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真亏你们的耐心和宽容,许我在这十年中一本书接一本书印出来。花费金钱是小事,花费你们许多宝贵时间,我心里真难受。我们未必有机会见面或通信,但我知道你我相互之间无形中早已有了一种友谊流通。我尊重这种友谊。不过,我虽然写了许多东西,我猜想你们从这儿得不到什么好处。你们目前所需要的,或者我竟完全没有过。过去一时,有个书评家称呼我为“空虚的作家”,实代表了你们一部分人的意见。那称呼很有见识。活在这个伟大时代里,个人实在太渺小了。我知道的并不比任何人多。对于广泛的人生种种,能用笔写到的,只是很窄、很小一部分。我表示的人生态度,你们从另外一个立场上看来,觉得不对,那也是很自然的。倘若我作品不合你们的趣味,事不足奇,原因是我的写作还只算是给我自己终生工作一种初步的试验。你们喜欢什么,了解什么,切盼什么,我一时尚注意不到。我虽明白人应在人群中生存,吸取一切人的气息,必贴近人生,方能扩大他的心灵同人格。我很明白!至于临到执笔写作那一刻,可不同了。我除了用文字捕捉感觉与事象以外,俨然与外界绝缘,不相粘附。我以为,应当如此,必须如此。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达到这个目的,写作时要独断,要彻底地独断!(文学在这时代虽不免被当作商品之一种,便是商品,也有精粗,且即在同一物品上,制作者还可匠心独运,不落窠臼。社会上流行的风格,流行的款式,尽可置之不问。)先生,不瞒你,我就在这样态度下写作了近十年。十年,不是一个短短的时间。你只看看同时代多少人的反复“转变”和“没落”,就可明白。我总以为这个工作比较一切事业还艰辛,需要日子从各方面去试验。作品失败了,不足丧气,不妨重来一次;成功了,也许近于凑巧,不妨再换个方式看看。不特读者如何不能引起我的注意,便是任何一种批评和意见,目前似乎都不需要。如果这件事你们把它叫作“傲慢”,就那么称呼下去好了,我不想分辩。我只觉得我至少还应当保留这种孤立态度十年,方能够把那个充满了我也更贴近人生的作品,和你们对面。目前,我的工作还刚好开始。若不中途倒下,我能走的路还很远。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画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做成了,你们也许嫌它式样太小了,不妨事。我已说过,那原本不是特别为你们中某某人做的。它或许目前不值得注意,将来更无希望引人注意;或许比他们寿命长一点,受得住风雨寒暑,受得住冷落,幸而存在,后来人还需要它。这我全不管。我不过要那么做,存心那么做罢了。在作品中,我使用“习作”字样,不图掩饰作品的失败,得到读者的宽容,只在说明我取材下笔不拘常例的理由。

先生,关于写作,我还想另外说几句话。我和你虽然共同住在一个都市里,有时居然还有机会同在一节火车上旅行,一张桌子上吃饭,可是说真话,你我原是两路人。提到这一点,你不用误会,不必难受,我并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不妨想象为人比我高超一等,好书读得比较多,人生知识比较丰富,道德品性比较齐全——总而言之,一切请便。只是我们应当分开。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你我过的日子太不相同了。你我的生活、习惯、思想,都太不相同了。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这下,人又因从小飘江湖,各处奔跑,挨饿,受寒,身体发育受了碍,另外却发育了想象,而且储蓄了一点点人生经验。即或这个人已经来到大都市中,同你们做学生——我敢说你们大多数是青年学生——生活在一处,过了十来年日子。也各以因缘多少读了一点你们所读的书,某一时且居然到学校里去教书。也每天照例阅读报纸,对时事发生愤慨,对汉奸感觉切齿。也常常同朋友争论,题目不外乎中国民族的出路,外交联俄亲日的得失,以至于某一本书的好坏,某一个作品的好坏。也有时伤风,必须吃三五片发汗药,躺一两天。机会凑巧等到对于一个女子发生爱情时,也还得昏头昏脑地恋爱,抛下日常正经事不做,无日无夜写那种永远写不完,同时也永远写不妥的信,而且结果就结了婚。自然的,表面生活我们已经差不多完全一样了。可是试提出一两个抽象的名词说说,即如“道德”或“爱情”吧,分别就见出来了。我既仿佛命里注定要拿一支笔弄饭吃,这支笔又侧重在写小说,写小说又不可免地在故事里对于“道德”“爱情”以及“人生”这类名词有所表示,这件事就显得划分了你我的界限。请你试从我的作品里找出两个短篇对照看看,从《柏子》同《八骏图》看看,就可明白对于道德的态度,城市与乡村的好恶,知识阶级与抹布阶级的爱憎,一个乡下人之所以为乡下人,如何显明具体反映在作品里。这不过是一个小小例子罢了,你细心,应当发现比我说到的更多。有许多事情可以说是我的弱点,但你也应当知道我这个弱点。

我这种乡下人的气质倘若得到你的承认,你就会明白我的作品目前和多数读者对面时如何失败的理由了。即或有一两个作品给你们留下点好印象,那仍然不能不说是失败!因为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原因简单,你们是城市中人。城市中人生活太匆忙,太杂乱,耳朵、眼睛接触声音、光色过分疲劳,加之多睡眠不足,营养不足,虽俨然事事神经异常,尖锐敏感,其实除了色欲意识和个人得失以外,别的感觉官能,都有点麻木不仁。这并非你们的过失,只是你们的不幸。造成你们不幸的,是这一个现代社会。就文学欣赏而言,却又有过多的理论家和批评家,弄得你们头晕目眩。两年前,我常见有人在报章、杂志上写论文和杂感,针对着“民族文学”问题、“农民文学”问题有所讨论。讨论不完,补充辱骂。我当时想:这些人既然知识都丰富异常,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立场又各不相同,一时必不会有如何结论。即或有了结论,派谁来证实?谁又能证实?我这乡下人正闲着,不妨试来写一个小说看看吧。因此《边城》问了世。这作品原本近于一个小房子的设计,用料少,占地少,希望他既经济而又不缺少空气和阳光。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文字少,故事又简单,批评它也方便。只看他表现得对不对,合理不合理。若处置题材、表现人物一切都无问题,那么,这种世界虽消灭了,自然还能够生存在我那故事中。这种世界即或根本没有,也无碍于故事的真实。这作品从一般读者印象上找答案,我知道没有人把它看成载道作品,也没有人觉得这是民族文学,也没有人认为是农民文学。我本来就只求效果,不问名义;效果得到,我的事就完了。不过,这本书一到了批评家手中,就有了花样。一个说:“这是过去的世界,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不要。”一个却说:“这作品没有思想,我们不要。”很凑巧,恰好这两个批评家一个属于民族文学派,一个属于对立那一派。这些批评,我一点儿也不吃惊。虽说不要,然而究竟来了,烧不掉的,也批评不倒的。原来他们要的他们自己也没有,我写出的又不是他们预定的形式,真无办法。我别无意见可说,只觉得中国倘若没有这些说教者,先生,你接近我这个作品,也许可以得到一点东西。不拘是什么,或一点忧愁,一点快乐,一点烦恼和惆怅,甚至于痛苦难堪,多少总得到一点点。你倘若毫无成见,还可慢慢地接触作品中人物的情绪,也接触到作者的情绪,那不会使你堕落的!只是可惜你们大多数既不被批评家把眼睛蒙住,另一时却早被理论家把兴味凝固了。你们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泪”,且要求一个作品具体表现这东西到故事发展上,人物言语上,甚至于一本书的封面上,目录上。你们要的事多容易办!可是我不能给你们这个。我存心放弃你们,在那书的序言上就写得清清楚楚。我的作品没有这样,也没有那样。你们所要的“思想”,我本人就完全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义。

提到这点,我感觉异常孤独。乡下人实在太少了。倘若多有两个乡下人,我们这个“文坛”会热闹一点吧。目前中国虽也有血管里流着农民的血的作者,为了一时宣传上的“成功”,却多数在体会你们的兴味,阿谀你们的情趣,博取你们的注意。自愿做乡下人的实在太少了。

虽然如此,我还预备继续我这个工作,且永远不放下我一点狂妄的想象,以为在另外一时,你们少数的少数,会越过那条间隔城乡的深沟,从一个乡下人的作品,发现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永远的倾心,康健诚实的赞颂,以及对于愚蠢自私极端憎恶的感情。这种感情且居然能刺激你们,引起你们对人生向上的憧憬,对当前腐烂现实的怀疑。先生,这打算在目前,近于一个乡下人的打算,是不是?然而,到另外一时,我相信有这种事。

先生,时间太快,想起来令人惆怅。我的第一个十年的工作,已快要结束了。现在从一堆习作里,选了这样二十个短篇,附入几个性质不同的作品,编成这个集子,算是我这个乡下人来到都市中十年一点纪念。这样一本厚厚的书,能够和你们见面,需要出版者的勇气,同时还有几个人,特别值得记忆,我也想向你们提提:徐志摩先生,胡适之先生,林宰平先生,郁达夫先生,陈通伯先生,杨今甫先生,丁西林先生。这十年来,没有他们对我种种帮助和鼓励,这本集子里的作品不会产生,不会存在。尤其是徐志摩先生,没有他,我这时节也许照《自传》上所说到的那两条路选了较方便的一条,不到北平市去做巡警,就卧在什么人家的屋檐下,瘪了,僵了,而且早已腐烂了。

你们看完了这本书,如果能够从这些作品里得到一点力量,或一点喜悦,把书掩上时,盼望对那不幸早死的诗人表示敬意和感谢,从他那儿我接了一个火,你得到的温暖原是他的。如果觉得完全失望了,不妨把我放在“作家”以外,给我一个机会,到另外一时,再来注意我的工作。十年日子,在人事上不是个很短的时期,从人类历史说来,却太短了。我们从事的工作,原来也可以看得很轻易,以为是林必需相当时间的。我希望我的工作,在历史上能负一点儿责任,尽时间来陶冶,给他证明什么应消灭,什么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