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建筑师学会上的讲演稿

主席、各位先生:

在我今天介绍“中国之塔”以前,首先要向各位申明的,就是这次讲演的内容要作一些减削。因为今天大会所许可的时间,至多不能超过三刻钟,在这样的条件之下,我只有将讲演的内容尽可能地简化。一切问题,只谈结果,而不谈产生这些结果的原因和演变的经过。这种讲法,当然很不合逻辑,同时内容也许过于简略,希望大家能够原谅。

提起塔,我想大家心目中,早已有了一个轮廓。各位以往在国内旅行,一定看见过许多形状不同的塔,或者在城市、在乡村,或者在山巅、在水涯,或者在茫茫大漠、黄沙衰柳之间,构成了不少美丽而雄伟的图画。塔的确是中国建筑中最有魅力的景物之一,也是中国景观的最好象征,值得人们流连赞赏。不过我们如果离开艺术鉴赏,站在历史的立场来说,它可是出乎意外的并非全由中国所创造。这是因为在汉代以前,我们的高层建筑,只有楼、阁、台、,而无所谓的塔。文献里面也没有塔这个名称。到后来,印度的佛教经犍陀罗(Gandhara)和西域诸国辗转东传,于是在佛教建筑中占重要位置的塔,才出现在中国。

佛教在何时传入中国?中国的第一座佛塔又建于何时何地?根据《魏书·释老志》所载,后汉明帝因梦见金人,遂派遣博士弟子秦景、蔡愔等往印度求佛法。使者于途中遇沙门摄摩腾、竺法兰携经东来,就迎接他们返回中国。于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到达洛阳。为此,明帝就在洛阳西门外,建造了一座白马寺。这建寺也许确有其事,但佛教传来中国,当在明帝求法以前,否则梦见金人,何以知其为佛?又何以知此佛生于印度?近来许多学者对此有详细研究,我就不予重复叙述了。至于白马寺内,传说绘有千乘万骑绕塔三匝的图像,但当时寺内曾否营造佛塔,因史无明文,不敢臆断。

至于我国早期佛塔的形状,《释老志》载:“凡宫塔制席,犹依天竺旧状而重构之”。可知系完全模仿印度式样。但至少到汉末献帝中平、初平年间(公元189—193年),已有中国传统木架构之木塔出现。如笮融于徐州所建之浮屠祠,亦见于史籍。可惜的是北魏中叶以前的许多重要实例,都已荡为烟雨,只能依靠不完全的文献,知道其中部分情况而已。现在国内所存的佛塔,以北魏正光四年(公元523年)所建的嵩山嵩岳寺塔为最古。从那时起到最近为止,国内现存大大小小的塔——大的约高80米,小的不过1米左右——何止数千。但塔的形范,归纳起来却不过几种。至于如何分类,德国的鲍希曼(Boeschmaum)和日本的伊东忠太,都各有不同的见解。现依我与梁思成先生的意见,则可暂分为五类,就是:

楼阁式塔、单檐塔、密檐塔、喇嘛塔、金刚宝座式塔。

在说明这五种塔以前,应当对印度的窣堵坡(Stupa)佛塔予以简单介绍。谈到它的起源,也不是由佛教所创。它的式样,无疑地是由印度古代吠陀(Veda)时期的坟墓演变而来。今天因为时间有限,只能从佛教成立以后说起。

图1 印度山基大塔平立面

据说释迦摩尼涅槃后,门徒荼毗遗体,将骨灰舍利建塔保存,是为佛塔的起源。当时的塔,是建在佛寺的中央,信徒环行礼赞,成为信仰对象。所以塔在佛寺中居于最崇高的地位,也是寺内惟一的主要建筑物。但这类印度初期的佛塔,都未有遗物保存下来。现存遗物,以公元前2世纪至前1世纪所建的山基(Sanchi)大塔为最古(图1、2)。这塔内部砖造,外表覆以石片,自下而上,由四部分组合而成。最下为台基,台上建覆钵,平面都是圆形。自此以上,现已残毁,但据阿旃陀(Ajanta)石窟及其他证物,知覆钵之上,还有方形宝匣(梵语为Harmika,有人沿用缅甸语的Fee或Hti,实误),乃是奉藏舍利的所在。再上建刹杆,杆上饰以相轮(梵语Chhatra,意即伞,为印度贵人用以遮蔽日晒者。建于塔上,表示崇敬之意),其数目自一个到三、四、五、七、九不等。

图2 印度山基大塔外观

印度佛塔的式样,也不是没有变迁的。自公元2—3世纪以后,塔下部的台基逐渐增高;或者在台基之上,再加一层较高的圆鼓(drum),全体形制渐趋于瘦长。此圆鼓部分到犍陀罗更趋发达,于是在台基与覆钵之间,增添了一个塔身。它传到中国,就成为单层墓塔的基本式样。此外,在阿旃陀石窟中,有些塔的覆钵上部反较下部稍宽;而公元6世纪以后,相轮的数目已增到十三层。此二者传入印度北部的尼泊尔(Nepal)和我国的西藏,便演变成喇嘛塔的塔肚子和十三天。以上所介绍的,无论是山基大塔,抑或是公元2—3世纪以后所演变的手法,都直接与间接影响了塔的式样,因此不得不循波溯源,略为介绍。其余次要的问题,需要说明的为数也不少,因为时间短促,只得全部割爱。

现在讲一讲中国的佛塔。

一、楼阁式塔

这一类塔,系以我国传统的木架构楼阁式建筑为基本(如见于汉明器中之塔楼),再加印度塔的覆钵与相轮而成。它的平面形状,最初都用正方形。层数有三、五、七、九几种。每层每面都置门窗。各层之间,以屋檐挑出。檐上施平座,绕以栏槛,构成塔身之外廊。到最上一层将塔顶收缩成为攒尖形状,并在顶部建高耸的刹。其结构为在刹柱上装露盘、覆钵、相轮、水烟、宝珠等,而以相轮为主要部分。这样使得木塔的外观,好像穿中国衣服戴印度帽子似的。《后汉书·陶谦传》载汉末中平、初平年间(公元189—193年),笮融在徐州所建之塔,“上累金盘,下为重楼”(按:金盘即铜或镀金之相轮),是文献上最早关于此类塔的记载。然而此种式样为笮融所创,抑在此以前早已成立,现在还不明了。如果确系笮融创造,则汉明帝永平十一年迎来梵佛像以后,约莫经过一百二十年,才有中国传统楼阁式木塔的出现。

自此以后,经南北朝迄于隋、唐,因佛教倡披,风靡全国,王公达官建塔起寺之风气,盛极一时,于是楼阁式木塔数量,大为增加。如《广弘明集》、《洛阳伽蓝记》与《水经注》等书所载南北朝诸刹之塔,十九皆属于此式。史载北魏洛阳永宁寺塔及隋文帝所建舍利塔百余座,亦全为木塔。这段时期是木塔的黄金时代,其声势煊耀,足以笼罩一切。可惜当时的实物,已经全部毁灭,现在我们研究我国早期的木塔,尚需证于日本奈良时期遗物,实在是令人惭愧。但间接形象,尚又得自北朝石窟中的若干石刻(图3—5)。

图3 山西大同云冈2号窟塔柱 图4 云冈6号窟塔柱 图5 云冈7号窟石刻

唐代初期,楼阁式木塔仍然很多,然而砖石塔——尤以砖石结构的密檐塔——渐有喧宾夺主之势。安史之乱以后,木塔已大大减少。到五代、宋、辽时,实物更加寥寥可数。这大概是因为木材缺乏和不易保存的缘故。至于塔的平面,由正方形渐变为八角形,也是在唐、宋之际。如辽清宁二年(公元1056年)所建应州(今山西应县)佛宫寺塔(图6),为今日海内孤例,平面亦属八角形。元、明二代木塔更少。到清代则几乎绝迹。

图6 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

如上所述,木塔自唐中叶以后虽已减少,但木楼阁式塔系统的砖石塔,自初唐起逐渐发达,足以弥补其稀缺。此种砖石塔大致又可分为两类,现分述于后:

第一类塔

塔身使用砖石及木材之混合结构,实例有河北正定天宁寺塔(图7)、广州六榕寺华塔(图8)。也有全部使用砖石结构的,实例可见河北涿州云居寺智度塔(图9)、浙江杭州闸口白塔等。虽然两者所用的建筑材料略有不同,但它们的出檐、斗拱、平座、门窗等,依然亦步亦趋,模仿木塔式样几无二致。此外,另有出檐较短,檐下斗拱比较简单的塔,如河南开封天清寺繁塔(图10)、山西赵城广胜上寺琉璃塔(图11)、山东长清灵岩寺辟支塔等,数量也很可观。

图7 河北正定天宁寺塔 图8 广州六榕寺华塔 图9 河北涿县(房山县)云居寺智度塔

图10 河南开封天清寺繁(pó)塔 图11 山西赵城广胜上寺飞虹塔(亦称“琉璃塔”)

第二类塔

用砖石砌造的叠涩代替斗拱和出檐,其上无平座与栏杆,但各层比例依旧因袭木塔自下而上的递减方式。如陕西西安慈恩寺大雁塔(图12)、河北定县开元寺料敌塔、山西临汾大云寺琉璃塔(图13)等,都是这类塔的代表作品。但其出现时间应较第一类塔为早。

图12 西安慈恩寺大雁塔 图13 山西临汾大云寺琉璃塔

以上各种砖石塔的平面,在唐代多为正方形;唐末宋初之间,则有六角形、八角形两种;不久就为八角形所统一。以数量而言,此类木塔形式的砖石塔在唐代尚难与密檐塔分庭抗礼。但它们的外观,却比较适合于一般好尚,因此到了五代、北宋,就逐渐取密檐塔而代之。洎乎元、明,造塔之风已成强弩之末,但这种类型的塔在各种佛塔中,仍居领导地位;其分布范围,也较为广泛。

二、单檐塔

单檐塔大多以墓塔形式出现。所谓墓塔,乃僧尼荼毗后藏骨灰的地点,故又称为灰身塔或烧身塔。式样之多,不仅包括楼阁式塔、密檐塔、喇嘛塔于内,甚至有时连经幢亦在其列。但正宗的墓塔,却是犍陀罗传来的方形单檐塔。

唐以前的单檐塔式样,据山东历城神通寺四门塔及其他摩崖造像所示(图14—16),平面概为方形。塔之立面于最下构简单台基一层;上建塔身;然后以叠涩砌成出檐;檐上饰以山花蕉叶,上覆四角攒尖顶或半球形覆钵;最上置相轮,与犍陀罗塔极相类似。入唐以后,塔下之台基渐变为装饰较多之须弥座;塔身正面辟门,内设小室以安置骨灰;上部之塔顶改为挑出较大的叠涩,或径施中国式屋顶。但如河南登封嵩山会善寺净藏禅师塔(公元764年)采用八角形平面,并在塔身表面隐起门窗、斗拱的则不多见。这种现象到宋、辽时已大为改变,塔身砌出门窗、斗拱等固不待言,其屋顶亦增加到二层或三层,除塔身体积较小以外,几与木塔无所轩轾。此外,平面也有采用六边形或圆形的(图17)。

图14 河北磁县南响堂山石刻 图15 河南安阳灵泉寺石刻 图16 山东济南神通寺石刻

图17 唐代单层塔

三、密檐塔

此式塔于台基上建较高之塔身;再上建丛密的出檐多层,其层数自三、五、七、九到十一、十三、十五、十六、十八层不等。诸塔檐的外轮廓,常常形成很美观的炮弹形弧线。至顶,则安置较小的塔刹。

这种塔的来源,有两种不同的说法:有人以为是模仿印度佛陀伽耶(Bodh-Gaya)大塔的式样(图26);但也有人主张它是墓塔的增高,而出檐外轮廓的曲线则是由于采用了相轮的形制。对于前一种说法,因为菩提伽耶大塔的建造年代至今尚未解决(现存之塔曾由缅甸人多次修理,已非原来面目)。我们如果根据该塔的现状,用以判断我国千余年前密檐塔来源问题,实在太不合理。后一说虽然似乎持之有据,言之成理,可是臆测多于实证,确否如此,尚属疑问。

密檐塔的平面,仅北魏嵩岳寺塔一例为十二边形。隋、唐两代,十九皆用正方形(图18)。塔身正面设门,内置方形小室一间,岧峣直上,如空井倒立。其中构桁架与楼板多层,并竖木梯以便升降。五代、宋、辽以来,域内大部之塔,平面多改为八角形(图19—21)。惟云南一隅,及至清末、民国,犹墨守隋、唐旧规,这也许是因为地理环境和交通不便的关系。

图18 河南登封永泰寺塔 图19 南京栖霞寺舍利塔

图20 河北正定临济寺青塔 图21 河南安阳天宁寺塔

所谓八角形密檐塔,系于下部台基表面,镂砌斗拱、栏杆和莲瓣,以承托塔身。塔身表面则隐起柱枋、门窗、斗拱,上施榱题、飞檐。密檐塔至此,已和墓塔一样华化到了极点。它们的分布范围,大都在北宋的北部和辽的版图之内。而辽塔十九都属此式,称为最盛。流风所被,及于元、明,犹赓续营建。日本人明知它自嵩岳寺塔演变而来,却称之为辽塔或满洲塔,乃出于政治关系的别有用心,不值一笑。

四、喇嘛塔

最下建须弥座两层,平面都是很复杂的亚字形。上置平面为圆形的金刚圈和塔肚子。再上是塔脖子,平面又是亚字形。最后建十三天(相轮)和宝盖、宝珠等。全体形制所保存印度佛塔的成分,较我国任何一种塔为多。

据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Aurel Stein)的《西域考古记》(On Ancient Central-Asian Tracks),在黑城子(Khara-Khoto)的城墙上,已有西夏王朝建筑的喇嘛塔。但此种形式的塔大规模输入中国,实在元代初期。因元世祖忽必烈奉喇嘛教为国教,又奉西藏高僧八思巴为国师。后因营建寺塔,向尼泊尔征调工匠。于是尼泊尔派遣十五岁的天才匠师阿尼哥,率领匠人一百五十人来中国。现存北京西城之妙应寺白塔,即为阿尼哥所建。此塔比例匀当,气度雄浑,实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此类建筑佳作。但元代后期此式塔之比例已渐有变更,如河南安阳白塔所示(图22)。

图22 河南安阳白塔(元)

明、清两代所建之喇嘛塔为数不少,但比例较之元代者渐趋瘦长(图23—25)。其分布范围,以西藏、青海、蒙古最多,热河、沈阳、北京、绥远、山西、云南次之。在应用方面,墓塔采用这种形式的较为普遍。而形式变化之多,颇难以一一缕举。

图23 山西五台塔院寺塔(明) 图24 北京北海白塔(清) 图25 青海湟中县塔尔寺喇嘛塔(清)

五、金刚宝座式塔

这是在高大的方形或矩形高台上,建塔五座,而中央一塔,体积较大,其余四塔同一尺度,分踞于大塔四隅。塔之形式,可用密檐式塔,亦可用喇嘛塔。

此种五塔合组的方式,可能是受印度佛陀伽耶塔的影响(图26),我国虽于河北房山云居寺南塔(唐)及正定广慧寺华塔(金)(图27)已有先例,但塔下均无高台,故不能属于金刚宝座塔。真正的金刚宝座式塔,应以明成化九年(公元1473年)模仿中印度佛塔式样(即上述佛陀塔)而建的北京大正觉寺(或称五塔寺)为最早(图28)。此外,北京玉泉山(图29)碧云寺、云南昆明官渡、内蒙古呼和浩特慈灯寺等处,也有类似的塔存在。但就全国而论,数量甚为稀少,不能和以上四种其他佛塔相提并论。

图26 印度佛陀伽耶大塔(亦称菩提伽耶大塔) 图27 河北正定广慧寺华塔(仅存中央部分)(金)

图28 北京正觉寺金刚宝座塔(明) 图29 北京玉泉山金刚宝座塔(唐)

综上所述,我国的塔绝大部分都属于佛教建筑(仅有小部是出于风水等原因)。自汉代伊始,经六朝、隋、唐,至五代、宋、辽,其式样结构之嬗变演绎,若风起云涌,莫可端倪,实为佛塔艺术的全盛时期。自此以后,则如江河日下,渐就式微。至元、明两代,虽输入了喇嘛塔与金刚宝座塔二种新类型,究竟无补于全面衰落的颓势。任何一种艺术,由萌芽,而发展,在达到极盛后,即逐渐走向衰亡,乃是无法避免的必然规律。不过自己于此得到一点感想,也可以说是一个教训,就是汉、六朝到唐、宋,我国古代的建筑匠师们,一方面自外接受了印度的佛塔建筑艺术,另一方面又不以单纯的模仿为满足。他们将圆形的印度塔改为方形、六角形、八角形(其中也尝试了十二角形)等多种形式(图30),同时还以我国在汉代就已出现的传统木梁柱结构系统的多层楼阁为基础,创造了具有我国建筑特色的楼阁式木塔,和仿此木构式样的砖石塔和金属塔,后者如山东济宁铁塔寺铁塔(图31)及山西五台显通寺铜塔(图32)等等。其后又改变了墓塔和密檐塔的式样,将外来文化融合到中国传统之中。他们以杰出的创造,为我国的建筑文化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丰碑,这样的精神,实在值得我们今天的建筑师的瞻仰与崇敬。现在我们又像汉代接受印度佛塔一样,正在接受欧美和世界的新建筑。当然,在短期内不能脱离模仿阶段,是自不待言的事。但在不久的将来,定能产生一种适合我国国情的、新的建筑式样,也是无可置疑的。我想在座的各位,一定不愿放弃这种千载一时的好机会,令使前人专美。古人说“鉴古而知今”。今天我虽是讲古代的佛塔,但不期然联想到我国将来的建筑发展,因此对于本会同人,实是抱有无穷的希望。

图30 中国佛塔平面的各种形式

图31 山东济宁铁塔寺铁塔(宋) 图32 山西五台显通寺铜塔(明)

[此文发表于《公共工程专刊》第一集(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