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江都的于啸轩、海陵的沈筱庄,都是以须弥芥子、蝇头雕刻,驰誉中外的。于精于牙刻,沈擅长竹雕,沈平素总是自谦不会写字,其实他写的一手晋唐小楷,不求工巧而自多妙处。而他治的印神足气满,妙造自然,更是一绝。
沈筱庄自民国初年,就在北洋政府的印铸局担任制印科科长,他跟先师宋楚卿同乡,又是多年至好,所以时常到舍下聊天。他职司治印,而印铸局又积存不少官方治印的文献。他一来到舍间,笔者总要请教点儿有关治印的典章掌故,日积月累,确实增加了不少见闻。随时札记下来,有些事情,都是现在不容易听得到了。
他说,中国自秦代开始,就设有符节令丞,掌管官家的符节印玺。从汉代到宋代,有符节御史、主玺令史、符玺郎中、符玺郎,这些名称,都是历代掌管制造印玺的官员,到了元代叫典瑞监,明代叫尚宝司,清代把尚宝司一部分并入内务府,一部分并到礼部,设立铸印局。到了民国把铸印局改成了印铸局。这变动可以说历代掌印、铸印的简单沿革史。
晋宋以前,新官上任,就铸新发印一颗。新旧任交接,并不包括职官印记在内。南宋时候,内外百官,迁调太繁,终年刻印铸印,实在不胜其烦,而且金银铜炭耗费太大,府库支应不了,于是才把“每迁悉改”的制度,改为源远流长,新旧交接。可是各州各府有磨损作废的印信,还要缴还礼部,在礼部厅前一块坚硬的大石头上,会同主管官员将印信敲得粉碎,才算手续完了。
相沿到了清代,废印还是缴回,不过不再敲碎,而是在缴销印信当中,凿上一个缴字,银印交回铸印局,熔化储存,留做后用。铜印就汇送户部,改铸钱钞了。到了民国,政府虽然对于印信关防,也有种种规定,并且规定缴销。可是军阀割据,在各自为政局面之下,失败的躲进租界,逃亡海外,能将印信缴回的,真是百难得一呢。
谈印一定要先了解字的演变源流,上古的字,传说有龙书、穗书、云书、鸾书、蝌蚪、龟螺、薤叶等。因为年代久远,虽然听说,可是都没见过,传下来的只有史籀大篆。到了秦代丞相李斯,由繁变简,就是后来的小篆,又叫玉箸,或者是铁线篆,程邈简而变体,就是隶书,王次仲改为八分书。蔡邕改为汉隶,后来楷书、行书、草书。越变越跟原来书法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六义,挨不着边儿了。
在秦代以前,玺印不分,到了秦始皇,镌了一方传国玺,只准天子的印叫玺,其余诸侯就是传国之玺,一律都改称宝啦。
“印”是取信于人的意思,所以从爪从卩,用手持节,表示信用。所谓“六朝二其文”有朱文白文两种,“唐宋杂其体”各朝各代制度不同。
“章”累文成章,章就是印,印也就是章,汉代的列侯,丞相太尉的官印,印文开始用章字。
沈筱庄先生对于历代印记看法是:有人说三代时期,没有印信,其实《通典》上,明明记载“三代之制,人臣皆以金玉为印,龙虎为钮”,不过年代悠久,印文不传而已。秦印一切体制,都还顺沿周朝的典范,因为由始皇传二世,时间太短促,所以流传不广。汉印是沿习秦印的,篆法虽然稍微有点儿增减,可是还没悖乎六义,仍然具有古朴典雅的风格,后世治印,还是以汉印为宗本。
魏晋六朝的印章,有了朱文白文,从此印章变化就越来越大了。唐代印章讹谬日增,笔法曲屈盘旋,毫无古法,完全悖乎六义。宋代承唐代邪谬,徒尚纤巧,去古更远。斋堂馆阁,诗词闲章,风行一时,若干字体,史籀都找不出来,于是治印的人,率意信笔而为,完全跟秦汉相悖而行。到了元代专事武功,不讲文治。幸亏后来出了几位饱学之士,如赵子昂等,极力提倡文治,讲求复古,力挽狂澜,使得中国几千年文化,得以续而不坠。治印虽然还是趋向纤巧,可是有元代后期的复古,笔意渐渐有恢复朴拙之妙。
清代官印最初都是满汉合文,而且讲究九叠朱文印,曲曲弯弯,把印填满为主。而且官阶的高低,明订印信的尺寸来区别。至于个人私印,先本宋元余绪,后来博古之士,趋向赏鉴秦汉印章,渐次又得秦汉之妙。以上说的,都是沈筱庄先生集几十年治印所得的观感,见仁见智,每人看法也许各有不同。
三代到秦汉,天子都是玉印,私印间或有玉的取其君子佩玉的意思而已,但不多见。汉代王侯都用金印。官至二千石,就改用银印了。可见古代用金银治印,是判别品级的。古往今来,不论官私印记,用铜印最为广泛,不过铜印也分紫铜、黄铜两种,有铸的、有凿的、有刻的,还有镀金涂银的,宝石、玛瑙、水晶,都可以治印,不过质地不是刚燥不温,就是滑而不涵,难以奏刀,而且近俗,聊备一格,做做玩饰则可,实在来说不能登品。秦汉时代根本没有拿石头治印的,到了唐宋才有用石头来刻私印,想不到现在反而以石头刻印章变成主体了,什么青石、寿山、田黄、鸡血、灯光、冻石、鱼脑冻、艾叶熏、桃花冻、芙蓉胆,真是千奇百怪,要是专谈刻印用的石头,那非写本专书不可。
象牙也是用来刻印的一种材料,因为不容易磨损,所以现代金融界,都喜欢用象牙章。象牙质软,并且容易奏刀,所以刻朱文,要深而且细的,用象牙最为适宜。不过刻白文印章,不管多么坚刀健腕,总是神韵稍差,涉于呆滞,要刻白文,宁可采用石章,不用象牙,这也是筱庄先生多年刻印的经验之谈。后来枯树、竹根、烧瓷、犀角,都拿来治,有的利其坚,有的用其怪,那都不足为训的。
谈到治印之法,筱庄先生说,分为“铸”、“刻”、“凿”、“辗”四种。“铸”印有两种法子,一种是翻沙,一种是拨蜡。翻沙是拿木头做印,埋在细沙里头,像铸造铜币一样;拨蜡是把蜡做成印模后,刻文制钮,用焦泥涂匀,外加热泥,上头留一出热洞,等蜡干了,把熔好的铜汁,从洞口倒进去。如果印钮要用精细的辟邪狮兽形态,那就非用拨蜡方法不可啦。“刻”印是用刀刻的,古时时常在行军戎马倥偬之中封官授爵,所以都用刻印。现在刻印的种种不同刀法,全是历代刻印所遗留下来的。“凿”印是拿锤凿出来的,又叫镌。凿比刻快,而且简易有神,不加修饰。有时意到笔不到,所以又叫急就章。白石老人刻印不重刀,不回刀,就是师法急就章的。“辗”玛瑙、宝石、水晶,都是滑而且硬,不容易着刀,所以只好用辗的方法。但是玉工虽然精巧,可是篆文落墨,有一定章法笔意,辗出来的字,转折结构,既不能混然一气,而且有欠流畅,自然不如刀子刻的传神。
白文印 古印都是白文,篆法也古雅大方。刻白文印下笔要壮健,转折要气脉贯通。太肥则失之臃肿,太瘦则又失之枯槁。得心应手,妙在自然。如果牵强穿凿,或用玉箸篆,则既非正体,更有失庄重。
朱文印 上古没有朱文印,六朝唐宋之间,才有朱文,刻朱文要绚练清雅,笔意深远。不可太粗,粗则庸俗。也不可多曲叠,多了则板滞无神,赵子昂朱文最擅长,爱用玉箸篆。夐绝淡雅,流动有神,学刻印者,应当多多体味。
篆法 印之所贵在印文,如果文体讹谬,就是镌龙刻凤,也不为奇。有些人只在刀法上刻意求工,可是对于篆体漫不经心,简直是大错特错。各朝的印都有各朝的体制,不容混杂其文,随意把篆法乱改。现在刻印的大半都犯这个毛病,应当特别注意,免蹈其弊。
章法 刻印章要求其章法好,平常应当多多观摩古印及好的印谱。刻印之前,需知文之朱白,字之多少,印之大小,画之稀密,怎样依顾而有情,怎样贯串才臻其妙。
笔法 篆书虽然有体,但是一方印刻出来,如何才能凝重典雅,迥异凡构,那就在于笔法了。笔法与轻重、屈伸、仰俯、去住、粗细、疏密、强弱,要在各中其宜,方得其妙。否则流于粗俗,难得佳构。
刀法 运刀必须心手相应,方得其妙。可是文有朱白,印有大小,字有疏密,画有曲直,不可一概率意而为。去住浮沉,宛转高下,都应当在施刀之前,打好腹稿。用腕力处要重,用指力要轻,粗宜沉,细宜浮,曲要婉转而有筋脉,直要刚健而有精神。刀法的准则,不外以上几点,至于细微末节,那要凭自己的经验,多加揣摩,心与神会,意心相合,自然能刻出好印章来。
印体 古代印章,各有其体,千万不可自作聪明,偶一弄巧眩奇,就会出乎规矩,流于庸俗。如同诗要宗唐,字要宗晋,都是各宗其正。刻印如以汉印为宗,则大致不差,不失其正了。
名印 印是用昭信守的,所以姓名之下只能加一印字,或印信、印章,私印字样,不能掺有别的闲杂字,否则就是失体不敬。
表字印 汉印都是用名,唐宋才有表字别号印章,表字印只能闲用,不能用于官文书契约文件之上,所以表字印、别号印顶多加上氏字或姓字。近代有些人莫明究竟,表字印也加上印或章字样,那就不合古制,刻印的人应当切记。
臣印 汉印有刻臣某某者,古代臣是男子的谦称,不独用于对君上,就是朋友往还,也常常用来盖在函件上。刘石庵有一封给同僚的信札盖上一方“臣刘墉”的印记,胡适之先生偶然说刘石庵有奴才相。黄季刚、林损两位国学大师,在北大民主墙上,引经据典把胡适之痛驳了一番,这也是用臣印的一段小掌故。
别号印 有些文人墨客,喜欢刻某道人、某居士、某逸士、某山长、某主人印章,这种印章是唐宋才有的,诗画闲用尚可,用之于简札,总觉有点玩世不恭,稍欠庄敬。
书柬印 书柬用名印后,有某言事、某启事、某白事、某白笺、某言疏,都很正当。可是有人花样翻新,信封上再加盖某谨封、某护封,就未免蛇足了。
收藏印 收藏书画,加盖印记,也是唐宋时代才有的。有某人家藏、某人珍赏,有某郡,某斋、堂、馆、阁,图书记盖在所藏书画上。如果印章款识不合体,篆字恶劣讹谬,印泥色败走油,再加上印记盖的地方不合适,那简直是把一幅好字画给糟蹋啦。还有盖上宜子孙、子孙世昌、子孙永宝等图记,结果子孙不能世守,摆在地摊,或者挂在荒货铺里三文不值两文卖,让人一看,祖泽已尽,子孙不肖,这些图记盖上,徒然惹人讥笑,是不是不盖还好点呢。
斋堂馆阁居轩印 这类杂印,也是唐宋时代才时兴的,字画上有了这类杂印,可以了解这幅字画嬗递的历史,若干前朝没有款识的字画,都是凭这类杂章,考证出年代作者的,虽有其弊,倒也尚有其利。
印品 沈筱庄先生说,印最注重品,印分三品。印铸局有一部《玉泉方要》上谈到印品:“神妙能然,轻重有法中之法,屈伸得神外之神,笔未到而意到,形未存而神存,印之神品也。婉转得情趣,稀密无拘束,增减合六文,挪让有依顾,不加雕琢,印之妙品也。长短大小,中规矩方圆之制,繁简去存,无懒散局促之失,清雅平正,印之能品也。”以上三品,刻印的人,如果能够时时揣摩,融合精意,那刻出印章,自然意境深远,直追秦汉了。
印钮 印章除了讲究质地之外,还讲究印钮。秦汉印钮,有龟、有螭、有辟邪、有虎、有狮、有兽、有骆驼、有鱼、有凫、有兔、有直、有钱、有坛、有瓦、有鼻,都是用来分别品级的,不过怎样分级,清朝以前没有专书可考,其说不一。到了清朝才制定了“宝印规制”。以印的尺寸来说,以四寸四分见方,厚一寸二分为最贵。递减到一寸九分见方,厚四分为最低级。关防以长三寸二分,阔二寸者为最贵。递减到长二寸四分,阔一寸四分为最低级。
宝印 关防所镌的文字,以玉箸篆为最贵,芝英篆其次,尚方大篆、柳叶篆、殳篆、钟鼎篆、悬针篆、垂霞篆又次之。最特别是喇嘛印,用转宿篆。
宝印规制订定,清朝皇太后宝用金质盘龙钮,皇后宝用交龙钮,皇贵妃、皇妃宝用蹲龙钮,妃宝就改用龟钮。以上的各宝,都是金质,一边刻满文,一边刻汉文,篆用玉箸篆。和硕亲王、亲王世子宝,朝鲜国王印都是金质龟钮芝英篆。琉球国王、安南国王、缅甸国王印,都用银质镀金,驼钮尚方大篆。多罗郡王印,也是银质镀金麒麟钮,可是用芝英篆。此外五等封爵,内外提督、总兵、将军、都统、副都统、经略大臣、大将军、参赞大臣、统领侍卫内大臣印,都是银质虎钮柳叶篆。有用满汉托忒回字四体的伊犁将军印。有用满汉托忒三体者,是乌鲁木齐都统、古城领队、大臣、伊犁办事大臣、管理巴理坤大臣印。有用满汉回三体者,是喀什噶尔、阿克苏、吐尔等处大臣印。有用满文托忒两体字者,是塔尔·巴哈台办事参赞大臣印。有用满文蒙古两体字者,是张家口都统印、外藩各旗札萨克跟外藩各盟长印。以上都是虎钮银印。宗人府印、衍圣公印、六部印、户部盐茶印、三库印、行在各部院印、盛京五部印、军机处印、内务府印、翰林院印、銮仪卫印、理藩院印,都是银质直钮,满汉文,尚方大篆。唯有理藩院印还要加上蒙古字。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顺天府、奉天府、各省布政司,都是银质直钮,满汉文小篆。内官从詹事以下,外官自按察司以下,都是铜质直钮了。
印章 方的叫印矩,圆的叫印规,长的叫关防,叫图记,叫条戳。所有关防都是直钮。各省督抚以及仓场、河道、漕运总督的印,都是银质满汉文小篆。三品以上钦差大臣的关防是尚方大篆,四品以下钦差官的关防,就用钟鼎篆了,一律铜质。
喇嘛胡图古图(活佛之意)的印,或金或银,都是特赐,全是云钮,大半是满、汉、蒙古、唐古忒四体。沈筱庄先生对于清代印章,说得极为详细。他说清代印的质地、尺寸、印钮、印文,都是经过仔细研考来制定的,尤其朝鲜、琉球、安南、缅甸国王的印宝,都是由咱们中国颁给,更有“今也日蹇国百里”的感叹。
笔者因为耳濡目染,时承沈老的教益,虽然自己不会奏刀,可是对于治印之学,兴趣日深。有位舍亲李虎孙,是合肥李文忠裔孙,在上海住闷了,忽发奇想,跑到北平来搜罗印谱和围棋谱。他虽不住舍间,可是旅舍狭厂,搜购的印谱棋谱,都由笔者保存。棋谱不谈,光是印谱他就买了七百多种,他是兼收并蓄,不择精粗。真有稀世原谱,笔者真正借此大饱了一番眼福。他有一部元朝邱衍著《汉印萃古手稿》,有汉印朱拓三百多方。笔者春节逛厂甸,在一个卖破铜烂铁的荒货摊上看见有一堆用旧麻绳穿的废铜器,仔细一看敢情一串汉代长条铜印,有三十多方,花了八毛钱,就把这一串汉印买回来了。等把泥土洗刷清楚,拿《汉印萃编》一对证,这类汉印,只有一寸二分长三分宽,一律钱钮,全是头一个字姓都刻的汉隶,底下是花押,就不容易辨认了。查对结果在书上可以查得出的人,一方霍字印是霍去病花押印,一方李字印是后汉李膺。其余或者人名不见经传,或者斑驳残缺。以八毛钱买了两方汉印,当时真是欣喜若狂。后来舍亲李栩厂把这两方汉印要了去,一方留为自用,一方他转送霍宝树。因为霍是冷姓,居然汉印里有姓霍的,而且是霍去病。所以霍宝树得了这方汉印,一直视同拱璧呢。
另外有一方图章,也是无意中在地摊上拣的便宜货。这方图章是不规律八分大小一方艾叶熏,买的时候,涂满了干泥巴,抠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字,等拿回家洗刷干净一看,印文是“年二十七罢官”六个字,再看边款是梁节庵先生参奏李少荃,被慈禧太后永不叙用,在焦山闭门读书所刻的印章。先祖与梁系会试同年,所以笔者对于这件事情,知道得比较清楚(前两年高阳先生在一部清宫小说,也提到过梁鼎芬有一方“年二十七罢官”图章)。既然这是一方历史性的图章,偏偏凑巧,笔者在二十七岁那年,也弃官从商,跟朋友往来简启,也都盖上这方图章。可惜来台仓促,这方图章,没能随身携带,否则真想把这方印章拓朱,送给高阳先生看看呢。
来台将三十年,除了在台书画名家自用印章外,古玩铺印章店就没看见过一方看得过去的图章。关于刻印方面虽然有几位大方家,竭力提倡,希望维持不坠,进而发扬光大,可是既没好石头,更没有印泥,您说怎样能鼓舞提倡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