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某教授,最近作篇文章,那么说:“世有俗子,尊敬艺术,收集骨董,以附庸风雅”,觉得情形幽默,十分可笑。我的意见稍觉不同,倒以为这种人还可爱。“风雅”是什么,或许还得有风雅知识或有风雅意识的人来赞美诅咒。风雅的真假,也不容易说明,我想来谈谈俗事。“俗”似乎也有真假区别,李逵可爱,贾瑞就不怎么可爱;我们欢喜同一个农夫或一个屠户谈家常,谈生意,可不大乐意同一个什么委员谈民间疾苦。何以故?前者真,后者假。所以我认为俗人“尊重艺术,收集骨董,附庸风雅”,也有他的可爱处。倘若正当生于中国、长于中国的艺术家不知中国艺术为何物,眼光小,趣味窄,见解偏,性情劣到无可形容时节,凡艺术家应做而不做的事,有俗人来附庸风雅,这人虽是李逵,是贾瑞,是造假货的市侩,是私挖坟墓的委员,总依然十分的可爱。为的是艺术品虽不能在艺术家手中发扬光大,还可望在这种人嗜好热心中聚积保存。这还是就假俗人不甘协俗附庸风雅者而言。至于真俗人,他自己并不以俗为讳,明本分,重本业,虽不曾读过万卷书,使得心窍玲珑,却对于美具有一种本能的爱好,颜色与声音,点线或体积,凡所以能供其直觉感受愉快的,他都一例爱好,因爱好引起关心,能力所及,机会所许,因之对于凡所关心的事事物物,都给以更深一层注意。或收积同类加以比较,或搜罗异样综合分析。总而言之,就是他能从古今百工技艺,超势利,道德,是非,和所谓身份界限,而制作产生的具体小东小西,来认识美之所以为美。这种艺术品既放宽了他的眼睛,也就放宽了他的心胸。说话回来,他将依然俗气,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他或许因此一来还更拥护俗气。他不必冒充风雅,正因为美若是一种道德,这道德固不仅仅在几卷书本中,不仅仅在道学,风雅,以及都会客厅,大学讲座中,实无往不存在,实无往不可以发现,实无往不可以给他教育和启迪,使他做一个生命充满了光辉和力量的“人”!他将更广泛地接近这个世界,理解人生。他即或一字不识,缺少文明人礼貌与风仪,一月不理发,半年不祷告,不出席时事座谈会,不懂维他命,终其一生做木匠,裁缝,还依然是个十分可爱的人。很可惜的是,这种俗人并不多,世界上多的倒是另外一种人。

与这种人行为、性情完全相反,在都市中随处可以遇见的,是“假道学”。这种人终生努力求“可敬”。这种人的特点是生活空空洞洞,行为装模作样。这特点,从戏剧文学观点来欣赏,也自然有他的可爱处。不幸他本人一切行为,一切努力,都重在求人“尊敬”,得人“重视”,一点点可爱处,自己倒首先放弃了。这种人毛病就是读了许多书籍,书籍的分量虽不曾压断脊骨,却毁坏了性情。表现他的有病,是对鬼神传说尚多迷信,对人生现象毫无热情。处世某种宽容的道德,与做学问慎重勤勉处,都为的是可以使他生活在道德的自足情绪中,与受社会重视意识中。他本来是懒惰麻木,常容易令人误以为持重老成。他本来自私怕事,又令人误以为有分寸不苟且。他的架子虽大,灵魂却异常小。他凡事敷敷衍衍,无理想,更无实际任何欲望的能力。在他们自己说来,是明道守分。他的“道”,是“生活一成不变”,他的“分”,是“保全首领以终老”。他也害病找医生,捐款给抗敌会,参加团体宴会……他爱名誉,为的是名誉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装饰。他间或不免作点伪,用来增加他的名誉。他从自己、从别人看来,都是有道德的,为的是在道德生活中,他身心异常安全。

他貌若疾恶如仇,在众人广座中尤其善于表现。他凡事力持“正义”,俨然是正义的维持者。

他若是个女人,常被人称为模范母亲,十分快乐。这种快乐情绪一加分析,就可知尤以“贞节”成分最多。贞节能与美丽结合为一,本极难得,至少比淫荡和美丽结合更见动人。不幸这种贞洁居多却与老丑结合为一。(俨如上帝造人,十分公正,失去此者,可望得之于彼。许多女子不能由美丽上得到幸福,却可由贞节意义上得到自足!)虽然事多例外,有些上帝派定的模范人,依然乐于在客厅中收容三五俗汉,说说笑话,转述一点不实不尽属于私人的谣言,事事依然是“道德”的,很安全,很愉快。

若他是个绅士,便在人前打趣打趣,装憨,装粗率,装事不经心,用为侍奉女子张本。他也依然是“道德”的,很安全,很愉快。

另有种年轻男子,年纪较轻,野心甚大,求便于欲望实现,于是各以担负新道德自命。力所不及,继以作伪。貌作刚强,中心虚怯,貌若热忱,实无所谓。在朝则如张天翼所写华威先生,在野则如鲁迅所写阿Q。另有种年轻女人,袭先人之余荫,受过大学教育,父母精神如《颜氏家训》所谓欲儿女学鲜卑语,弹琵琶,以之服侍公卿,得人怜爱。鲜卑语今既不可学,本人即以能说外国语如洋人为自足。力尚时髦,常将头发蜷曲,着短袖衣,半高跟鞋,敷厚粉浓朱,如此努力用心,虽劳不怨,然而一身痴肉,一脸呆相,虽为天弃,不甘自弃。或一时搔首弄姿,自作多情,或一时目不邪视,贞节如石头。两者行为不同,精神如一:即自觉已受新教育,有思想,要解放,知爱美!凡此种种,常不免令人对上帝起幽默感。好像真有一造物主,特为装点这个人生戏场,到处放一新式傻大姐,说傻话,做傻事,一举一动,无不令人难受,哭笑不得。这种人应当名为“新的假道学”。

假道学的社会纠纷多,问题多,就因为新、旧假道学虽同样虚伪少人性,多做作,然而两者出发点不同,结论亦异。所为新式论客说法,这名为“矛盾”,为“争斗”。解放这矛盾、争斗并无何等好方法,只有时间可以调处。时间将改变一切,重造一切。

未来事不能预言,唯可以用常理想象,就是老式假道学必然日将消灭,以维持道统自命的作风不能不变,重新做人。这从一部分先生们四十以后力学时髦,放他那一双精神上小脚时的行为可以看出,新式假道学又必将从战争上学得一些新说明,来热热闹闹度过他由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一段生涯。文化或文明,从表面上看,是这些读书人在维持,在享受,余人无分。可是真正异常深刻地看明白这个社会的一切,或用笔墨,或用行动来改造,来建设活人的观念,社会的组织,说不定倒是要一群不折不扣的俗人来努力。

真俗人不易得,假俗人也不怎么多,这或者正说出了数年前有人提出的那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无伟大文学作品产生?”伟大文学作品条件必贴近人生,透彻了解人生。用直率而单纯的心与眼,从一切生活中生活过来的人,才有希望写作这种作品。

世上多雅人,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多轻微妒嫉,多无根传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地燃烧,且都安于这种燃烧形式,不以为异。如不相信,随意看看我们身边人事,就明白过半了。我们当前的问题,倒是上层分子俗人少,用闷劲与朴实的人生观来处世,为人,服务的俗人太少,结果什么都说不上。多有几个仿佛极俗的作家,肯三十年一成不变,继续做他的事业,情形会不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