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书画名家,写字作画有几件最苦恼的事:第一,想找几张着色着墨得心应手的好纸,真是千难万难;第二,除非您有制笔的高手朋友,特别订制,否则想买几枝挥洒自如的笔也是很困难;第三,凡是凝厚深润的好墨、老坑朱砂、色彩精炼的石青石绿、灵秀淡荡赭石藤黄,都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瑰宝了;第四,是跟书画关系极为密切的印泥。在清末民初能得到极品印泥,已经是稀世珍宝了。至今想要找几两不沾不滞,磨而不磷,沉纯不火,历久弥新正朱或深紫的好印泥,比前面三项更是难上加难啦。
我幼年时,在书房上学,除了念诵默背之外,看书还要加以圈点,也是重要窗课之一。一开始先看《史记》、《汉书》,用的是江南官书局大字本,全书不别句读,看书的人要一边看,一边点句。文具盘里摆满了比牙签长一点象牙牛角的点书圈,有单圈、双圈、三圈、套圈、万子、梅花、三角、方胜等。第一遍看用单圈,第二遍看就点双圈或套圈,总之,每看一遍换一种不同式样的点书圈。所用的印泥,无非一般南纸店卖的所谓上等八宝朱砂印泥,装潢倒都是细瓷烧的山水、花鸟、仕女图样印色盒,比起现在台湾市面上卖的红漆铁盒上头贴着“朱肉”两个字的印盒,那要细致典雅多了。虽然印色盒挺讲究,可是盒里所盛的印色未见高明。印色用不了三几月就干了,再加调印油,那可糟啦,夏季天热,不论怎样揉搅卷翻,看起来表面上泥油匀称,两者交融,可是用起来,格格不入,不润不沾。冬季天冷,就是加倍翻拌,泥油依然两不相契,油印殊途。有人说,冬阳一曝,必定可以调和融化,如果趁着印泥未凉,尚可使用一时,等热气一过,泥油化分,泥硬油汪,整盒印色简直报销啦。
本来想专心一志好好点几页书看,让印泥不趁手一搅和,看书的兴趣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于是想到何不针对这些毛病缺点自己制点印泥来用呢?说来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虽然累次试制,都不理想,可是始终未曾气馁。
先伯祖秋宸公当年服官浙江吴兴(湖州)的时候,幕府中有位老夫子鄢慕渊,虽然年纪很轻,他可是祖传擅制印泥的高手。因为宾东相处十分融洽,先伯祖卸任返平的时候,他把自己悉心调制的极品八宝藕丝印泥,一朱一紫,大约各有四两,放在一只仿定窑,有盖白定长方双格印池里,外面用一只紫檀木织锦里带提梁的套匣相赠。匣盖外面并且用隶书刻了“用行舍藏”四个字,风骨清劲,精练脱俗。不但印泥是灿若丹霞的极品,就连印盒印匣也是文房中稀有的珍玩。在下看书点书虽然苦于印泥恶劣,几次拿出观赏,由于珍视先人遗物,始终没敢拿来点书。因此更坚定了想试制合用印泥的决心。
当时听说杭州西泠印社有两位制泥高手,可是南北远隔,只有徒殷结想而已。到了民国二十一年,舍亲李栩厂组织轩渠轩诗钟雅集,有一次在故都名金石家寿石公寓所举行,在座有位张志鱼先生是位竹刻专家,并且擅长制泥。据他表示,他制印泥是经过海曲鄢慕渊指点。我听到这消息,简直欣喜若狂。后来经过志鱼兄的引介到宣外永光寺中街鄢老的寓庐求见。慕老极为念旧,知我是秋宸公侄孙,又是虔诚求教而来,欣然答应。
累次,慕老把取朱、飞朱、乳朱、理艾、制油配合种种心得都不厌其详地解说,让我一一抄写下来。慕老说:“‘泥封’就是印泥前身,汉代官文书就开始使用了。所谓封泥是一种微含紫色的强力黏土,等公文信件用绳索捆扎好了之后,用一块稀释的封泥,跟绳索包粘牢,就用印章在封泥上捺印,等到封泥凝固硬化,就会和绳索结成一体,若是收件人收到封泥文件包裹,而封泥崩裂剥落,那显然是有人私拆了。后来欧洲各国国际外交文件上使用火漆固封,跟封泥的用意完全相同。”
自从蔡伦发明造纸,很快公私文件奏章函札,一律改用纸张,封泥因此不合实用。于是有人研究把朱砂研成细粉,用水调匀,涂在印上,再转而印到纸帛锦绢上,比起最初使用封泥又简便多了。不过水调丹砂,一定要涂抹得十分均匀,否则模糊难辨反而增加困难,于是古代监印官员必须经过相当训练,才能得心应手。所以从汉唐到明清大官到任,都要携带监印人员。
到了汉末唐初,有人研究出一种新的方法,改水调为蜜调,不但着朱匀净高洁,而且浓艳殷红,色彩持久不褪。后来又有人发明改用油调新法,把油调朱砂拌入千锤百炼的艾绒里,就绒拓朱印在纸绢之上,历代相传一直到目前仍然沿用此法。
谈制印色方面,自然是以朱砂为主要的原料,所以要得极品印泥,首先要精选朱砂。中国朱砂以湖南辰州所产的朱砂为最好。朱砂又有老坑新坑之分:颜色发紫、色不染纸的是老坑砂,颜色鲜艳、色易染纸的是新坑砂。名称有箭镞砂(俗名箭头)、豆砂(俗名豆瓣)、劈砂、末砂、和尚头几种。箭镞是朱砂中极品,豆砂大小如同黄豆,跟劈砂都算朱砂的中品,末砂夹杂有碎石,和尚头色泽紫中带黑,属于次品。又有一种煅炙过的朱砂,紫而不鲜,外行一看,以为上品,其实过久变黑。宋代开禧德祐两朝鉴赏历代书画所盖玉玺,后来都呈现黑紫颜色,就是印泥所用的炙过的朱砂。
极品朱砂不但颜色鲜红,而且隐泛宝光,先用烧酒搓洗干净,在太阳下曝晒干透,入药臼碾细,用擂钵慢研,略粗的另用细筛筛过再研,总之,越细越好。然后取出放在乳钵里加入广胶水再研,胶水的多寡,那就要看个人的手法了。然后再加滚水跟胶水等份,擂十几二十下后,把漂浮的朱砂,撇到瓷盆里。打底朱砂加胶加水再研,把浮起的朱砂,一次一次撇到瓷盆里澄清,表面会浮起一层黄膘,用凉水再淘,看黄水淘净晒干,不要浮砂、底砂,专留中间菁华备用。这种朱砂叫做砂栋,晒干的就可使用,可是千万不可有尘土羼入。这是制印泥最基本而且最重要的工作,这个方法叫“乳朱砂法”。
制印泥自然是用朱砂最好,如果没有朱砂,也可以用银朱代替。银朱是福建漳州汞炼过的最好。先用泉水把银朱淘洗,银朱里所含的油质,经过洗涤自然会漂在水面,细心把浮油撇去,等银朱晒干,就可应用。有一点要特别注意,朱砂制的印泥,不可掺入银朱,银朱制的印泥,也不可以掺入朱砂,假如两者并用,印色也会变黑。这个方法叫“飞银朱法”。飞银朱的水,以山泉为最,河水次之,井水又次之,雨水矾水均不能用。
制造印泥主要原料除了朱砂或银朱外,还有一样是艾绒。河南汤阴产的叫北艾,浙江四明产的叫海艾,湖北蕲州产的叫蕲艾。理艾的方法首先摘去梗蒂,用筛子筛掉碎屑,专留艾叶,用棕绷搓揉,把艾叶外衣褪尽,再用乳钵磨研。为恐艾衣尚未褪尽,再用小绷弓弹打,把剩余艾衣艾叶筋络弹去,然后用石灰水浸泡七八天,另换清水微火煎煮一天一夜,连续换水榨去艾叶黄水,到黄水变成透明,把艾叶干透,再筛再弹,艾叶里的黑心就可以全部去尽,大约一斤艾叶,最后仅能得到艾绒三至四钱,才算合格。
此外木棉、灯芯、竹茹、藕丝都是可以用来制印泥的。不过棉花性软,灯芯茎刚,竹茹体滑,藕丝柔弱,都不如艾绒。近来有人提倡用藕丝,那要特别加工,如果加工不当,反而不如艾绒。调制印泥的油,茶油、蓖麻子油、胡麻子油、菜油,都可以使用。茶油清洌,历久不腻。蓖麻子油厚重,好处是着纸不渗。胡麻子油性浮,合色较差。菜油色黄,性滞易渗。不过茶油煎煮,手续过分繁复,一不小心,就全盘失败,所以现在煎油只采用蓖麻一种了,虽然比用茶油手续稍简,可是不会失败。
蓖麻又叫草麻,霜降后选足粒的蓖麻子晒干,放在避尘透风的竹篮里,等到第二年取出,先把蓖麻子用石舂捣碎,榨取蓖麻子油备用。
蓖麻子油五斤、纯净白芝麻油一斤、藜芦三两、猪牙皂二两、炮附子二两、干姜二两、白蜡五钱、藤黄五钱、桃仁二两、土子一钱(以上药物中药店均有售),共同倒入一瓷质容器里(忌用铁器)滚沸四小时,然后改用文火煨炙三天三夜,把渣滓全部滤净,剩下的油汁,贮入有盖的瓷罐,埋入阴凉土下三尺。阴冷十天后将罐取出再晒,夏季晒三天,冬季晒六天,等剩余水气完全消失,就可备用了。如果煅油一时用不完,将罐口严密固封,随时取用,只要保存得好,不沾灰尘,可以百年不坏。凡是精制印泥,十之八九都是用这类煆油制成的。(鄢慕老当时把收藏调制好的印油慨赠十多两,使得笔者后来调制印泥,省却取油煅油最麻烦的手续,而获致意想不到的效果,制成绝妙的印泥。)
一切原料都准备就绪,最后一道手续就是调和印色了。制朱砂或制银砂一两,制油二钱四分,寸方金箔六张,加入煅油少量,以能拌合为标准,放在乳钵里,由里向外顺研,研到油不浮、砂不沉为最低尺度。如果能多研,遍数越多,颜色越鲜艳,而且不褪色。加入制过艾绒,顺研三百匝,放在阔口细瓷器皿里,上盖玻璃板晒五至七天,因为朱、艾、油三者刚刚调和,短时间内彼此尚不相融混,常用竹制或竹骨扁簪随时翻腾拌搅,再经三个月后,朱、艾、油三者才能相混相合,则 耀彩,仿佛胭脂初染才算大功告成,制成极品印泥。
请想制泥选料已经如此困难,调制又如此繁杂费时,所耗精神气力更是无法估计,而且识者越来越少,年轻人谁还肯耗费精力去钻研这些老古董的东西呢?想不到我居然毫不惮烦,潜心求教,又是故人之子,所以慕老才愿意把毕生经验倾囊以告。慕老后来并且把珍藏的煆油艾绒举以相赠。
笔者幸得表兄王云骧的帮助,照慕老的指示,一丝不苟地制成印泥九两,飞红染紫,绚练雄沉,果然算得上是印泥中精品。当年故都画家霜红楼主徐燕荪、花鸟名家陈半丁、湖社金潜厂金陶陶兄妹,有了得意佳构,时常到舍下来借用印泥。其中徐燕荪因为笔下快,产品多,所以借泥次数也多,专卖宋元花鸟的于非厂时常俏皮徐燕荪是“揩油画家”,就是指此言。
可惜当年来台仓促,这一罐经过名家指点精心炼制的印泥没有带出。近来偶或在南北画廊看见有若干书画名家大作,图章也颇有章法绵密、神韵入古的,可惜间有一部分所用印泥粗涩晦暗,所以不由得想起我那罐宝贝印泥。现在在台湾想物色几两上好印泥,恐怕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唐鲁孙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