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俗乌乎始?始于未有人类以前。盖狉榛社会,蚩蚩动物,已自成为风俗。至有人类,则渐有群,而其群之多数人之性情、嗜好、言语、习惯常以累月经年,不知不觉,相演相嬗,成为一种之风俗。而入其风俗者,遂不免为所薰染,而难超出其限界之外。《记》曰:礼从宜,事从俗。谓如是则便,非是则不便也。圣人治天下,立法制礼,必因风俗之所宜。故中国之成文法,不外户役、婚姻、厩牧、仓库、市廛、关津、田宅、钱债、犯奸、盗贼等事,而惯习法居其大半。若吉凶之礼,则尝因其情而为之节文。无他,期于便民而已。虽然,风俗出于民情,则不能无所偏。应劭《风俗通》序曰:风者,天气有寒暖,地形有险易,水泉有美恶,草木有刚柔也。俗者,含血之类,像之而生。故言语歌谣异声,鼓舞动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淫也。《尔雅·释地》曰:大平之人仁,丹穴之人智,大蒙之人信,空桐之人武。《鲁语》曰:沃土之民不材,瘠土之民向义,其不齐也若此。非有以均齐而改良之,则常为社会发达上之大障碍。而欲使风俗之均齐改良,决不能不先考察其异同,而考察风俗之观念以起。观念起而方法生,于是或征之于言语,或征之于文字,或征之于历史地理,或征之于诗歌音乐等。穷年累月,随时随地,以芟集风俗上之故实,然后得其邪正强弱文野之故,而徐施其均齐改良之法。《礼·王制》:天子巡狩,至于岱宗。觐诸侯,见百年,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俗。周秦常以岁八月遣轩之使,求异代方言,还奏籍之,藏于秘室。《诗》三百篇,言风俗最详,大半皆轩之所采也。盖已视风俗之考察,为政治上必要之端矣。而后世稗官野乘,及一切私家著述,亦于此三致意焉。亮采夙有改良风俗之志,未得猝遂,乃以考察为之权舆。又以为欲镜今俗,不可不先述古俗也。自惭荒陋,搜讨频年,东鳞西爪,杂碎弗捐。自开辟至前明,几千年风俗,粗具端末。虽芜杂谫陋,不值覆瓿,然正风俗以正人心,或亦保存国粹者之所许也。故述鄙意而举其例如下。

前人观察风俗,其眼光所注射,不外奢俭、劳逸、贞淫、忠孝、廉节、信实、仁让等方面。而尤以去奢崇俭,教忠教孝,为改良风俗之先著。历代帝王之诏令,士夫之训戒,每兢兢于此焉。是书亦存此意,故于各章列饮食、衣服、婚娶、丧葬等条,所以觇奢俭也;列忠义、名节、风节、廉耻等条,所以励忠节也。

诗歌乡评,为民情舆论之所发表。周采诗歌,汉魏六朝重乡评,公是公非,无所假借,此风俗之所由厚也。后世此意渐失,天子不采风,而民间亦无复存三代之直道。且见东汉党锢,成于标榜,辄引为清议之戒。不肖官绅,复以裁抑舆论为快事。故上德不宣,而民情难以上达,书中列诗歌、乡评、清议等条,欲据民情舆论,以知风俗之厚薄也。

淫祀巫觋之盛,固由于民智未开,而医药之不讲求,实为其总因。今酬神赛会,各省皆有此俗,而吴楚尤甚。然都会之地,及商业发达之区,商人藉神会以联商团,尚无足异。最可怪者,若吾萍及湖南土俗,有病必曰神为祟,辄延巫觋救治,不问其有无效验也。甚者求医药于神,冥冥何知。杂投温补,病者服之,即因而死,不归咎于神,但归之于命而已。于是木瘿石溜,动号神奇,持斋者死,辄云仙去。庙宇日增,斋匪日众,识者忧之,而当事者固置若罔闻也。故书中列淫祀、巫觋二条,以醒时俗。

风俗有为此时代所有,而为彼时代所无者,则仅著于此时代中。如周之阶级制度,周末之游说,魏晋南北朝之清谈、鲜卑语、门第流品,明之结社,是也。有为数时代所有,而非各时代所均有者,则仅著于数时代中。如周及魏晋南北朝之氏族,周末及汉唐之任侠刺客,是也。有为各时代所均有,而不必于各时代全列此条者,则仅著于一时代或数时代中。如周之蛊毒,周末之隐语,汉之佛道,魏晋南北朝之美术,唐之械斗游宴、斗鸡走马养鹰,明之势豪拳搏,汉明之奴婢,是也。

周末学术,汉代经学,宋代理学,亦一时风俗所趋,然究属学术史部分中。故于周末学风一条,略言其关系外,至宋代学风,则专论士习之坏焉。

言语随时代而异,即扬子《方言》所载,今就其地求之,往往不能通晓。非已失其语,则所传多讹。是书于各章之末,系以言语,亦从其时代而别也。且风俗所传,以言语为最确。如以《仪礼》“妇人侠床”为庖牺以前之遗语,即可知庖牺以前有男女杂乱之俗。(日本加藤宏之曰:蒲斯门人种,以同部女子为男子所公有。故无夫妇配偶之言。妇人处子,语亦无所区别。按《仪礼·士丧礼》“妇人侠床”注:妇人谓妻妾子姓也。此亦语无区别,与蒲斯门种无殊,可断为庖牺以前之遗语。)因汉有“金不可作,世不可度”之谚,而知其俗好神仙。因六朝有“山川而能语,葬师食无所”之谚,而知其俗信风水,是也。故书中于言语一条,搜集独多。

风俗有附见各条,而未别行标目者,如鸦片附于周之蛊毒条,风水附于魏晋南北朝之丧葬条,火葬附于宋之丧葬条,是也。

各章首节之概论,有以当时人论说代之者。如汉之概论,以《史记·货殖传》、班氏《地理志》代之。明之概论,以《歙县志·风土论》代之,是也。

是书分四时代,自黄帝以前至周之中叶,为浑朴时代。固历史家所公认,不待赘说。自春秋至两汉,民情尚诈伪,行奸险,尊重势力,不讲道德,未若成周以上之浑朴,虽汉末名节之盛,不能掩也,故命为驳杂时代。自魏晋至五代,矜尚风流,奔竞势利,轻藐礼法,不顾行检。以文词为事业,以科举为生涯,忠义衰而廉耻丧,故命为浮靡时代。自宋至明,有讲学诸儒,提倡实学。人知自励,尽洗五季之陋。仁人义士,清操直节,相望于数百年间。而负社会之责任者,不可胜数也。故命为由浮靡而趋敦朴时代。

宣统二年九月既望萍乡张亮采识于皖江之寄傲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