不是这样。他们认为处在众人之前是迅捷锐利,认为处在众人之后是停留滞后,认为处在众人之下是卑微屈服,认为超过同等人是异才英杰,认为谦让对手是避让屈辱,认为凌驾人上是崇高超绝。所以他们不顾一切地重复以往的错误,不能从错误中自觉返回。用对抗的态度对待贤者,必然得到谦让。抱对抗的态度对待急暴之人,必然造成敌对非难。敌对非难已经造成,则是非的道理必然混沌难以辨明。是非的道理混沌难以辨明,则与自己诋毁自己有什么不同!别人诋毁自己,全都因怨恨之气爆发而变故征兆发生出现。诋毁之人必然会用一件事作为借口,把毁谤的实质掩饰起来。其余的旁听之人虽然不全部相信他们所说的借口,还是有一半认为是对的。自己对诋毁者的回击报复,也像诋毁者那样。归根到底,都有一半可信,远近之人所看所听都信以为然。这就是说气愤相交激烈争斗,是改换用对方的嘴来自我毁谤。同时用语言互相争斗,是借别人的手来打自己。这种行为不是太荒谬使人不解了吗!然而追究其所发生的原因,难道深切责备自身的错误,能够引起这种变故争讼吗?全都是由于在内宽恕之心不足,对外埋怨他人不停所造成的。或者是由于怨恨对方轻视自己,或者是痛恨对方胜过自己。自己浅薄而对方轻视自己,这是我理亏而对方理直。如果我贤能而对方不知道,则被轻视就不是自己的过错了。如果对方贤能而位置处在自己前面,则是因为自己的德行还没达到。如果德行相当而对方在我前面,则是因为自己的德行与他接近略低。这样有什么可怨恨的呢!而且两个人的贤能没有差别,那么能谦让的就是杰出的人才。两个人争抢杰出而不分上下,那么争抢用力大的为劣等。所以蔺相如因为回车躲避廉颇的羞辱而胜出一筹,寇恂因为避免与贾复争斗而获得贤名。行动的结果在表面上与实质上截然相反,这就是君子所说的道理。君子知道弯曲可以达到伸展的目的,所以忍含屈辱而不推辞。他们知道卑辞谦让可以胜过对手,所以毫不迟疑地选择处在下边的位置。然而等到最终的结果,乃是转祸为福,使仇人屈服化为朋友。使怨恨仇视不延及后代,而谦让的美名却永远地流传下去。君子所说的道理,难道不是宽容吗!而且君子能忍受小小的嫌隙,所以没有变成大斗的讼争。小人不能忍受小小的愤怒,最终招致大大的失败屈辱。对方怨恨很小的时候甘拜下风,还可以实践谦逊的美德。福祸变化还在萌芽时就进行争竞,就会酿成无法挽救的大祸。所以陈余因为与张耳关系的变糟,最终遭受自身败亡后代灭绝的灾祸;彭宠因为与朱浮的矛盾,最终落得被杀的下场。认识福祸转化发生的缘由,能够对此不谨慎吗!
赏析与点评
英国赫赫有名的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Toynbee, 一八八九至一九七五)曾有名言,大意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未在历史上吸取任何教训。真是一针见血,诚为确论!所以史上正负人物的下场,对世人仿佛没起警诫作用,结果,仍有不少人前仆后继的,争相甘作小人。他们目空一切,恃强凌弱,因此,判断别人高下便颠倒是非。例如,以装腔作势者为进取,却反以礼贤下士者为卑躬屈膝等等。又由于爱好纷争,滋事寻衅,结果,落在旁人的眼中,自己与那相争者,一同被瞧不起,如刘劭所说,形同自谤。
小人之所以一蠢至此,深入分析,其实就是缺乏自我反省的意识。人为何会不作反省呢?真正原因,在于人不肯、不愿,因而不能面对自我,人一旦面对真正的自我,见其千疮百孔、衰败不堪,实不忍卒睹,既然不能卒睹,所以索性不睹。这正好反过来显示出小人的“自我形象”破碎不堪,所以,凡没有自省力的人,其实都是自我形象残破不全的可怜之徒。
君子则相反,深明甘于下风,不急求成,反能获取最完满结果的道理。所以战国时蔺相如与廉颇,同为赵国大将,但两者有争,蔺为免于道上遇廉而生争执,故掉转车头避之,最终感动了廉,两人复归和好,历史就大赞蔺之谦让,使其流芳百世。相反,秦末天下大乱,陈余、张耳本为知交,但终因争权而反目成仇,最后张耳把当年好友诛杀,两人遗臭万年。本节中,刘劭两度回溯历史,印证了君子心胸广阔,能成己成人之论。
是故君子之求胜也,以推让为利锐,以自修为棚橹[1],静则闭嘿泯之玄门[2],动则由恭顺之通路[3]。是以战胜而争不形[4],敌服而怨不构。若然者悔吝不存于声色[5],夫何显争之有哉!彼显争者,必自以为贤人,而人以为险诐者[6]。实无险德,则无可毁之义。若信有险德,又何可与讼乎!险而与之讼,是柙兕而撄虎[7],其可乎?怒而害人,亦必矣。《易》曰:﹃险而违者讼,讼必有众起﹄[8]。《老子》曰:﹃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是故君子以争途之不可由也。
[1] 棚:棚阁,即敌楼。《资治通鉴·唐肃宗至德二年》:“贼又以钩车钩城上棚阁。”胡三省注:“棚阁者,于城上架木为棚,跳出城外四五尺许,上有屋宇以蔽风雨,战士居之,以临御外敌。今人谓之敌楼。”橹:很大的盾牌。棚橹即防御武器。
[2] 嘿泯之玄门:寂静沉默清静无为的大门。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时可以静,则重闭而玄嘿;时可以动,则履正而后进。”
[3] 由:遵从。
[4] 争不形:不形成争竞。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动静得节,故胜无与争;争不以力,故胜功建耳。”
[5] 悔吝:悔恨。《后汉书·马援传》:“出征交趾,土多瘴气,援与妻子生诀,无悔吝之心。”
[6] 险诐:阴险邪僻。《诗经·周南·卷耳序》:“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孔颖达疏:“险诐者,情实不正、誉恶为善之辞也。”
[7] 柙兕(sì):把犀牛关进笼子。撄虎:迫近老虎。撄,迫近。《孟子·尽心下》:“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
[8] 险而违者讼,讼必有众起: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言险而行违,必起众而成讼矣。”《周易·谦》:“饮食必有讼,讼必有众起”。这句话与《周易》原话有异。
译文
所以君子求胜的方法,是把推辞谦让作为利刃锐器,把自我修养作为防御的武器,静时则关闭寂静沉默清静无为的大门,动时则遵从恭敬顺从的通衢大路。所以他会取胜而不形成争竞,对手屈服而构不成怨恨。如果是这样就会脸上连悔恨之色都没有,怎么会发生公开的争竞呢!那些公开与人争竞的人,必然是自以为贤能,而别人却认为是阴险邪僻的人。如果他确实没有阴险邪僻的品德,则没有可诋毁的地方。如果确实有阴险邪僻的品德,又何必与他争论呢!明明是阴险邪僻的人却与他争论,就好像把犀牛关进笼中和迫近被逼到绝路上的老虎一样,这怎么可以呢?如果这样,他们就会怒而害人,这是必然的。《周易》说:“言论险恶行动违背常规,必然引起众人起来和他争论。”《老子》说:“正是因为不和别人争,所以天下没有人能够与之争。”所以君子认为争竞之路不可行啊。
赏析与点评
本节进一步论证贤人君子必行谦让之道,小人奸佞必走上穷途末路,既应验了《易经》提出的警告,劝人不要争端,又印证了老子所言,不与人相争,才能赢尽天下人之心。
是以越俗乘高[1],独行于三等之上[2]。何谓三等?大无功而自矜,一等。有功而伐之,二等。功大而不伐,三等。愚而好胜,一等。贤而尚人,二等。贤而能让,三等。缓己急人[3],一等。急己急人,二等。急己宽人,三等。凡此数者[4],皆道之奇[5],物之变也。三变而后得之,故人莫能及也。夫惟知道通变者[6],然后能处之。是故孟之反以不伐[7],获圣人之誉。管叔以辞赏[8],受嘉重之赐[9]。夫岂诡遇以求之哉[10]?乃纯德自然之所合也。彼君子知自损之为益,故功一而美二[11]。小人不知自益之为损,故一伐而并失。由此论之,则不伐者,伐之也。不争者,争之也。让敌者,胜之也。下众者,上之也。君子诚能睹争途之名险,独乘高于玄路[12],则光晖焕而日新[13],德声伦于古人矣[14]。
[1] 越俗乘高:超越世俗登至高处。
[2] 独行:不随世俗沉浮。
[3] 缓己急人:对己宽松对人严格。
[4] 凡此数者:所有这几等。
[5] 道之奇:争和让道理的特殊表现。
[6] 知道通变:知道道理通晓变化。
[7] 孟之反:春秋时鲁国大夫,名侧,字反。鲁哀公十一年,鲁军与齐军战,大败,孟侧在败退时走在最后。走到城门时,受到人们赞扬。他却用鞭子打着马说:“非敢后也,马不进也。”事见《论语·雍也》何晏《集解》。
[8] 管叔:西周初人,又称叔鲜,周初三监之一,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武王灭商后被封于管(今河南郑州),监视武庚及殷遗民。周成王时因不满周公摄政,与武庚起兵作乱,兵败被杀。管叔并无辞赏受嘉奖之事,此处管叔疑为三国时的管宁。见《三国志·魏书·管宁传》及裴松之注。
[9] 嘉重:重重嘉奖。
[10] 诡遇以求:用不正当的手段去求取。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岂故不伐辞赏,诡情求名耶?”
[11] 功一而美二:一件事而收到两种好结果。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自损而行成名立。”功,事情,事业。《诗经·豳风·七月》:“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朱熹《集传》:“功,葺治之事。”
[12] 玄路:脱离世俗玄远高妙的境界。
[13] 焕:放射光芒。
[14] 伦:类,同。
译文
所以要超越世俗登至高处,不随世俗沉浮处在三等之上。什么是三等?没有大功却自高自大,一等。有功却自我夸耀,二等。立有大功却不自夸,三等。愚钝却争强好胜,一等。贤能又能推崇别人,二等。贤能又能谦让别人,三等。对己宽松对人严格,一等。对自己和别人都严格,二等。对自己严格对别人宽松,三等。所有这几等,都是争和让道理的具体表现,从而使事物结果变化。经过三等变化之后而掌握了这个道理,所以没有人能够赶得上。只有知道道理通晓变化,才能够处在上等的位置。所以孟之反因为不自夸,受到孔子的称赞。管叔因为推辞赏赐,受到重重的嘉奖。怎么能说这些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去求取的呢?这是纯正的道德在内部自然而发又与争让变化的道理吻合啊。君子知道自我贬损是有益的,所以能做一件事而收到两种好结果。小人不知道自满会招致损失,所以一个自我夸耀而失去双倍的东西。由此而论,不自夸,却受到夸赞。不争名夺利,却收到争的效果。谦让对手,却能够战胜他。处在众人之下,最终却在众人之上。君子如果真能看到争竞的道路凶险,独自登高在脱离世俗玄远高妙的坦途行进,就会光芒四射日新月异,品德和名声等同于古代的贤人。
赏析与点评
本章中,刘劭区分了三等次的人,其律人律己的行事特色,可参本篇导读,要特别补充的是,刘劭强调要成为第三等人,亦即最上等的人,必须久经历练,由第一等上升到第三等,从而将先天已潜存的禀性发挥出来。最上等之人,思通玄微,明白越争则越失,相反,越让则越得,这与常识完全相反,正是老子“反者道之动”的上佳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