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上章“九征”结尾时已明示《人物志》全书将以讨论“偏才”为任,故自本章起,刘劭将会多角度对偏才之“偏”作全面的审视。“体别”的“体”字,可解为身体、气质 、性格,观乎全文似后两者兼而有之 ;而“别”字则有区别、差异 之义,可解为依差异而作的区分。“体别”二字合用,意思是依偏才气质性格上的差异,而为各型人物不同的“偏”法作出区分。

检讨偏才之“偏”之首务,当在指出两点。两点中第一点是引子,或可视为衬托,第二点才是焦点所在:

其一,解释偏才为什么会“偏”。

其二,分析偏才之“偏”是怎样偏法。(亦即分析不同类型的偏才,其得者在哪,其失者又在哪。)

第一点其实答案已在“原序”及“九征”中反复提到,即所谓“偏”,其语意已内在地预设了一有所偏离的对象,否则就好比“无的放矢”(即没有箭靶而随意发箭),本无所谓中与不中,但竟被斥为“不中鹄的”般无稽。在全书中,此被偏离的对象就是“中庸”。由于本章焦点落在怎样偏法,所以刘劭认为必须再进一步先描述“中庸”的特性,才可更有效反衬出偏才之偏的特性来。

吊诡点来讲,“中庸”的特性就是无特性,换言之,它以无固定可被描述的特性为其特性。所以本章首句即说“夫中庸之德,其质无名”,意思是“中庸之德”的性质超越语言的界限而变得无以名状,亦即是说,我们无法通过语言把握“中庸之德”的性质。原因无他,“中庸之德”变化不定,变动不居,周而不殆而以配合当下情状的方式表现出来。就好比水,老子说“上善若水”, 其所以为善,原因之一在于其无常形亦无常势,载之以杯则成杯形,储之于井则成井形,动时如江海,静时若小溪,可为波涛,可化水滴。“中庸之德”亦当如是,因此,以味形容之,不咸不淡,又亦咸亦淡,咸中有淡,淡中有咸;以外饰形容之,不华丽又非无装饰,虽有纹彩但又毫不鲜明;与人接物,能胁之以威,但又关怀以无比深情;说话一时滔滔雄辩,一时又木讷无言。虽“变化无方”但又非毫无方寸,总之,其根本运作原则,在于使万事万物运行畅顺,为此才变化万端。

因此,人才若有偏颇偏差,则其表现必与中庸之德有别。怎样别法?天下之人多矣,于此,刘劭又发挥他擅长的以简驭繁大法,把所有的偏差归为两类:“抗”与“拘”。以刘劭的话,“抗者过之,而拘者不逮”,意思明显不过,前者过了头,比之中庸犹觉过强;后者不足,总是未达中庸标准。以刘劭的阴阳框架来表述,“抗”属阳而“拘”属阴。

若以现代心理学的人格理论(personality theory)试加比拟,荣格(一八七五至一九六一)早在一九二一年提出意识的四种功能(知觉、直观、思考与感受)时,指出每一种功能都受外向型人格(extrovert)与内向型人格(introvert)的制约,因而得出八种人格类型。 荣格的外向型人格,以能言善辩、精力充沛、主动交往为重要标志,而内向型人格却与之相反,以木讷寡言、萎靡不振、疏于交往见称。刘劭的阳型人(亦即“抗”型)就正是荣格的外向型人格,而不用多言,其阴型人则是荣格的内向型人格的古代版本。两套理论可资比较处甚多,只是刘劭比荣格早了将近二千年提出自己的看法。

其实,孔子对此早有所言,在答复别人在子张子夏之间谁更贤良时,孔子答谓“师(即子张)也过,商(即子夏)也不及”,问的人似稍为迟疑,以虚拟假定法(embedded question)追问, 认为孔子以子张为更贤,孔子则实时澄清,说“过犹不及”,意谓两者无别,俱为偏差。

此处,刘劭明显有所取于孔子,但置之于《人物志》的脉络中,刘劭比孔子更加具体,指出两种偏差形态,一者为流于过度亢奋冒进(即上述的“抗”),另一则病在拘谨迟疑(即上述的“拘”),与中庸相比,两者的确是过犹不及。刘劭考虑到一抗一拘的一激一缓的特性,于是将二者配以阴阳,因此得出阴型人与阳型人二类。阴阳二型各再细分为六,于是归纳出总共十二款人物的性格类型。十二类型人物又依阴阳而有一一对应关系,即有此一阴,则有此一阳。由于每一类型人放在现实世界时,都会暴露出他们的长处及短处(请不要忘记上一章提到过的长处、短处两者的共生现象),因此对他们信任与否,都随之而有所不同。将上述变化综合起来,结果,得出一个窥探人才性格的庞大矩阵来,我以下列两表分述之。

阅读此二表有两点要注意,表一是刘劭的原文,表二是用现代语言略加解释,换言之,两表是同一个表的不同版本。其次,阴阳二型的一一对应现象,在原文是一阳紧接一阴,但在此为方便整体掌握,换成先六阳后六阴,所以对应关系当是第一型人(阳型)对第七型人(阴型),如此类推。

从以上两表看,刘劭观人之深与微,放之古今中外,都必成人格理论的重要参考。但当然,我们不应忘记,刘劭殚精竭思,其目的始终在发掘人才,以服务社稷为任,因此,其关心点不在人格理论的建立,而在使用不同人才时之宜与忌。

夫中庸之德,其质无名。故咸而不碱[1],淡而不[2],质而不缦[3],文而不缋[4]。能威能怀[5],能辩能讷[6],变化无方,以达为节[7]。

[1] 碱:碱土,含有盐分的土壤,古人从中取盐。《后汉书·西南夷传·冉》:“地有碱土,煮以为盐。”

[2] :没有味道。

[3] 质而不缦(màn):看起来质朴无华却并非没有纹饰。质,质朴,没有纹饰。缦,没有花纹的丝织品。

[4] 文而不缋:看起来有纹彩却并非像五彩花纹的图案。文,纹理,花纹。缋,指彩色的花纹图案。《汉书·食货志下》:“乃以白鹿皮方尺,缘以缋,为皮币,直四十万。”颜师古注:“缋,绣也;绘五彩而为之。”

[5] 威:使人畏惧慑服。怀:安抚。

[6] 讷:忍住少说话。

[7] 节:节度,限度。

译文

中庸这种道德,它的实质内容没有一个确定的名称。因此说它咸却没有碱土的苦涩,平淡却不是没有味道,看起来质朴无华却并非没有纹饰,看起来有纹彩却并非像五彩花纹的图案。能够威慑人也能安抚人,能言善辩又能忍住少说话,变化多端没有常规,以通达事物为限度。

赏析与点评

本节乃全文首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在界定偏才不同类型的个别特质之前,先将偏才所偏离的核心——即中庸——界定清楚。当中庸的特性被进一步厘清后,偏才之所以为“偏”,便不言而喻。

如我在上文所言,中庸的特性就是无特性,此处刘劭从味道、外观、语言三个维度,指出中庸的境界并无夺人眼球之处,因为凡是具有特色的东西,都只能在自己的强项领域内,发挥一己之所长,于是,在自己的弱项领域中,对别人将会毫无建树。但中庸则不同,于需要雄辩时,可滔滔如长江大水,于需要无语时,可木讷如一尊大理石;可威猛无俦,以协助弱小,又可温柔如水,好贴服人心。中庸之所以如此,不为名利,只为润泽苍生,有益于人。

是以抗者过之[1],而拘者不逮[2]。夫拘抗违中[3],故善有所章[4],而理有所失[5]。是故厉直刚毅,材在矫正,失在激讦[6]。柔顺安恕,每在宽容[7],失在少决。雄悍杰健,任在胆烈[8],失在多忌。精良畏慎,善在恭谨,失在多疑。强楷坚劲[9],用在桢干[10],失在专固[11]。论辩理绎[12],能在释结,失在流宕。普博周给,弘在覆裕[13],失在混浊。清介廉洁,节在俭固,失在拘扃[14]。休动磊落[15],业在攀跻[16],失在疏越[17]。沉静机密,精在玄微,失在迟缓。朴露径尽[18],质在中诚[19],失在不微[20]。多智韬情[21],权在谲略[22],失在依违。及其进德之日不止,揆中庸以戒其材之拘抗[23],而指人之所短以益其失,犹晋楚带剑递相诡反也[24]。

[1] 抗:竞争进取。

[2] 拘:拘谨不争。不逮:追不上。

[3] 违中:违背中庸之道。

[4] 善有所章:有明显的好处。

[5] 理有所失:有其过失之理。全句的意思是,拘抗者违背中庸之道,只求其得而忽略了其所失。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引用了《庄子·达生》所讲的两个寓言:“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悬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6] 激讦(jié):激烈地攻击别人的短处。

[7] 每:贪。《文选·鵩鸟赋》:“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李善注引孟康曰:“每,贪也。”

[8] 任:能力,才能。《韩非子·定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陈奇猷集释:“太田方曰:‘任,能也。’有能以胜任其事则任其事,故引申之为能也。”

[9] 楷(jiē):树木名,亦称黄连木。其枝干挺直,这里用以形容刚直。

[10] 桢干:古代夯土筑墙的器具,筑墙时所用的木柱叫桢,竖在两旁障土的木柱或板叫干。这里比喻骨干、支柱。《尚书·费誓》:“峙乃桢干。”孔安国传:“题曰桢,旁曰干。”孔颖达疏:“题曰桢,谓当墙两端者也。旁曰干,谓在墙两边者也。”

[11] 专固:专擅,固执。

[12] 理绎:梳理,分析。

[13] 覆裕:普遍接触宽宏容纳。覆,覆盖,遮蔽,引申为普遍。裕,宽大,宽容。《周易·系辞下》:“益,德之裕也。”韩康伯注:“能益物者,其德宽大也。”

[14] 拘扃(jiōnɡ):拘谨自闭。扃,门闩。

[15] 休动磊落:行为善美光明磊落。

[16] 业在攀跻:建立功业在于向上攀登。攀跻,攀登。

[17] 疏越:疏忽,疏漏。

[18] 朴露径尽:质朴率直全部显示。

[19] 质在中诚:秉性忠诚。中,同“忠”。

[20] 不微:不善于隐蔽自己。微,隐匿,隐藏。《左传·哀公十六年》:“白公奔山而缢,其徒微之。”杜预注:“微,匿也。”

[21] 韬情:隐匿真情。

[22] 权在谲略:灵活性在于狡黠有谋略。权,变通,灵活。

[23] 揆(kuí):揣测,估量。

[24] 晋楚带剑递相诡反:晋人和楚人互相指责把剑佩带反了。诡,违背,相反。《管子·四时》:“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

译文

所以竞争进取的人是过头了,而拘谨不争的人则是达不到。拘谨和进取的人都违背了中庸之道,所以他们都有明显的长处,也有情理之中的过失。所以说,严厉耿直刚正不阿的人,他的才干在于纠正偏错,失误在于激烈地攻击别人的短处。柔顺安稳宽以待人的人,只贪求宽宏大量容忍谦让,失误在于缺少决断。雄健有力强悍杰出的人,他的才能在于勇敢刚烈,失误在于多所猜忌。精明强干小心谨慎的人,长处在于谦恭有礼,失误在于多所疑虑。刚直坚强的人,他的作用在于骨干支撑,失误在于专擅固执。能言善辩长于分析的人,他的能力善于释疑解难,失误在于飘荡散漫。交际广博能与各种人相处的人,他的宽宏在于广泛容纳众人,失误在于好坏不分。清正耿直廉洁自持的人,他的节操在于节俭不奢,失误在于拘谨自闭。行为善美光明磊落的人,他的功业在于向上攀登,失误在于疏忽遗漏。深沉不语内有心计的人,他的精明在于微妙玄远,失误在于迟疑缓慢。质朴率直全部显露的人,他的秉性在于忠诚不渝,失误在于不善于隐蔽自己。足智多谋隐匿真情的人,他的灵活在于狡黠有谋略,失误在于左右依违犹豫不决。等到他们自认为德才大大增进,揣测中庸之道来避免自己才干的偏向极端,指责别人的短处来增加他的失误,就好像晋人和楚人由于佩带宝剑的习惯不同,而互相指责对方把剑佩带反了一样。

赏析与点评

与中庸的平淡相对照,偏才处处露其头角而为人所识。不过,刘劭立即指出偏才之所以如此,在于他们偏离最高的中庸境界。刘劭所采取的分析策略,分为两个步骤,在本节中,刘劭描述了两大类共十二型人物的特质(详参本篇导读表二),并对之作初步刻画,再指出他们的强弱。

是故强毅之人,狠刚不和。不戒其强之搪突[1],而以顺为挠[2],厉其抗[3]。是故可以立法[4],难以入微[5]。柔顺之人,缓心宽断。不戒其事之不摄[6],而以抗为刿[7],安其舒[8]。是故可与循常,难与权疑[9]。雄悍之人,气奋勇决。不戒其勇之毁跌,而以顺为恇[10],竭其势[11]。是故可与涉难[12],难与居约[13]。惧慎之人,畏患多忌,不戒其懦于为义[14],而以勇为狎[15],增其疑。是故可与保全,难与立节。凌楷之人[16],秉意劲特[17]。不戒其情之固护[18],而以辨为伪[19],强其专。是故可以持正,难与附众。辩博之人,论理赡给[20]。不戒其辞之泛滥,而以楷为系[21],遂其流[22]。是故可与泛序[23],难与立约。弘普之人,意爱周洽[24]。不戒其交之溷杂,而以介为狷[25],广其浊。是故可以抚众,难与厉俗。狷介之人,砭清激浊[26]。不戒其道之隘狭,而以普为秽[27],益其拘。是故可与守节,难以变通。休动之人,志慕超越。不戒其意之大猥[28],而以静为滞[29],果其锐[30]。是故可以进趋,难与持后。沉静之人,道思回复[31]。不戒其静之迟后,而以动为疏[32],美其懦[33]。是故可与深虑,难与捷速。朴露之人,中疑实[34]。不戒其实之野直,而以谲为诞[35],露其诚。是故可与立信,难与消息[36]。韬谲之人,原度取容[37]。不戒其术之离正,而以尽为愚[38],贵其虚。是故可与赞善,难与矫违。

[1] 搪突:即唐突,冒犯。

[2] 挠:屈,屈服。《战国策·魏策四》:“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

[3] 厉其抗:使其竞争进取之心更加强烈。厉,猛烈,激烈。《左传·定公十二年》:“与其素厉,宁为无勇。”杜预注:“厉,猛也。”

[4] 以立法:用他们执行法律建立法律的权威。以,任用,使用。《尚书·立政》:“继自今立政,其勿以人。”孔颖达疏:“王当继续从今以往立其善政,其勿用利之人。”

[5] 微:细微。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狠强刚戾,何机微之能入?”机微即细微。

[6] 摄:巩固,持久。《国语·楚语上》:“悛而不摄,则身勤之……摄而不彻,则明施舍以导之忠。”韦昭注:“摄,固也。”

[7] 刿:通“昧”,暗昧,愚昧。《韩非子·难言》:“总微说约,径省而不饰,则见以为刿而不辩。”于省吾新证:“刿应读作昧……昧谓暗昧。”

[8] 安其舒:安心于宽舒安稳的处事方法。

[9] 权疑:决断疑难问题。

[10] 恇:畏惧,恐惧。

[11] 竭其势:把可能带来挫折失败的逞强奋勇的气势发挥到极致。竭,尽。此指到极致。刘昺解释“竭其势”说:“而竭其毁跌之势。”

[12] 与涉难:给予经历艰难(的工作)。与,给予。

[13] 居约:服从约束,接受限制。

[14] 为:动词,做。

[15] 狎:轻视怠慢。

[16] 凌楷:严峻正直。

[17] 秉意劲特:坚持自己意志的个性非常突出强烈。

[18] 情之固护:情志专一不移。

[19] 辨:通“变”。《荀子·臣道》:“故因其惧也而改其过,因其忧也而辨其故。”王念孙读书杂志·荀子五》:“辨读为变,变其故,谓去故而就新也。”

[20] 赡给:富足,丰富。

[21] 以楷为系:把规矩视为束缚。楷,法式,典范。

[22] 遂其流:顺从放任散漫飘荡的心。刘昺在解释“遂其流”时说:“而遂其流宕之心。”

[23] 泛序:泛泛地议论。

[24] 意爱周洽:普遍地施与仁爱之意。周洽,普遍。

[25] 以介为狷:刘昺注释这句话说:“以拘介为狷戾。”拘介,守正耿介。狷戾,偏急暴戾。

[26] 砭清激浊:针砭抨击世事的清浊。

[27] 以普为秽:刘昺注释这句话说:“以弘普为秽杂。”意为把普遍存在的事物看成是污秽庞杂。

[28] 大猥:太强烈。大,“太”的古字。猥,猛烈,强烈。

[29] 以静为滞:以沉静为滞屈。

[30] 果其锐:刘昺注释此话时说:“而增果锐之心”。果锐,锐意进取,急于求成。

[31] 道思回复:反反复复思考其中的道理。

[32] 以动为疏:以活动为粗疏。

[33] 美:以……为美。

[34] 中疑实:把心中的疑惑表现出来。

[35] 以谲为诞:把狡猾视为荒诞。

[36] 消息:变化。

[37] 原度取容:推测揣度别人的心思讨好对方。原,推测,研究。《荀子·儒效》:“俄而原仁义,分是非,图回天下于掌上而辨白黑,岂不愚而知矣哉!”

[38] 尽:诚恳尽力。刘昺在解释“以尽为愚”时说:“以款尽为愚直”,可见“尽”为“款尽”之意。

译文

所以耿直刚正不阿的人,刚狠严厉。他不是力求戒除刚强中冒犯唐突的缺点,而是把柔顺当作软弱屈服,从而使其竞争进取之心更加强烈。所以这种人可以用他执法而建立法律的权威,很难用他从事细致入微的工作。柔顺安慰宽以待人的人,心性平缓,处事宽松。他不是力求戒除缺乏稳固持久的缺点,而是把亢奋进取看作是昏暗愚昧,安心于宽舒安稳的处事方法。所以这种人可以让他遵循常规办事,很难让他决断疑难问题。雄健有力强悍杰出的人,意气风发、勇猛果敢。他不是力求戒除奋勇会带来挫折和失败的缺点,而是把顺应时势看成是胆小怯懦,从而把可能带来挫折失败的逞强奋勇的气势发挥到极致。所以这种人可以让他经历艰难,很难让他服从约束接受限制。胆小谨慎的人,恐惧忧虑多所忌讳,他不是力求戒除害怕行义的缺点,而是把勇敢看作是对人的轻视怠慢,从而进一步增加疑虑恐惧心理。所以这种人可以全身自保,很难要求他建立名节。严峻刚直的人,坚持自己意志的个性非常突出强烈。他不是力求戒除情志专固不会改变的缺点,而是把变化视为虚伪,从而强化固执不变的性格。所以他可以执意坚持自认为是正确的东西,却很难得到众人的依附。能言善辩知识广博的人,理论充足。他不是力求戒除言论无所顾忌的缺点,而是把规矩视为束缚,顺从放任散漫飘荡的心志。所以这种人可以让他泛泛地议论,很难让他对自己有所约束。交际广博能与各种人相处的人,普遍地对人施与仁爱之意。他不是力求戒除结交混杂的缺点,而是把守正耿介视为偏急暴戾,从而扩大自己清浊不辨的毛病。所以这种人可以让他安抚众人,很难让他激励世俗。清正耿直廉洁自持的人,针砭抨击世事的清浊。他不是力求戒除处世方法狭隘的缺点,而是把普遍视为污秽,从而更加拘泥和保守。所以这种人可以让他坚守节操,很难让他进行变通。行为善美光明磊落的人,钦慕高超远大的志向。他不是力求戒除自我意志太强烈的缺点,而是把安稳沉静视为呆板迟滞,从而更加锐意进取急于求成。所以这种人可以让他开拓前行,很难让他处理善后。深沉平静的人,做事反反复复考虑其中的道理。他不是力求戒除由于平静带来的迟缓滞后的缺点,而是把积极的活动视为粗疏,以怯懦为美德。所以这种人可以让他深思熟虑,很难让他做到快速敏捷。质朴率直全部显露的人,把心中的疑惑都表现出来。他不是力求戒除由于实在带来的坦直无拘束的缺点,而是把狡黠视为荒诞,更加袒露自己的真诚。所以这种人可以和他讲信义,但很难让他随情况的变化而变化。足智多谋隐匿真情的人,推测揣度别人的心思讨好对方。他不是力求戒除处事脱离正道的毛病,而是把诚恳尽力视为愚昧不化,更加看重虚伪不实。这种人可以让他赞美颂扬善美,很难让他纠正违规杜绝邪恶。

赏析与点评

十二型人六阳六阴,各有强弱,但只分析优缺而不指出如何有效利用各偏才的优点,与提醒大家务以其缺点为戒,则不是《人物志》一书带有实用主义倾向的最终目的。所以本节所论比上节为多的地方,在指出偏才的性格,如何令他们越走越远,迷途而不知自返。偏才之弊,其一就是只知欣赏自己的优点,无视自己的弱点,且视他人的优点为无物,此正是他们的盲点所在,尤有甚者,再由此盲点发展至互相攻讦,因讦人与被攻讦而偏上加偏,造成恶性循环。

夫学,所以成材也。恕[1],所以推情也[2]。偏材之性不可移转矣[3]。虽教之以学,材成而随之以失。虽训之以恕,推情各从其心[4]。信者逆信[5],诈者逆诈[6],故学不入道[7],恕不周物[8],此偏材之益失也[9]。

[1] 恕:推己及人。《论语·卫灵公》:“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2] 推情:以自己的心理情感推想别人的心理情感。

[3] 偏材之性不可移转: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固守性分,闻义不徙。”意思说,偏材片面僵化地固守“恕”的训导,即使听到符合道义的道理也不改变。

[4] 推情各从其心:以固定的心态来推想不同的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意之所非,不肯是之于人。”意思说,自己意识里认为该否定的,就不以肯定的态度对待别人。

[5] 信者逆信: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推己之信,谓人皆信,而诈者得容其伪也。”逆,接受,肯定。

[6] 诈者逆诈: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推己之诈,谓人皆诈,则信者或受其疑也。”

[7] 道:规律,方法,途径。

[8] 周物:符合客观事物的实际。此指符合所推想之人的心理。

[9] 益:增加,增大。

译文

学习,是使人能够成材的途径。恕,是用自己的心推想别人心理的方法。而偏材的心性片面僵化地固守“恕”的训导不能灵活转变。即使教导他学习,他也会因学有所成而在实践中有所失误。即使训导他对人以恕,他也会用固定的心态来推想不同的人。如果他自己讲信,会认为所有的人都是诚信的,如果他自己讲诈,会认为所有的人都是诈伪的,所以学习没有掌握真正的规律,讲恕不能符合所推想的人的真正心理,这就更加增大了偏才之人的失误。

赏析与点评

本节有破有立,“破”者,在常识认为有两样东西,可以改变性格,使人成材。其一为学习,其二为同理心。一般看法,学习使我们增益,不断进步,开阔视野,获取概念工具,加强对人对事的分析能力。同理心令我们抽离个体的小我,而进入别人内心,感受其感受,所谓乐其所乐,哀其所哀。由此人与人的关系越趋密切,以致达致天下太平云云。

但刘劭独辟蹊径,以显其“立”,认为学习只会巩固偏才之偏,以致其盲点日益严重,最终令一众偏才,党同伐异,反而对别人误解多于理解。同理心本美,但偏才却误用为以己心测度人心,结果悉得其反,就如诚实的人误以为凡人皆诚实,狡狯者又会以为所有人都奸诈无比,因而各走极端。

本章以一破一立作结,旨在反复强调偏才之异于中庸,在于其性格的极端,极端者,偏激是也,偏激者,偏才之所以为偏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