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不少人认为《人物志》最有实用价值的地方,在它提出的各种观人之法,其分析不独鞭辟入里,所建立的分析体系环环相扣,各项观点互相印证,互为参考,简直就是一个庞大的网络结构。能将此实用价值体现最深刻最透彻的,莫过于本章,文中提出八种观人之法,虽有本于先贤, 而又先凝结成“九征”篇的由征神(外表、言行、举止)以观人格的理论于前,补充于“七缪”、“释争”等篇于后,但相比之下,本章较上述诸论更具体之处,在于本章的分析往往落实到真实的场景,以逼现人物在深层中的人格、才能、情感、意志、气质、个性、动机等等,其分析真是繁富多姿、漪欤盛哉。
总括而言,观察一个人,得看这个人的善恶、情感、声誉、质量、行事动机、爱敬对象、欲望、缺点和聪慧来判断其高下,以致决定他能否担当大任。本章是全书最长的一篇,但刘劭没有浪费笔墨,甫始即呈列八观的清单,其后逐一详细讨论。
八观者,一曰观其夺救[1],以明间杂[2]。二曰观其感变[3],以审常度。三曰观其志质[4],以知其名[5]。四曰观其所由,以辨依似[6]。五曰观其爱敬,以知通塞[7]。六曰观其情机[8],以辨恕惑[9]。七曰观其所短,以知其长。八曰观其聪明,以知所达[10]。
[1] 夺救:在救恤别人时所表现的一面。夺,压倒,胜过。即压倒救助别人想法的另一面。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或慈欲济恤而吝夺某人,或救济广厚而乞醯为惠。”意思说,有的人有慈善的欲望但吝啬压倒了他的慈善;有的人想广泛救济而向人讨要水醋去进行布施。
[2] 间杂:复杂。
[3] 感变:对外界变化的感应。
[4] 志质:素质及外在表现。
[5] 名:此指社会名声。
[6] 依似:近似。
[7] 通塞:畅通和阻塞。此指人情的通塞。
[8] 情机:情感变化的缘起。机,事物变化之所由。《大学》:“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郑玄注:“机,发动所由也。”
[9] 恕惑:宽宥和疑惑。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得其所欲则恕,违其所欲则惑。”
[10] 达:此指所成就的事业。
译文
八观,第一为观察他在救恤别人时所表现的另一面,以此来了解其质量的复杂。第二为观察他对外界变化的感应,以此来明白他平常处世的态度。第三为观察他的素质及外在表现,以此来知道他将获得的社会名声。第四为观察他行为表现的缘起,以此来辨别两种近似行为的区别。第五为观察他对爱和敬的态度,以此知道他与别人情感交流方面是通畅还是阻塞。第六为观察他的情感变化的缘起,以此知道他为什么对别人宽宥和疑惑。第七为观察他的短处,以此知道他的长处。第八为观察他的聪明程度,以此知道他将能成就的事业。
何谓观其夺救,以明间杂?夫质有至、有违[1],若至胜违,则恶情夺正,若然而不然[2]。故仁出于慈,有慈而不仁者。仁必有恤,有仁而不恤者。厉必有刚[3],有厉而不刚者。若夫见可怜则流涕,将分与则吝啬,是慈而不仁者。睹危急则恻隐,将赴救则畏患,是仁而不恤者。处虚义则色厉,顾利欲则内荏[4],是厉而不刚者。然则慈而不仁者,则吝夺之也。仁而不恤者,则惧夺之也。厉而不刚者,则欲夺之也。故曰:慈不能胜吝,无必其能仁也[5]。仁不能胜惧,无必其能恤也。厉不能胜欲,无必其能刚也。是故不仁之质胜,则伎力为害器[6]。贪悖之性胜[7],则强猛为祸梯。亦有善情救恶,不至为害,爱惠分笃[8],虽傲狎不离[9],助善著明[10],虽疾恶无害也。救济过厚,虽取人,不贪也[11]。是故观其夺救,而明间杂之情,可得知也。
[1] 至:无欲。违:有欲。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刚质无欲,所以为至。贪情或胜,所以为违。”
[2] 若然而不然:即似是而非。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以欲胜刚,以此似刚而不刚。”
[3] 厉:厉害。
[4] 内荏:内心怯懦。
[5] 无必:不一定。
[6] 伎力:技艺和能力。
[7] 贪悖:贪婪悖谬。
[8] 爱惠分笃:仁爱慈惠情分深厚。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平生结交情厚分深。”
[9] 傲狎:态度傲慢言语不敬。
[10] 著明:显著,明显。
[11] 虽取人,不贪也: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取人之物以有救济,虽讥在乞醯,非大贪也。”
译文
什么叫作“观其夺救,以明间杂”?人的本质有无欲和有欲两部分,如果无欲多于有欲,就会出现有欲要取代无欲的邪恶情况,形成一种似是而非的现象。所以仁爱出于慈善,但有慈善而不仁爱的现象。仁爱必定包含着救助别人的因素,但有仁爱而不去救助别人的现象。厉害中必定包含着刚强的成分,但有厉害却不刚强的人。例如见到别人可怜就为之流泪,想把自己的东西分给他却又吝啬,这就是慈善而不仁爱。见到别人危急则生恻隐之心,想要去救援却又害怕自己遭难,这就是有仁爱之心却无施救之行。处在虚而不实的道义中则面带严厉,看到关系到个人的私利时则心里懦弱,这就是厉害而不刚强。这就是说慈善而不仁爱,是由于吝啬的本质压倒了慈善。仁爱而不救助别人,是由于恐惧的本质压倒了仁爱。厉害而不刚强,是由于欲望战胜了刚强。所以说:慈善不能战胜吝啬,不一定能够行仁爱。仁爱不能战胜惧怕遭祸患,不一定能够救助别人。厉害不能战胜私欲,不一定表现出刚强。所以人的不仁的本质如果占上风,那么技巧和能力就是有害的东西了。贪婪悖谬之性如果占了上风,那么刚强勇猛就成为致祸的阶梯。也有用慈善的性情救助邪恶的,这种情况也不造成危害。因为仁爱慈惠情分深厚,即使对方态度傲慢言语不敬也不与之分离,救助别人善意明显,即使有过分憎恨邪恶的行为也没有害处。救济别人过于丰厚,即使从别人那里索取东西,也不算贪婪。所以说观察一个人在救助别人时表现的一面,其间复杂的情形可以辨明,“观其夺救,以明间杂”的内涵就可以知道了。
赏析与点评
本节所讨论的话题,其实属于道德心理学的范围。道德心理学的研究领域很广,其中一项,是人在作出道德抉择时,其心理质素或当下的心理活动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该项抉择;从相反角度看,心理活动在多大程度上受道德判断所左右,亦是其所关心的,亦即是说道德与心理两者的互动程度及方式,都是道德心理学所欲探问的。
刘劭观察到有些与上述相关而又很有趣的现象,这些现象似乎违反了一般人的观点。一般人常以为仁爱产生于慈悲,亦即是说有慈悲就有仁爱;又认为有严厉之心则会有刚直的品性。所谓有慈悲就有仁爱,或有严厉之心则会有刚直的品性,在逻辑上都是一个条件句 (conditional statement),其形式是:“若A,则B。”条件句的证立完全依赖A作为B的先决条件,亦即是说有A就有B。但如果有反例出现,则可立即将此条件句否定,亦即是说此条件句不能成立。所谓反例,是指A的确出现了,但B却没有出现。在此情况下,该条件句便可判为不真,或者简单说,错了。
刘劭所观察到的,就是如此,他举例,有些人一见人有危难便生同情之心,连眼泪也流了出来,很明显这是他具慈悲心的明证。然而,当要把心中的慈悲化为实际行动时,例如要解囊相助,或要救苦救难时,却顾左右而言他,充分暴露他吝啬或怕事的性格。这就是“有慈悲则有仁爱”的反例,适足以否定了一般人的看法。其他相类似的情境,刘劭也举了一些例子。依他的分析,此中重点是,这个所谓有慈悲之心但却欠缺仁爱的人,反映了一个可被普遍化的现象。慈悲属道德层次,而仁爱则属于心理行为领域,一者内在于心灵的隐蔽处,另一外显为可观测的行为。上述的那个人,受到心理欲望的裹挟,放弃了道德对自己的要求,正是一个典型的心理打垮了道德的例子。刘劭警告这可不是光闹着玩,而是可以构成潜在的危险现象。当不仁爱的心理占了上风,他能力再强也都一事无成,同理,当贪婪占了上风,勇猛的性格反而会令此人走上害人害己之路。刘劭由个别例子抽绎出一个普遍化的道理,借以考察人心中的善恶消长的现象,实足以令读者深思。
何谓观其感变,以审常度?夫人厚貌深情,将欲求之,必观其辞旨[1],察其应赞[2]。夫观其辞旨,犹听音之善丑。察其应赞,犹视知之能否也。故观辞察应,足以互相别识。然则论显扬正[3],白也[4];不善言应,玄也[5];经纬玄白[6],通也;移易无正[7],杂也[8];先识未然,圣也;追思玄事,睿也;见事过人[9],明也;以明为晦,智也;微忽必识[10],妙也;美妙不昧,疏也[11];测之益深,实也;假合炫耀[12],虚也;自见其美,不足也;不伐其能[13],有余也。故曰:凡事不度[14],必有其故。忧患之色,乏而且荒[15]。疾疢之色[16],乱而垢杂。喜色愉然以怿,愠色厉然以扬。妒惑之色,冒昧无常。及其动作,盖并言辞。是故其言甚怿而精色不从者[17],中有违也。其言有违而精色可信者,辞不敏也[18]。言未发而怒色先见者,意愤溢也。言将发而怒气送之者,强所不然也。凡此之类,征见于外,不可奄违[19]。虽欲违之,精色不从。感愕以明[20],虽变可知。是故观其感变而常度之情可知。
[1] 辞旨:说话的意图。
[2] 察其应赞:观察他的回答是否得当。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视发言之旨趣,观应和之当否。”
[3] 论显扬正:论说清楚所提倡的正确。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词显唱正。”
[4] 白:明白。
[5] 玄:心里明白。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默而识之,是曰玄也。”
[6] 经纬玄白:言辞上、心里头都明白。经纬,意为规划治理。此指掌握运用。
[7] 移易无正:随意变动改变观点,没有正确的理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理不一据。”
[8] 杂:混杂、不清楚。此指语言和意图。
[9] 见事过人:认识事物超过别人。
[10] 微忽必识:极细小的事物也能看到。微忽,极言细小,隐约细微。《大戴礼记·文王官人》:“微忽之言,久而可复,幽间之行,独而不克,行其亡如其存,曰顺信者也。”
[11] 疏:疏朗。
[12] 假合炫耀:假借别人的观点来炫耀自己。
[13] 不伐其能:不自夸自己的能力。伐,夸耀。
[14] 不度:不合常规。此指失常。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色貌失实,必有忧喜之故。”
[15] 荒:通“慌”。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忧患在心,故行色慌。”
[16] 疾疢:泛指疾病。
[17] 精色:即神色。
[18] 敏:敏捷,迅速。
[19] 奄违:掩盖违背。
[20] 感愕:感觉和惊讶。此指人们由于内心的感受而表现出的神情。
译文
什么叫作“观其感变,以审常度”?人们往往外表表现得很丰富和充分而把真实感情隐藏得很深,如果要了解他们,必须要观察他们说话的意图,观察他们的回答是否得当。观察人们说话的意图,就好像听声音的美丑。观察他们的回答是否得当,就像审视他们智力上是否有能力。所以人们观察说话和反应,完全可以对彼此的能力进行识别。这就是说论说清楚所提倡的正确,是显著的明白;而不善于言辞和回应的,是心里明白;言辞上心里头都明白,是通达事理;随意变动观点没有正确的理论,是言语和意图都不清楚;事物还没形成就先认识到,是圣贤;追求思索深奥玄妙的道理,是智者;认识事物的能力超过别人,是英明;心里明白但常表现出不足,是机智;极细小的事物也能看到,是精妙;对美好奇妙的事物昭然明了,是疏朗;越检测越觉得对方知识渊博,是蕴含富实;假借别人的观点来炫耀自己,是虚伪;自己展现自己的优点和长处,是不足;不自夸自己的能力,是有余。所以说:凡是失常的表现和举动,都是有其内在缘故的。忧患的表情,疲乏而且慌张。疾病的神色,面色杂乱且带有污垢。喜悦的神色欢愉而快乐,怨恨的表情严厉而怒显。嫉妒疑惑的表情,唐突冒昧变化无常。这些情绪都表现在行动和言语当中。所以当一个人嘴上说快乐而神色与其所说不一致时,其中必有相违背的地方。当他的言论违背真实情感而神色可信时,言辞表达往往不够敏捷。当他还没说话却怒色已经表现出来时,说明他的愤怒之情已经难以抑制。当他将要说话而怒气伴随而出时,说明他被迫去做不以为然的事。以上所说的种种情况,都是表征明显外露,不能掩盖。虽然想掩盖真相,但神色并不相顺从。通过人们由于内心的感受而表现出来的神情,即使有所变化也可以知晓其真实的内心。所以说观察他情感的变化就可以知道他的常度之情。
赏析与点评
观人甚难,其中一个原因在于人往往把内在真实的情感、心态等,有意无意间隐藏起来,有意则迹近伪装,无意则多由于现代心理学所谓的自我保护机制使然。本节就是针对这个问题,提出了解决之道。依刘劭之见,要探知他人心意,要看三点:
一、观其言辞表达;
二、察看他对别人意见或事情变化的情绪反应;
三、比较、对照上述两者,看看是否具一致性。
前两点刘劭没有作清晰的区分,因为所谓反应,很多时候是以语言的表达显示出来,第三点则有独立的段落。在这里我将先综合讨论前两点,刘劭于此分析了十四种人格。
一、观其言辞表达:
(1)率真坦白型:发言主旨清晰,内容多弘扬正道;
(2)思考内向型:不善言辞,内心玄奥;
(3)融会贯通型:明辨是非,说理深入浅出;
(4)杂乱无章型:论辩立场摇摆不定,论点东拉西扯;
(5)超凡入圣型:事情只露端倪而竟能测知后事发展的方向;
(6)聪慧睿智型:与前一型相反(但不对立),从眼下之事,揣摩清前因;
(7)洞明世事型:明了世事,深入过人;
(8)大智若愚型:深晓世事但又不会轻率表露;
(9)观察高妙型:别人微小的举动或事情微小的变化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10)处事疏通型:事事不昧,掌握通透;
(11)真正实力型:事情发展越深,掌握能力越高,经验丰富,实力极强;
(12)虚有其表型:表面附和,曲意奉承;
(13)自我吹嘘型:到处自夸自赞,但实力不足;
(14)才智有余型:与前者相反(且亦对立),有实力而重谦厚,不会自夸才能,所以实力多于表面所见,仿佛有余一样。
由以上分析可知,一般而言,外表言行应当反映内心,但其实不然,下面第三点将有讨论,但在此之前,让我们看看刘劭从另一角度,对内外互为表里的分析。
二、察看他对别人意见或事情变化的情绪反应。不少人语调神色非比寻常,刘劭认为必有原委,例如:
(1)满心忧虑的:惟恍惟惚,神色有异;
(2)患有隐疾的:神色杂乱,蓬头垢面;
(3)喜事连连的:心情和悦欢畅,举止轻松;
(4)心有愤恨的:怒气冲冲,疾言厉色;
(5)内心妒忌的:举止冒失,忽然这样,忽然那样。
三、比较、对照上述两者,看看是否具一致性。
内心所想,口中所说,原则上在外表都有反映,将两者比较,更有效掌握人心,刘劭又将不相一致的分成四种:
(1)言谈表现喜悦,但神情不尽如此的:喜悦必是假装;
(2)说话自相矛盾,但神态诚恳认真的:表达能力弱而已;
(3)还未说话已怒气冲冲,杀气腾腾:已动真怒;
(4)未说话前神态还温和,但一旦发言即盛怒激昂:强压怒气。
无论哪种情况,都显示了人在情绪波动时必会泄露于神色间,若能观人于微,又掌握了上述各种分析、归类等,则能有效观人,有如按图索骥。
何谓观其至质[1],以知其名?凡偏材之性,二至以上[2],则至质相发,而令名生矣[3]。是故骨直气清,则休名生焉[4]。气清力劲,则烈名生焉。劲智精理[5],则能名生焉。智直强悫[6],则任名生焉[7]。集于端质[8],则令德济焉[9]。加之学,则文理灼焉。是故观其所至之多少,而异名之所生可知也。
[1] 至质:即前文所说的志质。
[2] 二至:指本质和气质。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二至,质气之谓也。”
[3] 令名:美好的声誉。《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
[4] 休名:美好的名声。
[5] 劲智精理:智力强劲精通事理。
[6] 智直强悫:才智美而真诚。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真而又美。”
[7] 任名:可信任的名声。
[8] 端质:突出的品质。
[9] 令德济焉:美好的品德就形成了。
译文
什么叫作“观其至质,以知其名”?大凡偏才的禀性,本质和气质在两种以上,则会互相影响使其凸显,美好的声誉就产生了。所以质量正直气质清正,就会产生美好的名声。气质清正能力强劲,就会产生功业的名声。智力强劲精通事理,就会产生贤能的名声。才智美而真诚,就会产生可以承担责任的名声。这些突出的质量集中在一起,美好的品德就形成了。再加上学习,那么他的文化素养就会熠熠生辉。所以说观察一个人突出的本质和气质的多少,各种各样的名声怎样产生就可以知道了。
赏析与点评
本节的任务在考察一个人的声誉,在哪个程度上是受他的志向、气质等所影响。一个人先天所具的才质与气质等,若能配上恰当的教育栽培,理论上应有所成就继而取得名声。
我在全书多处提到,刘劭的“天赋先天决定论”使得他特别重视人的骨体面相,本节中,刘劭沿着他在“九征”篇里所建立的“生理观人法”,把几种生理特征与名声对应起来,其内容大致如下:
(1)骨骼挺直而气质清朗的人:较易获得善良正直的美名;
(2)气质清朗而又体力充沛的人:较易获得健康进取的美名;
(3)聪明过人而又思路清晰的人:较易获得能力胜人的美名;
(4)智力过人、性格率直而又为人诚恳的人:较易获得能当大任的美名。
能拥有此四种特质之一二的,已是难能可贵,但如能兼具四种质素的,可称为品德高尚了。先天质素已经如此,当然是凤毛麟角,这还不止,若再加以高质素的后天教育,使他知书识礼,学有所成,那么,他就真是人中之龙了!
何谓观其所由,以辨依似?夫纯讦性违[1],不能公正。依讦似直[2],以讦讦善。纯宕似流[3],不能通道。依宕似通[4],行傲过节[5]。故曰:直者亦讦,讦者亦讦,其讦则同,其所以为讦则异。通者亦宕,宕者亦宕,其宕则同,其所以为宕则异。然则何以别之?直而能温者[6],德也。直而好讦者,偏也。讦而不直者,依也。道而能节者[7],通也。通而时过者[8],偏也。宕而不节者,依也。偏之与依,志同质违,所谓似是而非也。是故轻诺,似烈而寡信。多易,似能而无效。进锐[9],似精而去速。诃者[10],似察而事烦[11]。讦施[12],似惠而无成[13]。面从,似忠而退违。此似是而非者也。亦有似非而是者。大权[14],似奸而有功[15]。大智,似愚而内明。博爱,似虚而实厚。正言,似讦而情忠。夫察似明非[16],御情之反[17],有似理讼[18],其实难别也。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得其实?故听言信貌,或失其真。诡情御反[19],或失其贤。贤否之察,实在所依。是故观其所依,而似类之质可知也。
[1] 纯讦(jié):专门指责他人的过错。讦,斥责别人或揭发别人的隐私。
[2] 依讦似直:出于直率禀性而去指责他人过错。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以直之讦。”
[3] 纯宕:本质气质都放荡不羁。
[4] 依宕:仿佛是放荡。
[5] 行傲过节:傲慢不受节制。
[6] 直而能温:刚直而能温和。
[7] 道而能节:用道义节制自己。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以道自节。”
[8] 通而时过:虽然通晓了事理但已时过境迁。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性通时过。”
[9] 进锐:进取急切。锐,急切,迫切。《汉书·淮南厉王刘长传》:“于是王锐欲发,乃令官奴入宫中,作皇帝玺。”
[10] 诃者:大声斥责别人。
[11] 似察而事烦:好像明辨事理实际上使事物更加烦乱。
[12] 讦施:假意施与。讦,《说文》解释说:“诡伪也。”
[13] 似惠而无成:好像是在施惠于人实际上并无结果。
[14] 大权:掌握朝政的权臣。
[15] 似奸而有功:表面看好像奸诈而实际上是有功之臣。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引用殷商时伊尹的历史故事说:“伊去太甲,以成其功。”
[16] 察似明非:审查类似的事而明辨是非。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欲察似类审,则是非御。”
[17] 御情之反:用人情反复说明。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取人情反复明之。”
[18] 理讼:审理案件。
[19] 诡情御反:对什么是虚诈不实的人情把握错了。
译文
什么叫“观其所由,以辨依似”?专门指责他人过错的人性情邪恶,不能公正。出于直率禀性去指责他人的过错,也用这种方法对待良善。本质气质都放荡不羁的人好似流水,不能通晓道理。放荡不羁的人好像通晓道理,但其行为傲慢不受节制。所以说:直率的人也指责别人的过错,专好指责别人的人也指责别人的过错,二者同是指责,但他们指责的行为却不同。通达的人也放荡不羁,放荡的人也放荡不羁,都是放荡不羁,但他们的原因是不同的。然而怎样辨别他们呢?刚直而能温和,是有道德的人。率直而好指责别人,这种行为为偏。好指责别人本性却不直率的,这种行为为依。用道义节制自己,这种行为为通晓事理。虽然通晓了事理但已时过境迁,这种行为为偏。放荡而不节制,这种行为为依。偏和依,表现相同而实质相反,也就是人们所说的似是而非。所以轻易承诺,好像刚直勇决而实质上缺少诚信。常常轻视别人,好像很有能力但却一事无成。进取急切,好像是很精明能干但放弃得也很快。大声斥责别人,好像要明辨事理实际上使事物更加烦乱。假意施与,好像是在施惠于人实际上并无结果。表面顺从,好像很忠诚但在下面却相反。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现象。也有似非而是的现象。掌握朝政的权臣,表面看好像奸诈而实际上是有功之臣。有大智慧的人,表面看上去愚钝而内心清楚。广施仁爱的人,表面看起来虚浮而实际上厚重。直言相劝的人,表面上看好像是指责实际上是忠诚。审查类似的事而明辨是非,用人情反复说明之,就好像审理案件,其实是很难辨别的。如果不是天下最精明的人,谁能够取得其实质性的东西呢?所以说仅仅听信一个人言论相信事物的表面现象,可能会失去真实的东西。对什么是虚诈不实的人情把握错了,可能会失去贤能的人。对贤能与否的考察,最根本的在于看与之近似的情况。所以说“观其所依,而似类之质可知”。
赏析与点评
世上正直的人不少,但弄虚作假的人亦多,两个人同样骂人甚凶,谁是性情真率,谁是本性歹毒,该如何去辨别呢?又另两个人,行事作风同样潇洒,但会不会其一是真的不羁,但另一则其实是放荡无耻呢?两者分际,薄如纸张,若不懂区别,与人交往将会十分不利,更遑论要去作有效的职位任免了。
本节开首所提到的“依似”,指的就是弄虚作假的人,刘劭指出,原来孰真孰假,判断的关键在于人行事之“由”。所谓“由”,王晓毅译为“准则”,杜保瑞译为“缘由”,Shryock译为“行事所发之处”(where a man begins),都不及侯书森与朱杰军译之为“动机”清楚。“动机”在内,在内的何以能为我们辨别真伪提供线索呢?刘劭深信,有诸内必形于外,当然那些“依似”必将深层“动机”收藏得很好,但收藏得很好不等于完全不露痕迹,而痕迹就是所谓蛛丝马迹,对于一个拥有概念工具、兼又时刻提高警觉的人来说,别人眼中的蛛丝仿佛钢索,马迹则是车轨,好比一个武林高手,再快的剑在他眼中都只如电影中的慢镜头,一切无所遁形。
有些人外表正直,但攻击人则毫不留情,由此可知,所谓正直,假象而已。又有些人貌似潇洒,但行事放纵,任性妄为,所谓潇洒,假象而已。
那么,有没有真正正直但仍攻击别人的人,或者行为有所放肆但仍不失真正潇洒的呢?刘劭认为有,关键是他们在所谓攻击、放肆之外,有否实质的工作能力,若有,这只显示他们并非“兼德”之人,偏才而已矣。但偏才也是才,比起那个“依似”仍高了不止一级。
再推而论之,凡轻率地承诺做事的人,多半是“有头威、无尾阵”;凡轻言事事于他都简单不过的,最终多一事无成;凡表现进取而不久即放弃的,也难成大事;凡专事批评而又不分大小的,很多时只为大家制造麻烦;凡广施恩惠地承诺但又最终不加兑现的,只是使诈而已;凡当面顺从但却阳奉阴违的,虚伪的佼佼者是也。
以上是似是而非之辈,特征是永远一事无成,因此不应宠信,不能重用。不过也有相反,亦即似非而是的,与前者很相近,但务须区别开来。
有些人似弄权弄国,但其实是为民为国;有些人表面愚鲁,但其实是大智若愚;有些人兼爱众人而似流于空泛,但其实是在谦让之间成就别人;有些人处处批评,但其实发于真心,忠言逆耳而已。
总括而言,凡事不应只看表面,否则以忠为奸,以奸为忠,最重要的是要建立一种意识,知道表象不可靠,识人要看动机,以刘劭所举例子举一而反三,久而久之,必可准确鉴别真伪。
何谓观其爱敬,以知通塞?盖人道之极[1],莫过爱敬[2]。是故《孝经》以爱为至德[3],以敬为要道[4]。《易》以感为德[5],以谦为道。《老子》以无为德[6],以虚为道。《礼》以敬为本[7]。《乐》以爱为主[8]。然则人情之质,有爱敬之诚,则与道德同体,动获人心[9],而道无不通也。然爱不可少于敬。少于敬,则廉节者归之,而众人不与[10]。爱多于敬,则虽廉节者不悦,而爱接者死之[11]。何则?敬之为道也,严而相离[12],其势难久。爱之为道也,情亲意厚,深而感物。是故观其爱敬之诚,而通塞之理可得而知也。
[1] 极:顶点。
[2] 莫过爱敬: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爱生于父子,敬立于君臣。”
[3] 《孝经》:儒家经典之一。多以为孔门后学所撰,宣传孝道,从汉代起就被推崇,《汉书·艺文志》列为“七经”之一,东汉郑玄称《春秋》为大经,《孝经》为大本。今文本十八章,唐玄宗注,宋邢昺疏,收入《十三经注疏》。
[4] 要道:重要的理论。
[5] 《易》:即《易经》,又称《周易》,儒家经典之一,包括《经》和《传》两部分。《经》包括卦、爻、卦辞、爻辞等符号和文字。《传》又称《十翼》,是儒家学者对《经》的各种解释。《易经》以八卦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等自然万物,推测自然与社会的变化。今通行本有《周易注疏》,为三国魏王弼、晋韩康伯注,唐孔颖达正义。
[6] 《老子》:道家著作,又称《道德经》,相传为春秋时老聃所作,或谓成书于春秋战国之际。西汉河上公作《老子章句》八十一章,前三十七章为《道经》,后四十四章为《德经》。一九七三年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老子》甲、乙本及《韩非子·解老》都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现存注本有西汉河上公《老子章句》,三国魏王弼《老子注》等。
[7] 《礼》:儒家经典著作,包括《周礼》、《仪礼》、《礼记》。《礼记》是战国至汉初儒家学者关于各种仪礼论文选集。《仪礼》记载上古的各种礼节仪式,如冠礼、婚礼、士相见礼、乡饮酒礼、丧礼等。《周礼》记述了先秦的政治经济制度,但对其成书年代及内容是否真实学界有不同看法。
[8] 《乐》:既《乐经》,儒家“六经”之一,论述了音乐的起源发展及社会作用。原为三十二篇,秦时亡佚,一部分被编入《礼记》中。
[9] 动:往往,常常。《三国志·吴书·周瑜传》:“曹公,豺虎也,然托名汉相,挟天子以征四方,动以朝廷为辞。”
[10] 与:参与。《礼记·王制》:“五十不从力政,六十不与服戎,七十不与宾客之事。”
[11] 爱接者死之:接受爱的人甘心为施爱者去死。
[12] 严而相离:严肃拘谨互相敬而远之。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动必肃容,过之不久。”
译文
什么叫作“观其爱敬,以知通塞”?为人之道的顶点,不能超过于爱和敬。所以《孝经》把爱作为最高的道德标准,把敬作为为人之道的重要理论。《易经》以气感为为人之德,以谦虚为为人之道。《老子》把实施教化没有固定的方法作为德的准则,把寂寞无为作为众道之理。《礼经》以敬为为人之本。《乐经》以爱为主导。这说明人情的本质,如果有爱敬的诚意,就会与道德混为一体,经常获得人心,就没有走不通的道路。然而爱不可以少于敬。如果爱少于敬,那么廉洁有气节的人会归附他,而大众则不会与他在一起。如果爱多于敬,那么虽然廉洁有气节的人可能不喜欢,但接受爱的人会甘心为施爱者去死。这是为什么?如果把敬作为为人之道的标准,人们之间就会严肃拘谨互相敬而远之,相处势必难以持久。如果把爱作为为人之道的标准,人们之间情亲意厚,在人们中间产生深深的感染。所以说观察一个人的爱敬的诚意,他为人处事通达与闭塞的道理就可以知道了。
赏析与点评
本节谈两种极重要的道德感情如何影响一个人的成败际遇。说到际遇,我们往往认为属于不可掌握的范围,尽人事后便要听天命。但刘劭认为,此不尽然,因为一个人对别人“爱”与“敬”的多寡,会直接影响他被人接受的程度。被人接受越深,成功的机会自然越大。
为什么这样说?作为最重要的道德情感,“爱”将自己倒空,把关注力由己身投向他者,因而易于获取人心。同理,“敬”是以人为尊,情操高尚的人尤其喜欢。不过,由于“敬”必然会突显人的尊卑分际,所以,一个只敬不爱的人,固然不及只爱不敬的人,就是敬多于爱的人,也不及爱多于敬的人那样易于一帆风顺。因此,有爱有敬而又爱多于敬的人,在世成功的机会最大。
刘劭如此分析,是从客观效果方面着眼,而不是要求我们“策略性”地去爱去敬,这点不能不察。
何谓观其情机,以辨恕惑?夫人之情有六机:杼其所欲则喜[1];不杼其所能则怨;以自伐历之则恶[2];以谦损下之则悦;犯其所乏则婟[3];以恶犯婟则妒;此人性之六机也。夫人情莫不欲遂其志[4],故烈士乐奋力之功[5],善士乐督政之训[6],能士乐治乱之事,术士乐计策之谋,辩士乐陵讯之辞[7],贪者乐货财之积,幸者乐权势之尤[8]。苟赞其志[9],则莫不欣然。是所谓杼其所欲则喜也。若不杼其所能,则不获其志。不获其志,则戚[10]。是故功力不建,则烈士奋。德行不训[11],则正人哀[12]。政乱不治,则能者叹。敌能未弭[13],则术人思[14]。货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幸者悲。是所谓不杼其能则怨也[15]。人情莫不欲处前,故恶人之自伐。自伐,皆欲胜之类也。是故自伐其善,则莫不恶也?是所谓自伐历之则恶也。人情皆欲求胜,故悦人之谦。谦所以下之,下有推与之意,是故人无贤愚,接之以谦,则无不色怿。是所谓以谦下之则悦也。人情皆欲掩其所短,见其所长。是故人驳其所短,似若物冒之[16]。是所谓驳其所乏则婟也。人情陵上者也,陵犯其所恶,虽见憎,未害也。若以长驳短,是所谓以恶犯婟,则妒恶生矣。凡此六机,其归皆欲处上。是以君子接物,犯而不校[17]。不校,则无不敬下,所以避其害也。小人则不然。既不见机,而欲人之顺己,以佯爱敬为见异[18],以偶邀会为轻[19],苟犯其机,则深以为怨。是故观其情机,而贤鄙之志可得而知也。
[1] 杼:通“抒”,抒发,申述。《楚辞·九章·惜诵》:“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杼情。”王逸注:“杼,渫也。”洪兴祖补注:“杜预云‘申杼旧意’,然《文选》云‘抒情愫’,又曰‘抒下情而通讽喻’,其字并从‘手’。”
[2] 历:越过。《孟子·离娄下》:“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
[3] 婟:忌恨。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人皆悦己所长,恶己所短,故称其所短,则婟戾忿肆。”
[4] 遂:如愿,完成。
[5] 烈士乐奋力之功:勇猛之士喜欢以勇力立功的环境。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遭难而力士奋。”
[6] 善士:有德之士。《孟子·万章下》:“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督政之训:政治修明。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政修而善士用。”
[7] 辩士乐陵讯之辞:辩士,能言善辩之士。《管子·禁藏》:“阴内辩士,使图其计。”陵讯,皇帝垂讯。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宾赞而求辩给。”宾赞,指幕僚。唐韩愈《郓州溪堂诗》:“公暨宾赞,稽经诹律。施用不差,人用不屈。”
[8] 幸者乐权势之尤:受宠幸的臣子喜欢当权者有过失。幸者,宠臣。尤,过失,罪愆。《周易·贲》:“匪寇婚媾,终无尤也。”《诗经·小雅·四月》:“废为残贼,莫知其尤。”郑笺:“尤,过也。”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权势之尤,则幸者窃其柄。”
[9] 苟赞其志:如果推举他实现志向。赞,推举,推荐。《礼记·月令》:“(孟夏之月)命太尉,赞桀俊,遂贤良,举长大。”郑玄注:“赞,犹出也。”
[10] 戚:忧愁。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忧己才之不展。”
[11] 德行不训:不遵从道德行为规范。训,通“顺”,顺从,遵循。《尚书·洪范》:“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孔安国传:“凡顺是行之,则可以近益天子之光明。”汉扬雄《法言·问神》:“或问文,曰‘训’;问武,曰‘克’。”李轨注:“训,顺。”
[12] 正人哀:正人君子哀愁。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哀不得行其化。”
[13] 敌能未弭:敌人的能量没有消除。弭,消除,止息。
[14] 思:悲伤,哀愁。《礼记·乐记》:“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15] 怨:怨恨,不高兴。
[16] 似若物冒之:感到愤闷好像被东西覆盖一样。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情之愤闷,有若覆冒。”
[17] 犯而不校:虽受到冒犯而不去拒绝他。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虽或以小犯己,不校拒也。”校,栅栏,引申为拒绝。《墨子·备穴》:“为铁校,卫穴四。”孙诒让《墨子间诂》:“铁校,盖铸铁为阑校,以御敌。”
[18] 以佯爱敬为见异:把别人假装的爱敬当作对自己特殊的看待。
[19] 以偶邀会为轻:把别人因遇到自己而相邀看作是对自己的轻视。偶,碰上,遇到。
译文
什么叫作“观其情机,以辨恕惑”?人的情感或情绪有六种主要的表现:抒发了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就欣喜;没有发挥能力和特长就怨恨;用自我夸耀的方法超越别人就会被厌恶;用谦虚自损的方法处人之下别人就会喜悦;触犯别人的短处人家就会忌恨;自夸己能犯人所短就会受到妒害;这就是人性中的六种情感或情绪的表现。人之常情没有不想让自己的志向如愿实现的,所以勇猛之士喜欢以勇力立功的环境,有德之士喜欢政治修明的环境,才能之士喜欢政治混乱的环境,谋略之士喜欢谋划计策,能言善辩之士喜欢被皇帝垂询,贪婪的人喜欢积聚钱财,受宠幸的臣子喜欢当权者有过失。如果使他们实现志向,则没有人不欣然而乐的。这就是所说的抒发了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就欣喜。如果不发挥他们的能力,那么他们就不能得志。不能得志,就会忧愁不已。所以没有建立功名事业,有雄心壮志的人就会对不能尽其才感到愤怒。不遵从道德行为规范,正人君子就会对没有实行教化感到哀愁。政局混乱不能治理,有能力的人就会叹息自己的才能没有被重用。敌人的能量没有消弭,则谋略之人就会对奇计没被运用感到哀伤。钱财没有积累,则贪婪之人就会感到担忧。权势之人不犯错误,受宠的幸臣就会因不能弄权感到悲哀。这就是所说的没有发挥能力和特长就怨恨。人之常情没有不想处在别人前面的,所以对别人的自我夸耀,会感到厌恶。自我夸耀都是想超过别人。所以一个人夸耀自己的长处,没有人不对他产生厌恶。这就是所说的用自我夸耀的方法超越别人,别人就会厌恶。人之常情都想胜过别人,所以都喜欢别人的谦逊。谦逊所持的态度就是居人之下,居人之下有推让他人之意,所以人无论贤良还是愚钝,如果用谦逊的态度对待他,则没有人不表现出高兴的。这就是所说的用谦虚自损的方法处人之下,别人就会喜悦。人之常情全都想把短处掩盖起来,把长处表现出来。所以反驳别人的短处,就会使他感到愤闷好像被东西覆盖一样。这就是所说的触犯别人的短处,人家就会忌恨。人之常情全都想超过比自己强的人,在超越的时候自我夸耀虽被别人厌恶,但还没有被别人忌害。如果用自己的长处去反驳别人的短处,这就是所说的自夸己能犯人所短就会受到妒害。凡此六种感情,归根结底全都是想处在别人之上。所以君子待人接物,虽受到冒犯而不去拒绝他的态度。不拒绝,就不会不敬而下之,所以会避免别人的妒害。小人则不是这样。他们不明白人性之六机,却想让人们顺从,他们把别人假装的爱敬当作对自己特殊的看待,把别人因偶然遇到而相邀看作是对自己的轻视。如果触犯了他的痛处,他们就会产生深切的怨恨。这就是考察人感情变化的原因,就可以知道他的心志是善美还是卑劣了。
赏析与点评
本节是古代心理学论述的佼佼者,其中论及有所谓“六机”,指的其实就是六种现代心理学的“心理机制”,是人所面对种种事情时,在心理所产生的相应变化,其本来的作用是要来做心理调整,以应付、适应种种变化,但因往往调整的幅度拿捏不当而引致心理异常。刘劭单凭超乎常人的观察,便能提出全面而深入的见解,其中部分内容更明显超越了其身处时代:
(1)欲望得到满足:欢天喜地;
(2)怀才不遇:怨天尤人;
(3)比输于人:迁怒于人;
(4)别人谦让于己:满心欢欣;
(5)遭人指出弱点:感到被辱;
(6)别人以其强项突显自己的弱项:怀恨在心。
依刘劭的分析,此六种机制背后的总原则,反映了自己想骑在别人头上的欲望,本来是人之常情,但若此欲望失落了便会产生怨怼,便是典型的小人无疑。不过,亦有人不甚计较,处处谦让,则是君子一名。借助此六种机制,我们就可判断一个人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
何谓观其所短,以知其长?夫偏材之人,皆有所短。故直之失也,讦。刚之失也,厉。和之失也,懦。介之失也[1],拘[2]。夫直者不讦,无以成其直,既悦其直,不可非其讦,讦也者,直之征也。刚者不厉,无以济其刚,既悦其刚,不可非其厉,厉也者,刚之征也。和者不懦,无以保其和,既悦其和,不可非其懦,懦也者,和之征也。介者不拘,无以守其介,既悦其介,不可非其拘,拘也者,介之征也。然有短者,未必能长也。有长者,必以短为征。是故观其征之所短,而其材之所长可知也。
[1] 介:指独特的节操或行为。《孟子·尽心上》:“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2] 拘:拘泥。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拘愚不达事。”
译文
什么叫作“观其所短,以知其长”?偏才之人的性情,都有他的短处。所以正直引起的过失,在于揭露别人的短处。刚强引出的过失,在于对人严厉。温和引出的过失,在于软弱。独特节操引出的过失,在于拘泥。然而刚直而不揭露别人的短处,就不能够成就其刚直,既然喜欢他的刚直,就不能否定他对别人短处的揭露,揭露别人的短处,是刚直的特征。刚强而不严厉,不能成就其刚强,既然喜欢他的刚强,就不能否定他的严厉,严厉,是刚强的特征。温和而不软弱,就不能保持他的温和,既然喜欢他的温和,就不能否定他的软弱,软弱,是温和的特征。有独特节操的人不拘泥,就不能守住他的节操,既然喜欢他的节操,就不能否定他的拘泥,拘泥,是独特节操的特征。这就是说有短处的,未必能变成长处。有长处的,必定有短处作为特征。所以观察其特征的短处,就能够知道他才能的长处了。
赏析与点评
本节表现了刘劭的观察颇有异于常人。一般看法,长处就是长处,短处就是短处。但他认为,一个人的短处,往往很吊诡地反映了他的长处,用社会科学的术语重申,则可说其短处与其长处具“正相关”关系。更有趣的,虽然短处能反映长处,但长处不一定就反映其短处,换言之,短处与长处所具有的“正相关”关系,是单向的,亦即是“短→长”而不是“长→短”。还更有趣的,就是长处虽然不“反映”短处,但在偏才而言,其长处却又每每“引发”他相关的短处。
文中举了几个例子,例如一个性格刚强的人,其优点在于正直,正因其正直,所以常会站在道德高地责备别人,甚至使人难堪。此本为缺点,但他之所以有此缺点,正因为他有相关的优点,否则他就不成一个刚强之人。不论如何,刘劭点出了一个常人多忽略了的观人之法,就是以其短处观其长处。
何谓观其聪明,以知所达?夫仁者,德之基也。义者,德之节也[1]。礼者,德之文也[2]。信者,德之固也[3]。智者,德之帅也[4]。夫智出于明。明之于人,犹昼之待白日,夜之待烛火。其明益盛者[5],所见及远。及远之明难[6],是故守业勤学,未必及材。材艺精巧,未必及理[7]。理义辩给,未必及智。智能经事,未必及道[8]。道思玄远,然后乃周[9]。是谓学不及材,材不及理,理不及智,智不及道。道也者,回复变通。是故别而论之,各自独行,则仁为胜。合而俱用,则明为将。故以明将仁,则无不怀[10]。以明将义,则无不胜。以明将理,则无不通。然则苟无聪明,无以能遂。故好声而实[11],不克则恢[12]。好辩而理,不至则烦[13]。好法而思[14],不深则刻[15]。好术而计,不足则伪[16]。是故钧材而好学[17],明者为师。比力而争,智者为雄。等德而齐,达者称圣。圣之为称,明智之极名也。是以观其聪明,而所达之材可知也。
[1] 德之节也:调节道德的东西。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制德之所宜也。”意思是把道德调节到合适的程度。
[2] 德之文也:使道德更美丽的纹饰。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礼,德之文理也。”文理即纹理。
[3] 德之固也:道德所持守、坚持的东西。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固,德之所执也。”
[4] 德之帅也:道德中起主导作用的部分。帅,起主导作用的人或事物。《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
[5] 其明益盛者:光明越加盛大。
[6] 及远之明难:照到远处的光明是很难做到的。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圣人犹有不及。”
[7] 理:深层的道理。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因习成巧,浅于至理。”
[8] 道:事物的根本规律。
[9] 周:完备,充足。《左传·文公三年》:“君子是以知秦穆之为君也,举人之周也,与人主壹也。”杜预注:“周,备也。”
[10] 怀:归向。《尚书·皋陶谟》:“安民则惠,黎民怀之。”孔安国传:“爱则民归之。”
[11] 好声而实:喜好名声而又符合实际。
[12] 不克则恢:不能够达到就是不合实际。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恢迂远于实。”恢迂即迂阔,不合实际。
[13] 不至则烦:达不到则是烦乱。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词烦而无正理。”
[14] 好法而思:喜好遵循法律而进行思考。
[15] 不深则刻:达不到深度就属于刻。刻,形容程度极深。
[16] 不足则伪:达不到就是诡诬欺诈。
[17] 钧材:素质才能相等。
译文
什么叫作“观其聪明,以知所达”?仁,是道德的根基。义,是道德的调节器。礼,是使道德更美丽的纹饰。信,是道德所持守和坚持的东西。智,是道德中起主导作用的部分。智从明中产生。明对于人来说,就好像白天依靠太阳而成,黑夜依靠烛火而亮。光明越盛大,所照越远。然而照到远处的光明是很难达到的,所以恪守学业勤奋学习,未必能够成材。才艺精巧,未必能达到深层次的道理。能够滔滔不绝地讲说理义,未必能达到智的程度。有能够成就事业的智慧,未必能掌握事物的根本规律。掌握了事物的根本规律才能够思考深远,然后才能够办得完备周全。这就是说学习不如成才深远,成才不如知理深远,知理不如有智慧深远,有智慧不如掌握根本规律深远。掌握根本规律,才能够贯通反复变化的事物。所以如果分别论之,从它们单独运行的角度,那么仁是重要的。如果把它们合在一起考虑,明就成为起主导作用的了。所以用明来统率仁,就会没有人不归附它。用明来统率义,就会战无不胜。用明来统率理,就会无所不通。这就是说如果没有聪明,就失去了通向成功的道路。所以说喜好名声而又符合实际,如果达不到就是不合实际。喜好言辩而通晓道理,如果达不到就是语言繁冗却不能切中正理。喜好遵循法律而进行思考,如果达不到深度就是苛刻。喜欢谋略又能谋划奇计,如果达不到就是诡诬欺诈。所以素质才能相等而又好学,聪明的人为老师。力量相等而互相角斗,智慧的人为胜者。道德水平相等,通达的人为圣人。圣人的称呼,是对极端明智的人而言的。所以说观察其聪明程度,他能够达到什么样的人才的标准就可以知道了。
赏析与点评
最后一节,刘劭提出了一个似有异于传统儒家的观点,儒家的主张是彻底的道德主义,认为一切事物皆应以道德作最高的裁决,所有行事亦必以道德为最终极目的。本节前部分,以类似修辞学中的层递法,逐级比较,由后天的教育层层上升至“体道”境界。不过,笔锋一转,以聪明智慧统率仁、义、理,以之为行事为人、立身处世要成功的必要条件。那么,刘劭有没有自相矛盾呢?总合本节前后,他最终归结到对“圣人”的定义中,“圣人”就是:具全部智慧而又道德完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