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明人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的可以当成一种重大的工作,再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

女子教育在个人印象上,可以引起三种古怪联想:一是《汉书·艺文志》小说部门,有本谈胎教的书,名《青史子》,《玉函山房辑佚书》还保留了一鳞半爪。这部书当秦汉时或者因为篇章完整,不曾被《吕氏春秋》和《淮南子》两部杂书引用。因此小说部门多了这样一部书名,俨然特意用它来讽刺近代人,生儿育女事原来是小说戏剧!二是现藏大英博物院,成为世界珍品之一,相传是晋人顾恺之画的《女史箴图》卷。那个图画的用意,当时本重在注释文辞,教育女子,现在想不到仅仅对于我一个朋友特别有意义。朋友×先生,正从图画上服饰器物研究两晋文物制度以及起居服用生活方式,凭借它,方能有些发现与了解。三是帝王时代劝农教民的《耕织图》,用意本在“往民间去”,可是它在皇后妃宫室中的地位,恰如《老鼠嫁女图》在一个平常农民家中的地位,只是有趣而好玩。但到了一些毛子手中时,忽然一变而成中国艺术品,非常重视。这可见,一切事物在“时间”下都无固定性。存在的意义,有些是偶然的,存在的价值,多与原来情形不合。

现在四十岁左右的读书人,要他称引两部有关女子教育的固有书籍时,他大致会举出三十年前上层妇女必读的《列女传》,和普通女子应读的《女儿经》。五四运动谈解放,被解放了的新式女子,由小学大学,若问问什么是她们必读的书,必不知从何说起。正因为没有一本书特别为她们写的。即或在普通大学习历史或教育,能有机会把《列女传》看完,且明白它从汉代到晚清封建社会具有何种价值与意义,一百人中恐不会到五个人。新的没有,旧的不读,这个现象说明一件事情,即大学教育设计中,对于女子教育的无计划。这无计划的现象,实由于缺乏了解不关心而来,在教育设计上俨然只尊重一个空洞言词“男女平等”,从不曾稍稍从身、心两方面对社会适应上加以注意“男女有别”。因此教育出的女子,很容易成为一种庸俗平凡的类型,类型的特点是生命无性格,生活无目的,生存无幻想。一切都表示生物学上的退化现象。在上层社会妇女中,这个表示退化现象的类型尤其显著触目。下面是随手可拾的例子,代表这类型的三种样式。

某太太,是一个欧美留学生,她的出国是因为对妇女解放运动热心“活动”成功的,但为人似乎善忘,回国数年以后,她学的是什么,不特别人不知道,即她自己也仿佛不知道。她就用“太太”名义在社会上讨生活,依然继续两种方式“活动”,即出外与人谈妇女运动,在家与客人玩麻雀牌。她有几个同志,都是从麻雀牌桌上认识的。她生存下来既无任何高尚理想,也无什么美丽目的,不仅对“国家”与“人”并无多大兴趣,即她自己应当如何就活得更有意义,她也从不曾思索过。大家都以为她是一个有荣誉,有地位,而且有道德的上层妇女,事实上,她只配说是一个代表上层阶级莫名其妙活下来的女人。

某名媛,家世、教育都很好,无可疵议。战争后尚因事南去北来。她的事也许“经济”关系比“政治”关系密切。为人热忱爱国,至少是她在与银行界中人物玩扑克时,曾努力给人造成一个爱国印象。每到南行时,就千方百计将许多金票放在袜子中,书本中,地图中,以及一切可以瞒过税官眼目的隐蔽处。可是这种对于金钱的癖好,处置这个阿堵物的小心处,若与使用它时的方式两相对照,便反映出这个上流妇女愚而贪得与愚而无知到如何惊人程度。她一生主要的兴趣在玩牌,她的教育与门阀,却使她做了国选代表。她虽代表妇女向社会要求应有的权利,她的真正兴趣倒集中在如何从昆明带点洋货过重庆,又如何由重庆带点金子回昆明。

某贵妇人,她的丈夫在社会上素称中坚分子,居领导地位。她毕业于欧洲一个最著名女子学校,嫁后即只做“贵妇”,到昆明来,住在用外国钱币计值的上等旅馆,生活方能习惯。应某官僚宴会时,一席值百五十元,一瓶酒值两百元,散席后还照例玩牌到半夜。事后却向熟人说,云南什么都不能吃,玩牌时,输赢不到三千块钱,小气鬼。住云南,两个小孩子的衣食用品,利用丈夫服务机关便利,无不从香港买来,可是依然觉得云南对她实在太不方便,且担心孩子无美国桔子吃,会患贫血病。因此,住不多久,一家人又乘飞机往香港去了。中国当前是个什么情形,她不明白,她是不是中国人,也似乎不很明白。她只明白,她是一个上等人,一个阔人,一个有权势的官太太,如此而已。

这三个上等身份的妇女,在战争期有一个相同人生态度,即消磨生命的方式,唯一只是赌博。竟若命运已给她们注定,除玩牌外,生命无可娱乐,亦无可作为。这种现象我们如不能说是命定,想寻出一个原因,就应当说这是五四以来国家当局对于女子教育无计划的表现。学校只教她们读书,并不曾教她们如何做人。家庭既不能用何种方式训练她们,学校对她们生活也从不过问,一离开学校嫁人后,丈夫若是小公务员,两夫妇都有机会成为赌鬼,丈夫成了新贵以后,她们自然很容易变成那样一个类型——软体动物。

五四运动在中国读书人思想观念上,解放了一些束缚,这是人人知道的事情。当初争取这种新的人生观时,表现在文字上、行为上,都很激烈、很兴奋,都觉得世界或社会既因人而产生,道德和风俗也因人而存在。“重新做人”的意识极强,“人的文学”于是成为一个动人的名词。可是“重新做人”虽已成为一个口号,具尽符咒的魔力。如何重新做人?重新做什么样人?似乎被主持这个运动的人,把范围限制在“争自由”一面,含义太泛,把趋势放在“求性的自由”一方面,要求太窄。初期白话文学中的诗歌、小说、戏剧,大多数只反映出两性问题的重新认识,重新建设一个新观念,这新观念就侧重在“平等”,末了可以说,女人已被解放了。可是表示解放只是大学校可以男女同学,自由恋爱。愚而无知的政治上负责者,俨然应用下面观点轻轻松松对付了这个问题:

“要自由平等吧,如果男女同学你们看来就是自由平等,好,照你们意思办。”

于是开放了千年禁例,男女同学。正因为等于在无可奈何情形中放弃固有见解,取不干涉主义,因此对于男女同学教育上各问题,便不再过问。就是说,在生理上,社会业务习惯上,家庭组织上,为女子设想能引起注意、值得讨论的各种问题,从不作任何计划。换言之,即是在一种无目的的状况中混了八年,由民八到民十六。我们若对过去稍加分析,自然会明白,这八年中不仅女子教育如此,整个教育事实上都在拖混情形之中度过,这八年正是中国近三十年内政最黑暗糊涂时代。内战不息,军阀割据,贿选卖官,贪赃纳贿,一切都视为极其自然,负责者毫无羞耻感和责任感。北京政府的内政部不发薪,部员就借口扩大交通,拆卖故宫皇城作生活费用;教育部不发薪,部员就主张将京师图书馆藏善本书封存抵押于盐业银行。一切国家机关都俨然和官产处取同一态度,凡经手保管的,都可自由处理变卖,不受任何限制。因此雍和宫喇嘛就卖法宝,天坛经管人就卖祭器。故宫有一群太监,民国以后留在京中侍候溥仪,因偷卖东西太多,恐被查出,索性一把火烧去西路大殿两幢灭迹,据估计损失至少值纹银五千万!后来故宫博物院长易培基的监守自盗,不过说明这个“北京风气”在国家收藏的文物宝库中,还未去尽罢了。比较起来,是最小一次偷偷摸摸案件,算不得一回事!当时京畿驻军荒唐跋扈处,更不可想象,驻防颐和园西苑的奉军长官,竟随意把附近小山丘上几千棵合抱古柏和沿马路上万株风景树一齐砍伐,给北京城里木行作棺木,充劈柴。到后且把圆明园废墟的大石狮,大石华表,拱形石桥和白石栏杆,甚至于铺辇道的大石条,一律挖抬出卖,给燕京大学盖房子装点风景!大臣卖国,可说是异途同归,目的只在弄几个钱。大家卖来卖去,把屋里摆的,路上砌的,地面长的,地下放的,可卖的无一不卖,北京政府因此也就卖倒了。

北伐后,政府对于高等教育虽定下了一些新章则,并学校,划学区,注意点似乎只重在分配地盘,调整人事,依然不曾注意到一个根本问题,即大学教育有个什么目的?男女同学同教,在十年试验中有些什么得失将待修正?主持教育的最高当局,至多从统计上知道受高等教育的男女人数比较,此外竟似乎别无兴趣可言。直到战前为止,二十年来的男女同学同教,这一段试验时间不为不长,在社会、家庭各方面,已发生了些什么影响?两性问题从生理、心理两方面研究认识,其他国家又有了些什么新的发现,可以用作参考?关于教学问题上,课程编排上,以及课外生活训练上,实在事事都需要用一个比较细心客观、比较科学的态度来处理。尤其是现在国内各地正有数百万壮丁参加抗战,沿江、沿海且有数千万民众向西南、西北各省迁移。战时的适应,与战后的适应,对于女子无一不有个空前的变化,也就无一不需要教育负责人给它一种最大的关心,看出一些问题,重新有个态度,且用极大勇气来试验,来处理。

这个时代,像那种既已放弃了好好做人权利的妇人,在她们身份或生活上虽还很尊贵舒适,在历史意义上,实在只是一个废物,一种沉淀,民族新陈代谢工作,对她们已经毫无意义,不足注意。女子教育的对象,无妨把她们抛开。目前国内各处,至少有百万计二十岁左右年轻女子,离开了家庭,在学校做学生,十年后必然还要到社会工作,做主妇,做母亲,都需要一些比当前更进步、更自重的做人知识,和更健康、更勇敢的人生观。在受教育时,应有计划地用各种训练方法,输入这种知识和人生观,实在是最高教育当局不能避免的责任。

此外,凡是对于妇女运动具有热诚的人,也应当承认,“改造运动”必较“解放运动”重要,“做人运动”必较“做事运动”重要。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妇女运动,以“改造”与“做人”为目的。十六岁到二十岁的青年女子,若还有做人的自信心与自尊心,不愿意在十年后堕落到社会常见的以玩牌消磨生命的妇人类型中去,必对于这个改造与做人运动,感到同情,热烈拥护。

我们还希望对于中层社会怀有兴趣的作家,能用一个比较新也比较健康的态度,用青年女子作对象,来写几部新式《青史子》或《列女传》。更希望对通俗文学充满信心的作家,以平常妇女为对象,用同样态度来写几部新式《女儿经》。从去年起始,“民族文学”成为一个应时的口号。若说民族文学有个广泛的含义,主要的是这个民族战胜后要建国,战败后想翻身。那么,这种作品必然成为民族文学最根本的形式或主题。

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作烛虚二。

上星期下午,我过呈贡去看孩子,下车时将近黄昏,骑上了一匹栗色瘦马,向西南田埂走去。见西部天边,日头落处,天云明黄媚人,山色凝翠堆蓝。东部长山尚反照夕阳余光,剩下一片深紫。豆田中微风过处,绿浪翻银,萝卜花和油菜花黄白相间,一切景象庄严而兼华丽,实在令人感动。正在马上凝思时空,生命与自然,历史或文化种种意义,俨然用当前一片光色作媒触剂,引起了许多奇异感想。忽然有两匹马从身后赶上,超过我马头不远,又忽然慢下来了。马上两个二十岁左右大学生模样女子,很快乐地一面咬嚼酸梨,一面谈笑,说的是你吃三个我吃五个一类的话语。末后在前面一个较胖一点的,忽回头把个水淋淋的梨核猛然向同伴抛去,同伴笑着一闪,那梨核就不偏不斜打在我的身上,两个女学生却笑嘻嘻地赶马向前跑了。

××也是一个大学生,年纪二十二岁,在国立大学二年级。关于读书事,连她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就入了大学英文系。功课还能及格,有一两门学科,教员特别认真,就借同学笔记抄抄,写报告时也能勉强及格。她属于中产阶级的近代型女子,样子还相当好看,衣服又能够追随风气,所以在学校就常有男同学称她为“美人”,用“时代轮子转动了,我们一同漂流到这山国来”一类庸俗句子,写一些虽带做作还不失去青春的热与香的信件。可是,学校的书本和同学的殷勤,都并不引起她多少兴趣。她需要的,只是玩一玩,此外都不大关心。出门时,也欢喜穿几件比较好看时新的衣服,打扮得体体面面,给人一个漂亮印象,宿舍中衣被可零乱而无秩序。金钱大部分用在吃食,最小部分方用来买书。她也学美术,历史,生物学。这一切知识,都似乎只能同考试发生关系,绝不能同生活发生关系。也努力学外国文,最大目的只是能说话同洋人一样,得人赞美,并不想把它当成一个向人类崇高生命追求探索工具。做人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正好像二十年前有人为她们争取解放,于是解放了。但事实上,她并不知道真正要解放的是什么,因此在年龄相差不多的女同学中,最先解放了一个胃口,随时都需要吃,随处都可以吃。俨若每天任何一时都能够用食物填塞到胃囊中,表示消化力之强。同时,象征生命正是需要最少最少的想象,需要最多最多实际事物的年龄。想起她们那个还待解放或已解放的“性”,以及并无机会也好像不大需要解放的“头脑”,使人默然了。

这正是另外一种类型,大凡家中有三五个子侄亲友的,总可以在其中发现那么一个女孩子。引起感想是这些女人旧知识学不了,新知识说不上,一眼看去还好,可不许人想想好在哪里。从这种类型女子说来,上帝真像有点草率处。如果我们不宜把这问题牵引到“上帝”方面去,那就得承认,这是“现代教育”的特点,只要她们读书,照二十年前习惯读书。读什么书,有什么用,谁都不大明白。做教育部长或大学教授的,做家长的,且似乎也永远不必须对这个问题明白,或提出一些明智有益的意见。对于人的教育,尤其是和民族最有关系的女子教育,一直到如今还脱不了在因习的自然状态下进行,实在是负责者无知与不负责的表现。

这种现代教育的特点,如果不能引起当局的关心,有计划地来勇敢改造,我们就得自己想办法。这同许多问题差不多,总得有个办法,方能应付“明天”和“未来”!对妇女本身幸福快乐言,若知道关心明天和未来,也方能够把生命有个更合理、更有意义的安排。

现代教育特点事实上应当称为弱点,改造运动必须从修正这个弱点着手。修正方法,消极方面是用礼貌节制她们的“胃”,积极方面是用书本训练她们的“脑子”。一个新女性,应当是在饮食方面明白自制,在自然美方面还能够有兴致欣赏,且知道把从书本吸收一切人类广泛知识,看成是生命存在的特别权利,不仅仅当作学校或爸爸派定义务。扩大母性爱,对人类崇高美丽观念或现象充满敬慕与倾心,对是非好恶反应特别强,对现社会堕落与腐败能认识又能避免,对做人兴趣特别浓厚也特别热诚。换言之,就是她既已从旧社会不良习惯观念中解放了出来,便能为新社会建立一个新的人格的标准,她不再是“自然”物,于人类社会关系上,仅仅注定尽生育义务,从这种义务上讨取生活,以得人怜爱为已足。她还应当做一个“人”,用人的资格,好好处理她的头脑,运用到较高文化各方面追求上去,放大她的生命与人格,从书本上吸收,同时也就创造,在生活上学习,同时也就享受。

我们是不是可以希望这种新女性,在这个新社会大学校学生群中陆续发现?形成这个五光十色的人生,若决定于人的意志力,也许我们需要的倒是一种哲学,一种表现这个真正新的优美理想的人生哲学,用它来做土壤,培植中国的未来新女性。

看看自己用笔写下的一切,总觉得很痛苦,先以为我为运用文字而生,现在反觉得文字占有了我大部分生命。除此以外,别无所有,别无所余。

重读《月下小景》《八骏图》《自传》,八年前在青岛海边一梧桐树下面,见朝日阳光透树影照地下,纵横交错,心境虚廓,眼目明爽,因之写成各书。二十三年写《边城》,也是在一小小院落中老槐树下,日影同样由树干枝叶间漏下,心若有所悟,若有所契,无滓渣,少凝滞。这时节实无阳光,仅窗口一片细雨,不成烟,不成雾,天已垂暮。

和尚,道士,会员……人都俨然为一切名分而生存,为一切名词的迎拒取舍而生存。禁律益多,社会益复杂,禁律益严,人性即因之丧失净尽。许多所谓场面上人,事实上说来,不过如花园中的盆景,被人事强制曲折成为各种小巧而丑恶的形式罢了。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一不表示对于“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拙象和人的愚心。然而所有各种人生学说,却无一不即起源于承认这种种,重新给以说明与界限,更表示对“自然”倾心的本性,有所趋避,感到惶恐,这就是人生,也就是多数人生存下来的意义。

莫泊桑说:“平常女子,大多数如有毛萝卜。”平常男子呢,一定还不如有毛萝卜,不过他并不说出。可是这个人,还是得生活在有毛、无毛萝卜间数十年,到死为止,生前写了一本书,名叫《水上》,记载他活下来的感想,在有毛、无毛萝卜间所见、所闻、所经验,得来的种种感想。那本书恼怒了当时多少衣冠中人,不大明白。但很显然,有些人因此得承认,事实上我们如今还俨然生存在萝卜田地中,附近到处是“生命”,是另外一种也贴近泥土,也吸收雨露阳光,可不大会思索,更不容许思索的生命。

因为《水上》,使我想起二十年前,在酉水中部某处一个小小码头边一种痛苦印象。有个老兵,那时害了很重的热病,躺在一只破烂空船中喘气等死,只自言自语说:“我要死的,我要死的。”声音很沉,很悲。当时看来极难受,送了他两个桔子,觉得甚不可解,“为什么一个人要死?是活够了还是活厌了?”过了一夜,天明后再去看看,人果然已经死了。死去后,身体显得极瘦小,好像表示不愿意多占活人的空间,下陷的黑脸上有两只麻蝇爬着,桔子尚好好搁在身边。一切静寂,只听到水面微波嚼咬船板细碎声音,这个“过去”,竟好好地保留在我印象中,活在我的印象中。

在他人看来,也许有点不可解,因为我觉得这种寂寞的死,比在城市中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热闹的生,倒有意义得多。

死既死不成,还得思活计。

驻防在陕西的朋友×××来信说:“你想来这里,极表欢迎,我已和×将军说过了,来时可以十分自由,看你要看的,写你想写的。”我真愿意到黄河岸边去,和短衣汉子坐土窑里,面对汤汤浊流,寝馈在炮火铁雨中一年半载,必可将生命化零为整,单单纯纯地熬下去,走出这个琐碎,懒惰,敷衍,虚伪的衣冠社会。一份新的生活,或能够使我从单纯中得到一点新的信心。

吴稚晖先生说笑话,以为“人虽由虫豸进化而来,但进化到有灰白色脑髓质三斤十二两后,世界便大不相同。世界由人类处理,人自己也好好处理了自己”。其实,这三斤多脑髓在人类中起巨大作用,还只是近百年来事情。至于周口店的猿人,头脑虽已经相当大,驾御物质,征服自然,通说不上。当时日常生活,不过是把石头敲尖磨光,绑在一个木棒上,捉打懦弱笨小一点生物,茹毛饮血过日子罢了。论起求生,工具精巧伶便自由洒脱时,比一只蝴蝶穿得花枝招展,把长长的吸管向花心吮蜜,满足时一飞而去,事实上就差多了。但人之所以为人,也就在此。人类求生,并不是容易事,必在能飞、能潜、能啮、能螫、能跑、能跳、能钻入地里、能寄生在别的生物身上,在一群大小不一生物中努力竞争,方能支持生命。在各种困苦艰难中训练出了一点能力,把能力扩大,延长,才有今日。

这么努力,正好像有点为上天所忌,所以在人类中直到如今,尚保留了两种本能:一种是好斗本能,一种是懒惰本能。好斗与求生有密切关系,但好斗与愚蠢在情绪上好像又有种稀奇接合。换言之,就是古代斗的方式用于现代,常常不可免成为愚行。因此,人固然产生了近代文明,然而近代文明也就大规模毁灭人的生命。战胜者同样毁灭。这成毁互见,可说是自然恶作剧事例之一。懒惰也似乎与求生不可分,即生命的新陈代谢,需要有个秩序安排,方能平均。有懒惰方可产生淘汰,促进新陈代谢作用。这世界若无一部分人懒惰,进步情形必大大不同,说不定会使许多生物都不能同时存在。即同属人类,较幼弱者亦恐无机会向上;即属同一种族,优秀而新起的,也不容易抬头。这可说是自然小聪明处另外一面。

好斗本能与愚行容易相混,大约是“工具”与“思想”发展不能同时并进的结果,是一时的现象,将来或可望改变。最大改变即求种族生存,不单纯诉诸武力与武器,另外尚可望发明一种工具,至少与武力武器有平行功效的工具。这工具是抽象的观念,非具体的枪炮。至于懒惰本能,形成它的原因,大致如下:即人虽与虫豸起居生活截然不同,脑子虽比多数生物分量重,花样多,但基本的愿望,多数还是与低级生物相去不多远,要生存,要发展。易言之,即是要满足食与性。所愿不深,容易达到,故易满足,自趋懒惰。一个民族中懒惰分子日多,从生物观点上说,不算是件坏事,从社会进步上说,也就相当可怕。但这种分子若属知识阶级,倒与他们所学“人为生物之一”原则相合。因为多数生物,能饱吃好睡,到性周期时生儿育女不受妨碍,即可得到生存愉快。人类当然需要这种安逸的愉快。不过,知识积累,产生各样书本,包含各种观念,求生存、图进步的贪心,因知识越多,问题也就越多。读书人若使用脑子,尽让这些事在脑子中旋转不已,会有多少苦恼,多少麻烦!事情显然明白,多数的读书人,将生命与生活来做各种抽象思索,对于他的脑子是不大相宜的。这些人,大部分是因缘时会,或袭先人之余荫,虽在国内、国外读书一堆,知识上已成“专家”后,在做人意识上,其实还只是一个单位,一种“生物”。只要能吃,能睡,且能生育,即已满足愉快,并无何等幻想或理想推之向上或向前。尤其是不大愿因幻想理想而受苦,影响到已成习惯的日常生活太多。平时如此,即在战时,自然还是如此生活下来,俨然随时随处都渴望安全而自足,为的是生存目的,只是目下安全而自足。罗素说,“远虑”是人类的特点,其实,远虑只是少数又少数人的特点。这种近代教育培养成的知识阶级,大多数是无足语的!

人当然应像个生物,尽手足勤劳贴近土地,使用锄头犁耙作工具以求生,是农民便更像一个生物的例子。至于知识分子呢,只好用他们玩牌兴趣嗜好来作说明了。照道理说来,这些人是已因抽象知识的增多,与生物的单纯越离越远的。但这些人却以此为不幸,为痛苦,实在也是不幸痛苦。所以就有人发明麻雀牌和扑克牌,把这些人的有用脑子转移到与人类进步完全不相干的小小得失悲欢上去。这么一来,这些上等人就不至于为知识所苦,生活得很像一个“生物”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有人把这个现象从深处发掘,认为他们这点求娱乐习惯,是发源于与虫豸“本能”一致的要求时,他们却常常会感到受讽刺而不安。只是这不安事实上并不能把玩牌兴趣或需要去掉,亦不过依然是三四个人在牌桌旁发发牢骚罢了,为的是虫豸在习惯上比人价值低得多,所以有小小不安。玩牌在习惯上已成为上等人一种享乐,所以还是继续玩牌。

对于读书人玩牌的嗜好,我并不像许多老年人看法简单,以为是民族“堕落”问题。我只觉得这是一个“懒惰”现象,而且同时还承认是一个“自然”现象。因为这些人已能靠工作名分在社会有吃,有穿;做工作事都有个一定时间,只要不误事就不会受淘汰;受的既是普通所说近代教育,思想平凡而自私,根本上又并无什么生活理想,剩余生命的耗费,当然不是用扑克牌就是用麻雀牌。懒惰结果,从全个民族精力使用方式上来说,大不经济,但由这些上等人个人观点说,却好像是很潇洒而快乐的。由于这么一来,一面他是在享受自由承平时代公民的权利,一面他不思不想,可以更像一个生物。

于此我们正可见出上帝之巧慧。

譬如有一人,若超越习惯心与眼,对这种知识分子活在当前情形下,加以权利义务的检视,稍稍对于他们的生活观念与生活习惯感到怀疑和不敬,引起的反应,还是不会好。反应方式是这些人必一面依然玩牌,一面生气:“你说我是虫豸,我倒偏要如此。你不玩牌,做圣人去好了。”于是大家一阵哈哈大笑起来,“桃花杏花,皇后王子”,换牌洗牌,纠纷一团,时间也就过去了。或者意犹未平,就转述一点属于那个人的不相干谣言,抵补自己情绪上的损失,说到末了,依然一阵大笑。单纯生气,恼羞成怒,尚可救药,因为究竟有一根看不见的小刺签在这些知识分子的心上,刺虽极小,总得拔去。若只付之一笑,就不免如古人所说,“日光之下无新事”,当然一切还是照旧。

不知何故,这类小事细细想来,也就令人痛苦。我纵把这种懒惰本能解释为自然意思,玩牌又不过是表示人类求愉快之一种现象,还是不免痛苦。正因为我们还知道这个民族目前或将来想要与其他民族竞争生存,不管战时或承平,总之懒惰不得的。不特有许多事要人去做,还有许多事要人去想。而且事情居多是先要人想出一个条理头绪,方能叫人去做。一懒惰就糟糕!目下知识分子中的某些人,若能保留罗素所谓人类“远虑”长处多一些,岂不很好。眼见的是这种“人之师”,就无什么方法可以将他们的生活观重造,耗费剩余生命方式还只会玩牌;更年轻一点的呢,且有从先生们剪花样造就自己趋势。

我们怎么办?是顺天体道,听其自然,还是不甘灭亡,另作打算?我们似乎还需要一些不能安于目前生活习惯与思想形式又不怕痛苦的年轻读书人,或由于“远虑”,或由于“好事”,在一个较新观点上活下来,第一件事是能战胜懒惰。我们对于种族存亡的远虑,若认为至少应当如虫豸对于后嗣处理的谨慎认真,会觉得知识分子把一部分生命交给花骨头和花纸,实在是件可怕和可羞事情。

“怕”与“羞”两个字的意义,在过去时代,或因鬼神迷信与性的禁忌,在年轻人情绪上占有一个重要位置。三千年民族生存与之不无关系。目下这两字意义却已大部分丢去了。所以使读书人感觉某种行为“可怕”或“可羞”,在迷信、禁忌以及法律以外产生这种感觉,实在是一种艰难伟大的工作,要许多有心人共同努力,方有结果。文学、艺术,都得由此出发。可是这问题目下说来,正像痴人说梦,正因为所谓有心人的意识上,对许多事也就只是糊糊涂涂,马马虎虎,功利心切,虚荣心大,不敢向深处思索,俨然唯恐如此一来,就会溺死在自己思想中。抄抄撮撮,读书教书,轻松写作之余,还是乐意玩三百分数目散散心。生命相抵相销,末了等于一个零。

我似乎正在同上帝争斗。我明白许多事不可为,努力终究等于白费。口上沉默,我心并不沉默。我幻想在未来读书人中,还能重新用文学艺术激起他们“怕”和“羞”的情感。因远虑而自觉,把玩牌一事看成为唯有某种无用废人,如像老妓女一类人,方能享受的特有娱乐。因为这些人到晚年实在相当可悯,已够令人同情了,这些人生活下来,脑子不必多所思索,尽职之余,总得娱乐散心,玩牌便是这些人最好散心工具。我那么想,简直是在同人类本来惰性争斗,同上帝争斗。

说他人不如说自己,记人事不如记心情。试从《三星在户》杂记中摘抄若干则。作烛虚五。

书本给我的启示极多。我欢喜《新约·哥林多书》记的一段:

我认得一个在基督里的人,……我认得这人,或在身内,或在身外,我都不知道,只有神知道。他被提到乐园里,听见隐秘的言语,是人不可说的。为这人,我要夸口。但是我为自己,除了我的软弱以外,我并不夸口。

——《哥林多书》十二章四○四页

办事处小楼上隔壁住了个木匠,终日锤子、凿子,敲敲打打,声音不息。可是真正吵闹到我不能构思,不能休息的,似乎还是些无形的事物。一片颜色,一闪光,在回想中盘旋的一点笑和怨,支吾与矜持,过去与未来。

为了这一切,上帝知道我应当怎么办。

我需要清静,到一个绝对孤独环境里去消化消化生命中具体与抽象。最好去处是到个庙宇前小河旁边大石头上坐坐。这石头是被阳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雨季来时,上面长了些绿绒似的苔类,雨季一过,苔已干枯了,在一片未干枯苔上正开着小小蓝花、白花,有细脚蜘蛛在旁边爬。河水从石罅间漱流,水中石子、蚌壳都分分明明。石头旁长了一株大树,枝干苍青,叶已脱尽。我需要在这种地方,一个月或一天,我必须同外物完全隔绝,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

黄昏时闻湖边人家竹园里有画眉鸣啭,使我感觉悲哀。因为这些声音对于我实在极熟悉,又似乎完全陌生。二十年前,这种声音常常把我灵魂带向高楼大厦灯火辉煌的城市里,事实上那时节我却是个小流氓,正坐在沅水支流一条小河边大石头上,面对一派清波做白日梦。如今,居然已生活在二十年前的梦境里,而且感到厌倦了,我却明白了自己,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但与乡村已离得很远很远了。

二十八年五月五日

我发现,在城市中活下来的我,生命俨然只淘剩一个空壳,正如一个荒凉的原野。一切在社会上具有商业价值的知识种子,或道德意义的观念种子,都不能生根发芽。个人的努力或他人的关心,都无结果。试仔细加以注意,这原野可发现一片水塘泽地,一些瘦小芦苇,一株半枯柽柳,一个死兽的骸骨,一只干田鼠。泽地角隅尚开着一丛丛小小白花、紫花——报春花——原野中唯一的春天。生命已被“时间”“人事”剥蚀快尽了。天空中,鸟也不再在这原野上飞过投个影子。生存俨然只是烦琐继续烦琐,什么都无意义。

百年后也许会有一个好事者,从我这个记载加以检举,判案似的说道:“这个人在若干年前已充分表示厌世精神。”要那么说,就尽管说好了,这于我是不相干的。

事实上我并不厌世。人生实在是一本大书,内容复杂,分量沉重,值得翻到个人所能翻看到的最后一页,而且必须慢慢地翻。我只是翻得太快,看了些不许看的事迹。我得稍稍休息,缓一口气。我过于爱有生一切,爱与死为邻。我因此常常想到死。在有生中,我发现了“美”,那本身形与线即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治,受它的处置。人的智慧无不由此影响而来。典雅词令与华美文学,与之相比,都见得黯然无光,如细碎星点在朗月照耀下同样黯然无光。它或者是一个人,一件物,一种抽象符号的结集排比,令人都只想低首表示虔敬。阿拉伯人在沙漠中用嘴唇触地,表示皈依真主,情绪和这种情形正复相同,意思是如此一来,虽不曾接近上帝真主,至少已接近上帝造物。

这种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可以见世界之大,并见世界之全。或即“造物”,最直接、最简便那个“人”。流星闪电刹那即逝,即从此显示一种美丽的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皱眉,无不同样可以显出那种圣境。一个人的手足眉发在此一闪即逝缥缈的印象中,即无不可以见出造物者之手艺无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种感觉捕捉住这种美丽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终生不灭。但丁、歌德、曹植李煜,便是将这种光影用文字组成形式,保留得比较完整的几个人。这些人写成的作品,虽各不相同,所得启示必中外古今如一,即一刹那间被美丽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

“如中毒,如受电,当之者必喑哑萎悴,动弹不得,失其所信、所守。”

美之所以为美,恰恰如此。

我好单独,或许正希望从单独中接近印象里未消失那一点美。温习过去,即依然能令人神智清明,灵魂放光,恢复情感中业已失去甚久之哀乐弹性。五月十日

宇宙实在是个极复杂的东西,大如太空列宿,小至蚍蜉蝼蚁,一切分裂与分解,一切繁殖与死亡,一切活动与变易,俨然都各有秩序,照固定计划向一个目的进行。然而这种目的,却尚在活人思索观念边际以外,难于说明。人心复杂,似有过之无不及。然而目的却显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义,或为生命分裂而成子嗣延续,或凭不同材料产生文学艺术;也有人仅仅从抽象产生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中陶醉,于是得到永生快乐的。

我不懂音乐,倒常常想用音乐表现这种境界。正因为这种境界,似乎用文字颜色,以及一切坚硬的物质器材,通通不易保存;本身极不具体,当然不能用具体之物保存。如知和声作曲,必可制成若干动人乐章。

表现一抽象美丽印象,文字不如绘画,绘画不如数学,数学似乎又不如音乐。因为大部分所谓“印象动人”,多近于从具体事实感官经验而得到。这印象,用文字保存,虽困难,尚不十分困难。但由幻想而来的形式流动不居的美,就只有音乐,或宏壮,或柔静,同样在抽象形式中流动,方可望能将它好好保存并重现。

试举一例。仿佛某时,某地,某人,微风拂面,山花照眼,河水浑浊而有生气,漂浮着菜叶。有小小青蛙在河畔草丛间跳跃,远处母黄牛在豆田阡陌间长声唤子。上游或下游不知何处有造船人斧斤声,遥度山谷而至。河边有紫花,红花,白花,蓝花,每一种花每一种颜色都包含一种动人的回忆和美丽联想。试摘蓝花一束,抛向河中,让它与菜叶一同逐流而去,再追索这花色香的历史,则长发,清  ,粉脸,素足,都一一于印象中显现,似陌生,似熟悉。本来各自分散,不相粘附,这时节忽拼合成一完整形体,美目含睇,手足微动,如闻清歌,似有爱怨。……稍过一时,一切已消失无余,只觉一白鸽在虚空飞翔,在不占据他人视线与其他物质的心的虚空中飞翔。一片白光荡摇不定,无声,无香,只一片白。《法华经》虽有对于这种情绪极美丽形容,尚令人感觉文字大不济事,难于捕捉这种境界。……又稍过一时,明窗绿树,已成陈迹,唯窗前尚有小小红花在印象中鲜艳夺目,如焚如烧。这颗心也同样如焚如烧。……唉,上帝。生命之火燃了又熄了,一点蓝焰,一堆灰。谁看到,谁明白,谁相信……

我说的是什么?凡能著于文字的事事物物,不过一个人的幻想之糟粕而已。

天气阴雨,对街瓦沟一片苔,因雨而绿,逼近眼边。心之所注,亦如在虚幻中因雨而绿,且开花似碎锦,一片芬芳,温静美好,不可用言语形容。白日既去,黄昏随来,夜已深静,我尚依然坐在桌边,不知何事必须如此有意挫折自己肉体,求得另外一种解脱。解脱不得,自然困缚转加。直到四点,闻鸡叫声,方把灯一扭熄,眼已润湿。看看窗间横格,已有微白。如闻一极熟悉语音,带着自得其乐的神气说,“荷叶田田,露似银珠”,不知何意,但声音十分柔美;因此又如有秀腰白齿,往来于一巨大梧桐树下,桐荚如小船,缀有梧子,思接手牵引,既不可及,忽尔一笑,翻成愁苦。

凡此种种,如由莫扎特用音符排组,自然即可望在人间成一惊心动魄佚神荡志乐曲。目前就手中所有,不过一支破笔,一堆附有各种历史上的霉斑与俗气意义文字而已。用这种文字写出来时,自然好像不免有些陈腐,有些颓废,有些不可解。

上帝吝于人者甚多。人若明白这一点,必求其自取自用。求自取自用,以“人”教育“我”,是唯一方法。教育“我”的事,照例于“人”无损,扩大自我,不过更明白“人”而已。

天之予人经验,厚薄多方,不可一例。耳、目、口、鼻虽同具一种外形,一种同样能感受吸收外物外事本性,可是生命的深度,人与人实在相去悬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然有浩浩然雍雍然书卷气和豪爽气。然而识万种人,明白万种人事,从其中求同识差,有此一分知识,似乎也不是坏事。知人方足以论世。“知人”在大千世界中,虽只占一个极平常地位,而且个体生命又甚短促,然而手脑并用,工具与观念堆积日多,人类因之就日有进步,日趋复杂,直到如今情形。所谓“知人”,并非认识其复杂,只是归纳万汇,把人认为一单纯不过之“生物”而已。极少人能违反生物原则。换言之,便是极少人能避免自然所派定义务,“爱”与“死”。人既必死,即应在生存时知所以生。故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多数人以为,能好好吃喝,生儿育女,即所谓知生。然而,尚应当有少数人,知生存意义,不仅仅是吃喝了事。爱就是生的一种方式,知道爱的也并不多。

我实需要“静”,用它来培养“知”,启发“慧”,悟彻“爱”和“怨”等等文字相对的意义。到明白较多后,再用它来重新给“人”好好作一度诠释,超越世俗爱憎哀乐的方式,探索“人”的灵魂深处或意识边际,发现“人”,说明“爱”与“死”可能具有若干新的形式。这工作必然可将那个“我”扩大,占有更大的空间,或更长久的时间。

可是目前问题呢,我仿佛正在从各种努力上将自己生命缩小。似乎必如此,方能发现自己,得到自己,认识自己。“吾丧我”!我恰如在找寻中。“生命”或“灵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种带胶性观念把它粘合起来,或用别一种人格的光和热照耀烘炙,方能有一个新生的“我”。

可是,这个“我”的存在,还为的是反照人。正因为一个人的青春是需要装饰的,如不能用智慧来装饰,就用愚也无妨。

八月三日